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车。”深绘里说,然后再次牵住天吾的手。那是在电车即将抵达立川车站时。
走下电车,上楼梯下楼梯,来到别的站台,其间深绘里一刻也没放开天吾的手。在周围的人们眼中,他们肯定被视为一对恋人。虽然年龄相差不少,不过天吾看上去总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身材高矮的差异,从一旁望去大概也让人感到温馨。春季周日早晨幸福的约会。
然而从握着他的手的深绘里手中,却感受不到对异性的情爱那样的东西。她始终用一定的强度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指间,仿佛有一种为病人试脉搏的医师般的职业性的精确。这位少女也许是通过手指或手掌的接触,在交流一种无法用语言传达的信息。天吾忽然这样想。但就算真有那样的做法,那也不是交流,不如说更接近单向通行。天吾心中的所思所感,深绘里也许在通过自己的手掌汲取与感知,但天吾却不能读出深绘里的内心。天吾并不担心,因为什么被读取了都无所谓,自己心里没有任何害怕被深绘里知道的信息与情感。
不论怎样,就算这位少女心中毫无异性意识,她对自己大概也抱有一定的好感。天吾如此推测。至少肯定没抱坏印象。否则,不管出于何种打算,也不会如此长久地牵着自己的手。
两人转到青梅线站台,登上了等在那儿的始发列车。因为是星期天,车内坐满了一身登山打扮的老人和携家带口的乘客,比想象的要拥挤。两人没在座位上坐下,而是并肩站在了车厢门口。
“好像是来远足一样。”天吾环顾车厢内,说。
“可以拉着你的手。”深绘里问天吾。走进车厢后,她依然牵着天吾的手不放。
“当然可以。”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放了心,仍旧牵着天吾的手。她的手还是那样干爽,不出一滴汗。好像还在继续探寻他的所思所感。
“不害怕了。”她不加问号地问。
“我想是不害怕了。”天吾说。这不是假话。大概是深绘里握着他的手的缘故,星期天早晨袭来的惊恐确实失去了锐气。汗也不出了,僵硬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幻觉也没有出现。呼吸也恢复了平日的安静。
“太好了。”深绘里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
太好了。天吾也觉得。
简洁快速的广播声传来,通知电车很快就要发车。于是,像老派的大型动物睡醒后浑身打战一样,车门夸张地发出哆哆嗦嗦的震动声,闭拢起来。电车好像终于下了决心,缓缓地驶离站台。
天吾与深绘里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开始是司空见惯的住宅区,但随着列车的前进,武藏野平坦的风景变成了山峦更为醒目的景致。从东青梅站开始,线路成了单线,在那里改乘四节编组的电车,四周的群山开始一点点地增加存在感。从这一带起已经不再是在东京中心城区工作的上班族的通勤圈了。山坡的地表上虽然还残存着冬天的枯色,但常绿树的绿色已鲜明地映入眼帘。每到一站打开车门,就可以发觉空气的气味变了。连声音的回响似乎都有所不同。沿线的农田变得醒目起来,农家风格的建筑不断增多。与轿车相比,轻型卡车的数量大大增加。这地方好远啊!天吾想。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用担心。”深绘里似乎读出了天吾的心思,告诉他。
天吾无语地点点头。简直有点像去拜见恋人的父母,向人家提婚。他心想。
两人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叫“二俣尾”的车站。这个站名他从未昕过,是个相当奇怪的名字。在这个古老的木结构车站,除了他们俩,下车的还有五六个乘客。无人上车。人们为了在空气清新的山道上漫步而来到二俣尾,绝不会有人是为了什么《梦幻骑士》的公演、以野性著称的迪斯科舞厅、阿斯顿·马丁的陈列室、因大龙虾焗通心粉闻名的法式餐馆而跑到二俣尾来。这只要看一眼下车人的装束,就大概知道了。
