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有许多油麻地人在围观。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围观的人是默默地看,只有墙倒塌的轰响、瓦片落地的粉碎之声、木板折断时的咔吧之响。老屋多尘埃,倒塌时,土灰拂拂扬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围观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对这灰尘视若无睹。随着灰尘的浓淡以及风的大小,那些人在尘雾中忽隐忽显。这一天,整个油麻地都处在无语状态。
傍晚,邱家几代繁华所仅剩的一丝痕迹,也在长空归鸦的叫喊中灰飞烟灭。
这一天,杜元潮却在湖上逍遥了一天。
船、采芹、苍苍莽莽的芦苇、游鱼、飞鸟、清澈的水、和煦的风,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恋上了船、芦苇与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欢这片水。当杜元潮驾着木船,沿着一条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处行去时,她有一种鸟儿遇上清风、草木遇到阳光的喜悦。
她坐在船头上,任由湖上吹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弄乱她的头发。而当她想到不久杜元潮会像疯子一般向她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的脸就会在清风里一阵阵发烫。当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颠簸,船在水面上摇晃,她会有一种眩晕感,而这种感觉会使她灵魂出窍,与云水相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用清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会将杜元潮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杜元潮安静而满足的眼神中感觉到,那时的杜元潮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惬意,更是灵魂的惬意。她觉得这一时刻的杜元潮,像一个婴儿。
船停在无人的芦苇丛中。
一如往常的欲火,一如往常的冲动,一如往常的爱抚与猛烈撞击,一如往常的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四肢颤抖,一如往常大潮退去时的完美无缺的无心机与安静。
已近初夏,太阳已经很有力气。二人稍感疲倦,将自己摊放在船板上,不着一丝,完全地暴露在太阳底下。湖上有风,吹过时,四周芦苇不住地起伏,水上波纹追逐着波纹,他们的毛发则也像细草般被风压倒或是微微颤动。
最后一次,半途中,采芹不知被什么所触动,说:“邱子东要搬出油麻地,你知道吗?”
杜元潮一下子兴致全无,勉强了几下,就滑落在了采芹的身边,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
今天,采芹不知被什么心思所纠缠,也不去哄它和他,只是躺在那儿,也望着云朵奔走的天空。她觉得那云朵有的像羊,有的像牛,有的像狗,有的像鸡。
倒是杜元潮自己过了一阵,又疯狂起来,这回真是疯狂,跃马挥戈式的疯狂。
采芹有点儿吃惊,一边将他紧紧箍住,一边不住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木船在水上大幅度地摇晃着,仿佛要将它倾覆于水中一般……
这天晚上,月色甚好,遍地如水银泻地般地亮。
杜元潮走出油麻地,走上了叶家渡的土地。他穿过一片树林,跨过两座小桥,走过一片田野,便看到了邱子东那座还未建成的新屋。他长时间地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一直望着。夜色中,这幢房子虽然还未加顶,但已经显得有点儿咄咄逼人了。它无声地矗立在天幕下,给杜元潮形成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使他感到胸闷,仿佛肺部塞满了棉絮。
夜渐深,他离开时,一句话在心中轰然炸响:他烂也得烂在油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