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是有成本的,到了这个时候,谁能不计付出与回报?年轻的时候,就算头破血流,就算一败涂地,大不了跌倒了再爬起,失败了从头再来。而现在,现在还能吗?
接下来的一周仍是忙碌非常,钱多多每天早上匆匆上班,晚上回家披星戴月,钱妈妈想抓住女儿询问她个人问题的进展情况都没时间。
知道老妈的习惯和心思,又怕她紧迫逼问,钱多多这一周的时间一半是真的忙碌,另一半绝对是故意的。因此好几天晚上都成为市场部人去楼空后的留守人物。
市场部是所有项目的源头与核心,各个部门都要与这里协作整合,每天偌大的办公区人来人往,忙碌不堪。越是热闹的地方,一旦安静下来反差就越大。独自办公的时候,雪亮的顶灯照在一张张空荡荡的桌子上,感觉苍白。
白天所有闪烁不停的电脑屏幕这时一片黑暗,每张桌上的东西都显得比平时要突兀许多,随便一个动作都好像有回声。
这样的经历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其实已经很习惯了。不是这样拼,她也做不到这个位置。有时候做得晚了,她偶尔会突发奇想,感觉这世界莫不是生化危机过了,外面早已没有活人,而她还偏安一角,忙活着再也派不上用处的工作,全然不知自己是全人类的仅存硕果。
想着想着她就会忍不住笑起来,有时走出去,看到大楼保安,还有点儿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这样自得其乐,保不定在他们的传言里,她就是UVL加班到精神失常的第一块牌子。
可惜现在这样的乐趣都没有了,再晚,办公室里都有人和她共同奋斗。看了一眼坐在斜侧边正在埋头打字的丸美,钱多多暗暗叹口气。
“左右手”在,他们的顶头上司当然在。总监大人最近工作量大,所以“左手”、“右手”轮流陪同加班,排场大得很。她钱多多就比较惨,一个助理都没留下,全都作鸟兽散。
电脑发出简单的收信提示声,钱多多回神打开E-mail。信件抬头是总监大人的,估计是回复她刚传过去的那份报告的修改意见。工作工作,她看信的时候全神贯注。
信的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修改意见不多,最后还跟了一句问候:“Dora,我刚观察过窗外街景,一切正常。抱歉,你所期待的生化危机仍旧没有发生。”后面还煞有介事地跟了公元开头的标准报时,看得钱多多竖起眉毛。
相处时间久了,那天他又帮了自己的大忙,她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渐渐地也就不再对他百般防备。而他更好,私下里越来越不像她的顶头上司。
不过再怎么相处融洽也该有个限度,钱多多现在开始后悔自己这两天不知不觉跟他聊得太多,有些人就是会仗着自己还年轻就时不时耍一下疯癫。她往总监办公室瞪了一眼,那扇大窗的百叶窗帘全部敞开着,她每次一侧头就可以看到许飞漂亮的侧影。他在宽阔办公桌后持续忙碌,永不疲倦的样子,这时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遥遥看过来,还对着她眨了眨眼睛。
怎么有人精神永远那么好?都工作十几个小时了,笑起来还是神清气爽的样子,再说了,做到总监了还这么拼,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
妒忌了,钱多多霍地转过头来不看他。
丸美在旁边笑眯眯地递过精致的食盒,“钱经理,寿司还有,要不要再吃一点儿?”
钱多多张口想说别叫经理,但是想起来这完全是无用的,随即自动闭嘴,然后接过来非常客气地点头谢谢,拿起一个就塞进嘴里。
和他们客气来客气去,钱多多也慢慢习惯了。有他们在也好,至少每天加班的福利都不错,吃得讲究。
吃完把食盒还给丸美,她站起来双手接过去。此时桌上电话响,她又说了声“不好意思”再接,接的时候说日语,嗨嗨不断,声音特别温柔,弄得钱多多敲键盘都不敢太大声。
挂了电话,丸美站起来到许飞那里说话,看来是要求提早结束工作了。出来又跟她道别,又是一阵客气,等她消失,钱多多笑容都僵了。
低头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打算抓紧时间把那几个地方修改完毕再回家。她刚打开文件,头顶突然有个声音,“忘了说了,这个地方也要改一下。”
她知道是谁,可能是总监大人突然记起有个地方没有在邮件中吩咐到。这时亲自走到她身边,一手撑在她的桌角上,另一手指点着屏幕讲话。
“需要吗?这部分过去从来不需要详细列出。”钱多多照实说。她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报告,一向驾轻就熟,但这回不同,许飞要求之高前所未有,她也大开眼界。
“这次亚洲区会议很重要,我还有一个关于新型饮料规模化投入市场的提案,会在这份总结之后的另一个会议上提出。Dora,你可要先抓住大家的眼球。”
“新型饮料?你真的要……”最近与他在一起频繁加班,有许多事情,他对她并不保密,有些时候甚至是毫不避讳。又联系他来这里的前因后果,她对这个提案的内容心中早已隐约有了猜测。
只是猜测而已,说实话她并不敢相信,再加上局势微妙,她这段时间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三缄其口。
没想到现在竟是他先提了出来,太让人吃惊了,她的疑问脱口而出。
他原本站在她身后,这时低头看过来,“怎么?”
糊涂了?怎么这种问题都问了出来?大悔!钱多多立刻缄默。
“对了,还有这里。”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他又指着屏幕。许飞人高,说话的时候很自然地俯下身子,同样是整天工作,但他身上的味道仍旧奇迹般地清爽。让人联想起浓荫碧翠的一棵树,被阳光晒透了,凑近鼻端就仿佛隐隐透着木香。
他站在她的侧后方,两个人并没有紧紧挨着,明明是很自然的一个动作,但她居然无措起来。她身子动了动,想拉开一点儿距离,但一偏头又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利落的短发。头发可能是刚刚修剪过,耳根露出来,干净清爽的一抹白。
“Dora?”发觉她没有在听,他停下不再说话,眉毛一拧,又低头看她。下颚与她的前额挨得近了些,呼吸温暖,轻拂而过。
大门处有刷卡声,然后是自动门移开的声音。有人往里走,看到他们俩,“哎”了一声。
“Kerry,Dora,还在加班?”是任志强,脸上惊诧之色一晃而过,然后笔直地往自己的桌子走,“忘了一份文件。都快八点了,你们吃饭了吗?”