车站周围没有可以称得上商店的东西,连个人影也没有,却还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恐怕是算准电车的抵达时间赶来候客的。深绘里轻轻地敲了敲车窗,车门打开,她坐进去,随即招手叫天吾也坐进去。车门关闭,深绘里简短地把目的地告诉司机,司机点点头。
出租车行驶的时间不算长,路线却异常复杂。沿着险峻的山丘忽而爬上忽而爬下,驰过很难错车、田问小道般的窄路。弯道和拐角多不胜数,但司机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减速,吓得天吾心惊肉跳,只好死死抓住车门上的把手一路不放。然后车子爬上一座陡峭得惊人、像滑雪场一样的斜坡,在一处山顶般的地方终于停下。与其说是坐了出租车,不如说更像坐了游乐场里的过山车。天吾从钱包中取出两张千元纸币,要了零钱和收据。
在这座传统的和式住宅前边,停着一辆短型黑色三菱帕杰罗和一辆绿色大捷豹。帕杰罗擦洗得锃亮,捷豹却是老式的,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挡风玻璃肮脏不堪,看来很久没有驾驶过。空气新鲜得让人吃惊,周围充溢着深深的静寂,静寂到要重新调节听觉才能适应的程度。天空仿佛穿透了一般高远。裸露的肌肤可以无碍地感受阳光柔柔的暧意。不时传来未曾听惯的高亢的鸟鸣声,却看不见鸟儿的踪影。
这是一座雍容大方的宅邸。看来已经建造多年了,却维护得很好。庭院里的树木也修剪得十分美观。因为修剪得过于整齐,有几棵树木看上去甚至像塑料做的。巨松把宽大的树影投在地上。视野相当开阔,但举目所及,看不见一户人家。特意选择如此不便之处隐居的,一定是个很不愿意和人交往的人物。天吾揣测道。
深绘里哗啦哗啦地拉开没有上锁的大门,走进去,示意天吾跟上。没有人出来迎接。他们在异常宽敞宁静的玄关脱去鞋子,走过擦得明亮的冷飕飕的地板,进入客厅。从客厅的窗口能望见连绵的山峦,像一幅全景画。波光粼粼、蜿蜒而行的河流映入眼帘。景致非常美丽,天吾却没有观赏风景的闲心。深绘里让天吾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沙发散发着古老的时代气息。究竟古老到什么程度,天吾不得而知。
这是一间朴素得惊人的客厅。一整块厚厚的木板制成的矮桌上,没有摆放任何东西。没有烟灰缸,也没有台布。墙壁上连画也没挂一幅,没有挂钟和挂历,更没有装饰柜之类,也没放书和杂志。只铺着一块颜色退尽、已辨认不出原来花式的旧地毯,放了一套同样古老的沙发,就是天吾坐的大得堪比木排的大沙发和三张单人沙发。有一个开放式的大暖炉,但根本没有最近点火用过的痕迹。虽然是四月中旬了,室内却冷森森的。这个房间似乎是从下定决心不再款待任何人开始,已然经过漫长的岁月。深绘里回来了,依然一声不响地在天吾身边坐下。
许久,两人都不发一言。深绘里沉浸在自己谜一般的世界里,天吾则静静地做着深呼吸,平静自己的情绪。除了偶尔听见的鸟鸣,整座房屋悄无声息。天吾感觉到,如果侧耳倾听,这静寂中似乎含着好几种寓意。并不只是悄无声息。仿佛是沉默自身在谈论自身。天吾无意地看了一眼手表,再抬眼看看窗外的风景,然后又看看手表。时间几乎没有流逝。星期天早晨,时间总是过得极慢。
大概过了十分钟,没有任何预告,房门忽然打开,一位瘦削的男子步履匆忙地走进客厅。年龄大约在六十五左右,身高大概有一米六,由于姿态优雅,并不让人觉得寒酸。后背挺得笔直,像插进了一根钢筋,下巴紧紧地向后收。眉毛浓密,戴着一副仿佛是为了吓人而造出来的、镜架粗大漆黑的眼镜。举手投足中有种东西,让人联想起每一个零部件都被压缩、制作得小巧紧凑的精妙机械。没有任何多余之处,所有的部件都有效地彼此咬合。天吾正准备站起来打招呼,对方却迅速挥手示意他坐着别动。天吾按指示把浮起一半的身体又沉了下去,对方也像是和他竞赛似的,急忙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然后,男人不言不语地久久端详着天吾。目光虽然不算锐利,却毫不松懈地洞穿每个角落。眼睛忽而眯起,忽而睁大,像摄影家在调整镜头的光圈一样。
