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申 本章:第七章

    这天晚上,天气格外闷热。赵德顺老汉说这是在沤雨呀,看看有没有怕淋的东西,赶紧拿屋里去。

    玉玲说我姐早就收拾利索了,您老就放心吧。玉芬已在洗碗筷,她皱着眉头,瞥了瞥天空,想说啥又咽了回去。黄小凤说你想啥呢。玉芬说啥也没想。玉玲笑道:“我知道二姐想啥,准是想河西。”

    娘说:“这个满天,平时挺明白的,咋这回这么鲁,生是不来接你们。”

    玉玲说:“他不接更好,我还不想回去呢,看他们能坚持到啥时二”

    黄小凤到家吃了几顿可口饭,精神劲又缓过来,她说:“我看你们还是来个高姿态,主动回去。还要做满天的思想工作,让他认真地投入到这场社教活动中来。”

    玉玲拽过小凳坐在当院说:“嫂子,做思想工作,是工作队的事,我们可没法做。不做还干架呢,做工作,不是找茬儿打架吗……”

    玉芬说:“我看做不做工作,不打紧,打紧的是那院里的猪呀鸡呀,还有那窝新孵的鸭子……”

    玉玲笑了:“瞧瞧,二姐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放着轻闲不轻闲,脑瓜子里,除了鸡,就是鸭。”

    玉芬叹口气:“我可比不了你,你年纪不大,心眼挺宽,要是再老点,你更啥也不上心了。”

    玉玲说:“那也不见得,得分啥事,要是自己愿意干的事,就得上心,要是受累不讨好,旁人还不领情的,就是给我二百吊钱,我也不往心上去。”

    黄小凤说:“玉玲,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么说,未免心胸太狭窄了。要是世上的人都只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为人民服务的事,谁干?”

    玉玲说:“您干呀,您不是专门爱于那种事……”

    黄小凤刚想反驳玉玲,赵国强和桂芝从后院过来了。这几天,由于玉芬玉玲回家来,整日陪着爹娘说话唠嗑,嫂子黄小凤也住进前院,家里热闹了不少。今天晚上,赵国强过来,是想和嫂子黄小凤说说自己的想法。在这以前,也就是从乡里开动员会到现在,他脑子一点也没闲着,他觉得作为一名村干部,尽管算不上啥官,但毕竟受群众的信任,掌握着这个村的权,就有责任对发生在村里的一些事,提出自己的看法,拿出自己的主张,否则,你拿干部补贴就该心愧。可是,嫂子以工作队长的身分在村委会里拉着架式,她听不下去,如今,她住到家里来,脸上也有了点笑容,跟她谈谈,大概这是极好的机会,否则,她好利索了,又搬回村委会,还是没法儿跟她交流。

    这会儿一家人都在院里坐着,说说笑笑。玉玲回到娘家格外兴奋,好像又回到在家当姑娘的时代,她说当初在家里咋咋偷好吃的,咋咋上村摘果子,咋咋黑天里装鬼吓人,说到高兴时,自己格格笑一阵。国强说想不到老妹子记性这么好,小时候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德顺老汉说甭说她,连我都记得小时候的事,那会儿正是日本鬼子来,可邪乎,集家并屯,住人圈,端着刺刀把门……

    黄小凤心里一动:“咱村不是被烧了吗?”

    德顺老汉说:“不是,烧的是沟里,咱这儿是人圈,全聚到这儿来住。”

    黄小凤问:“人圈是啥样?”

    德顺老汉说:“有围墙,有炮楼子,定点开门关门,夜里不许点灯,谁敢出屋走,开枪打死白打……”

    黄小凤说:“这是很好的历史传统教育素材,可以通过这段事,教育全村村民珍惜今日的幸福生活,防止出现帝国主义希望的和平演变,防止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防止……”

    德顺老汉说:“咋那些防止?你好像是乡里兽医给猪打预防针的。”

    黄小凤说:“没错,我就是打预防针的……”

    玉玲笑道:“我是人,我可不让你打。”

    黄小凤说:“比喻,是说那个意思。”

    玉玲说:“比喻,也不该拿猪和人比,要是把你比成日本鬼子,你也不愿意吧?”

