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的妈妈美。”
她笑了,白他一眼:“不是真话。”
“有什么区别──真话和假话在这个时候?”她想说,什么时候?大家借酒消愁、借酒撒疯的时候?但她看见他眼里真有了什么。痛苦?怅惘?他难道在说:由于我和你的一万重不可能,我说真话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微仰起脸,不再继续走漏任何心思。
不管怎样,晚江今晚是成功了,为仁仁赢了一个安全的晚上。
她朝公共电话走去时,心里十分得意。
洪敏如约等在那头,嗓音很哑地问她怎么神出鬼没这时打电话。她说她在报上看到两处房产广告,价钱、地点都合适极了。她问他投资什么时候能有回报。他叫她别急,合适的房越看越多,越多得越多看……
“我天天看。特别了解行情。你能拿出一部份钱来也行,先付定金。”她说。
“现在拿不出来。”
“为什么。”
“投资又不是活期存折,你想什么时候拿就什么时候拿。”
“五千块的订金,总拿得出吧?”
“拿不出来。”
她听出他想挂电话了。“你瞒了我什么?”
“瞒你什么了?”
“你把钱又丢了,是吧?”
“没有。”
晚江停了一分钟,什么都证实了。她说:“再也没钱往里补了。你趁早别指望我。”
他一声也没有。她心疼起来,说:“是真没钱了。债券都卖了。老人家问起来,我就得跟他挑明,我犯了错误,误投了一笔钱。他不能把我怎样……”
“晚江,那我们就没那房子了。”
“等我攒了钱……”
“我们死之前,也买不了房。”
晚江不说话了。
“我跟人借了点钱。”洪敏说。
“什么?!”
“我跟两个老女人借了钱。”他压低声音。
“你怎么能借钱?拿什么还?!”
“她们有的是钱,说什么时候我有,什么时候还她们,不用急。”
“你明天就还她们!”
“为什么?”
“……你现在怎么学会借钱了?过去我们那么穷,也没跟谁借过一分钱!”
“在这个国家,借得来钱,就是好汉,老人家一辈子借过多少钱?你问问他去!……”
“那也不是你这个借法。你什么也不懂……”
“我更棒,连利息都免还。看你急的,我保证尽快还上,好不好?投资一回来,我马上还,行了吧?”
“那是什么狗屁投资公司?快一年了光往里吞咱的钱!我告诉你,你这回再收不回本来,我向警察举报他们!”
“好,举报这帮兔崽子!”
她回过头,见瀚夫瑞站在男厕所门口,正看着她:“你在给谁打电话?”
“一个姓朱的太太。我忘了今晚是她生日,跟她说声‘生日快乐’。”她心里太多头绪,看着瀚夫瑞想,爱信不信吧。
圣诞节之前,九华突然上门。他眼睛越过替他开门的瀚夫瑞说:“麻烦你请我妈出来一下。”
瀚夫瑞说:“请进来吧,有什么事进来谈。”
“不了,谢谢。”
瀚夫瑞心想,这小伙子一派冰冷的礼貌倒颇难周旋。无意中倒是他把瀚夫瑞这套学去了。
晚江嘴里问着伤痛还犯不犯之类的话,跟九华向前院走。瀚夫瑞明白,她昨晚一定烧了一堆的菜,要九华假装顺路来取一下。行为不够高尚,出发点不失伟大;要过圣诞了,母亲不能没什么表示。
他从窗纱后面看见九华和晚江在激烈谈话。他猜不出什么事让晚江神色那样严重。他爱莫能助地由他们去了。
晚江问:“……哪几家报纸?”
