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出了块黑板,下第二节课,老师也要集体做广播体操。
邹汝荣克尽职守,到每一个教研室门口喊:“做操啊!一律的都去做操啊!”
“几十岁了,做什么鬼操!”李适夷老师侧身在门背后,咕咕哝哝道。
窗户外头响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乐。大约因为唱片抑或唱针出了毛病,喇叭里的声音便极其的沙沙沙沙。操场里弥散了橡胶的臭味。
“手臂要抬高。哎——哎!腰!腰!挺直些。哎——哎!……”
学生在大操坪里做,老师们则在篮球坪里做;由周其松示范着。他那发达厚实的胸肌,似乎要从紧紧的运动衣里皮球似的蹦出来。
然而老师们做操的样子是极其好笑的。虽然都十二分的认真,而且出汗。做得轻盈规范的,只有刘虹他们几个青年老师。校长老曾简直笨得象肥硕鸭子。然而他分明满脸是严肃和汗粒。
只有邹汝荣不做操。她左手端着本子,右手夹了笔,在鼻尖前移来移去点人头。
遽然的风吹过来,泡桐树沙沙沙沙地摇响。教学楼墙上的那张公告,一角也在风中飏动。而且那一角分明在扩大,扩大;终至于整张的公告从墙上飘了下来,掉在了水沟里。“……符梅同学……一贯……停学一年……以示……”几个字,立即便被水浸湿,濡成墨团团了。而那白白的云,同时也在水沟里慢慢地移,似乎小心小心,要将这墨团轻轻拭干净。
散了操,章建军正要到图书室去。邹汝荣过来把他叫住了。“章老师,校长叫你去一下。”
“什么事?”
“你去就晓得了。”
“是这么一回事,”在校长办公室里,曾懿民递了一杯茶给他,然后说,“你上第二节课去时,我和薛主任检查了你桌子上的作业本。——你坐下。我发现有三个单词,有学生写错了,但是你没有更正。你坐下。”
章建军坐下了。茶杯的杯口散着一缕热气,又在空气里散尽。教研组彭组长和邹汝荣也都在那里,拿眼睛看着他,仿佛他会跑了似的。
“校长,”这并不想跑的人悠悠地说,“这很可能是事实。即使是报社的校对,也难免有差错——报纸上不是时时有勘误吗?何况我每周要看二百多本作业!如果借此说明我工作不负责任,恐怕难以令人诚服。”
“你要学学胥老师!”邹汝荣忽然插嘴进来,“他看学生作业,连标点符号都改过来。他也教两个班的课,还当班主任。身体,你晓得的,尽是病!”
教研组长不作声,然而微笑得大有深意。
“你好好的想想吧,”校长继续说,“听说你业余时间专门搞翻译,你不否认吧。一个教师,他是不能搞第二职业的。他只能一切为着他所教的学生。兢兢业业地忠实于党的教育事业。……”
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章建军其实全不曾听进去。因为从窗子里,他望见操场上,刘虹正在跟几个男学生玩排球。火红毛衣显得极耀眼。有两只鸽子从操坪上头低低飞过。翅膀驮住了广漠的天空。周其松自然也站在操坪边上,身体壮实地朝刘虹看,刘虹真真是美丽。
“这象什么话!——‘我就是喜欢和女同学玩。和她们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活泼起来了,聪明起来了。’——这象什么话!这未必也叫做检讨?!”
在教导处,薛主任拿了刘强的检讨踱来踱去,发着空前的大脾气。
“不行,重写!第二遍了,还写这种鬼话!”
刘强本低着脑壳站着,这时候却抬起脸来:
“我是……我是……说的老实话嘛……”
“什么?老实话?哈哈!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实话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您让我重写,我,也还是会,写这种话的。因为……”刘强的眼睛忽然射出来蛮气的光芒,“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喜欢和女同学玩,喜欢和赵丽丽玩。我和她,只是玩得好的同学而已。我们送日记本,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好的好的,你是故意——”薛主任的下巴挨了冰冻似的哆嗦着,“你要后果自负!”