    黄小凤说:“那当然,日本鬼子是欺压老百姓,是咱们的敌人,他们咋能和我比。”

    德顺老汉把烟袋锅往地上敲敲:“要说是不能比,也不该比。不过,那会儿咱这一大片子,有现在四个乡大,就七八个人管,日本人呢,就一个。可眼下这一个乡多少人呀,净白吃饭的。你们工作队咋不把这事管管?”

    玉芬好不容易才张了嘴:“爹说得对,咱乡里领导太多,我们都记不住谁是谁,一年到头,可没少到我家喝酒。”

    玉玲说:“可不是嘛,吃,喝,完事了还要,还拿,我看这事倒应该是你们工作组的重点。一个土庄稼人,有啥可搞的呢。”

    黄小凤立刻说:“农业是基础,农民占我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这支大军若是搞不好,就麻烦啦。”

    赵国强说:“其实也没啥搞不好的,农村这一块,我看就是两条,一条是法制,一条是民主。法制就是用法律法规保证农村各项事业的发展,谁玩邪的就惩治谁,特别是要想方设法减点群众的负担,不能超规定从群众手中拿钱。二是民主,首先是干部的选拔任用,都应由村民决定,不能只靠过去领导得意谁就让谁当,得真正改为让村民选,选上谁谁就干,干不好还能选下去。”

    桂芝看国强还要往下说,就干咳了一声,意思是别一个劲往下说了,说多了人家该不爱听了。国强哪能不明白,也就不说了。

    黄小凤还想往下听呢,见国强低头抽烟不言语了,忙问:“咋不往下说了?”

    国强说:“说完了,就这两点。”

    玉玲说:“我看我二哥说的这两点对,是那么回事,不这么抓,你就抓不到点上,白受累。”

    黄小凤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这意味着啥?这不是他(她)们在教我怎样抓农村工作吗!我是工作队长,该咋抓上级有文件有要求,用得着你们一个比一个明白地跟我说吗,那么我咋在这呆下去。

    这么一想,刚才还想细听听国强的意见的念头顿时皆无。她说:“农村的事,千头万绪,还得首先抓思想,思想问题不解决,旁的就无从谈起。比如,咱三将村的村民中,就有不珍惜今天幸福生活的人,把家里家外弄个乱七八糟,影响很不好。”

    玉玲反应极快:“你不是说我们吧?我俩把钱家搅得有点天翻地覆了。”

    黄小凤说:“不是指你们,可你们也包括在内。你们姐俩大闹河西,有妇女要学呢。各家要是都乱起来,这日子可咋过呀。”

    国强说:“不会吧,哪能那样呢。”

    黄小凤说:“怎么不会,村里已经有说呢,我们工作队听到了这方面的反映。”

    本来挺愉快的聊天,突然变得气氛紧张起来。黄小凤沉着脸,要看看玉芬玉玲咋回答,德顺老伴瞪瞪老头子,意思是谁让你说啥一个日本人,引出这么多话来。桂芝站起来,跟国强说回家睡觉去吧。国强低头说:“这才啥时候呀!要睡你睡!”

    过了好一阵,德顺老汉说:“我说国民家里的,不是我老头子讲咕你的公事,你当工作队长,我不反对,可你要先拿自家人开刀,你可得掂量掂量,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共产党说了,从此往后不搞运动了,你咋又带队来整人。”

    德顺老伴说:“算了吧,都是一家人,她们姐妹跟婆家闹意见,是我不对,回头就让她俩回去,你就放她们一马。”

    玉玲脸憋得不是色,她站起来说:“嫂子,不!黄队长,你要是六亲不认,非要把我们整个好歹,那咱们可就得对证公堂了。我们姐俩为啥从河西回来?你调查了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个你应该明白……”

    玉芬赶紧拽了一下玉玲,又跟黄小凤点点头说:“玉玲,有啥话你坐下来慢慢说,吵吵嚷嚷,这叫干啥!一会儿把村里人都引来啦。”

    玉玲说:“引来更好!明刀明枪的干,要比暗箭伤人好!我就看不惯那整人的主儿,拿着旁人当自己提拔的台阶,踩着人脑瓜顶向上爬!”