“旧金山每一家大报都登了。这两个华人正在被联邦调查局通缉。你去找报纸看,我又看不懂英文……”九华说。见母亲发呆,他说他是送货路上赶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客户还在等他的货。
九华走后,晚江回到客厅。路易早上看的报还摊在那里。她读了头版的标题,马上证实九华的消息属实。洪敏投资的那个公司是个大诈骗案,两个主谋挟带几千万资金昨天晚上失踪。绝大部份的投资者是家庭主妇和低薪移民,包括保姆、清洁工、园丁。
再也别指望洪敏的钱回来了。
下午那位大马猴太太打电话来,客客气气地请晚江想想办法,替洪敏把三万块钱还给她。一小时后小巧玲珑的太太也打电话来,哭哭啼啼,说她先生逼得她活不了了,问她跟夜总会舞男搞什么狗男女勾当,竟敢借两万块钱给他。晚江哄她说,这一两天一定把钱还上。晚江此刻站在后院。她食指捺断电话,看着剪得秃秃的玫瑰丛林,心想,都冲我来吧。她知道瀚夫瑞在起居室看着她的脊背,但她哪里还顾得上和他罗嗦。
圣诞节除夕,瀚夫瑞终于发现苏喝空了他所有的名酒珍藏。他并没有大发脾气或当众羞辱苏,他只对苏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该拿你怎么办。
瀚夫瑞是和戒酒组织联合起来收拾苏的。节日后的一天,早上八点戒酒组织的车来了。苏知道顽抗是死路一条,便女烈士一样挺着胸走去。在门厅里,她从容地穿上鞋,把长年蓬乱的头发梳直,又往嘴上抹了些九角九的口红。她的酒糟鼻不十分刺眼,目光也清亮。她大义一笑,说一切交给晚江了。洇出嘴唇外的口红使苏的笑血迹斑驳,非常的惨。晚江突然不忍睹地避开目光,两手冰凉的给苏握着。她说她把她的动物园托付给晚江了。晚江要她放心。苏告诉晚江,她的四只兔子是终日躲藏的,只管往食槽里添萝卜缨子。她还说两个猫一般不会打鹦鹉的主意,但绝不能对猫丧失警惕。
瀚夫瑞站在门边,等苏罗嗦完,说苏,上车啦。苏在上车前还在交待:一只猫食欲不振,体重减轻,拜托晚江多给它些关照。她说若是猫需要进医院,去向路易借钱。你这时认为苏就是一位女烈士,而刽子手是瀚夫瑞。不止瀚夫瑞一人,连晚江都插手了杀害。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盼望穿红色绒衣的苏快给结果掉,包括仁仁和路易。
晚江看着苏给塞进戒酒组织的车。她的红绒衣是仁仁十二岁扔掉的,黑色皮包是晚江用腻的。处理苏就像处理一块疮。九华自己知道自己是这家的疮,自己把自己处理了。苏却浑噩地存在,不时作痒作痛,令人们不适。
你什么时候处理我呢?晚江看着瀚夫瑞太阳穴上的老年斑,明白他要一个个地收拾大家,苏只是个开头。他肯定已查看过貂皮大衣和债券。
长跑中晚江不再理会瀚夫瑞的“等一等”。她说这样跑她窝囊死了,对不起了,今天她得痛快一次。她撒开两条优美纤长的腿跑去。
她知道瀚夫瑞不久就会放弃。果然,他放弃了。没什么可怕的。
还怕什么?昨天她给瀚夫瑞写了封信,将洪敏、投资、买方一一向他摊牌。你看,我就是这么一只雌蜘蛛,暗中经营一张大网,毫无恶意地猎获了你。收拾我吧,瀚夫瑞。信的结尾她说,很抱歉,瀚夫瑞,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还是带仁仁走吧。
她让仁仁把信挂号寄出。仁仁说,让信在邮局打一转再到瀚夫瑞手里?你们在搞什么鬼?她指的“你们”是她的亲父母。晚江说,过两天你就明白了。
跑到目的地,晚江面朝金门大桥坐下来,看着一辆辆车驶过桥去,她希望能看见九华那辆新卡车。不经意地转脸,她吃了一惊,瀚夫瑞竟远远地追来了。
她不知怎样已下到坡下,向一辆计程车招手。估计瀚夫瑞已上到了坡顶,正东南西北地搜索她。他以为只是个不巧的错过,等他回到家,晚江和早餐都会十年如一日地等在那里。他怎样也想不到,等他回到家,晚江已到了洪敏的住处。
晚江途中让计程车在公共电话旁边停下。铃响了十多遍,洪敏却不在。她立刻明白了:所有躲债的人都会拔掉电话线。她又打电话去夜总会,从那里得到洪敏的住地。
看清门外是一身运动服的晚江,洪敏才惊魂落定。她若不扯嗓子叫起来,他是绝不开门的。问都不必问,她也看出老女人逼债逼得有多紧。她要他拿上钱下楼去,计程车司机还在等她付车份。他从挂在椅背上的裤兜里摸出钱包,嘴里却说,好像是没钱了。似乎怕她不信,他把钱包打开,给她看见里面惟一一张一圆钞票和三个角子。她说那就快去银行拿吧。他笑笑,说银行也没钱。两人就站一会儿,她说,去邻居家借一下,五十块就够了。
他出去后,她看一眼他的皮夹,里面是她二十岁的一张照片。她从来没来过他的住址,但这气味她熟极了。窗帘似曾相识。她想起来,她曾从瀚夫瑞车库里找到它,又把它偷运到九华住处,显然再由九华那里淘汰到此地。窗下的写字台上放着几个外卖饭盒,里面还有干得十分难看的肉和菜。一个巨大塑料碗是盛泡面的,现在里面盛了足有半斤烟头。躲债的人烟瘾大得吓死人。
她推开壁橱,见里面放着两套旧高尔夫球具,挂着五六件高尔夫裤。还有一套马球装和马球棒,一堆靴子。他在跳蚤市场上买来这些阔佬们的垃圾,指望哪天投资发了财,也会些阔佬的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