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吹,雷也打—第五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曹文轩 本章:风也吹,雷也打—第五节

    因抓握镰刀的时间过久,又因身体虚弱,梅纹从锅里盛了一碗稀粥往饭桌走时,不知怎么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觉,碗掉在地上打碎了,稀粥洒了一地。

    当时,老师们都在另一张桌上吃饭,听到粉碎声,便掉过头来看她。

    她蹲在地上捡着碗片。

    细米的妈妈连忙过来说:“岁(碎)岁(碎)平安、岁(碎)岁(碎)平安……”

    晚上,细米的妈妈对杜子渐说:“他爸,你得想个办法,不能让她再下地干活了。”

    “能有什么办法呢?”

    妈妈突然想起来了:“前天,你不是说学校还缺一个老师吗?”

    杜子渐说:“哎,这倒是个主意,我怎么就没有往她身上想过呢?”

    “纹纹做个中学教师,还不绰绰有余?”

    “就不知道上头能不能同意。”

    “不是让学校自己找吗?反正是个民办教师的名额,也不用上头指派。”

    “我说的是纹纹是个知青。知青能不能当老师?”

    “细米三姨家那边的学校,不就有个男知青当了老师?”

    杜子渐有点兴奋,烟抽了一半就掐灭了,又重新点了一根……

    后来,妈妈也没有为这事太着急,因为地里的农活终于忙出了个头绪,麦子割了,稻秧也插了,粒也脱了,粮食也进仓了,可以休息一阵了。

    地里,除了有一两个管水的人偶尔出现一下,就很难再见到一个人影,人们仿佛害怕这片田野似的,全呆在了家中。大人们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他们太缺觉了,恨不得一觉睡去,永不醒来。

    女知青们在毛胡子队长宣布“不再上工”之后,竟然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梅纹就直想睡觉,到了吃饭时间了,也不想起来。

    妈妈给她拧了一个毛巾,让她擦擦脸好清醒一些。妈妈说:“不能这样睡,这样睡下去会把身体睡坏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她才慢慢地精神起来。略带一点倦容,被太阳晒红了皮肤,显出一番健康。林秀穗说:“梅纹比原先更好看了。”

    梅纹想:该管管细米的雕塑了。

    已开始放暑假了。对于细米来说,这是一年里头最美好的时光,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拥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可以整天浸泡在大河里,可以在田野上尽情撒欢,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没想到,梅纹将他召唤进了那间小屋。他喜欢用他的刀到处乱刻,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能够刻遍全世界,在那些巨大的廊柱上,在那些参天大树上,在那些高高的大门上,都留下他的印记。但,这只是在他高兴的时候,在他手痒痒的时候。他并没有将这事情当一回事儿,他也根本不懂这事儿算不算一件事儿,又有什么价值。然而,梅纹却认真了,将这事儿看得很重要很重要。原先的细米是你越阻止他刻,他就越要刻,而现在有个人鼓励他刻并看着他刻的时候,他却忽然地没有了兴趣。他觉得自己受了束缚,不像以前那么痛快了。梅纹越是正而八经地看待这件事儿、越是正而八经地要他做这件事儿、越是要求他将这件事儿做得正而八经,他就越是觉得不习惯。那些刀,使他觉得陌生,他有点不喜欢它们了。

    梅纹说:“你该收收心了,你的心太野了。”

    梅纹说:“你照原先那样刻下去,是毫无意义的。最多就是一个破坏分子。”

    她不由分说地将他重新召回那间小屋,按她设想的步骤,像牵一条野惯了的牛一般,坚决地牵着他。

    他只好顺从她。

    从他的爸爸妈妈到全体稻香渡中学的老师,都十分惊异她所具有的力量。

    她记着杜子渐的一句话:“他只不过是一个顽童而已。”她不同意杜子渐的判断,但又觉得多少有点道理。不过,她觉得自己很有把握。细米雕刻的对象是木头,而她雕刻的对象是细米。像细米看到木头就心痒难熬一样,她看到细米,就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我要带他一同前行。她相信自己,也相信细米。

    更准确一点地说,细米之所以开始有点拒绝雕塑,是因为当他一走进那间小屋时,他就会感到一种压力——这种压力是过去在乱刻时所没有的。

    梅纹对细米的心态似乎了如指掌,她尽量使他感到轻松。比如说今天,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她才出来寻找细米让他回那间小屋——小屋里有一件作品才刚刚开始。

    像这里的所有孩子一样,细米十分迷恋大河。往往是从早晨开始,他就沉浸在大河给他带来的愉悦之中。

    烈日炎炎,河水却凉丝丝的,浸泡于其中,真是叫人快乐。

    女孩们也喜欢大河,但女孩们喜欢大河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男孩们喜爱大河,她们喜爱坐在岸边或伏在桥栏杆上看男孩们在水中嬉耍。