    黄小凤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堂堂县妇联副主任,犯得上踩着你的脑袋向上爬?你也太小瞧我啦。你们要是这么看我,我这就走,再也不登你们的大门!”

    她说着站起身就进屋拿东西,看那架式,她是说得到办得到的。

    两位老人着急了,嘴里埋怨着玉玲,手里比比划划,不让黄小凤进屋。玉芬本来是一边在堂屋干活一边跟众人说话,这会儿她就在门口拦着黄小凤。桂芝本不想掺和,赵国强小声说你还愣着干啥,桂芝只得上前去拉黄小凤。黄小凤是倔人,旁人越拉越拽,她越上劲,说啥也不回头。另外,她也琢磨了,自己不能再在这住了,住在这多别扭呀,毕竟是公公婆婆,说深了不是,说浅了没人当回事,还不如就坎下驴顺水推舟,从此回村委会去住,也给村里人看看自己不是一头扎进婆家不出来。

    黄小凤说啥要拿东西走,玉芬和桂芝死拉活拽不让她动。正在这僵持的时候,院门开了,进来了孙二柱。孙二柱脚步不稳,身子摇晃,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进来他也没仔细瞅瞅院里有啥事,朝赵德顺老汉说了声您老在这歇着呢,就拉个小凳坐下,朝众人说:“我是送,送牛来的,有个事跟大家核计核计……哟,那不是嫂子吗,您不用进屋给我拿烟,我这有,您坐下,听我给你们说个事……”

    他这么一说,就把黄小凤说得没法进屋了。黄小凤就势往门槛子上一坐,气呼呼地说:“你说,你说吧。”

    赵国强忙给二柱递烟,心里说没想到你还会给旁人帮忙,但愿你别再干出给活人送花圈的事。

    玉芬问:“你啥时过来的?路过我们家,没见着猪跑出来呀?”

    孙二柱乐了:“没见着猪跑出来,只见到人出来了。”

    玉芬问:“人?谁呀?”

    玉玲说:“姐,你问哈呀。”

    玉芬说:“不中,我非得问清,是谁跑出来?干啥去?”

    孙二柱说:“是我大哥呗,隔着河想你,哗哗流眼泪呢……”

    大家一听这话就有假,钱满天他就是再想玉芬,也不至于哗哗流眼泪。黄小凤说:“二柱,你严肃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那边对她们姐俩不回去,是不是特有意见?是不是影响特别不好?”

    孙二柱连忙点头:“是,是,有意见,影响特不好,有好几家媳妇要跟着学呢!”

    玉玲知道二柱有顺杆爬的毛病,就走到他跟前说:“你别旁人说啥你就说啥,你说清楚,谁家的媳妇跟着学?都是谁?”

    孙二柱嘟嘟哝哝:“谁?好几个,都是谁?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回头再说吧。”

    玉玲说:“我就知道你在瞎编,一个村的,咋会想不起来呢。”

    赵国强说:“算啦,这事没那么邪虎,二柱,你快说你要跟我们说的吧。”

    孙二柱点点头:“对,还是说这个事吧,这事重要……”

    玉芬说:“不中,你还没说你大哥干啥呢?他跟你说啥来着?”

    孙二柱瞥了玉芬一眼说:“姐夫跟我说啦,你们俩要是再不回去,就甭回去啦,回去也没你们的窝啦……”

    玉芬从屋里出来:“放屁!你胡说!”

    孙二柱说:“看看,我不说,你非让我说,我说了你又说我放屁胡说。那我就不说了。”

    玉玲问:“你说的这是真话?”