老江湖了!任志强这两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刚才看到的是世上最正常的情景。
事实是,本来就没什么不正常的。
钱多多在心里大骂自己刚才的非正常反应。
任志强走了以后,许飞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又忙了一会儿。钱多多心里骂过自己以后定下神埋头做事,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反而一鼓作气,速度加快了许多。
最后检查了一遍,按下发送键,她站起来舒了舒脖子,然后转头看总监办公室。
他已经收到邮件,又抬头往她这里看。
决定今天到此为止,钱多多对他做告辞的口型。
等电梯的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到总监大人也走出来了,立到她身边一同等电梯。“辛苦了,饿不饿?”
“不饿,之前的寿司还没消化呢。”跟总监一起加班有好处,她这两天享受了诸多日式美食,“再说回家我妈肯定逼着我再吃一顿,想不吃都不行。”
“多好,有人在家等你吃饭。”
“是啊,胃口越撑越大。你呢?”
“我?我一个人。”
她仰头看电梯上的指示灯,他低着头回答问题。眼下就是她的肩膀,发梢很顺,柔软地落在黑色小西装的肩袖处,暗暗闪着光。
“家里其他人呢?”太晚了,电梯只开了一架,不知在哪一层耽搁了,久久不动。
“我爸妈?很久没见了。他们是生物学家,现在应该在南美洲吧,据说又发现了某种濒临灭绝的奇葩,乐不思蜀了。”
“你们都不联系?”头回听说这样的家庭。
“雨林里不通电话,过去一年见一次就了不起了。”他笑得有趣,“不过现在好很多了,到底科技发达了,一个月至少能听到他们念我一回。”
“你这样一个人多久了?”这种家庭太特殊了,她忍不住好奇一把。
“初中就开始一个人,从小寄宿学校待习惯了,同学很多,也不觉得怎么样。”
这也能习惯?想到自己每日得见的老爸老妈,果然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
电梯门终于打开,她往里走,习惯性地站到右侧,伸出手指点地下二层。
他的习惯也一样,身体同时探过来,与她的肩膀相擦。她突然又闻到那莫名的木香,鼻端贪婪,仿佛动物的本能,想贴近了深呼吸。
若是动物本能就更知道危险。她后退一步,让头发盖住自己突然火热的双耳。
两个人都不说话,太安静了。为了掩饰那种怪异的感觉,钱多多逼着自己继续说:“一直一个人,不觉得累吗?”
他低头看着她,电梯里没有风,她的长发安静地落在肩膀上。钱多多很少化妆,整整工作了一天,脸上只有一点儿疲色,并没有许多女生都会有的脂粉憔悴的烦恼,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电梯门,额头的弧线很美,清秀舒朗,小巧的耳朵埋在发丝里,隐约显出一点儿红色。
他有点儿想帮她把那缕头发拨开来,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动,又克制住了。“还好,我有秘诀。”
“秘诀?”如果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神采奕奕也有秘诀,她倒是很想听一下。
“我跑步。”电梯已经到达车库,他扶住门以后对她眨眨眼,表情很可爱。
跑步?这算什么秘诀?钱多多很想反驳,但是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在地铁里的情景——他穿得运动,四肢舒展,万众瞩目中追回了她的包。她忍不住求证,“那天在地铁……”
“想起来了?”他立在车前回答,回首一笑,“刚跑完,看到地铁站就下去了,没想到遇见你。”
那笑容明亮,地下车库忽然闪过阳光,心脏又怦地跳了一下。钱多多告别的时候故作镇定,坐进车里以后却拿手捶扶手箱。
色戒色戒!男色误人!人家民族大义都泡汤了,她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地下停车库的出口窄小,他们的车一前一后缓缓开出。钱多多开一辆小小的两厢车,后尾圆润小巧,路口分道的时候轻轻闪两下刹车灯,以示告别。
他坐在车里看得出神,为了一个闪烁的灯光告别,感觉很温暖。
没想到自己会跟她谈起父母,还很自然。
“一直一个人,不觉得累吗?”
真是个好问题,但他是男人,神经不够纤细,很少把孤独与疲倦相联系。
年少的时候寄宿学校,工作后整日忙碌,再不济也能找一帮朋友排遣寂寞。有一段时间他的公寓总像个杂乱的派对场,偶尔曲终人散,一室空寂,忽然感觉胸口缺了一块,但第二天晨起便恢复原样,继续精神百倍。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去丛林,看到独自在溪边喝水的小兽,很远的地方站着它的父母。它的父母远远凝视它许久,然后便消失无踪,任它抬起头来立在原地,低声呜咽着面对独立的开始。
这是自然界的法则,他从小就明白了。所以后来当他被赋予无限信任,从初中起就被独自留在国内生活的时候,自己完全不以为意,甚至觉得那是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反而生出一丝骄傲。
独来独往习惯了,他连自己父母的陪伴都不是很眷恋。只是最近,竟然渐渐习惯了生活中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习惯了抬眼看到她低头忙碌的侧影,习惯了一起加班到星月齐升,还有,习惯了这样简单温暖的告别。
开车的时候他持续出神,所以速度并不快。外面开始下雨,初春的夜雨,细密如丝,公寓离公司并不远,拐过弯之后大楼就近在眼前。他也没有开雨刮器,道路安静,前后都没有车,路边有个女孩子独自走着,没有打伞,步子很大。觉得有些怪异,他匆匆一瞥。
光线不好,她又披散着头发,长长的发梢来回晃荡,一瞥之后觉得眼熟,他再看了一眼。
奇怪了,也许是因为老想着一个人的关系,他居然会觉得那个街边的女子很像钱多多。
他无奈一笑。小区门口到了,他回头打方向,突然一阵眩目灯光,一辆车从小区里疾驰而出,车头险险从他的车头掠过,他的驾驶技术再熟练,也不禁猛吃一惊。
急打方向,刹车声急促刺耳,车头猛靠向路边。那女孩子被刹车声和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动,惊惶一退,路沿湿滑,她没有保持好平衡,险险贴着他的车身坐倒在地上。
一切发生在瞬间,交错时那车的大灯雪亮炫目,而她倒下的动作仿佛像慢镜头,双眼惊恐,一片空白。
这一下刹车刹得肾上腺素狂飙,心跳至少两百,顾不上那辆已经驶到无影的肇事车,他跳下车就去扶她。
她已经努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仰头看他的时候脸色苍白若死,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有没有受伤?需要的话我送你去医院。”
她拒绝他的搀扶,扶着车身站稳,然后转头去看那车消失的方向,许久都没有出声。她的手指瑟瑟地发抖,看来吓得不清。
“小姐?”近距离看,这女孩子的五官的确和钱多多有些相似,但她皮肤油润,额角饱满,最多二十出头,两者年龄相差很远。
小区里的保安已经跑出来,都认得许飞。保安先过来维护业主,“许先生,刚才那辆车是访客的,有没有擦到您的车?摄像头都有记录,如果有问题我们……”
“我的车没事。”他抬手阻止他们说下去,然后转头继续问她,“小姐?需要去医院吗?”