刘强被遣走了不一会儿,马子清到教导处来了。
“老薛,”他站着说,“我让龚志回班里面来上课了。我反对动不动就停学生的课。”
“唉呀,老马——马老师,你应当事先和教导处打打商量呀。”
“我个人以为,没有必要多商量。我是他的老师,我有权决定。而且停课不是帮助学生,相反倒是害了他。对不起,我的做法可能有损于教导处的威信。我把他从街上拦回来了。”
然后马子清老师转身就走了。
薛主任似乎茫然进来,喃喃地说:“这象什么话。纵容……”
邹汝荣探脸进来:“薛主任,刚才是马老师来过了吧。我在隔壁听见他说什么了。”
薛主任依旧茫然的,空若无人地低语:
“姑息呀……”
“鼓励?”邹汝荣滚了滚小小的眼珠子,“鼓励哪个啊?”
晚上,章建军到图书室去看书。刘虹仰起脸来灿然朝他一点头。
“你好。”
“你好。”章建军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唐大爹真是额外照顾你们女同胞啊!”
“怎么说?”刘虹提出疑问,形容极美丽。
“我问他要钥匙,他横竖不给。”
刘虹吃吃地笑过了,就问:“又译东西?”
这算得是她的第一回的询问——他们素来只是点头招呼,并不多说什么话的,于是使得章建军脊背上燥热了起来。
“是的。想学着译一点东西。但是有人看不惯,以为我不务正业。”
“怕什么?人家看电视,通宵打牌,没人表示看不惯。你业余搞点翻译,倒看不惯了。好笑。”然后模仿电影里的话,“我们不理踩它,——人民委员斯大林!”
于是都快活起来了。
“想不到在冷眼之中得到了你的首肯。很意外咧。”
“我为你的意外而意外。”
然后他们推开书本,索性聊起天来。聊起翻译,以及翻译之难为。又聊起所喜爱的外国文学。居然刘虹读过那么多古典的、现代的、及当代的名著。而且在理解上在欣赏趣味上跟章建军有诸多一致处。这不是易得的事情。
“想不到这学校里还能遇到知音啊。”章建军慨叹道,同时就听到心房里突突地跳。
忽然听到“知音”两个字,刘虹的脸便因此敏感而霎地微红了。
幸而章建军并没有看她——他不敢看。
窗外星光繁密,闪烁了一些谜、一些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大操坪,草丛间又虫声唧唧。
“马老师,还没睡?”章建军走出图书室时,正遇到在泡桐树下孑然独步的马子清。奇怪他这时候还在那里沉思逸想。
“陪你散散步好吗?”
马老师点了点头。
夜风从远天拂来,凉爽而且温馨。这似乎要令人伤高怀远起来。然而又并不。
“小章我问你,”一会儿马子清终于说话了,“你细想过我们的教育思想和体制,存在有哪样一些弊病吗?”
“这个……”章建军一时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对好多的事情,是极有感触的。他望着马老师那清癯的侧影,有星光在那眼瞳里依稀闪亮。
“为了文章,这样苦苦地想吗?”
“不,不是为了文章。是为了我们这校园里的生活。文章倒是刚刚完稿了。”语调却极不轻松。
章建军无意地回头一瞥,图书室的灯,依旧那么温柔地亮着。这使他立即懂得了诗。
“啊呀呀,李老师,发财!”
昨夜里下了透雨,而且大风。还很早,李适夷老师又提着撮箕沿了教学楼的四围水沟走。
那张前几日贴的,给135班刘强和赵丽丽分别警告处分的通告,被风刮到了水沟里。
自然那平房里住的在厨房做工的女人,比他起得还要早。又正纷披了头发站在那里喂鸡食。
“发财发财,……”她们喊道。
“发什么……财……罗……”捡了半块碎玻璃,李适夷老师谦虚而且惶惶地说,转身就急急走了。
鸡在塒笼里咯咯地高唱起来。
“昨天,一个女学生,捡了块表!”一个女人说。
“真的?”另一个女人显出极惊讶的样子。
“失主跑到学校里来谢她,那妹子啊,她硬是不讲出自己的名字!”
“啧啧,后来晓得了啵?”
“晓得了。是胥树良老师那个班上的班长吧,好象是姓易什么吧,啧啧……”
“啧啧。”
“果然这一天上午,学校的门口,就张贴了一张大红的感谢信。毛笔字虽然写得不怎么的,却显出了写字时的激动。”
这天天气好得很;因为无风,故而整个的校园里,空气也就新鲜起来。窗子统打开了。每一面玻璃上,便分明地都耀了一轮红红的火球。
刘虹老师的心情,自然也跟这天气同样晴朗。
她照例是提前一刻钟把课授完;然后对那些明澈而且企望的眼瞳,略略沉思地说:
“今天,我们说点什么呢?”