男子上穿白衬衣,外套墨绿羊毛衫,下穿深灰毛料裤子。每件衣服看上去都像家常穿了十来年,十分合身,却略微有些旧。他大概是个对衣着不太讲究的人,要不就是身边没有一个替他讲究衣着的人。头发稀少,后脑勺偏长的头形就更明显。脸颊瘦削,下巴方方正正,唯有孩童般小巧丰厚的嘴唇和整体的印象不太协调。脸上处处留着未剃干净的胡茬,也可能只是光线的原因,看去像是如此。从窗口射进来的山地阳光,似乎和天吾平时看惯的阳光的成分有点不同。
“有劳你远道而来,十分抱歉。”此人的语调带有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是长期面对不特定的多数听众的人讲话的方式,所讲的恐怕还是很有逻辑性的内容。“因为事出无奈,我很难离开此地,所以只得请你屈尊驾临了。”
小事一桩,不用客气。天吾答道,并且报上姓名。为自己没有名片表示歉意。
“我姓戎野。”对方说,“我也没有名片。”
“戎野先生?”天吾又问了一遍。
“大家都喊我老师。连亲生女儿不知为何也叫我老师。”
“字是怎么写的?”
“我这姓氏很少,难得一见。绘里,你把字写给他看。”
深绘里点点头,取出一个笔记本一样的东西,用圆珠笔在空白页上缓慢地写下“戎野”二字,那字就像用钉子在砖头上刻出来似的。倒也有特别的韵味。
“用英语说就是field of savages。我从前是搞文化人类学的,这名字和那门学问倒很相配。”老师说,还在嘴角浮起了一缕类似笑意的东西,眼睛却仍旧没有丝毫的松懈,“不过很久以前就和学术研究绝缘了。我现在搞的是和学问毫不相干的东西,转移到另一种field ofsavages来混日子了。”
这名字的确少见,不过天吾觉得很耳熟。六十年代后半期,好像是有过一个叫戎野的著名学者,出过几本书,在当时很有声誉。不知道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但这个名字却留在记忆的一角。然而不知何时这名字就销声匿迹了。
“我好像听说过您的名字。”天吾试探地说。
“也许吧。”老师好像在谈论无关的他人,眺望着远方,说,“不管怎么说,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天吾可以感觉到坐在身旁的深绘里宁静的呼吸。慢慢的、深深的呼吸。
“川奈天吾君。”老师像在朗读姓名牌似的说。
“是。”天吾应道。
“你念大学时攻读数学,如今在代代木的补习学校里当数学老师。”老师说,“但同时还在写小说。这些情况我从绘里那儿大致听说了,没错吧?”
“完全正确。”天吾回答。
“但你看上去既不像个数学教师,也不像个小说家。”
天吾苦笑着回答:“就在不久前,我还被人家这么说过。可能是身材的缘故吧。”
“我倒不是出于恶意。”老师说,随后把手指放在黑框眼镜的鼻夹上,“看上去什么也不像绝不是坏事。因为那意味着你还没有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
“您能这么说,我自然十分荣幸。不过我还不算个小说家,只是在尝试着写小说。”
“在尝试?”
“就是说正在反复摸索。”
“哦。”老师说,然后像是才觉察到室内的寒意,轻轻地揉搓着两手,“而且据我所知,绘里写的小说将由你进行修改,要使它更成熟些,去争取文艺杂志新人奖,把这孩子打造成作家推出去。可以这样理解吗?”
天吾慎重地挑选着词句:“基本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姓小松的编辑拟定的方案。我不知道这种计划实际上能否顺利进行,也不知道这么做在道义上是否正确。在这项计划中与我有关的,只是对《空气蛹》这部作品的文字进行改写的部分。说起来就是个手艺人而已。其他部分,则全由这个姓小松的人负责。”
老师静静地想了片刻。在安静的房间里,好像可以听见他脑筋转动的声音。然后他开口说:“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想出了这个方案,而你在技术方面予以配合。”
“是的。”
“我原来是个学者,说老实话,小说之类的我不太热衷阅读,因此对小说界的规矩不太清楚。不过你们打算做的事,在我看来好像有些诈骗的味道。是我理解错了吗?”