她终于转过脸来,给了他们一个正面。那群保安中又有人说话,“马小姐?你今天怎么走回来的?车呢?”
她不回答,只是对着许飞点头,又扯了扯嘴角,表示没事,“你走吧,我刚才只是吓了一跳,没受伤。”
“你等一下。”看她又要往里走,他边拨电话边阻止。
他打电话给司机,简单问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然后把附在行驶证套里的保险公司随车卡拿了出来。
迎面有阿姨匆匆走过来,可能是接到了保安的通知,叫她的时候声音有点儿急,“马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先生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
果然是这里的住户,许飞在她离开前给了她一个保险公司的电话,旁边抄着这台车的保险号,“小姐,如果有问题打电话给他们,这里的摄像头摄有录像证据,保险公司会派人处理。”
她已经走到那阿姨身边,回头接过卡片的时候匆匆说了声谢谢,然后催促着身前的阿姨快走。
不再多看她们,许飞接着一转身,身后还立着那个刚才发声的保安,正看着那个女孩子消失的方向表情古怪。
“怎么了?”他上车前随口一问。
“许先生,您心肠太好了,又不是您的责任。这个女人前段时间才住到这里的,被人家包养,包养她的男人年纪蛮大了,也很少来,谁知道在搞什么!这种女人,撞死了也活该。”他撇着嘴说话,很不屑的样子。
是吗?原来是这样。还那样年轻,长得有点儿像钱多多呢。真可惜,竟然长得有点儿像她。
又不是什么清平世界,这种事城市里每天发生。无意听那保安的八卦,许飞笑笑上车。
电梯打开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四壁晶莹,走进去只有他和镜里的他。这一天忙碌不堪,临了又发生这样一个意外,觉得有点儿累了,他用手抹了抹脸。
每天都这么高强度,男人累得尚且如此,女人岂不是更精疲力竭?怪不得许多男女愿意依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乐得坐享其成。
又想起钱多多了,想起她刚才在电梯里的一抹疲惫。她素颜清秀,问他,一个人不累吗?开口的时候微微皱着眉。
走出电梯,开门进屋,他冲澡换衣,然后打开电脑修改提案。信箱提示跳出来,是法国来的加密邮件,内容不长,但他花了很久才看完,看完之后也没有立即回复,站起来伸手去拿电话。
立到窗前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拨号码,那头接得有点儿慢,背景是很家常的电视连续剧,哭哭笑笑,热热闹闹。
他只“喂”了一声,钱多多的声音便忽然变闷,明显是仓促捂住电话又回头说话:“妈,电视开小声一点儿,我接电话。”
“什么事?Kerry。”她再说话的时候,好像移到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但还是有些含糊。
“你在吃东西?”
她在吃苹果,刚咬了一大口,又不能吐掉,心里叹口气,捂住话筒努力咽下去之后再说话:“好了,你说吧。”
幻想那头是一只正在努力吞咽满嘴食物的松鼠,他看到窗上映出的自己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点儿。
问了几个问题,她听得全神贯注,然后有电脑启动的声音,“行,我现在就把数据告诉你。”
等待电脑启动的时间很短,不过持续沉默觉得有些怪异,钱多多在输入密码的时候夹着话筒随口问了一句:“吃饭没有?”
他忘了吃饭了,不过丸美的寿司很抵饿,看完刚才那封信之后,更是一点儿饿的感觉都没有了。
“还没,等会儿吃。”
“要吃啊,当心胃出毛病,跟我一样就惨了。”她边找边回答,然后“啊”了一声,“找到了。”
他走回桌前拿笔记下她报的数据,铅笔摩擦纸张发出刷刷的声音,“好了,谢谢。这么晚了,不好意思。”
“工作嘛,应该的。明天见。”她回答得很快。
“多多。”知道她下一个动作就是挂电话,他出声阻止。
“嗯?”头回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钱多多反应有点儿迟缓。
“工作强度那么大,不觉得累吗?”
BOSS突然这么一说,照过去的钱多多,一定会猛然戒备,心中跑马。但此时此刻,房里灯光柔和,身下圈椅舒服松软,手里还拿着半只苹果。苹果被啃得狼狈,像是一个滑稽的笑脸。太轻松了!那头的声音低缓,又加重了这种轻松的气氛。
她被这一切所麻痹,竟然毫无警惕之心地笑着回答:“不是说恭逢盛世吗?总监大人进场头一天就说了,要抓住这个最好的证明自己的机会,就在此时、此地。”
心情原本很复杂,但听完她的话仍旧笑出了声。
这样生机勃勃、仿佛跺脚就能出发的女子。多么好!
打完这个电话,他又打开那封邮件看了一遍,终于下指回信,但刚打完第一个词,又不自觉地抬头,再次看了一眼静静搁在一边的电话。
挂上电话之后,钱多多继续咬苹果,另一手去按关机键。关闭窗口跳出来,随之响起的还有邮箱提示的声音。
叹了口气,她点取消键,然后认命地打开邮箱查信。
邮件是副总经理李卫立发来的,内容很简单,让她明天一早到他的办公室面谈。
慢慢坐直了身子,她看着那一行简单的英文句子出神。
终于来了!她双手放在键盘上,最简单的一个OK很久都没有敲下去。
权力更替,高层相争,这是一场可以预见的疾风骤雨,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距离许飞来公司的时间不过数月,那烟火味竟然已经传到了她的鼻端。又能怎么样呢?市场部现在是风口浪尖的地方,她再怎么样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苦笑了,她手指一动,最后还是把那个回复发了出去。
思索第二天会遇到什么问题,又如何应答,这天晚上钱多多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过去她初入职场,第一年就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自己所在项目组的经理与另一位平级同仁为了争夺权力、地位和升职的机会而互斗,这种斗争一直延伸到团队中的每一个人。派系分明,哪里还谈得上沟通合作?
