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在今天举行。陈佐松和李好早早地来到了法庭。李好第一次看到了被害人钱家明的家属,他的妻子,一个发胖的妇女,脸上透着愤怒。她坐在前排右侧,而李好则坐在前排左侧。陈佐松坐在辩护人的位置。十年后他第一次重披战袍,带来了大量资料。这些资料的获得说是此次对当事人李百义的采访,毋宁说是十年来对老朋友的追忆。
李百义被两名法警带上来了。今天他穿着号衣,是十四号。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他走进法庭时环顾了四周,看到了李好。他向她笑了一下,李好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但她的确看到父亲明显胖了,也变得白晳。
李百义也看见了陈佐松。陈佐松向他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是要让他明白它的含义,在陈佐松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无外乎是对自首情节的认定。李百义向他点了点头。陈佐松放心了。
因为李百义的案件影响很大,报纸上已经公布了事情的经过。所以这一次审判是公开的,允许群众旁听,法庭上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了人。
审判长王廷义法官宣布庭审开始。接着进行一连串预定程序。李百义站在审判席上,心中掠过一种恍忽的感觉。。。。。。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十年来,李百义不止一次在心中预演过这个场面,梦见自己站在审判席上,慷慨陈词,他像一个大律师那样揭露罪恶,而他自己是没有罪恶的。他始终这样想象也这样相信。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李百义却找不到那种激情。他超乎寻常的平静。
现在,他大可以站起来,像一个英雄人物那样指认谁是罪人,宣讲什么是公正。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像一只准备牵去宰杀的羔羊默默地站在审判席上。庭审开始后,他对法官问及的所有问题一一顺从地回答,其谦恭态度让陈佐松都感到吃惊。他虽然希望李百义能配合法庭调查、也配合法官和律师的质询,但李百义这种看上去软弱无力的样子,连陈佐松都感到不舒服。好像他真是犯下了弥天大罪,要请求每一个人饶恕一样。如果李百义不坚持必要的衿持,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会给陈佐松增加很多麻烦。
但在整个法庭调查过程中,李百义一边回答,一边点头,每回答一句话就点一下头,好像对问他问题的人行礼一样。
只有李百义清楚地知道,十年的愤怒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也没有给他带来尊严,只有捆锁。他越做好事,就越孤独。这是一个什么道理?那是一种好人的孤独吗?它会带来平安还是倨傲?
李百义强烈认同自己是好人,要证明这一点需要付出代价,他做到了。不但他自己认定自己是好人,别人也这么认为,所以这次才有那么多人来支持他。他这十年的人生是得胜的,无愧于良心。他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让自己从心底里认同自己,赞扬自己,定义自己。
那是瞬间的快乐,比快乐更充满的是孤独。这种孤独的含义是:他需要不停地做越来越多的好事来维持这种快乐,用持续不断的付出来驱散孤独,所以他成了一个工作狂。有时他想,为什么我不能避免自己像一匹马一样,而又能得到内心的平安?就像刚出生的孩子,躺在母亲怀里,这个婴儿什么也没有做,却得到了世界上最多的也最安全的爱。
难道因为自己真的犯了罪吗?李百义还是不甘愿承认。他有一千个理由认为那不是罪,如果这是罪,那么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的罪没被认定为罪,这就是不服。然而,不服却产生了多么可怕的愤怒!
这是李百义十年来一直无法消弥的奇怪东西。如果预前五年的李百义是在反抗,那么后五年的李百义只有一个心思,全力对抗和拒绝这种愤怒带来的孤独,它几乎要侵蚀和消灭李百义。然而,这种秘密痛苦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陈佐松。
最后的结果是,李百义似乎一点一点被吸收了,由此渐渐变得轻松。他不再纯粹从做好事中求得平安,而是希望出现另一个答案,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在这种期待中慢慢使心情平复。他的梦开始变化,虽然还是梦见法庭,但他不再是慷慨激昂的那一个。而是坐在审判席上静静聆听的那一个。
就像现在一样。他的表现使大多数人感到错愕。检察官刘汉民正在宣读长长的起诉书,这本起诉书很长,也很详细,因为他从李百义身上取得了大量的证据。但刘汉民仍然自己添加了很多东西,他添加的东西有些是自己的臆断和评论,比如说他把李百义被捕前的微笑猜测为他对法律隐晦的蔑视,甚至把有关李百义和女儿长期同居的谣言当作群众的某种看法。最后他下结论:李百义犯有故意杀人罪和盗窃罪,数罪并罚,请求对犯罪嫌疑人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接下来是律师陈佐松的辩护。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大批人涌进法庭,引起了一些喧嚣。李百义一看,是黑汉带来的人,大约有几十个,一下子就将过道挤满了。警察想把他们劝说出去,但他们不走。黑汉说,他们只是想旁听一下,看李百义一眼。但他很大声地和李百义打招呼,喊道,李会长,您要好好保重!
李百义朝他们点点头。
黑汉的儿子突然打出标语:李百义是好人!
警察重新开始驱离他们,双方发生推搡。黑汉说,我们不吱声行不行?你们不是让群众旁听吗?我们算不算群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