黑眼瞳们愈发明澈,而且企望。
“让我背一首叶赛宁的诗吧,《星星》。”她轻声地耳语似的说。
明亮的星星,高高的星星!
你身上包含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
啊,溶化了深邃的思想的星星,
你用什么力量俘虏了我的心?
……
她的声音她的心,统仿佛秋叶似的微微颤栗着,滚热着。整个的她,是那么的圣洁,崇高;尤其是今日,她换的是一件白色的上衣。一注阳光落在那瀑布似的倾泻的黑发上了。
为什么你闪烁的时候,
总引诱我向往天空,
想投入广阔无垠的胸襟?
……
在背诵完的片刻的寂静里,梦幻似的阳光温暖地淌动。那些心自然全变成了船,向远方的船。她然后将微阖的长长睫毛的眼睛睁开来。
却一下子看到后排靠门的那个位子。
——那是符梅的位子。那位子平日逢到这种场合,总有灯柱似的目光灼热地投了过来。
然而,空了……
她没有力量,可以把她所喜爱的学生召唤回来。她是一个代课老师。她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便是符梅离开学校的那天,她把自己枕头下的那本百读不厌的送与了她。
她那双好看的眼睛,这时忽然象酒盅似的盈满了莫名的忧伤。
学生们依旧沉醉于这首诗的深邃和博大里。然而有人敲门。
“刘虹老师,”邹汝荣探进脸来,“下了课,请到校长办公室来一下。”
学生的脑壳们一齐转了过来。邹汝荣只感到脊背蓦然一凉。立即将目光松落到地上。
汪自华老师的脾气,说来便就要来的。
“你看看你看看,这么简单的填空,你看看你看,”他说,颈根上青筋暴暴地跳。“我若是骂了你们,骂你们是蠢……又见出我没有涵养。我真想啊……啊!”
立即泄了气,啪地把教鞭丢到讲台上。这教鞭自然又有了裂纹的。
几个做不出填空题目来的劣生,可怜巴巴地在黑板边上站着。
“唉唉,这些蠢东西。”
下了课,他在过道上碰到马子清,便连连摇头,说。
“又怎么了?”马子清明知故问。
“还要怎么去教?”他摊开两手,似乎要接住从天上落下来的什么东西,“一遍,一遍,又一遍——还是不晓得!你看你看……”
马子清朗朗一笑,却又并不说出什么话来。
“这些蠢东西……一肚子鬼名堂,心象筛子一样尽是眼……,就是读不进书,唉!……”汪自华老师一边走,一边努力地摇脑壳。
“汪老师,”一个学生走到他跟前,悄声说,“有两个138班的学生躲在厕所里吸烟。我看见了,一个是王春保,一个是……”
“我不管——管不了呐!我只教课!”并不收住脚,而且狂躁起来,然后又喃喃地说,“这些蠢东西……蠢东西啊……”
那个学生,站在那里发呆,而且要哭了。
“……五十年代,唉唉那个年代……”汪自华老师,断气似的想。
马子清老师到办公楼去找邹汝荣,看见刘虹从校长办公室里满面忧戚地踽踽过来。
“你怎么了,小刘老师?”
刘虹仰起脸来,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忽然眼泪一涌,便低头急步匆遽而去了。
马子清驻足回顾她;在走廊的背光里,她的剪影整个地在一种颤栗之中,而且立即就消失了。马子清呆了一下。
邹汝荣正在清理传达室戴大爹交来的厚厚一叠信件。学校新近作了决定,凡学生信件,一律由传达室交给邹汝荣,又由她转给各班班主任,班主任则按照她的吩咐,要学生当面看信——这自然便于察言观色;而且但凡寄给学生的信的信封上如不注明寄信人地址,便由邹汝荣拆开来检查。
她正待剪开一封信时,马子清老师进来了。
“呀,稀客,请坐,请坐。”同时去拿茶杯。
“不喝茶,跟你说一件事。”马子清走到办公桌前,把手伸到衣袋里,“我们班的陈晓霏同学,今天整整哭了一个上午。”
“哦,真的?为什么?”
“你未必没有数?”马子清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你们拆了她的信!”
“哦——”邹汝荣这才敢对视马子清芒刺似的目光,同时正色地说,“这是学校的新规定呀。她的信上没署明寄信人的地址,对吧?”