她曾幼稚地以为再怎么样的派系之争都会有中立派的生存余地,只要她能够把手头的事情做到天衣无缝,不与其他人过多亲近或者疏远,就能避开冲突,但是结果是她遭到各方的冷漠对待。
最后撕破脸皮见真章的时候,她的态度被视为异类。主管给她安排的工作都是重复的事务性劳动,越是琐碎越容易找到过失和瑕疵,任她怎么疲于奔命也没有好的成效。
幸运的是,她在疲于奔命的过程中结识了后来的顶头上司,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一纸调令救她于水火之中。
进入总公司市场部的第一天,当时的高级经理——也就是当年那个对她循循善诱,劝她权衡大好前途的精英女给她的第一条教诲就是:“Dora,你的能力没问题,但是这世上有能力的人千千万。出来做事,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更重要。”
话说得光滑圆润,其实真正含义只有一个:如果她想做下去,那就一定要跟对人,任何地方都一样。
良言近乎金玉,现实残酷。她之前再不能苟同这个观点,可到了那时都得点头受教。
这些年风风雨雨,她自我感觉早已经练就十八般武艺。就算这次突然升职不成,也不过气闷、挣扎了一段时间,慢慢也就咽了下去,照旧努力,照旧做事。
但这次不同,事关高层更替,眼下一举一动都可能引火上身。整个亚洲区正处于局势微妙的冷战期,高层壁垒分明,相当于是超级大国;中层们处于第二世界,个个按兵不动观风向;再往下如她这样的第三世界,弄得不好就是炮灰的最好角色。
怎么办?心情烦了起来,她又翻了个身。
迷迷糊糊大半夜,实在是累了,最后她还是睡了过去,心里有事,睡得就不安稳,又做梦。梦里自己迷茫失措地独自奔跑,街上空无一人,鞋跟急促落地的声音传到很远。跑到家里也是空空荡荡的,她打开每间屋子寻觅若狂,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她竟不觉恐惧,只觉得那人的怀抱温暖,自己终于能够安定下来。她回手反抱住那双臂膀,但仍觉得不够。孤单太久的身体渴望拥抱,她又努力想转身,刚一侧头,忽然耳边闹铃炸响,整个人惊跳起来,卧室里已经天光大亮……原来只是个梦。
时间还早,她坐在床上双手抱住膝盖沉默,在初春的清晨感觉清冷无依。
原来自己错了,原来她还是需要的。需要一个人,被她所爱、所信任。最重要的是,就算全世界都背过身去的时候,她还有他在身边。
再怎么不愿意,时间仍旧一分一秒地过去。钱多多仍旧按时到达了李卫立的办公室门外。
她深吸一口气才敲门。推进去的时候,李卫立已经站起来,很亲切地对着她一笑,然后让她坐。
打起精神,钱多多微笑开口:“illie,刚回来?”
“是啊。跑了一次伦敦总部,昨天刚到上海。对了,遇见Danli跟他打了场高尔夫,他特别提到你,说好久不见,让我带一句问候。”
Danli是她在新加坡时的BOSS,后来又升职去了伦敦总部,实力派人物再加上八面玲珑,钱多多对他印象深刻。
“是吗?他居然还记得我。谢谢。”
“怎么会不记得?你工作一向出色,到哪里都是出了名的美女经理,这次就连欧洲区那块都有人跟我打听你。”
“您说笑了。怎么会?”
“呵呵,哪里说笑了?工作出色还是美女经理,都是事实。”他笑得一脸和蔼,然后又叹了口气,“Dora,其实我一直很看好你,这次可惜了,最近觉得还适应吗?”
来了!心里警铃大作,钱多多神经高度紧张,回答的语速却很慢。回答前她停顿一秒钟再开口:“最近几个项目都快收尾了,市场反馈不错,各个部门的协作配合都很顺畅,内陆城市的需求量提高迅速,我在报告中特意提出过。”
说了半天都是废话,她的太极打得好,人家的推手也接得快,“很好。市场部一直效率卓越,大家都有目共睹。现在几个项目都已经顺利完成,就等着接下来的重头戏了。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人家问到头上来了,钱多多再次停顿一秒钟,然后笑着说话:“我们当然是时刻准备着接受任务,全力以赴。”
“很好。Dora,新任总监在日本工作期间非常成功,也是总部最近注目的焦点人物。他刚到亚洲区,你跟他在一起时间比较多,有机会跟他多学学吧。”
“是,我一定会的。”她继续微笑。
“对了,说到Kerry,他之前在日本负责的项目的确令人印象深刻。”
心中一凛,钱多多字斟句酌,“是,Kerry的确能力超群。不过日本一向被列为单独市场独立运作,那里的项目可能与这里的交流比较少,所以我们都不太熟悉。”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李卫立倒也不强求结果。他是新加坡人,年龄已过五十,曾经在伦敦总部任职区域总监,年前到亚洲区,说是升职,实属养老。这个职位名头很大,但实质权力并不大,因此此人平日行事低调,只求稳妥。
笑着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借口说要开会,就让她下楼了。
紧绷的神经直到走进电梯才稍稍放松下来,钱多多看着镜门上的自己,长出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次第一个出面的是李卫立。他是保守派的边缘人物,来亚洲区不过求个安稳退休,被推出来试探她,想来也不过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三言两语走个过场,竟这样就放过了她。
她是第一个被提出来的吗?是不是觉得她升职不成会心中不满,比较好下手?或者她已经是最后一个?
