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看到徐元元,心里的激动甚至超过爬急宰间的墙。他现在终于搞明白了,徐元元还是化了妆好看些,化了妆,穿喜儿的条子裤,穿吴琼华的灰军服,无比好看。化了妆,眉毛朝上扬,眼角朝上扬,无比好看。化了妆,变得遥远,变得陌生,无比好看。
在徐元元的窗户下,每天皆有人喊她的名字,产生悠长的回音,产生心魂的振荡。小二晓得,徐元元看不上那些只有勇气在窗户下喊她的人以及那些只会打勾针的人。小二晓得,徐元元的妈妈不让她找男朋友,无论是一支队伍还是一个单兵。小二还晓得,只有徐元元对他最好,声音里有关切,笑容里有温暖。她说的,小二是天才。她说的,走,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小二在床上无数回咀嚼过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朵笑,每一抹眼神。他觉得,这个世界,因为有了徐元元,才变得有阳光雨露,有彩虹云霓。
小二的衣裳湿了,在舞台变幻的灯光下幽幽闪亮。
每到一个节目完毕,何仙姑就站起来,带头呼喊革命口号,声振屋宇。这就是她的用武之地。她因为矮,索性站到椅子上喊。圆滚滚的手臂举起来,圆滚滚的屁股撅起来。她陶醉在自己比玻璃碴还尖厉的声音里,以此忘掉田报幕员。
高潮中的最高潮,是所有的节目全演完之后,军代表老莫走上台来,指挥全体军民合唱一首《东方红》。
他一边咳嗽一边起了三次调,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或者调子跑到了八公里外。他自觉不行,对田报幕员说,还是你来,还是你来。田报幕员起了个调,于是所有的嘴巴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张张合合间,雄浑庄严,荡气回肠,虽然已是晚上十一点。
散场的人泄洪般地泄了出去,猴子把两根食指放在口里打了个有弧度的唿哨,叫小二走人。小二扬扬手,示意他先走。椅子空荡荡的了。经过喧哗之后的安静比安静更安静。幕布后面,演员们正在换衣服。最琐细的声音,包括发夹掉到木地板上的声音,皆被放大。小二一个人坐在他的位子上,很安详,也很焦灼。他等着徐元元走下台来,虽然他怀里没有鲜花 。
“成功啊成功啊今天特成功啊!”
徐元元终于下来了,穿了自己的衬衣裙子,脸上的妆仍未卸掉,走近了,显得特别红。小二冲他不断地重复着成功啊成功啊,试图把手伸过去握住她并且摇来摇去。
徐元元本想把手也伸过来,看到旁边还有人,又缩了回去,只笑笑道:“还可以吧?比他们的强些吧?”
“强多了强多了你们。强到哪里去了你们。他们不能比你们。”
“我的妆化得好不好?我自己化的。”
“化得好化得好,仙女一样的你,真的真的。”
徐元元又是那样的笑:“你怎么一个人还在这里?”
“等你啊,祝贺你啊,成功啊成功啊,今天太成功了!”小二说,“我数了,你总共有八个节目你,跳得好跳得好,你!”
“你都认真看了?”
“认真!比开帮教会都认真!老子眼睛眨都没眨一下!没想到你跳得这么好,跟专业的一样,比平时排练时跳得好得多!”
赵丽萍远远地喊徐元元,徐元元应了一声,跟小二说:“这就谢谢你的表扬,我走了,谢谢谢谢。”
小二站在那里,看到徐元元像只飞蛾一样飞出去,消失在礼堂外面的黑暗里。他心里顿时有点惆怅,仿佛外面的黑暗被吸进了胸腔,闷闷地憋人。
“等徐元元那个妖精去了吧,嗯?”猴子躺在床上,把手中的一本雨果的放下来,问小二。
“没咧,没咧。”
“没咧?在老子面前不老实?你还嫩了点啊小二。”
猴子说话的口气很像我们院子里的大毛。那年头,大毛不知从哪里学了些套路,把我们每个人的上衣口袋剪烂,然后带我们上街,经过水果店,让我们装做直视前方,或者问营业员:“有熊掌卖吗?”,“有鱼翅卖吗?”手却从烂口袋里探索出来,拿走经过挑选摆放在筐子最上头的苹果、鸭梨或石榴。在大毛的有脚臭味的房间里,胜利果实堆到床上好大一堆。然后,大毛来分配,谁吃大的,谁吃小的。每天一天黑我们就上街。附近几条街上的水果店统被我们皇军扫荡过。那段时间,我们把大毛呼做“猪头小队长”。有天黑皮把支香蕉留在裤口袋里,打算拿它当饵子,给街上的一个扎翘尾巴辫子的妹子吃。猪头小队长看了一下床上的胜利果实,声音不大但吐词清晰,道:“你们中间有个人还藏了东西啊。”我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他说的是谁。猪头小队长拍了一下桌子:“黑皮,把它交出来,一切权利归苏维埃!”黑皮咕哝道:“什么东西交出来?”猪头小队长又拍了一下桌子:“你还装,在老子面前,你还嫩了点,你这个小杂种!”
小二被猴子这一戳,脸红了一下,嗫嗫嚅嚅道:“老子只是想祝贺她一下。她今天晚上真的跳得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