“不,您没理解错。我也觉得是这样。”天吾答道。
老师微皱眉头。“可是你一面对这项计划提出道德上的异议,一面却仍然主动打算参与。”
“主动倒是谈不上,打算参与却是事实。”
“那又是为何?”
“这正是一个星期以来,我反复追问自己的问题。”天吾老实地答道。
老师和深绘里无言地等着天吾说下去。
天吾说:“我拥有的理性、常识和本能,都告诫我应该尽早从这种勾当中抽身。我原本就是个谨慎的普通人,不喜欢赌博和冒险。不妨说是胆小鬼一个。可是只有这一次,面对小松提出的这项危险的计划,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说不。理由只有一个,我的心被《空气蛹》这部作品彻底征服了。如果是其他作品,我大概当场就拒绝了。”
老师好奇地久久盯着天吾。“就是说你对计划中诈骗的成分不感兴趣,却对改写作品有浓厚的兴趣。是这样吗?”
“正是这样。甚至远远超过了浓厚的兴趣。如果说《空气蛹》非得改写不可,那么我不愿把这项工作拱手让给别人。”
“原来如此。”老师说,然后露出一副不小心把什么酸东西塞进了嘴巴的表情,“原来如此。我觉得大致能理解你的心情。那么,小松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金钱?不然就是名声?”
“小松的心思,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天吾答道,“不过我觉得,他的动机恐怕是比金钱和名声更大的东西。”
“比如说呢?”
“这一点小松可能不愿意承认:其实他也是个沉湎于文学的人。这样的人的追求只有一个:就是一辈子只有一次也行,发现一件不折不扣的真品,把它捧在托盘上,奉献给世人。”
过了片刻,老师凝视着天吾的面庞,说:“就是说你们各自拥有不同的动机。某种既非金钱也非名声的动机。”
“我觉得应该是这样。”
“但不管动机的性质如何,正如你自己所说,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计划。如果在某个阶段真相败露,毫无疑问会成为丑闻,会受到世间非难的恐怕不只是你们两个。绘里的人生也许会在十七岁时便遭受致命的伤害。就这项计划而言,这是我最为忧虑的一点。”
“您感到担心是理所当然。”天吾点头赞同,“您说得完全正确。”
一双漆黑的浓眉的间隔缩短了大概一厘米。“尽管如此,尽管结果可能会让绘里暴露于危险之中,你还是希望由自己动笔改写《空气蛹》?”
“刚才我告诉过您,这种愿望来自理性和常识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从我的角度来说,也想尽量保护绘里。但是我不敢打包票,说绝对不会危及她。因为那么做就是说谎。”
“难怪如此。”老师说,然后仿佛要为论题分段,咳了一声,“别的先不说,你好像是个诚实的人。”
“至少我希望尽力做一个率真的人。”
老师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物体,眺望了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好半天,望望手背,再翻过来望望手心,然后抬头说:“于是,那位姓小松的编辑真以为这项计划万无一失?”
“他的意见是‘任何事物都会有两面’,”天吾说,“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老师笑了。“非常独特的见解。小松这人是乐天派呢,还是个自信家?究竟是哪一类?”
“哪一类都不是。只是愤世嫉俗而已。”
老师微微摇头。“这人一开始愤世嫉俗,就会变成乐天派,或者变成自信家。是这样吗?”
“也许有这种倾向。”
“好像是个很棘手的角色。”
“相当棘手。”天吾答道,“但是并不愚蠢。”
老师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把脸转向深绘里。“绘里,怎么样?
你怎么看这个计划?”
深绘里凝神静思片刻,然后回答:“这样就行。”
老师给深绘里简洁的发言做了必要的补充:“就是说,请这个人来改写《空气蛹》也没问题,对不对?”