前任总监已经离职,她又未能往上一步。自己靠山不明,前途叵测,说不定已经被划为边缘人物,不值得多谈。
还有许飞过去的那个项目和现在他正准备提出的方案有什么联系?惊动了谁的地盘?毫无关联的东拉西扯在这里行不通,至少在这个楼面上不可能,字字玄机,她光是想一遍就觉得脑子发胀。
李卫立只是来探个口风,今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物等着试她的忠贞与风向,光是这么遥想,就觉得心都累得要垮掉。电梯还在持续下降,钱多多看看左右无人,突然烦躁不堪,暴力欲望狂飙,一身职业淑女装的钱多多忍不住一步跨到摄像头的死角里,反脚狠狠踹了一下身后明晃晃的电梯壁角。
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钱多多的郁闷在工作中继续。下午她一个人去工厂,回到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爸爸妈妈正在看电视,桌上倒是给她留着饭菜。钱多多进门的时候,妈妈站起来念叨:“我说你这是上班还是上刑哪?天天都弄到这么晚。等会儿,我给你把饭热一热。”
“妈,你别忙了,我自己来。”怕多说一句勾起妈妈的长篇大论,钱多多抢着端起饭走进厨房。
吃完以后她进厨房洗碗,耳里听到妈妈在客厅接电话。妈妈说话中气很足,她手里正在刷碗,隔着厨房门也听得清清楚楚,“真的?下个月就办酒席?好好,我到时候一定到。唉!甜甜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呢,一转眼都要嫁人了。”
感叹了一会儿,妈妈的声音突然拔高,“我们家多多?唉!别提了,这孩子可操心死我了……”
伸手就把水龙头开大,钱多多努力装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看到爸爸也躲了进来。爸爸一手端着茶杯,另一手去拿水瓶。她看了一眼那杯子,然后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爸,杯里是满的。”
钱爸爸嘿嘿笑,也压低声音回了一句:“嘘,我就是进来躲躲。”
了解!叹了口气,钱多多和自己的老爸相对苦笑。
走出厨房之后,看到妈妈的脸又拉下来了,钱多多识相地低头进房,关上门打开电脑,做埋头忙碌状。
要做的事情的确很多,但她心里烦乱,怎么都静不下来,简单的一段情况分析写了两三个小时还是一团糟。
电脑传来邮件送达的声响,她打开看到是许飞发来的,一列问题,全是关于那份报告的。
标的并不是急件,但她仍是点了回复。十指落键准备回答,想了想又放弃了,直接拨了他的电话。
铃声一响就被他接了起来,叫了她的名字,声音有些哑,不过仍是笑的。
她与他讨论那份报告,问答间那头还传来键盘的敲打声,一听便知他仍在工作。
“这么晚了还在公司?”她看时间。
“不,在酒店。”
“酒店?”她诧异。
“我在东京,明天回上海。”他答得简短。
东京?她愣住了,怪不得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原本早上该他主持的市场部会议也临时取消,原来他跑到国外去了。
再看了一眼时间,算上时差,那边岂不是已经半夜三更?两天一个来回还能工作到这个点,果然年轻就是好。
再一次自叹不如,钱多多垂头丧气。
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但是耳朵好像习惯了那个略哑的声音,她竟呆呆举着电话不想动。
“Dora?”等不到回答,那头倒也不挂。两秒钟后,他突然轻声补了一句:“想不想听笑话?”
“啊?”BOSS半夜在国际长途里讲笑话,她这次真的呆住了。
他已经开始讲了:“你听好啊!发洪水的时候动物们都上了诺亚方舟,太重了船要沉,大家说那我们比赛讲笑话,有人没笑就丢下去。恐龙第一个,说的笑话很有趣,大家都笑了,只有猪没表情,只好把恐龙丢了下去。第二个轮到牛,牛嘴笨,又紧张,说完后一个笑的都没有,只有猪捧着肚子大声笑,惹得大家都笑了。笑完大家还问猪,哪里好笑啊?猪说,好好笑啊,恐龙说的笑话真的好好笑。”
这笑话很长,他一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断断续续,后来就顺了,最后还哑着嗓子连说了两句“好好笑”。她听完再也憋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好了,早点儿休息。报告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也没那么急。”他也笑着补了一句,然后与她道别。
放下电话,钱多多又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把那段情况说明写完,但耳边翻来覆去都是那句“好好笑”。实在写不下去了,她最后笑着上了床。
这一天烦心的事情很多,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但奇妙的是,她躺下之后居然睡得很好,嘴角都是弯弯的。
许飞第二天就回了上海。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市场部都处于极度忙碌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香港年会前的周末。
周日就要飞香港,整个周六钱多多和许飞都在公司加班,再三确定那份总结报告不会出一丝纰漏。
她从早忙到晚,中午就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到最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等待许飞最终肯定通过的时候,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几乎能听到自己胃部发出的饥肠辘辘的声音。
等不下去了,她终于忍不住推开椅子站起来告辞:“Kerry,我想去吃点儿东西,要不等下再过来?”
“你饿了?”他停下笔看了看表,然后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我都没注意到。”
“你不饿?”她挑起眉毛反问。
“一起去吧,这份报告可以了。要吃什么?我请客。”他还年轻,这样的笑容居然还依稀带着腼腆。明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但钱多多仍然目眩。
老了老了,自己真是老了。她竟然羡慕一个男人笑起来眼角没有细纹,钱多多目眩之余忍不住叹息。
“不用麻烦,还有一点儿就做完了。我桌上有外卖单,随便叫点儿东西进来吃就行。”
“我也有。”他立刻打开抽屉拿出一沓,什么国家的菜系都有。他还用笔指了指最上头那张,“中午我叫的是伊藤家的定食,还不错,不过你不是胃不好吗?别等了,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堂堂总监,周六晚上一个人看电影,周日整天加班,中午一个人叫外卖吃……依依说得没错,他看上去好可怜!钱多多今天不断受到冲击,渐渐麻木了。
所以说,这就是为什么人家是总监,而她至今还是个高级经理。
钱多多坐回原位,继续埋头,在他有点儿诧异的眼光里闷声说话:“我突然不想吃东西了,还是先忙完吧。”
他不说话了,低头又去拉抽屉,那抽屉靠近她这边,她忍不住好奇,眼光一扫。
全是胃药,还有一包是拆过的。
上回那痛苦的一幕又回来了,钱多多眯着眼睛看他,“干吗?”
他笑笑,“以防万一。”
这人笑着说话的时候杀人不见血啊!好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犯不着为了一口气糟蹋自己,钱多多投降。
休息日,这个点儿上金融区到处堵车,彻夜不眠的狂欢派对正要开始。懒得开车,他们出门拐弯,直接进了旁边大楼。
三层有茶餐厅,她叫了艇仔粥,一边吃一边听他讲接下来的工作计划。
“饿坏了?”
“还好。”粥很香,钱多多吃得起劲,头都不想抬。
“明天由你上台,没问题吧?”
“为什么?”照惯例一向是由总监上台的,虽然她全程参与了报告的修订,但上台这种机会,哪里轮得到她?
小姐上了点心。虾饺皮薄,晶莹剔透,他夹了一个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也不解释,只弯起眼睛笑笑,说了两个字:“加油!”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再迷茫也只能接受,想了想,又眯着眼睛叹气,“Kerry,记得以后别这么对我的助理们笑,她们最近工作状态很差。”他笑意更深,低下头舀自己碗里的云吞,随口问下去:“为什么?”
“年纪小,对某些虚幻的闪光点没有免疫力。”
他失笑,“你呢?”
