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辛庄农场的几百名劳役人员中间,只有朱希是革命资格最老,对马、列理论接触最早的人。他的行政级别为十三级,比长治市一把手的级别还高出一截。但就是这样一个老革命,却在大辛庄的“一打三反”运动中,被定性为反革命,他是我进劳改队以来,见到的一桩最大的奇特冤案。也是知识分子中,以忠诚叛逆忠诚的另一种的典型。
朱希1916年生于浙江宁波,1938年入党于武汉。此前,他在上海从事进步书店的管理工作,是一个博览群书,有着丰富学识的人。由于他的工作性质决定,在30年代的上海,他接触到了大批的左翼文化人,成了一个很有见地的马克思主义者。至1948年4月,党中央移师河北西柏坡后,陈伯达、于光远、毛岸英与朱希等几个人,也从石家庄到了西柏坡,他们在中央的指示下,筹划了进京后的宣传出版工作。北京和平解放后的1949年2月6 日,朱希是随中央宣传部进入北京的。他先后出任国际书店经理和文化部出版局图书审读处处长。他可谓是从青年时代起,就积极投身革命,并为缔造中华人民共和国,付出过血与汗的人。
50年代初期,他的工作一路风顺。在1956年的在大鸣大放期间,他感到共产党在领导着中国走向自由民主。为此他虽然极受鼓舞,但因当时他的工作繁忙,他为没有鸣放的时机而感到遗憾。到了反右开始以后,他的思想开始不能适应形势的要求了,他认为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一大批热爱新中国的知识分子,划入反动资产阶级的范畴,是完全错误之举。特别是储安平被划为右派,引起了他感情上的地震:在他出任国际书店经理时,储安平当时是新华书店经理;两人接触极多,他觉得储安平是一个爱国的民主人士,何以就成了右派?朱希是个敢于进言的人,仅仅为储安平鸣不平,就够打成右派的了,更何况他本人对反右本身就持有异议,被划成右派当然是不奇怪的事情了。可是,朱希从一开始就拒绝扣在他头上的这顶桂冠——能不能这么说,此举成了他后半生的悲惨命运之源?!
偏偏他又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在知识分子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的年代,他就开始了与最高领导人的争辩——“文革”开始后,这个朱希虽然以“不安定因素”被收容进了天堂河强劳农场,他以一个革命者的气魄,依然不改初衷不断上书中央。他不仅对反右运动表示异议,对大跃进给中国带来的灾难,仍然直言不讳。后来,他经茶淀转移到长治大辛庄,对 “文革”中的种种有悖人道的行为,仍然连连奋笔疾书。他上书的范围,不仅有与毛润之先生商讨的,还写下了有直接批判林彪“在一切工作中突出政治”的《七十年代纪事》一文— —此时正逢“一打三反”严惩反革命分子的时期,朱希终于撞在枪口上了。
与毛润之先生不断商榷,在当时己然是无人敢做的事情;朱希又抛出与林副统师针锋相对的《纪事》,其后果可想而知。朱希被戴上“恶攻”的现行反革命帽子,先是在农场里被斗得死去活来,那些劳改队中的积极分子们,先用力揪起朱希的头发,使其双脚离地;然后由五大三粗的汉子,没头没脸地抽打他的全身。直到打得朱希高声嚎叫,使在场的会议参加者,心灵颤栗为止。打过之后,打手们用绳子从背后反吊其双手(在劳改队称之为“吊鸡爪”),狠狠地向上一勒,朱希又是一声惨叫,似乎他已经死了过去。然后,打手们把他往卡车上一扔,像是扔一头死猪似的——下一个节目,是武警押着他,在整个长治市游街。
多少年后,朱希在对我回叙当时的情景时,还感到毛骨悚然。他说:“不知道那根绳子是怎么捆的,我只感到两只胳膊以及双手,疼痛得失去了知觉。大汗珠子顿时从身体的每个部位流了下来。说是汗如雨下,没有什么过分,因为我的脚边,被汗水洇湿了一片。这么一吊,我的头立刻像葫芦上般垂了下来。我就是这样垂着头,乘着卡车穿过整个长治市的大街的。但是卡车没有拉我回来,而是把我拉到一个有大墙、电网和岗楼的大门里,我坐了牢。”
那儿是一座昔日阎锡山开创的模范监狱,是专门以关押共产党人出了名的铁牢。那是窑洞形的牢房,没有窗子,只有一个通气孔。每到冬天,里边生火取暖,是没有烟筒的火炉— —因为其不通风之故,有一次差一点儿把牢里的犯人全部熏死。多亏有人感到了头晕,请求监管干部放风——所有的犯人都到了院子里来,才算喘过一口气来。