    孙二柱想开个玩笑,水泼出去也收不回来了,他把脖子一仰:“当然是真话。我劝你们还是快麻溜回去吧,钱家财大气粗的,再娶媳妇都不当回事,你们一走,不正好给人家腾地方!大姑娘,小媳妇,不少人都盯着呢。可话又说回来,刚才我给人家送完牛,在冯三仙那算了一卦,我听那的人说,眼下咱们村有一大灾难,主要是落在赵钱孙三家,说要是不早早想办法,肯定是要有血光之灾,人命之难……”

    赵国强说:“你胡扯啥呀!冯三仙是搞封建迷信,村里就要撵她走,你还听她瞎说八道。”

    孙二柱说:“这可不是她说的,是旁人说的,人家说的挺有道理,说出头椽子先烂,出头鸟先亡。赵家有人当村主任,钱家暴富,孙家养了一大群牛,都不是正经庄稼人干的活计……”

    赵德顺坐不住,站起身指着孙二柱问:“那,那还有我呢……我种那么多地呢,这也不是庄稼人的活计?”

    孙二柱说:“您那更不是啦,您得雇人,少说也是富农。”

    赵德顺手哆嗦起来:“胡,胡说……”

    黄小凤也坐不住了:“老孙,你这是听谁说的,简直是一派胡言!你说,这是谁说的?”

    孙二柱说:“甭管是谁说的,我是一片好心,给大家通个信儿,免得到时候没有一点准备……”

    黄小凤问:“到啥时候,准备啥?”

    孙二柱说:“这不该问我,应该问你,你是工作队长,这村里往下该咋折腾,你是总指挥。”

    黄小凤说:“我是带人来搞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怎么是折腾?”

    孙二柱说:“甭管啥名称,反正都是折腾。”

    赵国强说:“对,我同意二柱这意见,甭管啥名称,都是折腾,无非是朝好里折腾,还是朝坏里折腾……当然,嫂子肯定是要带着咱们往好里折腾,是想把咱三将村越折腾越富,早点成为小康村。”

    黄小凤说:“要是这么个道理,我还能接受,不过,折腾这个词儿,听着怎么也不顺当,还是开展思想教育活动这么称呼好。”

    赵德顺老两口一看事情没有闹大发,赶紧起身回屋。玉玲本来对黄小凤就有气,扭头就进了屋。玉芬拉起孙二柱就去后院,桂芝正巴不得离开这是非之地,一溜小跑回后院开屋门。

    前院只剩下赵国强与黄小凤,这两个都是很有责任心的人,见旁人都走了,也就明白这是极好的机会,应抓紧时间把对方说眼。黄小凤说:“国强呀,你是村干部,你应该深刻理解这次思想教育活动的重要性,切不可掉以轻心,不当回事,脑瓜子里除了大坝还是大坝,放松思想政治工作,那么着,后果不堪设想呀……”

    赵国强点点头说:“黄队长,您说得对,农村里的思想政治工作,也是非常重要的,不可大意,比如像搞封建迷信的,还有违法乱纪的,都该时常敲起警钟。问题是,目前农村最主要的,还是发展经济,把群众的积极性,引导到这方面上来,这才是群众根本利益所在……”

    黄小凤打断国强的话说:“发展经济的大方向是完全对的。可那是一个长远的大目标,像三将这样的地方,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儿要彻底改变面貌,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那是要付出长久的努力……”

    赵国强有些激动,朝黄小凤摆摆手。“我听出你的意思。是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可不能因为这样,就把群众致富的脚步放慢,甚至在思想上产生误解,把在富裕路上走在前面的人,当成一种目标去对准他们……”

    黄小凤说:“说清楚一点,谁把他们当成目标又对准他们?”

