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叶灵风的再度出现,小姨将如何把这场戏演下去,当是一个难题。
小姨开始默许鲁辉煌去她的家,并且接受鲁辉煌的约会,先是很少的,后来就越来越频繁了。
小姨拿鲁辉煌做了一个道具,她想要让这个道具和自己一块儿坚定登台,舞蹈下去,借此向这个世界对抗,向这个世界表示她的不妥协。小姨以为她的不妥协会让更多的人明白起来,明白他们是不可能主宰她的。但她并不清楚,真正不明白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小姨在这场对手戏中面对的不是鲁辉煌一个人,而是所有认识她的人,是一个庞大的世界,在这个庞大的对手面前,小姨的角色是被规定好了的,不可改变。小姨也许有着与众不同的唱腔,有着与众不同的身段,她也许可以让这场戏出现许许多多让人无法预测的高潮,她甚至可以改变戏的起承转合跌宕起伏,但戏的结局却只有一个,只可能有一个。不管她怎样想要按照自己的愿望来演出下去,她都只能按照规定去结束它。在这场戏最终的落幕时分,小姨作为角色中的人物,命运早已被注定在灯光之下了。
何同志给小姨打电话,告诉她叶灵风出狱了,正在到处打听她的去向。叶灵风服满了刑,他在监狱里表现得非常好,他的表现深得狱方的赞赏,为此他得到了减刑的宽待,提前得到了释放。出狱后的叶灵风一点也不隐瞒他对小姨做过的那些事。他对他见到的所有人承认了当年的那桩双狱案缘自于他。他说他当年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他伤害了小姨,他将向她作出解释,乞求她的原谅,并请求她回到他的身边去,他将复归为她的奴仆,永远为她吟咏莎士比亚那些惊艳美妙的十四行诗。所有见到叶灵风的人都证实,叶灵风完全变了,他和原来的那个叶灵风简直判若两人。
小姨在电话里对何同志喊道,不!让他走远一点!别让我见到他!我不想见到他!
何同志有些吃惊,说,梅琴,你怎么了?你干嘛冲我发火?我又不是叶灵风,叶灵风在很远的地方,你这么大喊大叫的他又听不见。
小姨握着话筒的手颤抖着,说,告诉他,我不想见他,叫他离我远点!
何同志在电话里为难地说,恐怕不可能,叶灵风已经在路上了。他说了,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小姨那一天失魂落魄的,办事老是出差错。下班后,她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街上,过马路的时候没留意,被一辆汽车给撞倒了。
有人目睹了那场车祸。目击者证实说,小姨本来在过马路,她完全可以过去的,却突然停了下来,站在路当中,好像有点犹豫,好像在想什么问题,那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扭着屁股急刹车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它,脸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茫然的笑意,然后她叹息似的轻轻地叫了一声,扬开双臂高高地飞了起来,她那个姿势就好像从草叶上凌空飞过似的。目击者发誓说,他们真的看到了草叶上的露水随着她一起亮晶晶地飞起来,他们甚至听到了那些露水粉碎开来的声音。
焦建国听说小姨出了车锅,脸都白了。他坐在那里,两只长长的手臂支楞在膝盖上,神经质地绞合在一起。学校教导主任说,焦建国同学,你姨来接你了,你跟你姨走吧,别急,先去看看你妈妈。焦建国就呆呆地站起来,跟在我母亲身后出了教导室。
焦建国一上车就问我母亲:三姨,我妈怎么了?我妈她到底怎么了?!
母亲紧紧地拽着他的手,安慰他说,你妈她没事。
焦建国就又不说话了,紧阖着嘴,出着很粗的气。
我知道焦建国在到处找那辆肇事的汽车。我没敢把这事告诉家里的大人。我那天趁着父亲没留意,溜进父亲的房间,从父亲的皮夹里偷了五块钱。我紧张得恨不得快死过去了,憋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溜出父亲的房间,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里的门,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一口气跑到小姨家,喘着气把那张揉得面目全非的五块钱给了焦建国。
焦建国好像非常不满意,说,怎么才五块钱?
我说,我都吓死了。我肯定会死的。
焦建国很不屑地耸了耸鼻子,撇下我,拎了一个旅行包往外走。
我在后面说,你怎么才能找到那辆车呢?
焦建国站下了,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所有的车祸都在公安局备了案,谁也别想跑掉。
我想到了那个一直在诱惑着我的问题。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辆车呢?
焦建国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放把火,把那辆车给烧掉!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你可不能这么干!你这么干会被枪毙的!
焦建国说,为什么不能这么干?它撞了我妈,我就烧不了它!我非烧了它!我就是被枪毙了也得烧了它!