“没问题。”深绘里说。
“但因为这件事,今后你可能会遇到麻烦哦。”
深绘里没有回答,只是把羊毛开衫的衣领拢得比刚才更紧。但这个动作表明了她不可动摇的决心。
“大概这孩子是对的吧。”老师认输似的说。
天吾凝望着深绘里那双握成拳的小手。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老师对天吾说,“你和那位姓小松的,打算把《空气蛹》推向世间,把绘里打造成小说家。但是这孩子有诵读障碍,就是阅读障碍症。你们知道吗?”
“刚才在来这里的电车上,我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恐怕是先天性的吧。因为这个缘故,她在学校里一直被认为是弱智,但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慧心慧质。尽管如此,她患有阅读障碍症这个事实,哪怕说得客气点,对你们正在考虑的计划也肯定不会有好影响。”
“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一共有几位?”
“除了她本人,总共三人。”老师答道,“我和女儿阿蓟,然后就是你。再没有别人知道了。”
“绘里念书的学校的老师不知道这个情况吗?”
“不知道。那是一所很小的乡村学校,阅读障碍症这个词,他们大概连听都没听说过。况且她也没去上过几天学。”
“既然如此,也许我们能巧妙地遮掩过去。”
老师注视了天吾片刻,仿佛在估价。
“绘里对你好像很信任。”过了一会儿,他对天吾说,“理由我不清楚,不过……”
天吾默默地等待着下面的话。
“不过我信任绘里。如果她说可以把作品托付给你,我也只能认可。只不过,如果你真的打算推进这项计划,那么关于她,有几个事实你必须了解。”老师仿佛发现了细小的线头,用手轻掸了几次右腿的膝盖处,“这孩子在什么地方度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又是经过怎样的原委由我收留下来。说起来话就长了。”
“愿意洗耳恭听。”
深绘里在天吾身旁换了个坐姿,依然用两手抓住羊毛开衫的领子,拢在颈部。
“好吧。”老师说,“这话得从六十年代说起。绘里的父亲和我,是相识多年的密友,我的年龄要比他大十来岁。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里教书,性格、世界观都相差甚远,但不知为何很合得来。我们两人都是晚婚,婚后不久都生了女儿,因为住在同一处教员宿舍里,所以两家人来往很多。工作上也进展顺利。我们当时都是所谓的‘学界后起之秀’,风华正茂。时不时地还在传媒上露面。那是个其乐无穷的时代。
“然而随着六十年代的落幕,世间渐渐变得火药味浓烈起来。一九七。年安保斗争爆发前,学生运动越发高涨,又是关闭大学,又是和警察机动队冲突,又是血腥的内部斗争,还死了人。这些事让我心烦,于是决定退职离开大学。我本来就和学院派格格不入,这时更是深觉厌恶。体制也好反体制也好,这种事情先由它去,无非是组织与组织的抗争罢了。而我呢,只要是组织,不管是大还是小,一律毫不信任。看你的样子,那时候恐怕还不是大学生吧?”
“我考进大学,是在风波彻底平息后。”
“这么说是在好戏谢幕以后了。”
“是这样。”
老师把双手向上举了片刻,然后放在膝盖上。“我辞去了大学的教职,绘里的父亲也在两年后离开了大学。他当时信奉毛泽东的革命思想,支持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至于文化大革命包藏着何等残酷、何等非人性的一面,这样的信息当时几乎完全没有传入我们耳中。拿毛泽东语录当幌子,对一部分知识分子来说甚至是一种知性的时尚。他组织起一部分学生,在学校里建立了一支模仿红卫兵的激进队伍,参加了大学罢课。其他大学也有一些学生信任他,前来参加他的组织。因此他领导的派系一度规模相当庞大。大学当局请求警察出面干预,机动队冲进了大学,坚守在校园内的他和学生们一起被捕,被控刑事罪,于是实质上被大学解雇。绘里那时还很年幼,对这些事恐怕没有一点记忆。”
深绘里沉默不语。
“深田保,这就是她父亲的名字。他在离开大学后,率领曾经构成红卫兵部队核心的十几个学生,加入了‘高岛塾’。学生们大半都被大学开除,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高岛塾则是个不坏的落脚处。当时这在媒体上也成了一个热闹的话题。你知不知道?”
