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回到家,却跟云奶奶说,有个朋友办喜事,叫他去帮着忙活几天。云奶奶说:quot;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点心是好事。quot;那五说:quot; 可我这一身儿亮不出去呀!
想找您拆兑俩钱,上估衣铺赁两件行头。quot;云奶奶说:quot;估衣铺衣裳穿不合体,再说烧了扯了的他拿大价儿讹咱,咱赔不起。我这儿有爷爷留下的几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给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quot; 说着云奶奶就给那五量尺寸,然后从樟木箱中找出几件香云纱的、杭纺的、横罗的袍子、马褂,让那五挑出心爱的,连夜就着煤油灯赶作起来。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睁眼,衣裳烫得平平整整,叠好放在椅子上。他兴冲冲地爬起来试着一穿,不光合体,而且样式也新--云奶奶近来靠做针线过日子,对服装样式并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过去道谢,云奶奶已经出门买菜去了。他自己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确像个极有资财的青年东家,只可惜少一顶合适的帽子,没钱买,赶紧去剪剪头,油擦亮点,卷儿吹大点,也顶个好帽子使唤。
这清音茶社在天桥三角市场的西南方,距离天桥中心有一箭之路。穿过那些撂地的卖艺场,矮板凳大布棚的饮食摊,绕过宝三带耍中幡的摔跤场,这里显得稍冷清了一点。两旁也挤满了摊子。有修脚的、点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写书信、细批八字、圆梦看相、拔牙补牙、戏装照相的。膏药铺门口摆着锅,一个学徒耍着两根棒槌似的东西在搅锅里的膏药,喊着:quot;专治五淋白浊,五痨七伤。quot;直到西头,才看见秫秸墙抹灰,挂着一溜红色小木牌幌子的quot;清音茶社quot;。门口挂着半截门帘,一位戴着草帽、白布衫敞着怀的人,手里托个柳条编的小笸萝,一面掂得里面硬币哗哗响,一面大声喊:quot;唉,还有不怕甜的没有?还有不怕甜的没有?quot;那五心想:quot; 怎么,这里改了卖吃食了?quot;可那人又接着喊了:quot;听听贾凤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乡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喽 ......quot;灰墙上贴满了大红纸写的人名,什么quot;一斗珠quot;quot;白茉莉 quot;,有几个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贴上的,其中有贾凤魁。
那五伸手一掀帘,拿笸箩的人伸胳膊挡住他问道:quot;您贵姓?quot;“我姓那呀,怎么着,听玩意还要报户口......quot; 那人并不理会那五的刺话,只把布帘一挑,高声喊道:quot;那五爷到!quot;里边就像回声似的喊了起来:quot;那五爷到!quot;quot;五爷来了,快请! quot;quot;请咧!quot; 有两三个茶房,一块拥了过来。先请安后带路,把那五让到正中偏左的一个茶桌旁,桌上已摆满了黑白瓜子,几片西瓜。一个茶房送来了茶碗,紧接着就有人送上一块洒了香水的热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软软的东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过脸,低头一看,二十元纸币包着一张字条,上写quot;风雨归舟quot;。
那五定下神来,这才打量这茶社和舞台。
茶社不大,池子里摆着七八张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盘。
靠后边儿桌空着。前边儿桌子,多半都坐着三五个人。只和他斜吊角靠台边处的一桌上,也是单人独坐。看来比那五还小几岁。西服革履,结着大红底子绣金龙的领带。两廊和后排,全是窄条凳。那儿人倒是挤得满满的,不过一到段子快刹尾,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钱的过去,又呼呼地坐进来。
这舞台是没有后台的。台后墙上挂了些 quot;歌舞升平quot;、quot;声遏青云quot;之类的幛幅,幛幅下边沿着半月形放了十来把椅子,椅子上坐着各种打扮、浓装艳抹的女人。台前尽管有人在表演,坐着的人仍不断向台下点头、微笑、打招呼。
这时台上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quot;黑驴段quot;。
她唱完,檀板一撂,歪着头鞠了个躬。台下响起掌声。几个茶房就举着笸箩向两廊和后排冲去,嘴里喊着:quot;钱来,钱来!
