晚江要他别误会。
“训完了,还上去搂他,还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那老脸也配!”
“没有!”仁仁突然说道,脸也是通红通红。
“怎么没有?我看你亲他的。”洪敏说。
“我从来不会左边一下、右边一下。”仁仁说。
“我明明看见的。”
“我从来不会!”
晚江觉得圆场的希望已经没有了。仁仁此刻改用英文说:“简直有毛病,不可理喻。”
洪敏问晚江,她在嘀咕什么。晚江说好了好了,大家闭嘴歇一会。仁仁又用英文来一句,不能相信竟有人干出这种偷窥的事来,还要歪曲真相。洪敏又问晚江仁仁在说什么,他已经在威逼了。晚江说,行了行了,吃饭吃饭。仁仁说,哪有这么不民主的?歪曲了事实还不准我争辩?洪敏被仁仁的英文关闭在外面,不仅恼怒,并且感到受了欺辱。他看着母女俩用英文一来一往地争论,仁仁连手势带神色都是美国式的。她滔滔不绝的英文简直太欺负人了。他插不上一句话,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当时他为两个孩子和晚江牺牲了自己,就该得这样的报应?
等母女俩终于停下来,他说:“当心点,他老人家再敢训我女儿,我看着不管我是丫头养的。”
仁仁问晚江:“什么叫‘丫头养的’?”
没等晚江开口,洪敏大声说:“就是王八蛋。”
王八蛋仁仁是懂的,眼珠子猛往上一翻,用英文说:“真恶心。”
洪敏说:“我知道你说了我什么。”
仁仁说:“我说了你什么?”
“你个小丫头,以为我真不懂英文?”他强作笑脸,不愿跟女儿不欢而散,“你说我真恶心。”
仁仁马上去看晚江。晚江心疼地看一眼洪敏。再等一等,等买下房,暗地里把东离西散了十年的一个家再拉扯起来,父女俩就不会像眼下这样了。
这天瀚天瑞问晚江,九华借去的钱是否还她了。她说,嗯,还了。过了一会儿,瀚夫瑞说不对吧,我刚才打电话去银行了,你账上没什么钱啊。她说,哎呀,你放心吧,九华不是才出车祸吗?过一阵一定还上。触及此类话题,气氛往往紧张,而现在气氛却轻松而家常,她的态度不认真,这点钱也值得你认真?几个月过去了,瀚夫瑞又问起来,晚江淡淡一笑,说她拿那笔钱投资了。
“哦。投的什么资?”
晚江飞快看他一眼,他并没有拉开架势教训她。他的神态除了关切,还有点好玩。你徐晚江也投资?这世道在开玩笑了。她把洪敏从老女人那儿学来的话,讲给瀚夫瑞听。瀚夫瑞听是好好听的,听完哈哈地笑起来。他很少这样放肆地笑,连仁仁也停止了咀嚼,看着他。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随便谁,跑来对你说他保证你百分之五十的回报,你理都不要理他,调头走开。”瀚夫瑞说。
晚江心里想。我还没赚多少呢,这儿就有人妒忌得脸也绿了。仁仁欠起屁股,筷子伸到了桌子对面,去夹一块芋头咸蛋酥。失败几次,终于夹起,中途又落进汤碗。
“仁仁,忘了什么了?”瀚夫瑞说。
仁仁马上咕哝一声“对不起”,然后说:“把那个递给我。”
“说‘请把它递给我’。”
仁仁说:“我说‘请’了呀。”
“你没有说。”
“妈我刚才说‘请’了,对吧?”
晚江说:“我哪儿听见你们在说什么。”
仁仁嘴里“嗤”的一声,一个“有理讲不清”的冷笑。然后说:“你耳背呀?”她把脸凑近母亲。
“唉仁仁,什么话?”瀚夫瑞皱眉道。
“她教我的话呀。”仁仁以筷子屁股点点晚江:“我小的时候,她动不动就说,你耳背呀。喂饭给耳朵喂点,别饿着耳朵!”
“好了。”瀚夫瑞打断女孩。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讨了很大的无趣。大家静下来,瀚夫瑞说:“仁仁再来一点汤吗?”
女孩抬头看老继父一眼:“不要了,我快撑死了!”
“怎么又忘了呢?说不要了,后面该说什么?”老继父问道。
“说耳背呀?”
“仁仁!”老继父抹下脸来。
仁仁却咯咯直乐。
晚江叫起来:“唉,别把饭粒给我掉地上。回头害人家一踩踩一脚,再给我踩到地毯上去。说你呢,小姑奶奶。种饭还是吃饭啊?!”
仁仁说:“妈你一涂这种口红就变得特别凶恶。”
“少废话!”晚江说,“又不是涂给你看的。”她下巴一伸,用力嚼动,存心强调嘴上的口红。
“那我和瀚夫瑞也不能闭上眼睛吃饭。”女孩转向老继父,“瀚夫瑞你也不好好劝劝她,让她别涂那种口红!”
晚江说:“那你就闭上眼吧!”
瀚夫瑞不断摇头。他不懂她们这样忽然的粗俗是怎么回事。他更不懂的是仁仁可以在一瞬间退化;他对她十多年的教养会幻灭般消失。有时他觉得仁仁是个谜。近十五岁的女孩多半时间是他的理想和应声虫,却在偶尔之中,你怀疑她其实是另一回事。她其实一直在逗你玩。你一阵毛骨悚然:这个女孩其实在逗一切人玩,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她不是存心的。就像她此刻,闭上眼用筷子去扎盘子里滚圆的芋头酥:“好,让闭眼咱就闭眼。”
“少给我胡闹!”