    红藕一直就伏在桥栏杆上看着。

    水中的细米像一条鱼。他的身体细长而结实,仿佛通体涂了油,一旦在水中游动起来,很少有人能够赶上他。侧泳时露出的肩头,远看极像鱼露出的一线脊背。

    水中的细米像一只鱼鹰。他能一个猛子扎出去好几十米,在水下的时间长得让人心里担忧。

    水中的细米又像一只鹅。他累了,就轻轻浮在水面上,一浮就是半天,随风飘去,大河成了一张床,他好像睡着了。

    红藕看细米在水中,看得很入神。

    细米也喜欢红藕看他在水中。

    红藕还负责看管细米的鞋和衣服。

    梅纹往大桥走来了。

    这是一座横跨大河的桥,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木桥,有栏杆,很宽,弧形,弧顶距离水面很远,水小时,矮杆的帆船不落帆都能从桥下经过。

    稻香渡的孩子们游泳,一般都集中在这座大桥下。他们在这里跳水,在大桥的阴影下游来游去,累了,他们会随时抱住桥柱。他们还会顺着桥柱爬上来,然后在大桥的支架间来回攀登,最后一直爬到桥面上来。他们还会顺着桥柱往深水处下沉,然后抓上一两条喜爱生活于桥柱周围的一种黑黑的、呆头呆脑的大嘴巴鱼,他们在水中的许多游戏,都与这座大桥有关。

    红藕先看到了梅纹。她对正在桥上作跳水准备的细米喊道:“细米,梅纹姐来了。”

    细米掉头一看,见梅纹正朝这边走来,他放弃了原先所选定的跳水高度,爬上了大桥上方那道彩虹一般弯曲着的拱形拉梁。

    红藕叫着:“细米,你要干什么?”

    水中的、岸上的、桥上的,所有的人都看着细米。

    细米的身体像一只蜥蜴伏在拱梁上,一点一点地朝拱顶爬行着。

    稻香渡很少有人有胆量敢爬上拱梁。

    细米感觉到大桥在晃动。他有点害怕了,浑身开始流汗。他想退回去,但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更因为梅纹已经离大桥不远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拱顶爬去。风一吹,汗珠纷纷飘落下来。汗珠飘落到了红藕的脸上,她紧张地抱着他的鞋和衣服,不知道该不该喊细米,她怕她的喊声会使细米大吃一惊从而从拱梁上摔下来,不喊,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她只能在嘴里小声地念叨着:“细米,细米,你慢点,你慢点……”

    梅纹走上了桥头,当她抬头看见匍匐在拱顶之上的细米,顿时觉得有点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扶住了桥的栏杆。

    细米却忽然无所畏惧了,他慢慢地在拱顶上站了起来。站得很直,阳光照在被汗水弄得十分潮湿的背上。这是一个细溜的、有着动人的曲线的脊背,它在阳光下闪耀着古铜色的亮光。

    细米没有立即跳进大河。他很有一番展览之心,于是就像一尊塑像凝固在天空下。

    一只很大的水泥船将要从桥下经过,驾船的人仰头看拱顶上的细米看呆了,忘记了掌舵,船沉重地撞在了桥柱上。

    大桥整个地颤动了一下。

    细米的身体失去平衡,晃动起来,但他最终还是保持住了平衡。

    所有的人都长嘘了一声。

    细米慢慢舒展开双臂。他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他将这个动作又保留了一段时间——他喜欢这个动作,这个动作让他陶醉。

    就在人们呆呆地望着他时,他突然将双臂合拢在眼前,然后纵身一跃,双手合成一把利剑,头冲下,从拱顶上坠落向大河。随着“咚”的一声,水面上怒放出一朵水花。

    梅纹与红藕同时惊叫,并随即鼓掌。

    在水中的细米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但他没有立即钻出水面。因为发生了一件最糟糕的事情:他在扎入水中时,一股强劲向上反冲的水流将他的那件松紧带已经失去弹性的裤衩一下剥了下去,现在他是一个光腚儿!

    细米想到梅纹与红藕都在桥上观望着,害羞死了。他憋着气,凭着印象,向不远处的芦苇丛潜游过去。

    所有的人都在观察着水面上的动静。

    细米终于潜游进芦苇丛里。他钻出水面时,脸已憋青了。明明没有人能看到他,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裤裆。他往深处又钻了十几米,然后就蹲在了那里。

    见时间这么长了,细米还没有出现在水面上,岸上、桥上观望的人不禁都有点紧张起来。

    红藕第一个喊了起来:“细米!——”

    后来,很多人喊了起来:“细米!——”

    梅纹的手紧紧抓着桥栏杆。

    当细米听到红藕带哭腔的喊声时,他蹲在那里大声回答:“我在这儿!”

    所有的人都长长出一口气。

    红藕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细米不知如何回答。

    红藕又大声问:“你在那里干什么?”

