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十天时间改写《空气蛹》,一部崭新的作品总算完成,交给小松之后,平静的日子又回到了天吾身边。每周三天去补习学校教书,和身为有夫之妇的女朋友幽会。另外的时间花在做做家务、散散步、写写自己的小说上。就这样,四月过去了。樱花凋谢,新芽绽放,木莲盛开,季节依照次序推移,时光有条不紊、顺畅无奇地流逝。这才是天吾梦寐以求的生活——一个星期和下一个星期完美地连为一体。
但从中可以看出一个变化,一个良好的变化。写作小说之际,天吾发现自己内心生出了新的泉源。并没有大量的泉水喷涌而出,更像岩石问的涓涓细流。尽管水量不多,泉水却滴落不息从无间断。不必急于求成,也不必焦躁不安,只要耐心地等待它积满岩石上的凹坑即可。等到泉水积满,就可以用手掬起。剩下的便是坐在桌前,把手中的东西转换成文章的形式。于是,故事便能自然地向前推进。
或许因为经历了聚精会神、心无杂念地改写《空气蛹》的过程,以前阻塞泉源的岩石被清除了。至于为何会这样,天吾自己也不太明白。但这种如释千斤重负的感觉的确存在。他觉得身体变得轻盈,仿佛从狭窄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肢体了。可能是《空气蛹》这部作品,巧妙地刺激了原本就潜藏在心中的某种东西。
天吾猜想是自己心里生出了激情一类的东西。这正是他生来从不记得自己拥有过的东西,是他从高中到大学常被柔道队的教练和学长们批评的东西。“你既有资质,又有力量,训练也刻苦。但是你没有激情。”或许这话没错。不知为何,天吾“非赢不可”的欲望十分淡漠。所以,他能打进半决赛甚至决赛,但在关键的重大比赛中常轻易地败下阵来。不只是柔道,无论做什么事情,天吾都有这种倾向。或许该称为稳重吧,总的来说他欠缺拼搏的姿态。他的小说也同样。文字写得不错,也能编出很有趣的故事,却没有不顾一切地向读者的心灵倾诉的强悍。读完后总会留下“还少点什么”的遗憾。所以尽管进入了最后一轮评审,却得不到新人奖。正像小松指出的那样。
但天吾在改写《空气蛹》之后,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了懊悔之情。在改写过程中,他完全沉湎于这项工作,只管动手,不想别的。但写完原稿交给小松后,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这种无力感告一段落后,一种类似愤怒的情绪又从心底涌上来。这是对自己的愤怒。我借用别人的故事,进行和诈骗一样的改写,而且竞远远比写作自己的作品热心。这样一想,天吾便为自己羞愧。难道不是得找出潜藏在自己心中的故事,把它用准确的语言表达出来,才能算一个作家吗?难道你不觉得可悲?这种东西,只要你愿意写,你应该也能写出来呀。难道不是吗?
但他必须证明这一点。
天吾毅然决定把从前写的稿子全部废弃。然后从零开始,写作全新的故事。他闭上眼睛,久久地倾听自己心中那个小泉眼的滴水声。不久,语言自然地浮现出来。天吾把它们一点一滴地花时间整理成文章。
到了五月,久无音讯的小松打来了电话。时间是晚上九点。
“定下来啦!”小松说。从他的声音中能隐约听出一缕兴奋。这对小松来说,可是少见的事情。
起初,天吾未能理解小松在谈什么。“您在说什么?”
“什么‘您在说什么’呀!就在刚才,新人奖决定授予《空气蛹》啦。全体评委一致通过,没有任何争论。这也是当然的,作品具备充分的实力嘛。先别说闲话,总之事态有很大进展。到了这个地步,今后咱们俩可就是同生死、共患难了。大家都要好好干啊。”
天吾瞟了一眼墙上的挂历。这么说今天就是召开新人奖评审会的日子。他只顾埋头写作自己的小说,甚至丧失了时间感。
“那么,今后会怎么样呢?我是问日程安排。”天吾说。
“明天,这个消息将在报纸上公布,全国性的报纸一齐报道。弄不好还会刊登照片。十七岁的美少女,凭这一点就足够成为不得了的话题。这话说出来有点那个,比方说,和一个长相像冬眠刚醒的狗熊、年届三十的补习学校数学教师摘取新人奖相比,新闻价值可大不相同啊。”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吾说。
“五月十六日要在新桥的宾馆里举行颁奖仪式。记者见面会就在那里召开。”
“深绘里要出席吗?”