“你把口红擦了,我就不胡闹了。”
“你以为你是谁?小丫头片子!”
“唉,可以啦。”瀚夫瑞脸已经抹到底了。他很奇怪,她们最近讲话怎么出来了一股侉味。他辨认出来了,那侉味是她们十年前的。是他十年里一直在抹煞的。
瀚夫瑞讨厌任何原生土著的东西。像所有生长在殖民地的人一样,他对一切纯粹的乡土产物很轻蔑;任何纯正的乡语或民歌,任何正宗的民俗风情,在他看就是低劣,是野蛮。没有受过泊来文化所化的东西,对瀚夫瑞来说都上不得台面。因而晚江和仁仁居然在台面上讲这样地道的中国侉话,实在令他痛心。他想弄清,究竟是什么样的影响暗中进入了他的领地。
“真让人纳闷,妈,你干吗非把自个弄成个大盆血口?”
“是血盆大口!”晚江想憋没憋住,敞开来咯咯笑。
“不对吧?大盆血口听着更对头哇──瀚夫瑞,你说咱俩谁是错的?”
瀚夫瑞忍无可忍,用筷子脆脆地敲了几下桌沿。
“听着,”他改口说英文,气氛中的活跃立即消失,“仁仁我们刚才在说什么?”
仁仁用汤匙舀大半勺汤,无声息地送到嘴里,全面恢复成了一个闺秀。瀚夫瑞突然想起,曾打电话来报告九华受伤的男人,就说一口侉话。
“你说‘不要汤了’。下面呢?”
“不要汤了,谢谢。”
“很好。请给我递一下胡椒。”瀚夫瑞对晚江说。
晚江把最后一个芋头咸蛋酥夹到仁仁小盘里。仁仁说:“谢谢,不过我吃不下了。”
瀚夫瑞说:“你还可以说:这样菜你做得太精彩了!我刚才已经用了很多,我真希望我能再多吃一口,可惜力不从心……”
他话音未落,仁仁已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晚江笑笑,说:“仁仁快成‘卡美哈米亚’了。”
瀚夫瑞看着妻子,等待她解释。
“卡美哈米亚是苏的鹦鹉。”仁仁说。
晚餐斯文地进行下去。瀚夫瑞看看晚江,说菜做得真好,谢谢你。晚江说别客气,你喜欢就好。她笑得醉迷迷的,他却觉得她不在和他笑,也不想他来打搅她的笑。他想这母女俩在玩什么花招,是偷着用他的信用卡花掉了一大笑钱?还是又把家里废弃的家具或电器走私到九华那里去了?还是帮着苏隐瞒了一桩劣迹?
这时听见后门轻轻一声。是苏。很快听见她的脚步伴随酒瓶相击的声音往地下室走去。瀚夫瑞叫了一声:“是你吗,苏?”酒瓶和脚步一下子全停了。瀚夫瑞又问道:“能请你过来一下吗?”
“……这就来。”
脚步过来了,酒瓶却没有。她当然是把它们留在门外了。
苏出现在门口,一扬小巴掌,对每个人晃晃:“hi。”她的样子给人错觉她心情不错。在美国人人都会做这个“心情不错”的动作。
“好久没看见你了,苏。”
“可不。”
苏不像一般美国女人,麻木地和任何人拥抱。她从来不主动拥抱瀚夫瑞。
“你过得好不好?”
“还好,谢谢。”
瀚夫瑞想,不刺穿你了,连遛狗员的差事都常常误。苏和瀚夫瑞平心静气地问答,眼睛却打量着晚江和仁仁,她不相信瀚夫瑞会好端端地会对她嘘寒问暖,多半谁又告诉了他什么,她眼睛飞快向酒柜瞟一下,心里“轰”地爆炸了──那高层的几个瓶子好像给动过了。肯定给动过了。她后悔自己的大意,哪怕兑些水进去也好啊。晚江免不了四处揩揩抹抹,发现几万元的酒给人偷喝是迟早的事。她一走把这个秘密叛卖给了瀚夫瑞……
“我们家最近发生的事,你都知道吗?”
你看,来了。苏摇摇头,十多年来壮起的酒胆一下子都没了。
“发生了几件大事。第一,路易要当今年‘美食美酒节’的司仪。第二,仁仁通过了考试,要在下一个圣诞的‘胡桃夹子’里跳群舞。第三,九华出了车祸。不过现在已经康复了。”
苏嘴里深深叹一声:“真抱歉。”其实她是庆幸。幸亏还有个九华,不然她和仁仁、路易并列,对比多么惨烈。她等着瀚夫瑞说下去。几十个酒瓶在她眼前晃起来,十几年的酒意一下子涌上了头。
“……还没吃晚饭吧?”
苏听瀚夫瑞这样问道。她不知道说了什么,见晚江起身拿了一副乾净碗筷。仁仁起身告辞,说苏,少陪了。直到仁仁的钢琴声在客厅响起来,苏才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坐在餐室。她觉得自己累垮了,刚才那一点家庭生活消耗了她那么多。不由地,苏同情起这家里的所有成员来,他们每天都得这么累。她想到世间的所有人,都一样要无话找话地交谈,要无动于衷地微笑,要毫无道理地拥抱、握手,说“我很好。谢谢。你呢?”“我也很好。“甭管她和他如何的满心地狱。苏同情他们。苏从不累自己。她眼下只操心上哪儿弄笔钱,买些劣酒,灌到那些空酒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