    细米看见几只觅食的鸭子走进了芦苇丛,大声说:“我在找鸭蛋!”

    梅纹说:“细米,该回家啦!”

    细米想:我怎么回家?他几乎一点办法也没有,就蹲在地上硬抗着。

    小七子来了。小七子发现了一条在水中半稳半现的小红裤衩。他顺手从人家篱笆上拔了一根竹子,将那红裤衩捞了起来,然后像举一面旗帜,将它举在了空中。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是细米的。”

    但大家都没有往细米的裤衩被水剥了去这件事情上想,只当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一件小裤衩。

    梅纹又叫道:“细米,快回家呀!”

    小七子说:“他回不了家了,他不会走出那片芦苇丛的。”他认定这件小裤衩就是细米的。

    细米蹲在芦苇丛里,大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回去!我要再捡一会儿鸭蛋!我已捡了好几只鸭蛋了!”

    梅纹说:“那我们就在桥上等你!”

    就在细米感到很绝望的时候,朱金根出现了。他在芦苇丛中的浅塘里摸螺蛳,一路摸过来,正好走到了这里。

    朱金根惊讶地问:“细米,你蹲在这里干嘛?”

    细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是蹲在那里屙屎吗?”朱金根下意识地嗅了嗅鼻子。

    “你才屙屎哪!”

    “那你蹲在那里干什么?”

    “我愿意蹲在这儿。”

    朱金根终于发现细米没有穿裤衩,说:“细米,你不要脸,你怎么光屁股?”

    细米连忙将手指放在唇上:“嘘——”

    朱金根也蹲下了,低声问:“你怎么光屁股?”

    这时,细米目光落在了朱金根的裤衩上。

    “说呀,你怎么光屁股?”他站起身,踮起脚,越过芦苇,看到了桥上的梅纹、红藕和很多女孩,又蹲了下来,“你不说,我可要向她们大声喊了!”

    就在朱金根站起身来的一刹那间,细米已有了主意。他朝芦苇深处指了指:“小声点,有野鸭在生蛋,我在等哪。”

    朱金根朝芦苇深处张望着。

    “我刚才看见好几只野鸭转来转去的,我就知道它们在找地方下蛋呢。想找个软和一点的地方,可芦苇丛里尽是芦苇茬和毛刺刺的杂草。我就把我的裤衩脱下了……”

    “脱裤衩干什么?”

    “你没有看见喜鹊、乌鸦做窝吗?它们到处飞,到处找,找什么?找布条回来做窝,布条软和。去年春天,我的一件裤衩晾在篱笆上晒,不就被一只乌鸦叼走了?我妈还追了好一阵呢。我们班的同学也帮着追了。”

    朱金根说:“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你那天生病没有来上学。”细米望着芦苇深处,“我把裤衩,做成一个软乎乎的窝放在了草丛里。”

    “野鸭看见了吗?”

    “看见啦。我伏在那里看,就见它绕着窝转呀转呀,过不一会儿,就跳进去了。再过一会儿,差不多就能把蛋生下了。”

    朱金根很羡慕。

    细米问:“你不想也让野鸭生只蛋?”

    朱金根点点头。

    细米说:“刚才,我看见那边也有两只野鸭在找下蛋的地方呢。”

    朱金根看了看自己的裤衩。

    “脱下吧,让我给你悄悄拿过来。”

    朱金根有点害臊。

    细米说:“这里也没有女生。”

    “野鸭能在上面下蛋吗?”

    “能。”

    朱金根就将裤衩脱下了。

    细米拿过了朱金根的裤衩,还淘气地用手指弹了一下朱金根的小家伙,然后往芦苇深处走去。

    当朱金根意识到上了细米当时,细米已经穿了他的裤衩钻出芦苇丛,“扑通”扎入水中,边游边喊:“我来啦!——”

    朱金根冲出芦苇丛:“细米!——”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光屁股,立即蹲了下去。

    在小七子举着细米的裤衩来回走动、等着看细米如何出水时,细米却穿着裤衩爬上了岸。

    小七子呆了,于是,他手中的旗帜就倒下了。

    细米看见了朱金根的弟弟朱银根,说:“你哥光着屁股蹲在芦苇丛里呢。”

    “他的裤衩呢。”

    细米指了指小七子放弃了的裤衩说:“在那儿”

    这时,细米的妈妈兴冲冲地过来了,见了梅纹说:“快回家。细米他爸有好消息告诉你。”

    回家的路上,细米就一个劲地追问:“妈,是什么好消息?”

    红藕也缠住细米的妈妈:“舅妈,说嘛。”

    妈妈说:“你们的纹纹姐要做老师啦!”

    细米与红藕的眼睛一亮,站在那儿不动了,随即一前一后,大呼小叫地朝稻香渡中学的大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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