“我?”她失笑,“得了吧!我都几岁了?什么年龄就该有什么年龄的样子。”
“你介意年龄吗?我不介意。”
“你是男人,当然不一样。”她没在意,继续吃着。
“哪里不一样?”
“择偶啊,”她讲话一向直,放松的时候尤其如此,“男人择偶年龄宽得很,专注事业好了,年龄再大都是黄金单身汉。女人就不一样,正忙着工作呢,一抬头,转眼就被人叫剩女了。”
他笑起来,眉目舒展,看着让人觉得风光无限。勒令自己不要多看,钱多多努力埋头吃。
“年龄算什么,喜欢你的人不会介意的。”
“谢谢安慰。”她就差没有抱拳。
“不是安慰,”他停下勺子,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有感觉就好,我不觉得年龄会是问题。”
“说得简单。”被他看得有点儿不自然,钱多多低头继续喝粥。
“钱多多。”
“啊?”突然被点名,她正把一勺粥放进嘴里。渔乡塘的艇仔粥,用料讲究,鱼片软滑,花生炸得爽脆,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嘴里味蕾绽放,脑子运转就稍微迟钝了一点儿,只来得及回答了一个单音节。
“我说了不介意,你还要听几遍?”她有时真是很擅长把人气死。
什么态度?总监了不起啊?正想张口反驳,但是突然朦胧地感觉到他的话意有所指。震惊,然后呛住,钱多多捂住嘴大咳,差点儿被半颗花生害死。
旁边几桌都看过来,她脸涨得通红,咳完,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大口灌下去压惊。
手机响,她说了声“不好意思”,接起来是叶明申,声音很清晰,“多多,你在家吗?”
看了一眼许飞,他正招手让小姐过来加水,表情很自然。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幻听,要不就是理解错误,要不就是他坏心眼跟她开玩笑。唉!跟年纪小的人就是有代沟,她老了,人家的话都听不懂。
喉咙还有些痒,她咳嗽一声才回答:“我今天加班,现在正跟我们总监在外面吃饭。”
“是吗?”那头背景有些杂乱,然后隐约听到很熟悉的声音在旁边讲话:“小伙子,这车位是有人的……”
那声音太熟悉了,怎么听怎么像自己的老妈。钱多多忍不住多问一句:“你在哪儿?”
“就在你家楼下,有话想跟你说,刚把车停了,有个阿姨让我挪地方。我先跟她打个招呼,等下再打给你。”
“等等。”阻止他挂电话,另一个声音还在那头继续,“哎,说你哪,听到没有?”
无力了,钱多多说了最后一句话:“别麻烦了,那是我妈。”
脑子有点儿混乱,钱多多按断电话之后匆匆告辞:“有朋友到家里找我。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
“男朋友?”他直直地看着她说话,眉梢飞起。问得突兀,她被盯得有点儿错愕,不知不觉竟说了老实话。
“不是,还算不上。”
“是吗?”他忽地一笑,可惜钱多多这时候已经转身要走,完全没有注意到。
“Dora。”她刚想大步流星,身后突然有叫声,回头正对上他的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光亮有神。
“嗯?”模糊地觉得忐忑,她答的时候有些迟钝。
他说话前先停顿一秒钟,然后笑了,微带点儿羞涩的样子,跟平日里的光芒万丈全然不同,“现在你觉得,我比你强了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只是反复在耳边打转,很想努力抓住意思,但就是无法理解。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想好歹说句什么,问他,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也不说话,在那里安静地等着。奇迹!隔着三尺以外,她的眼前好像有一面百倍放大的魔镜,竟然连他眼底的那一抹隐约的期待都清晰可见。
之后的数秒钱多多表情迷茫,然后突然吸了口气,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一瞬间满脸惊恐。
现在你觉得,我比你强了吗?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又回来了。她眼前仿佛有幻觉——自己在阳光下没心没肺地笑,对着面前的年轻男孩子声音揶揄,“那好吧,等你什么时候能够让我心服口服地说一声‘弟弟,你真的比我强’的时候,再来说‘追求’这两个字好了。”
但是怎么可以?又怎么可能?!
她被吓到了,猛地后退了一步,惊恐过度。大风大浪前都进退有度的钱多多,这一刻竟然转头拔腿飞奔,众目睽睽之下没用地逃走了。
跑得太急了,终于坐进车里,钱多多砰地合上车门,然后抓着方向盘气喘吁吁。
车窗的玻璃上清楚地映出自己现在的样子,头发披散,满脸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刚才见了鬼。
电话响,她手指一抖,竟然不敢去碰,低头看到是自己家里的电话,这才放到耳边。
妈妈的声音难得笑意满满,不等她出声就在那头开始讲:“多多,小叶来找你,我已经请他上来了。你在哪儿呢?快点儿回来。”
倒抽一口气,钱多多这才想起自己离开餐厅的最初目的,刚才被许飞那么一吓,差点儿忘了个精光。
好吧。人生坎坷,充满意外。她接受现实,现在开始一样一样地解决。
暂时抛开刚才所受的惊吓,她一路飞车回家,在家门口一眼就看到叶明申的那辆三厢大众端端正正地停在自己的车位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心里知道大事不好,她把车随便停了,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
开门的时候她急,钥匙孔都没对好。大概响声大了,门从里面被拉开,迎面就是妈妈的笑脸,好久不见的那排上牙龈都露了出来,一片阳光普照。
“多多,你回来啦!小叶等你很久了。”说完侧身让她进去,还贴心地把她的包接了过去。
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自己妈妈像这样春天般温暖的对待了,此刻的钱多多却无心感动,一偏头看到叶明申和自己的爸爸坐在沙发上,正一起看着她。
叶明申手里还拿着一本书,看到她过来已经搁下。那么朴素的封面,一看就是她爸唯一结集出版的那本《中国史学探究》。爸爸的脸上也是春风和煦,一手还点在那书皮上,明显刚才两个人讨论得正酣。
有点儿气他自说自话登堂入室,钱多多走过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
“爸爸妈妈,这个是……”
“哦,不用介绍了,小叶刚才跟我们说过了。你说你这孩子,都跟小叶约会这么多次了,也不知道请人家到家里来坐坐,还好今天让我们遇上了。”
钱妈妈走过来说话,笑得眉眼弯弯的,还对着叶明申点头,“小叶啊,以后可要多来玩,她爸爸最喜欢讲这些古老得没边的东西,也就是你跟他聊得来。”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又转头对着钱爸爸说完之前的话题,“七四年中华书局的《明史》,我家正好有一套,今天来得仓促没准备,下回我带给您。”
“真的吗?七四年的?现在还有?”钱爸爸心花怒放,两只手搓在一起,就差没有握住叶明申的手叫一声“知音”。
这算什么?跑到她家来先搞定大后方?她才刚刚决定不再跟这个人继续,现在他独自唱的又算是哪一出?