谢!quot;台口左边,像药店门口的广告板似的也竖着一块板,上边搭着白粉连纸写的演员姓名,在这纷乱声中,捡场的走过去掀过去一张,露出quot;贾凤魁quot;三个字。这名字一露,那穿西装的青年就喊了一声:quot;好!quot;随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个茶房赶过去,弯着腰听他吩咐了几句什么,接过钱飞快地从人丛中钻到台口,抄起一个方木盘,捧着走上台高声喊:quot;阎大爷点《挑帘裁衣》,赏大洋拾元!quot;台上坐着的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齐声喊道:quot;谢!quot;
贾凤魁从座上枭枭婷婷走到台中,笑着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贾凤魁换了身行头,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裤子,袖口、大襟、裤口都镶了两道半寸宽的绣花边,耳后接上假发,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红辫根,红辫梢,坠了红流苏,耳朵上戴着一副点翠珠花长耳坠。那五心想:quot; 难怪方才坐下时没认出她来!quot; 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送毛巾的那个茶房:quot;五爷!quot;茶房朝那二十元钞票努努嘴。
他急忙点头,把那卷钞票原封不动又给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台口,拿木板盘托着跑上台喊:quot;那经理点个岔曲《风雨归舟》,赏大洋二十块!quot;台上台下又是一声吼。贾凤魁走上台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紧不慢的说了声:quot; 经理,我们这儿谢谢您哪!quot; 人们嗡嗡地议论成一片。刷地一下把视线投向了那五,那西装青年站起身来虎视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台上响起弦子声这才坐下。一霎时,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声势赫赫的时代。扬眉吐气,得意之态不由自主、尽形于色。刚进门时候那股拿架子演戏的劲头全扫尽了,作派十分大方自然!
从这儿开始,茶房就拿着那二十元钞票一会儿放在盘子里送到台上,一会儿悄没声地装作送手巾把给那五塞到手中。
走马灯似转个六够。后来那位阎大爷大概把带来的钱扔干净了,就气哼哼地拍桌子往门外走,茶房一连声地喊:quot;送阎大爷!quot;阎大爷回眼扫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说:quot;明天给我在前边留三个桌子,有几个朋友要一块来给凤姑娘捧场!quot;那五听了这几句话,浑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镇酸梅汤打心里往外痛快。这几个月处处受人捉弄,今天也真尝到了捉弄人的美劲,连画儿韩那儿受的闷气似乎都吐出来了!不过随着这位冤大头出门,茶房取走那二十块钱再没往回送。没过够摆阔的瘾头。他勉强又听了两个段子,感到没兴头了,茶房送话儿来,贾凤楼正在quot;二友居quot;等他。他把几毛小费摆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边收钱一边又喊了声:quot;那经理回府了!quot; 他就在quot;送quot;的喊声中出了门。
贾凤楼在二友居门口等着那五,一路上楼一路说:quot; 天生来的凤子龙孙,那派头学是学不像的!您可帮了大忙了!quot; 虽说就两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临分手贾凤楼又塞给那五一个红包。到洋车上打开一看,原来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钞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头今天一晚上少说赏了也有一百五十块,分这点红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爷跟这种下九流争斤论两有失身份,会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儿还挣钱,也真一乐!路过quot;信远斋quot;,他下车买了两盒酸酶料。云奶奶正给他等门。他把酸梅料送进堂屋说:quot;给您尝尝鲜!quot;云奶奶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忙问: quot;哪来的钱?quot;“打牌赢的!quot;
“往后可别打牌,咱们赢得起可输不起,欠赌帐叫人笑话!
