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绕那棋盘似的小小古城一周,静静蜿蜒。即或是夜黑风紧,也不惊乍一叠浪响,因此就同古城中人的日子一样,平平淡淡流逝,没有故事。
好多年前,天一断黑,就要把那无数座青山,关在城门外头。夜里隐隐听得有狗吠,有更鼓;与那月色溶在一起,沿青青石板路四处流。梦呢?或有或无;可有可无。某年,守城门兼打更鼓的老人死了,孑遗下不足岁的一个细孙女。
如果硬说有故事,这就是唯一的一个。
城中人有许多贩小吃为生计的。那冷的热的硬的软的酸的辣的各样各类。怕是居在都市里的人,难得一尝的吧。若尝了,又怕是都要称颂到好的吧。
城门口吴婆婆,毕生专做一种荷叶粑粑。将糯米黄豆与包谷,磨成粉,和在一起又加些糖,拿荷叶扁扁地包成三角形放在笼里蒸,荷叶的绿香又浸到里面去,因此那粑粑极好吃。又便宜,五分钱即可买得两个。就在门口搭一个凉棚,凉棚里有一木桶凉茶,吃了荷叶粑粑任意喝茶,并不加钱。
“荷叶粑粑吃热的呐——”
能这样尖声锐气喊,自然是年轻时节的事情。如今老了不能喊,兀自弓曲在一张蛤蟆凳上作太公垂钓状,生意难免不有几分冷清。
导致这冷清,还因为街对面,也有一个凉棚。凉棚里,也有同价的荷叶粑粑。茶也不另收钱,且还兼卖葱花米豆腐。这凉棚主人,因为背驼如锅,人就称他萧七罗锅。刨一个精光脑壳同日头比亮,又坐竹围椅。做生意的学问上,点子来得比吴婆婆快,来得比吴婆婆足。
对门对户竟不大打讲。晓事的人练达地说,“同行生妒嫉。”因此这边买两个荷叶粑粑吃,再到对面喝碗葱花米豆腐,饱了肚子,又皆大欢喜。
除红白喜事凑拢去或喜或悲热闹片刻外,小城中人,尽安安稳稳守住自己的本分。正应得一句老话:黄牛角,水牛角,角(各)管角(各)。
唯一不守本分的是那癫子。
癫子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并不披头散发。又晓得唱无数新旧歌子。唱到好处时,形容极美丽。且愿意唱就唱,愿意止就止,在这小小世界里,完完全全是一个自由人。
那癫子手捏一枝栀子花满城里晃晃摇摇走。间常要停住足,痴痴闻花香好久好久。抬头随意看见一白脸后生,就走拢去柔声细语招手:
“你来。你莫走。你答应了我你不走。”
后生并不将白脸乍成红脸。只认真摇头道:“唉!”
“你莫叹气呐,今晚上你约我到称门外头护城河去,听我唱歌子你听呐——”
“唉,走吧,走吧!”
走的到是他自己。
“答应我你不走啊。啊?‘鸳鸯戏水在河中央’……嘿嘿嘿嘿嘿……”
低头闻那花香,低头落泪湿一片衣衫。那栀子花,香得并不酽,只淡淡有些幽远。
“送你,好香咧!今夜到护城河边上等我。”
又看见了一个白脸后生。又重演出方才的那一幕。满街满巷,到底走得有好多白脸后生?
“唉,前世造了孽!”
吴婆婆每看到那癫子,想起她那已过去的前半世同将要来的后半世,免不了要叹息再三。摸两个冷了的荷叶粑粑走出凉棚喊拢来那癫子。
“莫发癫!快快同我吃了!”
声音好严厉。那癫子全不晓得有什么客气与害怕。极快地抓过来扯散荷叶三两口吞下去,并不细细嚼。复又哈哈脆笑,朝城门口走。头发黑乌乌的梳得好熨帖。栀子花一路的香过去。
萧七罗锅侧边喊:
“癫子,你拢来!”
癫子拢来,收住一脸笑。
“癫子,把碗葱花米豆腐你吃!”
霍霍霍霍喝下肚,将那蓝花瓷碗往地上一撂,啪地碗碎了。
“你回来。你剃半边脑壳。坐班房。吃炮子七七四十九粒!啊哈哈哈哈……”
吴婆婆朝癫子背影望去,重重叹息。萧七罗锅呢也不发火,只摇着那精光的脑壳蹲身下去一片一片拣碎瓷。还有用,回去拿它做得甑片子,刨得芋头同南瓜。
“今天生意不好,怕要赚只碗钱不回来。”
吴婆婆对门搭腔:“我呢,一笼粑粑都没卖得完。整个一早晨。”
大家龇牙笑一回,算是什么事情也没得。复坐下来静静候生意。
远远地来了三个年轻陌生男人。从装扮上,一看就晓得是大地方上人。到了这小小县城,发现到处摆得有小吃,几多有味道。拣热的吃罢又喝冷的,且酸的辣的一并来。白净额头上看看吐出了一些晶莹汗粒。一边抹又一边叹惋:
“唉唉,只可惜肚子不能再装了!”