    赵国强说:“我有这种感觉。也许不准,但你们工作队,起码在你的脑子里,一直把这些富裕户列在前面。”

    黄小凤不由地一愣,暗道这个国强不简单呀,居然猜到我心里去了。她笑笑说:“就是把这些富户列在前面,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更需要加强思想教育,需要加强自我修养……”

    赵国强严肃地说:“加强,加强,你们总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从来没有把老百姓与自己平等看待。要说自我修养,对谁都是需要的,眼下,我看当领导的比老百姓更需要。老百姓瞎胡来,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偷庄稼,毁坏公物,派出所来人就能解决。可你们当领导的呢?管着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一旦胡来了,影响大得很呀。老百姓都说,现在是你们领导得病,让群众吃药……”

    黄小凤脸色煞白:“国强,你胡说什么!小心犯错误!”

    赵国强说:“我还没说完呢,你让我把话说完。我是不同意这话的。我觉得眼下领导和群众都不同程度地有了点病,都该吃药,认真治治。问题是,像三将村,这些年的经济发展本来就慢,瞻前顾后,左右观望,不敢放开手脚干的村民还大有人在,你们工作队若是把这些人发展经济的积极性调动起来,那才是大功一件,可要是把这事扔了,光抓些其他的鸡毛蒜皮事,我看是丢了西瓜拣了芝麻。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全说出来了。肯定有不对的地方,您多批评指正。”

    黄小凤听罢心里怪不是滋味儿。她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赵国强就是平时不爱言语的小叔子。以往她一直认为,国强比他哥差一大截子,他哥国民能说能写,这个兄弟就不行了,不光人长得要个头没个头,要牌面没牌面,最多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手。究其原因呢,或许跟他们哥们不是一个妈有关吧。听说国民的妈还有点文化,而自己现在的婆婆,正经一个农家妇女,其子女或多或少也有点遗传……没想到,这个赵国强还能有条有理地分析这么一件事,而且还有些道理,让你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往他的结论上去想。的确,直到带队进驻三将村,甚至直至今日,这场社教活动究竟怎么搞下去、搞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黄小凤自己心里也没个准谱。当县里领导做报告时,讲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可下来以后,才意识到领导的讲话中“水分”太多,比如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上级文件,领导要求,工作任务,具体方法,这些内容给干部讲,就是讲得再复杂,台下的人也得耐着性子听。可到乡下就不一样了,老百姓要的是干货,你硬给人家大讲南斯拉夫,讲杜鲁门,讲苏联解体,老百姓冷丁也听不明白。村民想问的一个就是土地承包的年头到了会不会变,还有就是当初分沟里的地,都是抓阄抓的,苦乐不均,有的沟里多是果树,立马就得见到效益,有的沟里狗屁没有,一分钱也得不到,问能不能给调整一下。这些事都是非常具体的,村民对工作队期望的也是在这些事上见个真章。可工作队的工作指导思想呢,又特别强调是思想教育,就是开会、学习、发言,这些说虚不虚说实不实的套路,放在报纸上照在电视里好看,挺热闹挺像那么回事的,可真正操作起来,实在是太枯燥。比如发动群众这一条吧,按上级要求,要逐门逐户去做工作,要访贫问苦,要深入细致,跟当年八路军进村做工作一样的要求,殊不知现在农村变啦,没有谁家缺吃少穿,现在是农民都忙,忙着挣钱,你进人家院里,想用人家搭个话,人家都没时间陪着你……

    黄小凤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得走板儿了,她忙揉揉太阳穴,晃晃头,使自己将思路拽回来。不管咋说,这是上级的安排,是绝对不会错的,如果错了,就是自己没有领会好……

    她想跟赵国强说一番道理,这道理是专门讲给各级领导干部的。可是,她发现院里已经没了赵国强。夜幕笼罩的院子里,只有自己。她忽然感到院子变得很空旷,自己很孤单,这孤单使她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如此积极主动。县里机关有不少老同志嘴里说赞成赞成,但会议结束就不是那么回事,并用种种理由说自己参加不了试点,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心中并没有重视此事,这些人呀,可真是老滑头,不过,也真该佩服人家有经验……

