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胡巴乘坐的大客,傍晚时分才到达我们这里。
他到来之前,我、海南岛还有小瓷,就像三朵开在寒风里的小花儿,瑟瑟地抖着。我跟海南岛说胡冬朵昨天的遭遇。我说,她被一黛玉给打了。
海南岛说,胡冬朵上午就跟我说了。说起来,那辛一百就是一流氓,一感情骗子,估计你那个花花江大少,都没有他风流。辛一百那样的,就该以扰民罪给枪毙了。
我皱眉,什么江大少,别胡说。
海南岛说,还胡说呢!胡冬朵那个大喇叭之所以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给我传播你这点儿劲爆消息,说是昨天江寒生了点儿小病,你就哭得啊,跟死了夫君似的,眼睛都肿成了俩鸟巢,可以直接在上面开奥运了!土豆啊,不是老大我说你,你可真没出息啊,才认识多久,见了几面呢?矜持一点儿你还得我教你啊!是不是只要男生好看点,你保准就神魂颠倒了。顾朗是,江寒也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那天根本不是因为江寒哭,而是因为想起了胡巴,想起了我们当初天真的小岁月。
海南岛看看远处,突然冲我眨眨销魂的眼睛,笑着说,你又不是兔子,可以吃窝边草的,难道你不觉得你老大也这么玉树临风、倜傥不羁吗?哈哈哈。
小瓷很显然对我们的聊天不感兴趣,不过海南岛最后的一句话明显刺激了她,所以她就翻着小白眼,跺着小脚,拼命地喊,冷啊,好冷啊。
海南岛就说,让你个死孩子呆在家里,你就不听!你非死缠着干吗啊?你属蛇的吗?然后转头,跟我说,马小卓开车带着苏轻繁那帮子作者去旅游找灵感了,我没车可借,咱们只能在这里挨冻了。哦,对了,听马小卓说,你的《薰衣草之恋》出版了,而且卖得还挺不错啊,文盲大作家。
我笑,说,哦,真的吗?那马小卓将来得用六千大洋将我留住了。哈哈哈。
傍晚的风有些冷,海南岛看了看我,说,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江大少?
我刚要回话,却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向我们走来,他真的像一个影子,毫无声息,甚至毫无生气,可是,我和海南岛却几乎同时发现了他的存在。
海南岛的身体突然僵直了一下,神情变得凝重。我的眼圈随着这个影子的脚步,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后来,胡巴说,即使分别了这七年的时光,你们知道吗?在那么多人之中,我还是一眼把你们俩认了出来。
至今,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来说起那场相逢。
在这个无声的影子几乎走到我们眼前之时,海南岛突然跑了上去,几乎是同一时刻,他和他,同时张开了双臂。
没有任何的言语,没有。只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少小的朋友,相互抱着。呜咽的哭声在夜风之中,显得更加凄伤。
久久久久地不肯分开。
我以为,海南岛会说,胡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或者说,胡巴,你能原谅老大吗?可是,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那么死命地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男人的眼泪。
不知道多久,他们才分开,胡巴的眼睛望向我时,我的眼泪已经满脸。
土豆……他的声音那样沙哑,几乎是颤抖着,喊我的名字。
我走上前,他紧紧地将我拉到了怀里,我们三个人又抱着哭成了一团。
我记得,海南岛总是讨厌胡巴哭泣,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说,胡巴,你个死孩子,一天不娘们儿你就活不了啊。
可是,如今的他,也这样像个娘们儿似的哭泣着。
最终海南岛停止了哭声,他拍了拍胡巴的肩膀,说,都七年了,你怎么还这么爱哭啊,一点儿都没变啊。
此时的胡巴已经变得异常瘦削,他擦了擦眼泪,说,我妈呢?
海南岛说,在家里呢。我这就带你去看她。
胡巴看到小瓷时,愣了一下,然后笑笑,说,长大了,居然成大姑娘了。
海南岛拉了拉小瓷的手,说,快喊哥啊。
小瓷瘪了瘪嘴,说,哥?切,就是一个死劳改犯!
海南岛的脸色直接变了,他低着嗓子斥责小瓷,你胡说什么!给我闭嘴!
