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7)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东西 本章:第六章(7)

    牛红梅从她随手携带、有备无患的坤包里,抓出一把红豆递给边鼓,说我们什么也没带,就带了一口袋红豆。边鼓双手接过红豆,说这就是王维诗里写过的红豆?牛红梅点点头。边鼓说这就是用来表示爱情的红豆?牛红梅又点了点头。我们以为他拿到红豆后,会知趣地走开,谁知他又以红豆为话题,说了两个多小时。他离开牛红梅房间后,我们累得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边鼓带我们去颐和园。我们爬了佛香阁,荡了昆明湖上的舟,晚上回到宾馆,边鼓去找苏超光。苏超光还没回来。我对边鼓说,他怎么能够这样?把我们骗到了北京,自己却溜了。边鼓不停地搓着他的手掌,说他也有他的难处,得听导演的。你们再耐心等一等,或许明天他就回来了。如果他不回来,我陪你们去游长城怎样?边鼓用讨好的口气征求牛红梅的意见。牛红梅说你问我弟弟。我说他再不回北京,我们也不玩了,我们回去。边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拍脑袋,一会儿摸下巴,说怎么能够这样呢?你们刚来就想走,连长城和故宫都还没有玩,怎么就想走了?

    第三天,牛红梅早早就起床了,把口袋里的红豆散发给宾馆的服务员。那些年轻的服务员抓住红豆,就像抓着爱情那么兴奋。我听到边鼓的敲门声,故意没开门。他叫服务员打开房门,走进来,掀开我的被子,说快起床,我带你们去找苏超光。

    我们跟着边鼓出了宾馆,进了电影制片厂,左拐10米,再右拐20米,再往前走30米,来到一排低矮的房屋前。边鼓指着一扇破烂的门板说,这就是苏超光的宿舍。边鼓拍了一下门板,同时叫了一声苏超光,屋里没有任何声音。我们估计里面也不会有什么声音,边鼓只是拍给我们看一看,以此证明苏超光真的不在北京。边鼓抬起右脚,开始踢门板,他每踢一下,就骂一声他妈的苏超光。门板摇摇晃晃,差不多被他踢破了,一些粉尘和朽木脱落到他的皮鞋上。我说走吧。边鼓说他真的不在,我们与其在这里踢门,还不如去逛一逛天安门,去逛一逛故宫。

    这天晚上,边鼓拿着苏超光发自青岛的一份电报给我们看。苏超光说他们摄制组已被导演拉到了青岛,为了赶镜头,他恐怕一两天还回不来,特委托边鼓照顾好我们,并保证在春节前赶回北京。我们只好听边鼓的。去长城游玩的那天,牛红梅忘了穿棉衣。出门时谁都没注意,一直上了旅游车,边鼓才呀地叫了一声,说牛红梅你怎么没穿棉衣?牛红梅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没穿棉衣,她望了望车窗外的雪花,再看看自己的身子,说不冷,我一点也不觉得冷,哎?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冷。也是从这一天起,我才知道牛红梅不怕冷,她穿着一件薄毛衣在八达岭的长城上走来走去,没一点冷的感觉。她甚至扒开砖头上的雪花,去辨认砖头上的字,去看谁谁到此一游了。

    游完长城,边鼓又接到苏超光的一份电报,说他们摄制组已飞到上海,希望我们玩得开心。再过一天,苏超光又来一份电报,说他们已飞到福州,恐怕要在福州过春节了。他让边鼓为我们买了两张返程的火车票,打算在福州拍摄完毕后,即赶到南宁与我们见面。我和牛红梅要在北京过春节的想法就此破灭。边鼓想尽办法用高价为我们买了两张卧铺,坚持要送我们上火车。我对他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当然也骂苏超光不是个东西,是大骗子,狼心狗肺。边鼓说骂得好,苏超光他不是个东西。

    临上火车时,牛红梅把她口袋里的红豆全部倒到垃圾桶,说南宁有的是红豆,我不可能再把它们背回去。边鼓放好我们的行李包,把车票交给我们,便下了火车。他站在车窗外,跟我和牛红梅说话。我看了看手表,火车要30分钟后才开。我说你回吧,天气怪冷的。他双手抱在胸前,双脚跺了跺,说没什么,我陪你们说一说话。我一时找不到话说,该说的话也已经说了。他张了几次嘴巴,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上车的人愈来愈多。边鼓望了那些跑动的人群一眼,又跺了跺脚,说红梅,其实我就是苏超光。他说这句话时,有许多热气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我被他的这句话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看牛红梅,她基本没做出什么反应。边鼓低下头,说明天就是除夕了,我真不忍心把你们送走,真希望你们能跟我在北京过一个春节,可是我再也骗不下去了,我不想再骗你们。我知道你们看不中我,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跟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说过这么多话,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她们总看不上我。我能写文章,边鼓是我的笔名。我也有钱,家里没任何负担,可是她们就是不愿跟我结婚。我起码谈了二十多次恋爱,但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我知道我们也不会成功,夫妻不成朋友在,就算是我请你们来北京玩了一趟。如果你们不认为我是骗子,愿意跟我在北京过春节,现在我仍然欢迎你们下车,过完春节后,我再买票送你们走。我知道我说也白说,你们不会看上我,你们不会下车……

    我看见牛红梅的脚动了一下,好像是要下车的样子,迅速用手按住她的膝盖,不让她站起来。她的眼泪,她好长时间没有流过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边鼓吊着两只手,呆呆地站在窗口外面,说她怎么了?她为什么不骂我?她是被我吓怕了吗?我告诉边鼓,她这是高兴,我的姐姐她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不高兴时,她常常发笑。高兴的时候,她常常哭。如果不是你真的长得难看,我百分之两百地愿意让她下车。边鼓说人总得讲一点感情,为什么要以貌取人?你让红梅自己表态,她的命运她可以自己选择嘛。红梅,你说呢?这时火车已启动,边鼓小跑着跟随我们的窗口,似乎想得到牛红梅的回答。牛红梅抹了一把眼泪,把眼泪摔出车窗,眼泪砸在边鼓的脸上。边鼓说红梅,你说呢?牛红梅说我听弟弟的。边鼓停止奔跑,车速愈来愈快,我看见他被抛在站台上,呐喊着,不停地用手扇自己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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