“那总得出席吧,不过仅此一回。新人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上,获奖人总不能不露面。只要这一次不出大事,以后咱们就采取彻底的神秘主义。实在抱歉,作者本人不喜欢在公众场合露面。咱们就巧妙地坚守这条底线。这样就不会露出破绽。”
天吾试着想象深绘里在宾馆大厅会见记者的情形。排列成行的麦克风,闪个不停的闪光灯。那景象他想象不出。
“小松先生,您真的打算搞记者见面会?”
“总得搞一次吧,不然说不过去。”
“肯定会出乱子的。”
“所以,不让它出乱子,就是你的使命。”
天吾对着话筒沉默不语。不祥的预感仿佛昏暗的云朵,涌现在地平线上。
“喂,你还在吗?”小松问。
“在啊。”天吾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那个使命?”
“哦,就是把记者见面会的提问方向和对策之类的扎实地教会深绘里。这种场合记者提的问题,一般大同小异。所以事先针对可能的提问预备好回答,让她全部背诵下来。你在补习学校教书,对这一套应该很熟悉吧。”
“这也要我去做吗?”
“啊,当然呀。深绘里不知为何对你很信任,你说的话她会听的。这事不能由我来干,因为她现在还不肯见我。”
天吾长叹了一口气。他想尽量和《空气蛹》的问题断绝关系。让他干的事也干完了,接下来他想集中心思做自己的事。但他有预感,只怕不会那么顺利。而不祥的预感应验的概率,总是比好的预感高。
“后天傍晚你有时间吗?”小松问。
“有。”
“六点钟,在新宿那家咖啡馆。深绘里会去那里。”
“我说小松先生,我可干不了这种事。我又不知道记者见面会是怎么回事。那东西我连看都没看过呢。”
“你不是想做小说家吗?想象一下嘛。想象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正是作家的分内事吗?”
“可是小松先生,只要改写一下《空气蛹》,别的什么都不必做了,其余的事全交给我,你只要退到场外悠闲地观看比赛的进展就行了。这话不是您说的吗?”
“天吾君啊,我能做到的,我当然乐意自己去做。我也不愿巴巴地央求别人呀。不就是因为我做不了,才拜托你吗?如果比作顺流直下的小船,我这会儿正忙着操舵呢,两手腾不开。这才把船桨交给你。如果你说干不来,只怕小船就要翻,我们全都身败名裂,包括深绘里。你大概也不愿落到这个下场吧?”
天吾再次长叹。为什么自己总是被逼进无法推拒的绝境? “明白了。我会尽力而为,但无法保证一定成功。”
“拜托了。感激不尽啊。要知道深绘里好像抱定了主意,只和你一个人说话。”小松说,“还有一件事。我们要创办一家新公司。”
“公司?”
“事务所,工作室,制作所……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总之是处理深绘里著述活动的公司。当然只是一家皮包公司,表面上由公司向深绘里支付报酬。公司代表请戎野老师担任,天吾君你也是这家公司的员工,头衔什么的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是从这里领取报酬。我也以不公开姓名的形式参与其中。如果有人知道我牵涉在内,可真要成大问题了。咱们就这样分配利益。你只要在文件上盖上几个图章就行了,其余的由我来妥善处理。我的朋友里有手腕高强的律师。”
天吾对此考虑了片刻。“我说小松先生,能不能别把我算在内?