    赵国强是被桂芝叫回屋的。桂芝站在夹道口,一个劲朝国强招手,看那意思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赵国强见黄小凤还在那沉思呢,也就没说话,一抬屁股走了。跟桂芝进屋,见孙二柱正跟玉芬指手划脚地说啥。孙二柱见了国强说你可别跟那位多说啥,小心让她抓着你的小辫整你。国强说你拉倒吧,人家工作队不是整人的。孙二柱说天下没有不整人的工作队,不整人就不叫工作队。国强说看咋整,人家把你往好里整,不赌钱,不撒谎,那还是好事呢。孙二柱不爱听了,点点头说:“好好好,我话放在这,走着瞧吧。”

    玉芬说:“中啦,别说用不着的了,你快说,冯三仙咋说的?”

    孙二往看看国强:“他在这,我不敢说。”

    玉芬说:“没事,你说吧,这里还有他呢。”

    桂芝说:“对,他也有一卦。”

    国强说:“我从来不算那玩艺。”

    孙二柱说:“你算不算是你的事,可你下一步是凶是吉,人家可给你测出来了,你爱信不信。”

    国强说:“测出来啥?让我当县长?”

    桂芝说:“你快跟他说说。”

    孙二柱说:“说就说。人家说你当前要有一难,虽不是血光之灾,也是让你打心眼里别扭的难受,你想想,嫂子在这当工作队长,她那个脾气秉性,是要把事情做在别人前头的,她要是折腾起来,还有你的好,还有咱这些亲戚的好,咱就等着倒霉吧。”

    玉芬说:“有这么严重吗?”

    孙二柱说:“就说钱家吧。本来穷个叮噹响,来个亲戚恨不得都得到邻居家借米。一下子就富了,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富,富得流油,比过去地主老财富八倍,你想人家心里能舒服吗!工作队进村,旁人能给你们进好盐晶吗?你们就等着挨批斗吧!”

    玉芬说:“那咋办?”

    孙二柱嘿嘿一笑,没说话。

    玉芬问:“是不是又缺花的了?”

    孙二柱忙点头:“您真有眼力,口袋儿里空了好几天啦,除了烟末子没别的。”

    玉芬摸摸口袋说:“我没带着,你先说,说了我去前院拿。”

    孙二柱挠挠头说:“不忙着说,你去吧,我先给二哥说说。”

    赵国强连连摆手:“我不听,我不听,你啥时候又学起算卦啦,冯三仙算的我都不信,何况你呀!”

    孙二柱说:“我没有学算卦,我这是把旁人给你算的讲给你。要不是亲戚,我还不管这闲事呢。”看玉芬去前院了,他小声说,“我知道你们日子不宽裕,我也不找你们要钱,而且,说了信不信由你,我也不逼着你信。”

    桂芝说:“就是嘛。不是说当干部的要多听群众意见吗,你就当人家不敢当面给你提,背地里的话,你也该知道知道。”

    赵国强不由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瞅瞅柜上的老式座钟,对孙玉柱说:“快说吧,一会儿,我还要去村委会有点事。”

    孙二柱点点头:“好,咱快说……”

    没等他开口,玉芬拿了钱回来,进屋就说二柱给你你快说。孙二柱嘿嘿一笑接过钱,冲赵国强说:“咋着?要不,先给她说?她着急。”

    赵国强说:“中,中,给二姐说吧,我走啦。”

    桂芝一把拉住他:“你别走呀,关键时刻,你得自己听才管用。”

    赵国强说:“你替我听吧,回头你给我传达,我还要去商量商量盖小学校的事。”他说罢就要走。桂芝很着急,瞅瞅孙二柱,又扬扬下巴,意思是你先说点。

    孙二柱说:“二哥事多,也没空听我多说,反正,你要想避开这场灾难,你得到东南方向呆一阵才行。”

    赵国强听了笑道:“东南方是哪儿?东南方地方大啦,一使劲就到了海上了。你想让我下海打鱼呀。”

    桂芝说:“你倒是琢磨琢磨,东南方,二十里,不是金矿嘛!”