胡巴的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他笑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小孩子,没事的。
显然小瓷对胡巴的成见已深,她满是委屈地看着训斥她的海南岛,说,难道不是吗?要不是因为他抢劫,入了监狱,养不了亲娘,哥哥你也不会整天被那个要死不活的老太太给拖累着,吃不好,穿不好,车买不了,我想要个新手机都买不了!不是出狱了吗?赶紧把你娘给接走,别连累死别人……
啪——一记清亮的耳光响在了小瓷的脸上,海南岛的脸憋得通红,他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冲着小瓷喊,你给我滚!滚!
小瓷惊呆了,她本以为是在替哥哥说话,没想到海南岛为了维护胡巴居然打了自己,少女的倔强让她变得异常不冷静,她哭着说,好,你让我滚,你以后别想再找到我!
我连忙拉住她,却被她狠狠咬了一口,手背上一道血印,她说,你闪开!以后你就可以霸占着我哥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很显然,小瓷今天能来接胡巴,并不是因为她惦记胡巴,只是她非常讨厌海南岛和我或者说海南岛和任何女生单独相处。
我回头看了看胡巴,他几乎是愣在原地,脸色苍白如雪。小瓷的话应该是将他给伤透了。那些话像尖锐的碎玻璃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脏之上。
七年之前的那场抢劫案,他是放风的那个,而将人砸昏实行抢劫的是海南岛……可是,那天海南岛逃跑了……他一时少年意气,承担了所有罪名。
他是在期盼什么吗?期盼海南岛会回来,和他一起承担罪名?还是期待我会说出真相?遗憾的是,我和海南岛都保持了沉默……
他被警车带走的那天,撕心裂肺地喊过我们的名字——
——老大。
——土豆。
——妈。
曾经的他,将我们俩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我们却如此生生地辜负了。胡巴被带走的那一天,海南岛一个人围着湖疯跑,喝了三瓶二锅头,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我去看他时,他一直在胡言乱语,他说,土豆啊,土豆啊,我总是给胡巴讲兄弟情义,现在他情义了,我却把兄弟给送监狱去了,土豆啊,土豆啊……
海南岛是如此害怕警察,我们一直知道,从他因为小瓷住院砸了医生,让老穆给顶罪之后,胡巴就开玩笑地说,海南岛那么怕警察,肯定是潜逃了的杀人犯。
到底海南岛为什么害怕警察,我们不知晓,唯一知晓的是一个曾经像软瓜一样懦弱、像娘儿们一样黏糊、在我们的生活里时不时充当叛徒的胡巴,为了一个叫做海南岛的男孩子,在监狱里坐了七年的牢。
当他出狱的这一天,没有对海南岛、对我说一句埋怨的话语,只是抱着我们,像失散了多年的兄弟姐妹一样哭泣着。
可是,他的兄弟海南岛的妹妹,却这样仇恨着他,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语——
你就是一个死劳改犯!
你就是一个死劳改犯!
胡巴瘦削的身体晃荡了一下,他强忍着泪水,冲着我和海南岛笑笑,语调异常干涩,他说,我……想见我妈。
我们总在自己最无助时,想到自己的母亲,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寻找着安慰,比如此时的胡巴。
海南岛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我,就往车站外面走去,我突然感觉到他全身传来的颤抖,对于胡巴,他始终怀着如此巨大的内疚,虽然不曾言语。
我看了看小瓷离开的方向,跟海南岛说,你先去找小瓷吧,我和胡巴一起回你家。
胡巴看了看海南岛,瘦削的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他说,老大,小瓷一个小姑娘,这么晚了,还真不安全,咱们先去找她吧,我妈反正在家里,随时可以看到。
海南岛说,这死孩子,得让她长点儿记性,我怎么捡了这么一妹妹,早知道就扔了她,让她自生自灭去!
我说,别说气话了,小瓷也是青春期,正叛逆着呢,我青春期时,跟我妈都有仇,现在我可亲她了。
海南岛说,不管了,她会回来的。
说完,就拉着我和胡巴上了一辆出租车。那出租车的司机可真能侃,问我,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我说,在读书呢。
他就说,哎呀,哪所大学啊?
我笑,说,L大。
他就想了想,说,哎呀,L大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副院长,要不你跟我说说,我帮你找找他,通上关系,将来包个留校分配什么的。哎呦喂,妹子,现在的大学生,找个工作难着呢。
说完,他又转头看看海南岛,说,你也是学生?