我不要报酬。改写《空气蛹》非常快乐,我从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深绘里得了新人奖当然是件大好事。我会尽量安排妥当,争取让她安然度过记者见面会。这些事我会做好的。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和那个麻烦的公司扯上关系。那么干简直是有组织的诈骗。”
“天吾君,现在已经无法抽身了。”小松说,“有组织的诈骗?你这么一说,也许的确如此。这么叫大概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种事你可是从一开始就明白呀。我们当初的目的,不就是要制造出一个半虚构的作家深绘里来哄骗世人吗?对不对?其中当然会牵涉金钱,于是需要一个处理这种事情的有效体系。这可不是儿戏。事已至此,你再说什么‘太吓人了。我不想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钱我不要啦’,这种做法可行不通啊。想下船的话,应该早一点,在水流还很平缓的时候就下去。现在已经太晚了。而且创办一个公司,名义上也需要凑足一定人数,现在又不能把毫不知情的人拉进来。无论如何也得请你加盟,整件事都是在把你包含在内的前提下运作的。”
天吾开动脑筋,好主意却一个也没有冒出来。
“我有一个问题。”天吾说,“听您的口气,好像戎野老师准备全面参与这个计划,他好像同意创办这家皮包公司,并且担任代表。”
“老师作为深绘里的监护人,对全部情况都表示同意和理解,并且开了绿灯。上次听了你介绍的情况后,我立刻给戎野老师打了电话。老师当然记得我,他好像只是想从你口中听听对我的评价。他感叹你对人的观察很敏锐。关于我,你对老师都说了些什么?”
“戎野老师参与这个计划,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东西?我不认为他是为了金钱才这么做。”
“完全正确。他可不是为这几个微不足道的小钱动心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参与这项危险的计划?他会得到好处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这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连小松先生您都捉摸不透的话,他可真是深不可测。”
“是啊。”小松说,“表面上看,不过是个寻常的无辜老人,实际上却是个高深莫测的角色。”
“深绘里对这些知道多少?”
“她对幕后的情况一无所知,也没有知道的必要。深绘里信任戎野老师,对你怀有好感。所以我才请你再次帮忙嘛。”
天吾把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必须设法追上事态的进展。“可是,戎野老师已经不再是学者了吧?辞去了大学的教职,书也不写了。”
“是啊,已经和做学问斩断关系了。他本来是个优秀的学者,但对学术世界好像没有特别的依恋。他原本就和权威、组织之类的东西不合,更像一个异类。”
“他现在以什么为职业呢?”
“好像是个股票商。”小松说,“如果嫌股票商这个词太旧,就叫投资顾问好了。从别人那儿筹来充足的资金,进行运作,赚取差额利润。他躲在山上,发出买进或抛售的指令。这人悟性高得惊人,擅长分析信息,创造出了一整套自己的体系。开始只是凭兴趣干着玩,后来这竟然成了他的本行。情况据说就是这样。在那~行似乎相当有名。有一点可以断言,他绝不缺钱。”
“文化人类学和股票究竟有什么联系,我实在搞不懂。”
“一般而言是没有的。但对他来说有。”
“而且深不可测。”
“完全正确。”
天吾用手指久久地按着太阳穴,然后放弃了努力,说:“我后天傍晚六点,在新宿那家咖啡馆和深绘里见面,和她商量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记者见面会。这样行了吧?”
“计划是这样。”小松说,“天吾君啊,这会儿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了。这样的事,一生中也难得一遇呀。简直是一个华丽的流浪汉小说的世界。不如横下心,好好地享受一下恶的滋味!享受一下在瀑布中漂流!而且,从瀑布顶上摔下去时,就让咱们俩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
两天后的傍晚,天吾在新宿的咖啡馆中见到了深绘里。她身穿胸形清晰可辨的夏季薄毛衣,配纤细的蓝色牛仔裤。头发又直又长,皮肤光润。周围的男人不时朝她这边偷瞟。天吾感觉到了这些视线,但深绘里似乎浑然不觉。的确,这样的少女要是摘取了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只怕会引起小小的轰动。
深绘里接到了《空气蛹》获得新人奖的通知,已经知道了此事。但她好像并不显得高兴,也没有兴奋的样子。新人奖能不能得到,都无所谓。这是个让人想起夏天的日子,她却要了热可可,而且双手捧着杯子,仿佛无比珍惜似的喝。要举行记者见面会的事,事先没有通知她,但她听后没有任何反应。
“你知道记者见面会是怎么回事吧?”