蚊子轰了,帐子撂下来了,冲个凉快歇着吧!大热的天够多累呀!quot; 十那五连着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阎大爷少说花了也有一千多块钱。这天竟干脆提个大皮包走了进来。一来一往点了足有十几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许超过十二点散场。管事的和贾凤楼下来说情,请二位爷明天再赏脸。
那五摇了几下脑袋,算是应允了。阎大爷却不依不饶:quot;你们不是就认识钱吗?大爷没别的,就几个闲钱,还没花完呢!quot; 这时园子乱了,艺人们也纷纷下了台,凤魁悄没声地走到那五身后拉他一把说:quot;要出事了,你还不快走!quot;那五这才从梦里醒来,急忙钻出了茶社。
那五来到门外,才觉出夜已深了。两边的小摊早已收了个一干二净。电车也收了。天桥左边又黑又背,他有点胆怯。
就清了清嗓唱单弦壮胆儿。
quot;山东阳谷县,有一个武大郎。身量儿不高啊二尺半长。
跐着那板凳儿还上不来炕......quot;“有跟车的没有?quot;一辆双人三轮从身后赶了上来。上面坐着一个穿灰裤褂的人,打着鼾声,脑袋摆来摆去。三轮车夫冲那五问: quot;上东城去的再带一个啊!收车了少算点!quot;那五正想乘车,就问:quot;少算多少钱?quot; “一块钱到东单!quot;“一块还少算!quot;
“您往前后看看,花两块叫得着车叫不着?在这地方一个人溜达,不用说碰上黑道儿上的哥们,就是碰上巡逻队查夜,你花一块钱运动费能放您吗?quot; 拉车的嘴里说话,可并不停车,露出有一搭没一搭的派头,车已超过那五去了,那五叫道: quot;我也没说不坐,你别走哇!quot;三轮这才停下,推推车上那位说:quot;劳驾,边上靠靠,再上一个人!quot;“什么再上一个人?quot;那人含糊不清地说,quot;你一个车拉几份客?quot;“ 两份。您没看是双座的吗!quot; 三轮车夫连推带搡,把那人往边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稳当,把车飞快地蹬起来。车出了东西小道,该往北拐了,他却一扭把向南开了下去:quot;喂,拉车的,quot;那五喊道,quot;上东城,你往哪儿走!quot;“老实坐着!quot; 那睡觉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quot; 再出声我捅了你!quot;“哎哟,您......quot;“住嘴!quot;
那五虽说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车箱板咔咔直响,比说话声儿还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说:quot;瞧您这点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盐白吃了!quot;这车左拐右拐,三转两转来到一条大墙之下。这里一片树林,连个人影都没有。拉三轮的停了车,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车来说:“朋友,漂亮点,有钱有表掏出来吧!quot; 那五语不成声地说:quot; 表有一块,可是不走字,您爱要请拿走,钱可没有多少,我出来就带了两块钱车钱。quot;拉三轮的说:quot;大少爷,没钱能捧角儿吗?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quot;拿刀的说:quot;少费话,搜!quot;
搜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两块钱,一块连卖零件也没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两个嘴巴,厉声说:quot;把衣裳脱下来!quot;那五从里到外,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就垂手站在那儿乱颤。现在他不害怕了,可觉着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轮的说:quot;皮鞋!quot;
那五说:quot;您留双鞋叫我走道啊!quot;
拿刀的说:quot;往哪儿走?上派出所报告去?脱下来!quot;那五弯腰脱鞋,只觉后脑勺叫人猛击了一掌,就背过气去了。等他醒来,发现鞋倒在脚上。可天还不亮,赤身露体的上哪儿去呢?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浑身冻的都透心凉了。
慢慢的有了脚步声,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儿声。quot; 我说驸马,你来到我国一十五载......quot;有人一边说白一边走了过来,听声儿是个女的。那五赶紧又躲到树后头。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渐渐透白了。有个人弯腰驼背的从他身后慢慢走了过去,那五喊了声:quot;先生......quot;那人停下来,朝这边望望,走了过来。那五眼尖,还差六七步远就认出来是拉胡琴的胡大头!
quot;胡老师!quot;那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quot; 怎么着?那少爷呀?怎么总不来园子采访了?上这儿练功来了!哭什么?云奶奶老了!quot;“哪儿啊,我叫人给扒光了!quot;
“咳,这是怎么说的!quot; 胡大头赶紧把自己大褂脱下来给那五披上,可他里边也只有一件没有袖儿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说:quot; 不行,这一来不光您动不了窝,我也没法儿见人了,这么着,你先在这儿等会,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别乱动。要不叫警察看见说你有伤风化,还要罚大洋五毛!quot;“ 这是到了哪儿了?还有警察吗?quot;
“嗨,您怎么晕了,这不是先农坛吗!quot; 胡大头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齐齐走了。那五端详一下方位。冤哉,这儿离清音园只隔着一道街,记得东边把角处就有个挂着红电灯罩的派出所!这时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弯的越来越多。那五躲在树下再也不敢动弹,那模样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别人的靴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