一口气上来了,钱多多走过去拉他,“先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她声音压得低,钱妈妈正转身往厨房走,也没听清,这时回头看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说话,“别急着走啊,小叶,留下来吃消夜。阿姨今天煮了木耳莲心红枣。”
“妈妈,我跟他有话要说。”急了,钱多多拉着叶明申就往外走。
“多多!”钱妈妈一声断喝,这声音威力巨大,钱多多和钱爸爸听完一起缩了缩肩膀。
气氛突变,叶明申倒是仍旧笑得四平八稳,说话声音和缓,“阿姨,多多一定是有些话想跟我单独说。今天这么晚了,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说完他又转向钱爸爸,“伯伯,下回我把书带来,再跟您好好聊。”
短短几句话,就说得钱爸爸钱妈妈同时脸绽笑容。送到门口,钱妈妈还叮咛:“一定要再来啊!下回来吃饭,早点儿跟阿姨说,阿姨烧拿手好菜给你吃。”
一走出大楼,钱多多就把手放开了,然后回身瞪着叶明申说:“你怎么来了?还跑到我家里。”
“我有话跟你说,你妈妈很热情,刚才邀请我上去,我也不好推辞。”他微笑回答,然后和她并肩继续走。
天冷,他穿着粗绒线的毛外套,里面的衬衫领露出来,浅蓝色的。他的笑容很淡,在月光下却显得光华流转。
虽然有点儿生气,但是钱多多看着这样的风景还是叹口气。
这男人处处完美,可惜她就是接受不了。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谁先说?”
“你先吧,女士优先。”他很绅士地抬了抬手。
小区有园景,他们慢慢走在小径上。很晚了,又是冬天,四下没什么人,立柱灯光是乳白色的,照得两边树影婆娑。自家的地方,环境熟悉,钱多多觉得心里安稳,说话前先整理一下思路,然后才开口:“我想过了,我跟你,以后还是做朋友吧。”
“怎么了?”他回问,声调都没怎么变。
“我不想做替代品,就这样,拖拖拉拉没意思。”钱多多一鼓作气,说完了心里一阵轻松。
他没回答,站定身子侧头看她。夜色深厚,他眼里的神色看不清楚,只是让钱多多突然觉得一阵凉。她忍不住想双手环抱,但心里还想着要硬撑个架势,最后变成两手交缠在一起,有些不伦不类。
可能觉得她的样子很有意思,叶明申突然展颜一笑,然后伸出手来握了握她按在胳膊上的手指,“冷吗?”
他手掌温暖干燥,但钱多多本能地缩了缩指尖,笑得有点儿干,“我刚才说……”
“多多,现在该我说了。”他收回手,一点儿也不勉强,只是带着她往车的方向走。
公平起见,钱多多保持安静。
他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钱多多迟疑着问:“还要去哪里?”
“不,我只是怕你会冷。”他笑容很安静。感觉愧疚起来,钱多多终于顺从地坐上去。
车厢里没有声音,他不着急说话,先从仪表台上拿了张照片给她。钱多多接过来,低头,车里没开灯,环形花坛边的装饰灯光并不是太亮。照片上风景很大,人物很小——海边,依稀可见一个女孩子凭栏临风。灯光不好,她看的时候只觉得一片模糊。
“你觉得像吗?”
“什么?”
“像你吗?”
“谁?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钱多多伸手去按亮顶灯仔细看。
光线亮起来感觉就清晰很多,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剪影,但眼角眉梢的确跟她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有些而已,谈不上揽镜自照那么可怕。
看完了又觉得有点儿荒谬,钱多多把照片还给他,笑笑,问:“干吗给我看这个?”
他随手接过去放回仪表台上,然后看着她的脸,一开始没做声,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好吧,忘了那个。多多,你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一个婚姻吗?”
没想到他这么问,钱多多愣了一下。车厢里亮着灯,小小的空间被照得朦朦胧胧,面前的大楼里家家灯火昏黄,星星点点。四周安静无人,他们仿佛处在人间烟火中孤零零的一个小岛上,如此格格不入。
突然感觉苍凉,这世界人人都融在灯光中享受家庭温暖,为什么她钱多多却被自己的妈妈当做滞销品?恨不能把她推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怀里。
被刚才那样苍凉的感觉打倒,一直很有劲的钱多多,难得眼露迷茫,“我不觉得,真的。我想坚持到底。”
“坚持什么?”他微笑,眼神里颇多鼓励,鼓励她说下去。
“坚持什么?坚持婚姻是爱的结果,坚持我爱他他也爱我,坚持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想在一起,一切水到渠成。”
“是很好!为什么不坚持到底?”他的笑容慢慢收敛,但是声音仍旧柔和。他是当老师的,声音里天生带一点儿劝诱的味道,温和入耳,像一块渐渐化开的太妃糖,过程甜蜜,让人不知不觉想多听一些。
静夜,车厢,面前是刚刚决定只和他做朋友的男人,气氛很忧伤。钱多多叹息,“年龄。”
“年龄又怎么了?”
“年龄是放弃坚持的最好借口。你不知道吗?算了,你是男人,不会知道。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是跟郁闷作斗争。”
“结婚就不郁闷了?如果结婚以后,你又遇到想要为之水到渠成的另一个人,怎么办?”
怎么办?忽地转回头看他,钱多多总结发言,“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一直等吗?如果他一直不出现,难道我白发苍苍,一直等到跟杜拉斯那样,老了再写本书聊以自慰?”