“记者见面会。”深绘里重复道。
“会有很多报社和杂志社的记者来,向坐在台上的你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还要拍你的照片。弄不好电视台也会来。你们的问答会在全国报道。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获得文艺杂志新人奖是非常罕见的事,在社会上会成为新闻。全体评委一致强烈推举也成了话题,因为这不多见。”
“提问题。”深绘里问。
“他们提问题,你来回答。”
“什么问题。”
“各种各样的问题。关于作品、你自己、私生活、兴趣爱好、今后的计划。如何回答这些问题,最好现在就作准备。”
“为什么。”
“因为这样更安全啊。这样就不至于答不出来,也不会说出招致误解的话。做好一定的准备不会有坏处。就像预先彩排一样。”
深绘里一言不发地喝着可可。然后用一种似乎在说“这种东西我可没兴趣,不过要是你认为有必要的话”的眼神望着天吾。和她的话语相比,她的眼睛有时更为雄辩,至少能说出更多的句子。但不可能只用眼神举行记者见面会。
天吾从提包里拿出纸,摊开,上面写着记者见面会上可能提出的问题。这是天吾前一天晚上花了很久绞尽脑汁做出来的。
“我来提问。你就当我是新闻记者,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深绘里点点头。
“你已经写了很多小说吗?”
“很多。”
“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很久以前。”
“这样就很好。”天吾说,“简短回答就行。不用说多余的话。这样就很好。就是说,是请阿蓟帮你记录下来的,是吗?”
深绘里点点头。
“但这个你不要说出来。这是我和你两个人的秘密。”
“这个不说出来。”深绘里说。
“你投稿应征新人奖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得奖?”
她微微一笑,没有张口。沉默持续着。
“你是不想回答吗?”天吾问道。
“对。”
“很好。不想回答时,你就沉默不语,微微一笑好了。反正是无聊的问题。”
深绘里再次点点头。
“《空气蛹》的故事,是从什么地方获得灵感的?”
“是从瞎眼山羊身上。”
“瞎眼山羊’不好。”天吾说,“说‘眼睛看不见的山羊’更好。”
“为什么。”
“‘瞎眼’是个有歧视意味的词,使用这种词汇,新闻记者中说不定会有人发作轻度心脏病。”
“有歧视意味的词。”
“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总之,别说‘瞎眼山羊’,改用‘眼睛看不见的山羊’,好不好?”
深绘里稍微顿了顿,然后说:“从眼睛看不见的山羊身上。”
“很好。”天吾说。
“‘瞎眼’不能说。”深绘里确认道。
“对。你刚才的回答非常好。”天吾继续提问,“学校里的同学对你这次得奖,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上学。”
“为什么不上学?”
没有回答。
“今后还继续写小说吗?”
还是沉默。
天吾喝光了咖啡,把杯子放回碟子里。从嵌在店堂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里,轻轻地传来弦乐器演奏的《音乐之声》插曲。雨点,玫瑰,猫的胡须……
“我回答得不好。”深绘里问。
“没有不好。”天吾说,“没有任何不好。这样很好。”
“太好了。”深绘里说。
天吾的话是真心的。虽然一次只说出一个句子,虽然缺少标点符号,但她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是完美无缺的。最令人满意的,是她回答迅速。而且她直直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问题。这证明了她是在诚实地回答。不是有意轻蔑对方而答得简短。再加上,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其实谁都不可能正确地理解。这正是天吾希望的。给人诚实的印象,却让对方糊里糊涂。
“你喜欢的小说是什么?”
“。”
回答得精彩!天吾心想。“喜欢的什么地方?”
“全部。”
“此外呢?”
“。”
“你不读现代文学吗?”
深绘里想了一会儿。“《山椒大夫》。”
精彩。森鸥外写《山椒大夫》是在大正初期,这就是她认为的现代文学。
“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
“听音乐。”
“什么音乐?”
“巴赫很好。”
“最喜欢的是什么?”
“从BV846到BV893。”
天吾思考了片刻,然后说:“《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部和第二部。”
“对。”
“为什么你用序号回答呢?”
