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秋天来了。
原先像一口巨大蒸笼的大地,一夜间散去了滾滾涌动的热气。世界万物,从暑热造成的大喘气中,慢慢平静下来——秋天的呼吸是均匀而细声细气的。
被暑热搞得精瘦精瘦、眼睛都变大了的孩子们,在一个明亮的早晨,从四面八方走向、跑向稻香渡中学——开学了。
梅纹与稻香渡中学的全体老师一道,站在那座大祠堂的廊下,向校门口望着,用目光迎接孩子们的返校。她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有点胆怯。
孩子们路过大祠堂,见到梅纹时,总会在眼中闪出新奇的亮光。
梅纹的分工是担任初二班班主任,并负责教初一、初二、初三一共三个班的美术課。
相对于沉重的田间劳动,这份工作无疑是轻松的。梅纹天天有一份好心情。当夜幕降临,郁容晚来到荷塘边吹响口琴时,她会快乐地走到塘边,甚至会随着口琴轻声唱起来,给秋天的乡野酿出一派恬静与安适。
她已不是刚刚从苏州城来的那个女孩。稻香渡的风,稻香渡的雨,稻香渡的太阳与月亮,稻香渡的稻谷与河水,淡去了她的苍白与薄弱,柔韧还在,但却又多出一份恰到好处的结实。自从与孩子们相处之后,她的性格里又有了开朗与活泼。
让她最高兴的是,现在她有了闲暇。闲暇是宝贵的,在劳碌不宁的乡村,就越发显得宝贵。她为这份闲暇而感动,而激动,甚至陶醉。她一心要珍惜它。星期天和每天放学以后,她经常会背起画夹、调色板等,到田野上去。她会邀细米一起去,理由很简单,她还不熟悉这里的一切。对于细米,她心中有一套完整而细密的计划。她不想对细米说太多的道理――那些道理对于细米而言,几乎是无用的。她要用另外的方式。当年,爸爸妈妈就是用这种方式,将她从重复的、无休止的玩耍中拉拢到他们的世界里去的。细米需要由她来细说――细说天地。细米看一切,还是混沌的,囫囵个的。她要让细米知道天地万物的妙处与万种风情。细米的功课不仅在那间小屋,更在天地间。
让梅纹见到细米,或者说让细米见到梅纹,大概是天意。
梅纹作画,细米看画。但与其说是梅纹作画,还不如说在梅纹是为细米而作画。
坐在大堤上,她一边画水边的风车,一边说:“目光不能太快、太浮,要学会停住,学会停住后凝视。就是说盯着看。你看着看着,就见那个被你盯着看的事物呈现出许多新鲜的东西,这些东西是你过去根本没有发现的。就说这片树叶,你仔细看着,仔细看着……看见了吗?阳光正从它的背面照过来,它成了透明的,你看,它是有脉络的,很好看的脉络。稻香渡到处是大河、小河、河汊,那叫什么,叫水系。而这片树叶的脉络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小最精致的水系。你再听,用心去听,你还能听到有细细的流水声呢。你不这样去看树叶,就等于你没有看到树叶……”
细米摘下一片树叶,在阳光下照着,样子呆头呆脑。
“在这片天空下,无一样不值得你去关注与凝视。你只要沉下心来,屏住呼吸去看,你就一定会得到回报。你朝前看,再朝前看……看到了吗?”
“是个放鸭的。”
田野上站着一个放鸭的老人。他赤着的脑袋,像涂了油一般在闪亮。他披着一件遮太阳和擦汗用的方纱巾。他两腿张开,面朝东方,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拉着放鸭的竹竿,那竹竿的顶端垂挂下一个赶鸭用的草把儿。田野上有风,那方纱巾舒展开来,飘动起来,像是一对翅膀。当时,红日西沉,残阳从西边地平线上将光反射到空中,这个人影便成了一个黑色的、高大的剪影。
梅纹用双手做成一个窗子放在细米眼前:“你看。”
细米透过“窗子”往前看着。
梅纹问:“是一幅画吗?”
细米出神地看着,傻呆呆地笑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梅纹坐在小河边的柳树下,看着大河边上的一座砖窑。那时砖窑刚熄火,窑工们正挑水从窑顶上往窑中慢慢浸水,窑顶上冒着烟。梅纹觉得这烟是水彩画的一个好题材,就坐在那儿端详起来。
细米有点迷惑不解。
梅纹说:“你心里在说:这烟有什么好画的?可是,你不觉得这烟很好看吗?你看它的样子,摇摇摆摆虚幻不定。说是一股烟,可它在动,在生长。你能说它没有生命吗?它先是升腾、升腾,后来就融化在了天空里……”她不再说话,很宁静地画着。过了很久,她才又对细米说:“这烟叫湿烟。湿烟有湿烟的样子,湿烟沉,呆,笨笨的,像一个人,有点懵懂、憨厚。”她无意间发现不远处的河滩上,正有两个孩子在放火烧草。那草已经枯黄,又被秋风所吹,去净了水份,变得轻而脆,火很轻易就烧着了它们。她放下画笔,指着那里的烟说:“你看那烟,就不一样了。人常说,一阵轻烟——那烟才叫轻呢。它没有负担,没有拖累,轻得没有一点点分量,你看它飘起来时,多轻松,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这世界上的东西,你只要仔细看,其实都不一样的,它们就是它们自己……”
细米双手托着下巴,目光迷惘而空洞。细米被说动,被震撼。他在向梅纹的世界靠拢时,显示出来的却正是这番无知的样子。
在喜欢大河中的嬉水声、棉花地里追野兔的吵嚷声的另一边,细米正在喜欢另样的东西——那些普通乡下孩子所无法感觉与领悟的东西。
那间小屋正在一点一点地收拢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