海南岛说,大哥,你好好开车,别回头,仨小命可都在你手里啦。我哪儿是什么大学生,我是博士后。
出租车司机说,啊呀,博士后啊,那你的博士前在哪里读的啊?
海南岛一听,差点口吐白沫,他说,啊,大哥,博士这玩意儿奇怪着呢,读完了博士后才能读博士前。
出租车司机说,哎,可挺新鲜的,那你博士前准备在哪里读?我有朋友在国内当导游呢,如果你考他们学校,我让他帮你通一通气。
海南岛原本低落的心情顿时被这个出租车司机给带动了起来,我和胡巴的脸部肌肉也开始松弛了一些,海南岛说,啊,博士前导游啊?是导购吧?我老师就是一导购,看样子你那朋友还没熬到导购的级别。
出租车司机愣了愣,说,没事的,那朋友肯定认识导购级别的。你早点读书出来啊,现在的房价蹦得跟钻天猴似的,小年青,你书读多了也没用啊,买不上楼就娶不上妞啊。
海南岛说,我不喜欢妞,我喜欢男人,我是GAY。
出租车司机一听,两眼都绿了,直接不会说话了,屁股不自觉地挪了挪。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是GAY,但是绝对理解海南岛说的“喜欢男人”。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司机突然发现自己落下了一个,回头问胡巴,哎,小伙子,你又是哪一行的啊?
胡巴迟疑了一下,说,我四处晃荡。
出租车司机说,你在哪片地界儿晃荡啊,我看看我有没有朋友在那里,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
胡巴觉得自己可能在监狱里呆久了,刚才的回答一点儿娱乐精神都没有,完全不能让这个全能型的司机大哥发挥娱乐大众的精神,所以,索性也不管不顾了,说,大哥,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那司机居然相当镇定,说,啊,刚放出来,那你什么时候准备再回去啊?
胡巴原本瘦削的小脸被司机直接给问肿了,我回头,跟海南岛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出租车司机被这难得的沉默给弄得不习惯,转脸看看我,又回头看看胡巴和海南岛,半天之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胡巴说的那句“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
监狱?他的身体直接抖了一下。什么话都不说了,大力踩油门,叮当乱响的桑塔纳开出了兰博基尼顶级配置的速度,像一阵风儿似的往目的地刮去。
我们三个人上楼时,脚步突然轻了起来,空气里似乎只有胡巴的心跳声。
海南岛插入钥匙,扭转,轻轻地打开了门。他的手刚要往开关上放,一个女人沧桑颤抖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别……别开灯。
妈——
吴红梅那一声落下之后,胡巴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整个人突然跪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摸索着,爬到了母亲身边,抱着母亲的腿嚎啕大哭。
吴红梅在黑暗里,双手摸索着胡巴的脑袋,摸索着他的轮廓,生怕这是一个梦,她的嗓子里憋着压抑的喘息声,最后,在确定自己儿子千真万确地回来了之后,她的嗓子像被割破一样,爆发出痛苦的嚎哭——啊啊啊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
暗夜之中,相拥而泣的母子。曾经相依为命,到后来两相别离。那时的他,刚吃完她亲手做的长寿面没两天,十六岁生日刚刚过,她似乎还能记起他吃猪头肉馋猫时的模样,那天的他还对着自己笑,说自己长大一岁了,会更加听话,更加懂事!然而,不出两天,他却因为打劫而伤了人!
七年前的那一天,她的天空,直直地塌陷了下来。同很多年前她的丈夫离去之时一模一样。那天,她跪在麻纺厂的大街上哭得死去活来,她哭叫着,老天啊,你还要不要让人活了,怎么一个都不给我留下啊!这相同的罪啊……怎么让我受两遍啊。
从那天起,她就旧病复发了,卧床不起。
我妈那两天也跟着哭,我突然发现了她的善良。
有一段日子,她经常端着粥啊、骨头汤去送给吴红梅,一边叹息一边跟老艾说,这老古家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汉子没了,儿子也进去了,这可怜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没见老天这么糟践人的。
老艾说,要是我也跟老古似的,一去好些年,你是不是也跟吴红梅似的等我啊?
我妈这时又恢复了本色,白了老艾一眼,说,你要敢走一天试试,老娘马上就改嫁!让你闺女改姓!不信,你老小子就给我试试!