“这样容易记。”
《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对学数学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国的音乐。均衡地使用全部的十二音阶,以大调和小调分别创作前奏曲和赋格曲。总共二十四支乐曲。第一部和第二部合计四十八支曲子。形成一个完美的圆。
“另外还有什么?”
“BV244。”
BV244是什么,天吾一时想不起来。序号有印象,乐曲名却想不出来。
深绘里开始哼唱。
Buβ’und Reu’
Buβ’und Reu’
Knirsczwei
Buβ’und Reu’
Buβ’und Reu’
Knirsczwei
Knirsczwei
Buβ’und Reu’
Buβ’und Reu’
Knirsczwei
Buβ’und Reu’
Knirsczwei
Daβ’die tropfen meiner Zhren
Angenehme Spezerei
treuer Jesu,dir gebren.
天吾一时说不出话来。音程不算太准确,但她的德语发音十分清晰,而且惊人地正确。
“《马太受难曲》。”天吾说,“你背得出歌词啊。”
“我没有背。”那位少女说。
天吾想说什么,词句却浮不上来。无奈,只好把目光投向手中的纸片,转而问下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吗?”
深绘里摇摇头。
“为什么没有?”
“因为我不想怀孕。”
“有了男朋友,也不一定得怀孕啊。”
深绘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眨了几下眼睛。
“为什么不想怀孕呢?”
深绘里依旧紧闭着嘴唇。天吾觉得似乎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咱们就到这里吧。”天吾把问题集收进皮包,“谁也不知道他们实际上会问什么,那些问题你怎么高兴就怎么回答好啦。你能行。”
“太好了。”深绘里好像放了心,说。
“你大概觉得应付采访时的回答这种事,怎么准备也没用吧?”
深绘里微微地耸了耸肩。
“我也赞成你的意见。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这么做的,只是受了小松的委托。”
深绘里点了点头。
“但是,”天吾说,“我改写了《空气蛹》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明白吧?”
深绘里点了两次头。“是我一个人写的。”
“总之,《空气蛹》是你一个人的作品,不是别人的作品。这从一开始就是明确的事。”
“是我一个人写的。”深绘里重复道。
“我给你修改过的《空气蛹》,你读过了吗?”
“阿蓟念给我听了。”
“怎么样?”
“你写得非常好。”
“这么说,你喜欢它?”
“就像我自己写一样。”深绘里说。
天吾看着深绘里的脸。她捧起杯子喝可可。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视线滑向她胸前美丽的隆起。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天吾说,“改写《空气蛹》是件非常快乐的事,当然也很辛苦,因为我要注意不损害《空气蛹》是你一个人的作品的事实。完成的作品能不能让你喜欢,对我非常重要。”
深绘里无言地点点头,然后仿佛要确认什么,把手伸向小小的、形状美丽的耳垂。
女服务生走过来,给两个人的玻璃杯里添了冷水。天吾喝了一口冷水,润润喉咙,然后鼓起勇气,将刚才起一直藏在心里的念头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当然,得要你同意才行。”
“什么事。”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穿着今天这身衣服去出席记者见面会?”
深绘里露出不解的神情望着天吾,然后逐一查看身上穿的衣服,就像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
“我穿着这身衣服去那里。”她问。
“对。你就穿着现在这身衣服去出席记者见面会。”
“为什么。”
“因为你穿了很好看。就是说,胸脯的形状显得非常漂亮。这只是我的猜测——新闻记者们恐怕会不由自主地冲着那里看,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向你提刁钻古怪的问题了。但是,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并不是要求你一定得这样做。”
深绘里说:“衣服都是阿蓟挑选的。”
“你不为自己挑选吗?”
“我穿什么都无所谓。”
“你今天这一身也是阿蓟替你挑选的?”