我急急忙忙地说,车撞了小姨,小姨在医院里,公安局把司机抓走了,医生来抢救小姨,我妈说,得去学校把建国接来,警察说,先把人送医院,医生说,家属呢?谁是家属?我妈说……
我停了下来。我呆呆地看着焦建国。我看着他的脸。他站在那里,脸上泛着光,左边的脸颊是干干的,右边的脸颊有一道脏兮兮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睁睁地看着焦建国在我面前走了出去。
焦建国差一点就干成了那桩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用我给他的那五块钱买了二百五十盒火柴,用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把火柴头子全刮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硭硝之类的东西,自己捻了一根导火线,又从夜晚停放在停车厂里的公共汽车里偷灌了一瓶汽油,做成了一个燃烧弹。警察抓住他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干成了那件事,他甚至已经把划燃的火柴伸向了导火线。他拼命挣脱着警察,去捡地上的火柴,并且大声叫骂着:操你妈!放开我!操你妈!放开我!我非点燃它不可!我非点燃它不可!
小姨出医院的时候,母亲领着焦建国和我去接小姨。
在医院门口,焦建国站住了,死活不进去。母亲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进去接他妈妈,他也不说。母亲急着接小姨,就让我在外面陪着他,自己先进去了。
我和焦建国等在外面。焦建国把两只长手揣在裤兜里,心不在焉,用脚踢着花坛边上的土,有点感冒的样子,老是抽搭着鼻子。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和他都需要做点事,要不我们会很无聊,我们说不定会去拔人家停在车棚里的自行车气门芯。我就跑出去,在医院外面的卤食店,花两分钱买了一只卤鸭翅膀,花三分线买了一个卤鸭头。我拿着装在纸袋里的那只翅膀和那个鸭头跑回来,想了想,很大方地把鸭头给了焦建国,自己啃那只翅膀。
焦建国平时很喜欢啃鸭头。他啃鸭头很有水平,能把鸭头啃成一个空壳,一点肉都不留,然后他再慢慢来嚼它的骨头。他总是打我零花钱的主意,一会儿怂恿,一会儿威胁,恨不得把我的皮都剥下来,全换成卤鸭头啃掉才罢休。可今天他一点兴致也没有,拿着那只鸭头,有一嘴没一嘴的,没啃几口就丢掉了。我看了看被他丢进花坛里的鸭头,很心疼地埋怨他说,我是考虑到你心里难受才把鸭头给你的,你不想啃你早说呀?你把这么好的鸭头丢掉,那上面的肉都够三个人啃的了,都够三个人啃三天的了。
直到小姨出来,我才知道焦建国为什么对卤鸭头不感兴趣了。
苍白的小姨是被母亲扶出来的。鲁辉煌紧跟在后面。鲁辉煌老想去扶小姨,但小姨分明并不想要鲁辉煌扶,她显得有些冷淡地躲开鲁辉煌。但是她一看到焦建国的时候,眸子一下子就亮了。
小姨喊,建国。
焦建国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脸又像他知道小姨车祸那天的样子,白得吓人。他看着小姨,朝后退去,一脚踩折了花坛里的一株开得正艳的朱砂红。
小姨愣了一下。
母亲说,建国,还不快过来扶扶你妈。
小姨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焦建国伸出手。
焦建国突然发作了,他大声地喊道:不!我才不扶你呢!我为什么要扶你?你什么时候让我扶过了?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了?你要干什么根本不管我怎么想!你要干你就直接干了!你才不管我怎么想的呢!你干就干吧!你有本事就往车上撞吧!你往车上撞了你就可以死了!你就可以安心了!就可以不要我了!你还是个妈妈呢!你算个什么妈妈?!
焦建国伸长了脖子,像一头仇恨到了极点的狼崽子,跳起脚来喊叫着。他最后那句话差不多是吼出来的。他吼完那句话,转身跑掉了,把闭上眼的小姨和大惊失色的我们丢在了那里。
小姨是在车祸后的第三天才天昏迷中醒过来的。她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母亲,第二个人就是鲁辉煌。
鲁辉煌脸色蜡黄地坐在床头,两只手绞合在一起,焦急地看着小姨。当她醒过来时他惊喜地呼喊道,她醒了!她醒了!
医生告诉小姨,手术很顺利,他们从她的跗骨上取下来几根碎裂的骨刺,从腹腔中抽出了一大盆积血,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当时可有点抓瞎,血库里一点血浆都没有,医生笑笑说,幸亏鲁同志为你献了800 CC血,救了急,要不然,你真的有可能过不来了。
小姨听完医生的话后又昏睡了过去。等她再一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五天。一个护士走进病房来,拉开了窗帘。太阳照进来,刺疼了小姨的眼睛。仍然守在病床前的鲁辉煌见状,立刻起身走过去,把窗帘重新拉上。
小姨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启开,虚弱地对一脸倦容的鲁辉煌说,我不会再要孩子。
鲁辉煌开始没有听懂。他刚刚坐回到床前。后来他懂了。他高兴地差点儿没蹦起来。他一连声地说,我们不要孩子!我们要什么孩子!我们只要我们俩,那就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
小姨摇头,说,不是我们俩,还有建国,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