“杜拉斯?她活得很丰富,并不苍白,白发苍苍的时候写的书叫。”他笑,但并不带嘲讽的意味。车顶灯仍是亮着的,他眼角弯着,耐心地侧着身,看她像在看一个小女孩。
“那是她。如果是我,就只能写《我至死都没等到的情人》!”今天受的打击太多太大,钱多多索性借此机会一吐为快。
他没回答,也不笑了,突然黯淡了眸色,然后抬手关了顶灯。
习惯了那亮度,车厢突然一暗,钱多多禁不住“咦”了一声。
但是额头上一暖,是他的嘴唇低头亲过,然后轻轻补了一句:“放心吧,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被他的动作吓到,钱多多一下没了方向,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好,我知道了。那我上去了啊。”
他好像在一瞬间恢复了原样,也没有阻拦她,推门下车后,很贴心地走过来替她开门。钱多多刚才的坐姿僵硬,这时候伸腿出来都有点儿不利落了。他也不说话,一直微笑着,末了还好心地扶了她一把。
钱多多最后的感觉是自己被刺激得落荒而逃,都没顾得上问他是不是突然神志不清,所以才会对一个刚和他提出分手的女人情意绵绵。
太丢人了!自家地盘,自家门口,她钱多多居然很没面子地被一个素来温文尔雅的男人吓到——就因为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或者还要加上之前的那场惊吓,她再怎么意志坚定,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被一前一后两个男人连番夹击,总是有点儿措手不及。
上楼前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叶明申一眼。冬夜清冷,月光如霜,他立在车前一笑,也没有坐回驾驶座的意思,就是要看着她上楼。
不知是否因为今夜月色太好让她产生了幻觉,还是刚才那个吻带来的刺激太大,她竟然觉得这男人和印象中的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钱多多开始恍惚,上楼时脚步虚浮,进屋后连鞋都忘了脱。
爸爸妈妈正很兴奋地对坐着聊天,看到她,钱妈妈站起来笑容闪亮,“多多啊,这个好,爸爸妈妈都很喜欢,怎么不早点儿带回家让我们看看?”
“他不是……唉,明天再说吧。我好累。”再也没有精力解释一切,钱多多选择暂时逃避问题,转头就往房里去。
钱妈妈锲而不舍地跟进来,“不是什么?我们刚才都问过了,小叶说你们约会都快一个月了,很聊得来。”
“我要洗澡了。”踢掉鞋子,钱多多抓起浴衣就往外走。
钱妈妈还跟在她身后笑眯眯的,“他说家里还有个姐姐,已经结婚了,爸爸妈妈都在国外,他一个人在上海工作。小伙子生得斯文相,我很满意,又是大学老师,跟你爸爸特别聊得来。”
已经在放水,哗哗的水声,雪白的浴缸底上仿佛有珠玉四溅,盯着看太久了,灯光下她只觉得双目刺痛。身后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突然烦躁起来,钱多多猛地转身开口:“妈妈,我说我要洗澡了。”
女儿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多多是独生女,从小爱撒娇,就算现在早已毕业工作,平时在家跟爸爸妈妈讲话仍旧像个小女孩,难得听到她这样硬着声音,钱妈妈一时有点儿愣。
说完就后悔了,钱多多苦着脸对妈妈说:“对不起妈妈,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钱妈妈看着女儿皱皱的眉头,有点儿想叹气,不过转眼又笑了,伸手去点她的眉心,“小丫头,现在知道叹气了?吵架了是不是?人家巴巴赶过来求饶,你就算了吧。才认识一个多月,摆谱也要有个限度,小心把他吓跑了。”
知道妈妈误会了,也提不起精神解释,钱多多索性跳进水里,把身子尽量往下陷,努力做逃避状。
又能逃到哪里去?浴缸边缘平展,妈妈一屁股坐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已经大半个身子陷在水里的女儿。
她心里乱,到底是对着自己的妈妈,有些话真的不吐不快。钱多多安静了不到两分钟,声音闷闷地又开口问:“妈妈,到底为什么要结婚?”
这句话倒把钱妈妈问住了。看着女儿无助的表情,她很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谁不需要家庭?你难道还想一个人过一辈子?”
“我哪里没有家庭了?不是还有你们?”
钱妈妈摇头,“你这孩子怎么快三十了都长不大啊?我们要老死的好不好?到时候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们怎么放得下心?”
“呸呸呸。”先呸完三声,钱多多才开口,“不会啦。”
“不会什么?多多,人总要有个伴,结婚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到那时候你才知道做妈妈的开心。”
“谁说结婚了就一定有个伴?谁说有孩子就一定要结婚?外面单身妈妈多的是,想要个孩子有什么难的?白头到老才难呢。”细腻的白色泡泡味道清香,身体在暖热的水中渐渐放松,跟妈妈聊得你来我往,钱多多一时嘴快,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居然从自己女儿嘴里冒出“单身妈妈”这四个字,钱妈妈大怒,一手就往她脑袋上拍下去,“死丫头,你再敢给我这么说一遍试试看?白头到老,我跟你爸不就白头到老了?现成榜样在这里,你少给我想那些有的没的歪门邪道,听到没有?!”
被拍得头昏脑涨,钱多多举起双手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结婚了也不一定白头到老,结婚了也不一定能有个孩子。这不什么都有万一吗?”
结婚了也不一定白头到老,结婚了也不一定能有个孩子——女儿说的倒也算是事实,钱妈妈一时语塞,但一口气已经上来了,她忽地站起来作总结发言,“反正我们家的女儿就得跟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孩子!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朋友都谈了,那么好一个小伙子,人家还一直追到家里来,你还在挑剔啥?不结婚?不结婚你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
刚说完一句话就被自己的妈妈劈头一顿训,钱多多彻底没声了,一阵绝望后,索性把头都埋进水里,直接装鸵鸟。
感觉温热的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将自己所有的感觉吞没,钱多多默默憋着气,真切地希望自己能是一条鱼。
算了。子非鱼,焉知鱼没有剩女的烦恼?说不定它们终日不休地游来游去,也就是为了早点儿把自己交配出去,比她还烦着呢。
撑到快把自己憋死才哗地冒出头,妈妈恨铁不成钢,早已转身走了,关门的声音挺大,她想装听不懂她的气愤都不行。
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上。大冬天,虽然水温很高,浴室里也是暖洋洋的,但她仍旧觉得脸颊上冰凉一片。
到底怎么了?哪里出错了?
她不是一向目标明确,不是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在年内把这件事情解决吗?现在有现成的一个大好人选,为什么她会如此沮丧?
“放心吧,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现在你觉得,我比你强了吗?”
两句话,没有一点儿前因后果,却同时在自己的脑海里反复纠缠。身体还在水里,整个人陷在泡沫中,泡太久了,指尖发皱,交错的纹路混乱不堪,而她的眼前也是,只能看到面前的一片错杂,怎么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和依依一样,这一夜钱多多也失眠了。两句截然不同的话在黑暗中如同旋转木马一般盘旋个不停,多多心绪紊乱,往常最有催眠效果的泡泡浴完全失效。对自己绝望了,她最后伸出双手掩住脸,徒劳地盖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