我爸就冲着我笑笑,意思是,看到了吧,你妈这个母夜叉。
只是当时的我,怎么也笑不出来。内疚就像一枚沾满了腐蚀剂的种子,落入了我的心中,日日夜夜样吞噬着我的心脏,我没日没夜地想着胡巴离去时的呼喊——
——老大。
——土豆。
——妈。
妈——
呜呜呜——
妈啊——妈妈啊——
暗夜之中,胡巴在吴红梅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这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在向母亲倾诉这么多年的想念和愧疚,还是想跟母亲诉说整个事件的委屈。
在吴红梅的怀里,他是一个受了七年委屈却不能言的孩子。
就在这时,黑夜之中,突然响起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啪——重重地,落在了胡巴的脸上。
我和海南岛都愣了,胡巴也愣了。
一直在嚎啕的吴红梅,终于说话了,她指着胡巴的鼻子,说,你个小畜牲!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你去抢劫!你想要了我的命啊!说完,她就挥着胳膊狠命地冲胡巴打去,一下、一下地落在了胡巴的身上,胡巴没有反抗,只是任由母亲发泄这七年来的恐惧和心伤。
吴红梅狠命地撕扯着胡巴的衣服,大哭,她说,咱家穷啊,但是咱不能偷,不能抢啊!你这个小畜牲啊!你怎么就干出这种事情来啊!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啊!
胡巴哭泣着,抱着母亲的手,只是喊着,妈,妈啊,都是我错了,你打我吧,我让妈伤心了,让妈遭罪了,妈啊,妈,你就使劲地打我吧,打死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啊呜呜呜……
吴红梅突然停了捶打胡巴的手,紧紧地把胡巴给抱在了怀里,又恸哭出声,妈怎么舍得打死你啊,你是妈的命啊!打在你的身,痛在娘的心啊。
泪水纵横了她的脸,在黑夜之中,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地捧起胡巴的脸。拼命拼命地看,生怕错过了一丁儿点。
她不敢开灯,生怕看到儿子不是七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她惧怕这样的相聚,一个母亲,和自己骨肉相连的儿子,七年的一别。然而,她确实那样认真地在黑夜里看他的样子,看他瘦削的脸,看他长大了的容颜,这些都是她不曾参与的,却是让她日日揪心夜不能寐记挂着的。
暗夜里,她看清了他的脸。
我看着这一幕,双眼泪流。海南岛的脑袋转向一边,嗓子里压抑着浓浓的哭腔,他突然握紧我的手。
我轻轻地抱了他一下,他也哭出了声音,眼泪滴落在我的发间,他的声音抖动着,像个离家迷路的孩子一样,他说,我也想我妈啊。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哭泣爆裂在他的喉咙间。
一直以来,海南岛总是避忌“妈妈”这两个字,以至于我一度认为,他天生就是孤儿,或者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或者是哪个神仙用稀泥给调和出来的。
以前,看到吴红梅抽打胡巴时,他说,我妈才不会这么打我呢。然后,眼神之中有难以觉察的泪影,只是当时我没有在意。
看到我妈时不时尖刻时,他说,我妈才不会是这个样子呢。我妈是一个好女人。回忆之中的他,眼神里突然有温暖的光芒。
我低着头,轻轻抱着海南岛,任由他的眼泪滑落在我的发间。我突然发现,比起我一直认为神秘的夏桐,海南岛才是我身边最巨大的秘密。
他是我的老大,我却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
他是一个孤儿,却无意之间总是会说起妈妈。
他不肯办理身份证,甚至不肯报户口,一直以一个“黑人”的方式存在着,和马小卓合作成立公司,也只是私下弄了一个契约。
他出名的胆子大,经常打架斗殴,却莫名地惧怕警察。
他那么重情重义,却会让自己敬重的老穆帮自己顶罪,让自己的好兄弟胡巴替自己坐牢。
他身边带着一个叫小瓷的姑娘,他很少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他……难道真的如同胡巴当年的推测,他身上背负了血案?不会吧……
其实,作为朋友,我不在意这一些。只是,突然因为他呼喊了一声“妈妈”而好奇了。
我仰头看着他英俊的容颜,喃喃,你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啊?
海南岛一愣。
夜,那么黑。
相拥而泣的母子。
相拥落泪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