“但是私拆信件,你晓得,是违法的。你是学过宪法的,对吧。”芒刺于是利利地逼去。
“唉,这个问题嘛,马老师,坐,——我们可以好好来认识认识,统一思想。”
“这思想可以统一么?”
邹汝荣并不曾听出这嘲弄意思,依旧正色道:“你是清楚的,现在学生当中不少人受社会上的坏影响;女同学中间象符梅那样不搞学习,专门谈情说爱的人也是有的;而且……”
“你不要跟我说这个。我现在只问你,陈晓霏同学的信你拆了,你到底从信里头看出了什么谈情说爱的东西没有,啊?”
“这个嘛……马老师你不应该这样认识问题。虽然陈晓霏的信里面——具体内容我记不得了——好象没有什么不健康的东西,但是我们也是本着关心孩子们成长的责任感,才这样做的嘛。你认为呢?”
“我认为这样做,伤害了一个学生的自尊心和独立的人格!”
以后的二分之一个上午,邹汝荣坐在办公室里,但想到马子清老师临出门前的这句话,便觉得档案柜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得好烦躁。
“天……呐……”
隐约地似乎又听到癫子在校门口喊天,然而一下子又倏然消失了。
邹汝荣拿起那封不署发信人地址的信,反反复复想,剪呢,还是不剪呢?……
终于从抽屉里,慢慢摸出了刃口雪亮的剪刀。
刘虹老师的这一节课,上得极其宁静极其平缓,虽然照例是半小时的授课和剩一刻钟来讲故事。“讲什么呢?”他想,“就讲昨天看过的那部日本影片《四年级三班》吧。”
她讲得很冷静。然而那个严厉而且慈祥的女教师,最后告别那一群虽然小,却很明白感情的她的学生,骑着单车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时,刘虹老师的声音便颤栗了,眼泪悄然涌了上来。
“同学们,”她说,用了很大的力气,“恐怕我,从明天起,也会,和你们……告别了……就象我和你们,说起过的,那个韩麦尔先生……一样;今天……这是我的……最后……一课了……再见吧……”
下课铃骤然响起。一群鸽子,在草坪的上空悠悠地飞。没有风;阳光正如荷叶上的露珠那么静静的,那么亮。天蓝得很特别,很令人想起一些忧忧郁郁的事情来……
忽然有人大叫:
“胥老师晕倒了!胥老师!”
立即慌慌地跑来多少的人。七手八脚把倒在讲台底下的胥树良老师抬到教导处来。
“胥老师!胥老师!!”
“不要……紧……”隔了好久他醒转来,要说什么,立即又晕了过去。
“打电话,叫辆救护车!”校长老曾,沉稳而且果断。
邹汝荣便遍身流汗地跑去传达室打电话。
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医生一看,便说,“危险,要急救,要快!”同时摇脑壳。
校长看着救护车卷起的灰尘缓缓飘散,喃喃地说:“可是一个好老师,好同志啊……”
鸽子在操坪上空划了些半径一个比一个大的圆,然后便飞走了。剩一小片天空,寂寥地蓝着。
刘虹——她现在,已不再是老师了——提了小小一只皮衣箱和一大网兜书,朝校外沉沉走去。马子清老师没有过来,只远远沉思地严峻地站在球坪里目送着。他立即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同时他看到有一个人,已默默跟了刘虹走。
那便是章建军。他刚刚听到消息,刘虹被学校解除合同了,——还不到期末;这完全是没有先例的。
“我来,帮你,提!”他抢上一步,说。
“不。谢谢,我能够。”额头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粒了。
他于是退后一步,依然默默跟了她走。
快上大马路了,他终于说:“他们为什么,要解除你的合同呢?啊?”
刘虹轻轻地轻轻地摇着脑壳。阳光下她的头发是乌亮的。而且忧郁地飘动。
“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谢你的关心。”刘虹停住足,喘了口气,说,“谢谢你,章老师。”
然后一直的朝着汽车站走去。她的家住在郊外,很远的地方。
她的背影,慢慢掺合到街市上无数的晃动着的,各式各样而且陌生的背影当中去了。这正是临近下班人流高潮的时候。
“哦——今天不会留校哦!”
135班教室里,几个男学生,忽然高声叫了起来,而且把书包朝天上丢。
“放学了,我们到河边上去玩!”
城边边上有一条河,很古老,静静移动着日历纸似的一页页白帆,移动着绵长无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