天吾摇摇头。“我不知道。”
“深田的家属也跟着他一起行动,就是说他夫人和绘里。全家都加入了高岛塾。高岛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了解大体的情况。”天吾答道,“是一个类似公社的组织,过着一种彻底的共同生活,靠农业维持生计。同时也致力畜牧业,其规模是全国性的。不承认一切私有财产,所有的东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确。深田就是要在高岛塾这种体系中追寻乌托邦。”老师神情不快地说,“不用说,乌托邦之类的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就像炼金术和永动机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样。高岛塾的所作所为,要我来说,就是制造什么都不思考的机器人,从人们的大脑中拆除自己动脑思考的电路。和乔治·奥威尔在小说里描绘的世界一模一样。r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这种脑死状态的家伙,这世上还不少。不管怎么说,这样更为轻松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烦的事情,只要听从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不愁没饭吃。对追求这种环境的人们来说,高岛塾也许的确是乌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这样的角色。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己动脑思考的人,是一个以此为专业、借此为生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满足于待在高岛塾这种地方。当然深田自己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可是他率领着一群被大学开除、满脑袋空想的学生,无处栖身,于是暂时选择了那里当落脚处。进一步说,他企求的是高岛塾这种体系的秘诀。首先,他们迫切需要掌握农业技术。深田和学生们都是城里人,对农业运作一无所知,就像我对火箭工学一无所知一样。所以他们必须从头学起,掌握实际的知识和技术。以及流通体系的构造、自给自足的可能性与局限性、集体生活的具体规则等等,必须学习的东西很多。他们在高岛塾中生活了两年,该学会的都学会了。这是一群只要有心学就能迅速学好的家伙。准确地分析了高岛塾的长处与弱点,然后深田率领自己的一派人马离开高岛塾,宣告独立。”
“在高岛塾很开心。”深绘里说。
老师微微一笑。“对小孩子来说一定很开心吧。不过等长大后,到了一定年龄,自我一旦成熟,许多孩子就会觉得高岛塾里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狱。因为希望自己动脑思考的自然欲望,会被来自上方的压制粉碎。这可以说就是给大脑缠足。”
“缠足?”深绘里问。
“从前在中国,人们强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让她们的脚长大。”天吾解释道。
老师继续说道:“深田率领的分离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随他的那批模仿红卫兵的前大学生,不过也有一些愿意追随他们的人跟了出来,分离派便像滚雪球一样日益扩大,人数远比预想的多。怀抱理想加入高岛塾却对其现状深感不满和失望的人,在他们的周围为数不少。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家伙,也有在学生运动中遭受挫折的左翼人士,还有不满平淡的现实生活、追求新的精神世界而投身高岛塾的人。既有独身者,又有深田这样拖家带口的人。那是一个群居式大家庭,成员形形色色,深田担任了他们的领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领袖,就像统领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样。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拥有过人的判断力,还具备天赋的领袖魅力,身材也高大伟岸。对了,就像你这样的体格。人们理所当然地把他奉为群体的中心,听命于他的判断。”
