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晚上,小二当然跑马了。千骑卷平冈,畅快无比,还带有拖拉机突突突突高歌猛进的节奏。惊醒过来,看见凉席上一摊月光。窗子是长方形的幽蓝,月亮前半夜没出来,后半夜明晃晃,照见小二惊惶的脸,照见他的裤头,裤头是津湿的,月水如岩浆;照见他的思想,思想是混乱的,纠缠如麻团。
第二天早上何仙姑广播响的时候小二根本听不到,他在复觉里,在混乱斑斓的梦里,在天地间的一片混沌里。是猴子把他叫醒的。
“老子昨晚上一晚没合眼。”在放大一百倍的何仙姑的尖声锐喊里朝厂区走去时猴子跟小二说,“你妈妈的你净讲梦话,还叫起来,好像有人拿刀要杀你。”
“没有吧我?”小二不敢望猴子,也不敢望任何人的眼睛。
“骗你是你养的好啵?”猴子边走边嚼他的包子油条三明治,说话变得很含糊。
“猴子,猴子,”小二手里拿了两个包子,半天没动,“老子有点怕,猴子。”
“怕卵咧你,”猴子明白小二指的是什么,鼓着腮帮子道,“又没人晓得。”
“太那个了猴子,”小二嗫嚅道,“怕,老子有点怕。”
“跑马了吧你?”猴子凑到小二耳根边上,“老子打赌你跑了。老子听到你床上的动静了。”
“你呢?”
“你先告诉老子,老子再跟你讲。”
“老子不讲。老子不晓得。老子睡着了。”
小二上班的时候有点神思恍惚。施技师叫他拿一千毫升的量杯加五杯酒精在搅拌锅里,他加了三杯后问刘大姐:“这是第几杯了我?”
正在看Ph试纸颜色的五八年的郭兰英斜斜瞟他一眼:“你问我,我问哪个?”
“这是第几杯了我?”小二又问王胖子师傅。
“你自己没记数嗳,问我?”王胖子师傅刚刚把恒温干燥箱移了个位置,正打算坐到窗子上抽南桔烟。
施技师从外头进来,听到小二说话,脸跌了下来:“开不得玩笑的啊我告诉你,多加少加都不行的啊我告诉你。五千毫升,五千!”伸出只手掌在空气里抓了抓。
小二眼睛朝上翻了半天:“好像……好像……”很高的额头上汗粒出来了。
“没有好像!是多少就是多少!”施技师拿南京腔训道,“这是制药,不是做馒头,多放少放点灰面没关系。什么记性!”
那锅试制中的药液就这样被小二的“什么记性”废了。因为施技师说了,这是制药,不是做馒头,“开不得玩笑的”。酒精已倒入锅里,并被搅匀,无法提出计量。施技师虽然爱找贺技师寻衅,一心要拿扳手敲他油光水滑的后脑壳,虽然凡事一不顺心回去就扇南京驴子的耳刮子,把她一副白净的江南女人的脸扇得五颜六色,但他对制药这桩事还是看得蛮严肃的,他经常跟小二说,他是个从小就有事业心的人,不容许自己随便犯错误的人。于是这个有事业心并且不容许随便犯错误的人就把那锅药液报废了。
“无法计算损失,一切工序都要从头来过!”施技师说,目光像那天追打贺技师时一样凶狠。
施技师非常后悔,这样的事情没有亲历亲为。哪怕交给五八年的郭兰英,也不至于铸此大错。他现在正在试制一种新药,怕泄露出去,尤其不可让贺技师晓得,所以连药物名称都不告诉小二他们,只让他们按他的吩咐做事。而且他的想法是成果一定要出在贺技师之先,因为贺技师另立门户之后研制血清,据说已有了眉目。
那几天里,小二上班一直精神恍惚,眼前飘过的皆是艳光肉影。小二的正常的生活被薛军带着看了一回“真家伙”,搅得如那锅不晓得放了多少酒精的药液一样,也要报废了。
小二在贴着白瓷砖的池子边上清洗玻璃器皿,一手拿着个毛刷,毛刷上蘸了洗衣粉,在一只烧瓶的内胆里来来回回地刷,动作迟缓,目光涣散,如得了老年痴呆症。五八年的郭兰英对王胖子说,这小家伙是走多了夜路碰见了鬼吧?
那几天的晚上皆有月亮,月水盈盈在床,小二到半夜就醒来,睁着眼,半天不眨。他睡不着了。他感觉到青春在身体里的骚动,如远处湘江河水拍打堤岸,一阵又一阵。单身楼很静,四处有鼾声跟墙角的虫声。
小二发现,他醒来的时候,猴子也是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