与他同一牢房的是淮海兵工厂的厂长,也是一个老革命。他进监狱的原因,是因为兵器的流失,从而演化成长治的大武斗。但是朱希的上书材料,是通过农场革委会转呈中央的,即使是观点错误,怎么就成了反对林副统帅的现行反革命了呢——朱希生性刚直不阿,对此他一直想不通。因而,他拒绝检查,他认为五七年反右就错了,现在是错上加错。按着这位老革命的观念,共产党会自我修正错误的——因而他一直等待着农场来车接他回场。
第一年过了,没有消息;第二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他在里边一直当了四年多的囚犯,直到他被收监50个月的时候,农场才来人把他不明不白地接了回去。在这四年多的光景中,他连续不断地上书,因为新来的犯人告诉他,林彪叛逃已命毙温都尔汗,他昔日上书指责林彪理应平反。临行前,他曾问过监管干部,但是回答是“无可奉告”。所以受尽了折磨的朱希,是以“现反”进监,又糊里糊涂出监的。
发生在以后的故事,不仅是我没有想到,连朱希自己也大吃一惊:当1979年中央为右派平反时,国家新闻出版局在翻阅朱希的卷宗时,遇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卷宗中写明朱希是个死刑犯,是当时当地的公检法秘密判决的。只是还没有执行死刑,林彪叛逃的案件发就生了——朱希因此而捡了一条命。使人不解的是,卷宗中却没有推翻死刑的任何文字材料。真是人如草芥,一个革命了多半生的朱希,自己在当时竟然不知道,有一天会被拉向刑场,吃上一颗子弹!
公章大印皆在,让平反单位大为其难。他们先后三次住返长治,才拿回来一张写有“查系错捕,宣布无罪”的公文。所以朱希一直到了1979年的5月,才算是回归了干部队伍。当笔者为写此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回忆录,到朱老的家中拜访时,朱老十分感慨他说:
“当一个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怎么就这么难!我看的史书也不算少,但是历朝历代哪有把55万多知识分子,都给打成敌人的,你在史书中发现过吗?”
“没有读到过。”我说,“这55万多的数字,是报纸上公布的。实际数字怕是还要多。”
我之所以这样讲,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在团河农场右派大聚集的时候,一些来自最基层的右派告诉我,当年在山高皇帝远的边塞地区,为完成单位中百分之十的数字,还有选举出来的右派。谁当天正好不在单位,就选上了谁。我说:“当然,像朱老这样判死刑的,虽不多见。但在‘一打三反’时期,南京就枪决了4个右派,在1997年10月,我在《金陵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中希望有知情者,能告之死者情况于一二。文章发表以后,只有一个《扬子晚报》的读者,给我来过一封信,讲述了她见到行刑前的批斗会现场。当时参与此事的‘文革’成员,都像是哑巴一样,缄口无言。”我对朱老讲述了那4个老右的名字和当时被枪决时的情况。
“我也差点儿就成了这样的一缕冤魂。自己掉了脑袋,怕是还不知道是为什么掉的!” 朱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朱老己年过八十,家中陈设几乎还都是50年代的。他用哆哆嗦嗦的手,给我找出一张他在监狱服刑时的照片。我望着那张照片,虽然强作笑颜,却掩不住内心的凄楚。我问朱老:“临离开农场之前,大辛庄的干部,就没有一点良知上的表示。比如,向你道个歉,或者……”
朱老打断我的话说:“没有,在1978年他们就把我给撵回北京来了。”
我不记得是哪一位哲人,曾说过如是的话:“暴虐的政治,能使人类的道德、良知沦为娼妓。”在朱希的遭遇上,可以证明此话并非虚言;不然的话,为什么那些“文革”的打手们,连任何一丝自愧的感情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