老师摊开双手,比画着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绘里望望他两手的宽幅,又望望天吾的身躯,依然一言不发。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领导人,我则是天生的独往独来者;他是个政治人物,我则是个彻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个大个子,我则是个小矮子;他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我则是个脑袋奇形怪状的穷学者。尽管如此,我们却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相互赏识,相互信任。毫不夸张地说,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领的集团在山梨县的深山里,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烟稀少的村落。那是一个年轻人纷纷流失、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农活、农业几近废弃的村落。他们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买下了那里的耕地与房屋,甚至还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既有农田继续经营农业为条件发给补助金,至少最初几年可以享受税金上的优待措施。而且,深田好像还有个人的资金来源。这钱来自何处、属于何种性质,连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关于资金来源,深田守口如瓶,对谁都不泄露秘密。总之,深田从某处为创办公社筹来了数额不小的必要资金。他们用这笔资金备齐了农机具,购买了建筑材料,储蓄了准备金。自己动手改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员生活的设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为‘先驱’。”
先驱?天吾在心中念道。这名字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他无法在记忆中追寻,这让他的神经一反常态地焦躁不安。
老师继续说下去:
“在习惯新的土地以前,公社的运营恐怕会有几年的艰难时期。深田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进展却比预想的要顺利。天气也帮了大忙,邻近的居民也伸来了援手。人们对领袖深田诚实的人品抱有好感,看到‘先驱’的年轻成员汗流浃背地专心干农活的身影,无比钦佩。本地人经常过去给他们出各种有用的主意。就这样,他们掌握了有关农业的实地知识,学会了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先驱’基本是沿用在高岛塾学来的诀窍,但在几个地方进行了独创性的改造。比如说改用彻底的有机耕作法,不使用化学药品防治害虫,只使用有机肥料种植蔬菜。并且以都市富裕阶层为对象,开始蔬菜食品的邮购服务,这样做也可以提高单价。这其实是现在所谓生态农业的先导。大多数成员都是城里人,熟知城里人追求的是什么东西。为了无污染的新鲜美味的蔬菜,城里人乐于支付高价。他们与配送业者签订合同,简化流通环节,创立了一整套把食品迅速送往城市的体系。把‘带泥土的、外观不整的蔬菜’反过来当作商品卖点,其实也是他们最先提出的。”
“我曾经好几次去访问深田的农场,和他交谈。”老师说,“因为得到了新的环境尝试新的可能性,他显得生气勃勃。那个时期对深田来说也许是最为平静、充满希望的年代。一家人好像也适应了新的生活。
“听到‘先驱’农场的美誉,前来农场希望加入的人也增多了。通过邮购服务,农场的大名渐渐被世人知道,媒体也有所报道,把他们视为这类公社的成功先例。想逃离被横流的物欲和泛滥的信息驱使的现实世界、去大自然中挥汗劳作的人,在世上并不少,‘先驱’就吸引了这样的群体。每当有希望加入的人到来,就举行面试和审查,大概可用的才吸纳为成员。并非来者不拒。必须保持成员高度的素质与道德水准。公社需要的是懂得农业技术的人,以及身体健康、能够承受繁重体力劳动的人。想把男女比例维持在各占一半的程度,所以也欢迎女性参加。随着人员不断增加,农场规模也逐渐扩大,好在闲置的耕地和房屋附近还有许多,扩充设施不是什么难事。农场成员开始以未婚青年居多,后来带着妻儿一起加入的人渐渐增多。在参与新规划的人当中,也有受过高等教育、从事过专业工作的人。比如说医生、工程师、教师、会计等等,这样的人深受共同体的欢迎。因为专业技术毕竟能派上用场。”
“在这个公社里,是不是实行高岛塾式的原始共产制度?”天吾问。
老师摇摇头。“不,深田摒弃了财产公有制。他虽然在政治上很激进,但同时也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他追求的是更为松散的共同体。建立一个蚂蚁窝式的社会,并不是他的目标。他采取的方式,是把整体分割成几个单位,在每个单位中实施松散的共同生活。承认私有财产,也分配一定的报酬。如果对自己所属的单位不满,还可以调换到别的单位去,甚至还允许自由地脱离‘先驱’。与外部的交流也是自由的,思想教育、洗脑之类也几乎从未搞过。采用这样一种通风状态良好的自然体制,有助于提高生产效率,这是他在高岛塾时学到的。”