恨不得变一直骆驼一头牛。就坐在一爿酒家歇憩。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探讨都市固然有都市的意味,小地方也自有小地方的妙处。窃以为这结论好深刻,又好无聊。就哑默下来。
忽然感觉背后站得有人,同时惊闻一股花香;转脑壳即看到极妩媚极灿烂一朵微笑。那上下牙齿又白又细如珍珠。
“到底回来了啊。他们不敢用炮子打你吧?玉皇大帝要你来约我到护城河边去听我唱歌吧?……”
三个陌生客情绪上顿时有些振作。又细细将她看来看去,佩服她居然生得美丽。猜这地方上水土必定好。就高声问:
“她为什么得了神经病啊?啊!”
内中一人悄声正名:“精神病。”
酒家李二爹猛可一惊。并不因为这喊声高且又打的官腔,是因为他正欲背过身偷偷将一杯白开水羼到新搬出的一坛包谷酒中去。
“啊,啊?造孽。造孽。”
结嘴结舌时,神经始有些松弛。
“鸳鸯戏水在河中央,两个龙王——”忽然止住,柔声问,“说,我唱得好么?”
“好!好!一二三——”
“再来一个”
鼓几片掌声噼里啪啦。陌生客心想,与她玩笑玩笑必定能助消化。就同她逗乐,要她唱完那“鸳鸯”,复又鼓掌要她再跳一段舞。街上人远远注目并不拢来。
癫子舞毕将乱发抚熨帖,促声促气道:“我好高兴咧。到底回来了。没吃炮子七七四十九粒?答应我你莫走!啊?啊?”
“不走。不走。今晚上到护城河边上去等你。”
陌生客畅心畅意笑着离开那癫子,就往城里头游去。李二爹说:“造孽。”把那杯白开水泼到青青石板街面上去了。街上人哑默不语。癫子呢,满街满巷同人说,到底回来了呐,约我晚上到老地方去等呐。
满街满巷都是那栀子花淡淡的香。然而用力一闻,竟又并没有。
三个陌生客,交口赞美这小城的古风同土产,用了完完全全诗一般的语言同十二分诚实的夸张。又探讨无论如何明天还是要搭清早那班汽车走。大事议毕各各买了一个鸳鸯织锦袋,带回去礼赠未婚妻。
又回顾各类各样小吃。一致结论到,还是城门口那个婆婆的荷叶粑粑,以及那个驼背的老爹的葱花米豆腐,好吃得很。提议每人必带几个那荷叶粑粑回去给未婚妻们尝新。正好又可以将那鸳鸯织锦袋利用一回,挂在肩上有彩丝穗子摆动必定风雅。葱花米豆腐呢,自然带不得,那就再去喝它一碗两碗过足隐吧。
走过那爿小酒家,看见李二爹在门前摆一局棋同一个后生对弈。忽然摆手道:
“不下了不下了。凤儿,凤儿,过来帮爹关扳子!”
后生惊讶得很!“吔,二爹,这是搞么子呐?”
二爹早拱到里屋去了,“我输了,我输了,好么?凤儿凤儿喊你你不动?”
三个陌生客并没有意思要再到里头去歇憩。不深不浅一笑,沿青石街面朝前走。看见那个婆婆子了。
“一人再买你十个荷叶粑粑。”
抬头,慢慢认出这三个陌生客,吴婆婆从蛤蟆凳上弓起来,伸手去拿蔑笼罩。
“不卖了。”
“咦,怎么不卖了呢?还有这么多!”
“回去自己吃。”
真是好笑的事情。有钱还不晓得赚呢!那好吧,对门喝葱花米豆腐去。
“啊,啊,这豆腐,万万吃不得呐。”
“又怎么不能吃了呢?”
“刚才,跌了一条毛毛虫,在里头,邋里邋遢吃了要泻肚子呐。”
好吓人!自然那黄嫩嫩切成四方小块的米豆腐,那青青的细脆香葱,以及那陶罐里的萝卜丁辣椒粉,就只能馋馋地望几眼了。遗憾。
“到别的摊子上去吃吧,要卫生咧。”
萧七罗锅用细长指甲小心挖耳屎。那脑壳正油油映着黄昏的天光。
而在别的摊子上他们什么也没尝到。
远山淡淡如青烟。月亮正浮起。护城河粼粼闪闪绕城流。
三个陌生客,有几多迷惑,有几多疑云,又有几多怅惘同归思,在河边散步不说话。明天一早即要离别这小小古城了。难得再来。小小古城似乎不是小小谜语。不远不近有虫鸣,有水响,有萤火灯笼在草里头移,找寻那已流逝的岁月同故事。
忽然看到河边蓝幽幽地坐得一个人影如雕塑。有一种幽香迤逦过来。
啊!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呢?……
198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