“是阿蓟挑的。”
“这身衣服很好看。”
“穿这身衣服胸脯形状好看。”她抽去了问号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呢,显得醒目。”
“是这件毛衣和这个胸罩搭配得好。”
在深绘里直直的凝视下,天吾感觉自己脸红了。
“搭配的问题我不清楚,总之,该怎么说呢,带来的效果很好。”他答道。
深绘里仍然直直地凝视着天吾的眼睛,然后认真地问:“会不由自主地冲着那里看。”
“不得不这么承认。”天吾慎重地挑选着用语,答道。
深绘里拉开毛衣的领口,像要把鼻子伸进去似的,探看着内部。恐怕是在确认今天穿的是什么内衣。然后望着天吾涨红的脸庞,仿佛看着一件少见的东西。“我照你说的做。”她过了一会儿说。
“谢谢。”天吾道谢。于是,谈话结束了。
天吾把深绘里送到新宿车站。许多人脱了外衣走在街道上。甚至还看到身穿无袖衫的女子。嘈杂的人声和喧嚣的车声交杂在一起,制造出都会特有的开放性的声音。初夏清爽的微风吹过街道。究竟是来自何方的风带着如此爽朗的气息吹过新宿街头的呢?天吾觉得不可思议。
“你现在要赶回那个家去吗?”天吾问深绘里。电车拥挤不堪,回家路上的时间又漫长得不可理喻。
深绘里摇摇头。“在信浓町有房间。”
“时间晚了就住在那里?”
“因为二俣尾太远。”
直到走到车站,深绘里仍像上次那样一直握着天吾的左手,简直像小女孩握着大人的手。尽管如此,被她这样美丽的少女握着手,天吾自然也心跳不休。
深绘里在到达车站后,松开了天吾的手。然后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到信浓町的车票。
“记者见面会你不要担心。”
“我没担心。”
“不用担心我也能做好。”
“我明白。”天吾答道,“我根本不担心。一定会很顺利的。”
深绘里没再说什么,就消失在检票口的人群中。
和深绘里分手后,天吾走进纪伊国屋书店附近的一家小酒吧,要了一杯金汤力。这里是他经常光顾的酒吧,装潢古典、不播音乐这两点让他喜欢。独自坐在吧台前,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儿左手。就是深绘里刚才还握着的手,手上还留着少女手指的触感。然后想起了她胸脯的形状。那形状美丽的胸脯,甚至因为太端正太美丽,几乎丧失了性的意味。
这样胡思乱想着,天吾忽然想给年长的女朋友打电话。什么话题都无所谓。养育孩子的牢骚也好,中曾根政权的支持率也好,不管什么都行。就是渴望听到她的声音。如果可能,想立刻和她找个地方见面做爱。但他不能往她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也许是她丈夫,也许是她的孩子。他不能主动打电话给她。这是他们的约定。
天吾又要了一杯金汤力。在等待侍者送来的时候,他想象自己乘坐小船顺急流而下的景象。“从瀑布顶上摔下去时,就让咱们俩一起痛痛快快地摔下去吧!”小松在电话里这么说。但是,他的话能不能全信呢?他会不会在眼看就要抵达瀑布的时候,自己纵身跳上旁边的岩石逃命?还要丢下一句:“天吾君,对不起了。我忽然想起还有件事得去办。后面就拜托你了。”于是无处可逃、痛痛快快地从瀑布顶上摔下去的,只有我自己——也许这就是结局。并非不可能。相反,甚至极有可能。
回到家里,睡觉,做了个梦。许久没有的印象鲜明的梦境。梦中,自己变成了巨大拼图中的一个小块。不是固定在一处的小块,而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在变幻形状的小块,因此任何位置都不能容纳他。这也是当然。另外,在寻找自身位置的同时,他还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把定音鼓的分谱捡拾起来。这些乐谱被狂风吹散,七零八落,他必须一页页地拾起,确认页码,按照顺序整理成册。做这些事时,他自己还像阿米巴原虫一样不断地变幻形状。事态变得无法收拾。后来深绘里不知从哪儿赶来,握住他的左手。于是天吾停止了变形,风也骤然停下,乐谱不再飘散。这下好啦。天吾心想。但同时,规定时间也将结束。“到此结束。”深绘里小声宣告。依旧只有一个句子。时间戛然而止,世界在此终结。地球缓缓地停止转动,所有的声音和光芒都消失殆尽。
翌日睁开眼时,世界安然无恙,还在继续。并且事物已经向前运转起来。就像印度神话中把前方所有生物统统碾杀的转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