在深田的领导下,“先驱”农场的运营顺利地上了轨道。但不久,公社鲜明地分裂成了两派。这样的分裂,只要是采用深田设计的松散的单位制,就在所难免。一派是武斗派,是以深田从前组建的红卫兵组织为核心、志在革命的集团。他们只是把农业公社生活看作革命的预备阶段。一边从事农业一边潜伏,等时机一到就拿起武器闹革命——这是他们不容动摇的姿态。
还有一派是稳健派,在反对资本主义体制这一点上,和武斗派有共通之处,但同政治保持距离,以在自然中过自给自足的共同生活为理想。就人数而言,稳健派在农场内占多数。武斗派与稳健派水火不容。平时从事田间劳动时,由于大家目的一致,并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但要在公社的整体运营方针上做出某些决定时,双方意见总是针锋相对,常常找不到妥协的余地,这时就会激烈地大声争论。长此以往,公社的分裂只是时间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中间立场的余地越来越狭窄,最终深田也被逼到不得不在两者间做出抉择的地步。这时,他也大致悟出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发动革命的余地和机会都不存在。况且他本来设想的,只是作为可能性的革命,进一步说就是作为比喻、作为假设的革命。他相信这样一种反体制的、破坏性的意志的启用,对一个健全的社会来说必不可缺,就像健全的调味料。但他率领的学生要求的,却是真正的流血革命。深田当然也有责任,他趁势发出令人热血沸腾的言论,把这种不着边际的神话灌输进了学生的大脑。他从来不会告诉他们,说这不过是加了引号的革命。他为人诚实,思维也敏捷,作为学者自然非常优秀,但可惜的是,因为过于能说会道,常常有陶醉于自己的话语的倾向,可以看出他身上还有缺乏深层的内省与证实之处。
就这样,“先驱”公社两派分离。稳健派以“先驱”的名字继续留在最初的村落里,武斗派则移居五公里外的另一个荒村,把那里当作革命运动的根据地。深田一家和其他有家眷的人一样,留在了“先驱”。这大致是一次友好的分手,分离之后重新开始的新公社所需的启动资金,又是深田不知从哪儿筹来的。分离后,两个农场仍然维持了表面上的合作关系,有必要的物资交换,产品出于经济理由也利用了同一条流通渠道。两个小小的共同体想继续生存下去,就有互相帮助的必要。
但“先驱”和分离出去的公社之间的人员往来,不久就在实际上中断了,因为他们追求的目标实在相差太远。只是深田和他从前带来的激进学生在分离后仍然继续交流。深田深感对他们负有责任。他们本来都是由他组织起来、带到这山梨县深山来的,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就随便将他们弃之不顾。而且分离出去的公社,也需要由他控制的秘密资金来源。
“可以说深田处于一种分裂状态。”老师说,“他在心底已经不再相信革命的可能性和浪漫性。但是,他又不能对它全面否定。否定革命,就意味着否定他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错了。这,他做不到。他的自尊心太强,不允许他这样做。另外他还担心一旦自己抽身,可能在学生中引发混乱。在这一阶段,深田在某种程度上还拥有控制学生的力量。
“于是,他过着在‘先驱’和分离派公社之间往来的生活。深田担任‘先驱’的领袖,同时又承担了武斗派公社的顾问工作。就是说,一个已经从心底不再相信革命的人,却还要继续向人们宣传革命理论。分离派公社成员一边务农,一边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思想教育,而且在政治上完全背离了深田的原意,变得越来越激进。这个公社实行彻底的秘密主义,根本不允许外部人士进入。治安警察把主张武装革命的他们列为要注意的团体,置于疏松的监视之下。”
老师再一次凝望着膝部,然后抬起脸。
“‘先驱’的分裂,是在一九七六年。绘里逃离‘先驱’来到我家,是在第二年。并且从那时起,分离派公社开始有了新名字——‘黎明’。”
天吾抬起脸,眯起眼睛。“请等一下。”他说。黎明。这个名字显然也听过,但记忆不知为何异常模糊,无法把握。他伸手可及的,仅仅是几个看似事实的东西含糊的片段。“这个‘黎明’不久前是不是闹出过什么重大事端?”
“正是。”戎野先生答道,然后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眼光看着天吾,“正是,就是在本栖湖附近的深山里和警察部队展开枪战的那个有名的‘黎明’啊。”
枪战。天吾心里念道。这件事听人说过,是个重大事件。但不知为何却想不起详情。事情的前后顺序乱作一团。拼命地想回忆,整个身体就像被人狠狠地拧成麻花,上半身和下半身被朝着相反的方向扭绞,脑袋深处钝钝地发痛,四周的空气急速地变得稀薄。就像钻入了水中一样,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发作”即将袭来。
“你怎么啦?”老师担心地问。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天吾摇摇头,然后挤出了声音:“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