    赵国强一愣:“咋又提金矿?再提我跟你急呀!”

    桂芝说:“这回也不是我提的,是人家算出来的,信不信由你。”

    赵国强扭头走,嘴里说:“扯淡吧,我还想去北京呢,他咋不说那个方向。”

    眼看赵国强走了。孙二柱说这个倔人,就知道一条道跑到黑,不碰南墙他是不回头。桂芝不解地问咋碰南墙呀,你不是让他往东南方去吗。玉芬说二柱是打个比方,你咋连这都听不出来。孙二柱得意地笑笑,对桂芝说你在娘家没咋念书吧,往后你还得多注意,没有文化的女人,很容易让男的看不上。

    玉芬沉下脸,她也不爱听这话,她念书也不多,而且,钱满天曾经有一次半真半假地说自己这种智商娶个大学生没问题。玉芬一想起来,心里就像搁了块大石头,她瞥了一眼桂芝,心里说你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害得我也跟着犯心病。她咽下口气,暗道别想啦,接着就问:“二柱,你快说,别这么慢慢吞吞的,有这工夫孩子都养出来啦。”

    孙二柱连忙说:“你们净打岔嘛!我说,我说。你们钱家搞木材加工,最忌讳火,这二年雨水大,救了你们。往下火憋在心里,早晚得出事,到那时,你们的当家人就得找个有水的地方避一避……”

    玉芬想想问:“能不能不出事?”

    孙二柱挠挠头:“这,这我就不清楚啦,人家没说。”

    玉芬问:“你到底是听谁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好像是专门琢磨了咱们家,他们安的啥心。”

    孙二柱抬起身:“看看,你别急嘛,这不是给你提个醒嘛,你加小心就是了。”

    玉芬说:“我能加啥小心,我在这,那边就是着了火,我也没法泼一碗水……唉,该死,说啥着火呀。不中,我得回去,管别人说啥,我得回河西!”

    桂芝说:“要回也得明天白天回呀。”

    玉芬说:“二柱回沟里,我跟他一路。我们这就走,跟谁都不说,过两天我再来,反正也不远。”

    孙二柱说:“我,我还想呆会儿呢。”

    玉芬说:“你回沟里还有好几里地,都啥时候啦!回头玉琴跟你急,你就好受了。”

    孙二柱说:“给你们都说完啦,你们就不听听我的?”

    玉芬说:“你有啥?给你算算啥时输钱,啥时喝多,好避开点。”

    孙玉柱笑啦:“你也太小瞧人啦,难道我就有这种事,告诉你们吧,我还得有一个儿子,我命中还有一个儿子!”

    桂芝瞪大眼睛:“你说胡话吧,玉琴都动刀那么多年了,还能养孩子?”

    孙二柱说:“还能接上弄通,就好比水管子,两截了,当中加个箍儿,就能接通,这是高科技,实在不行,还可以搞试管孩子,不在肚子里养,搁玻璃瓶子里就养大了。”

    “放屁吧!”

    玉玲进屋来。孙二柱一下子就哑巴了,他最怵头玉玲。玉玲又厉害又说话在理,这个小姨子是他的克星。

    尽管如此,孙二柱不甘心叫玉玲一棒子打蒙,他打起精神说:“书上说的,搁试管里养嘛!试管就是玻璃瓶子那些东西呗。”

    玉玲说:“你知道啥,试管里不是养孩子,是让那点东西在那见面,然后,还得放口肚子里养。”

    孙二柱争辩:“不对,是那点东西从肚子里擓出来,放瓶子里。”

    玉玲脸有点红:“要是能汇出来,不就是正常吗,直接在肚子里见面就是了,何必放瓶子里!”

    桂芝脸上发烧,推一下二柱:“你别犟了,你说的不对。”

    孙二柱坏坏地一笑:“噢,要是那么着,就得像跑卵子上木槽子,让人骗一把,那多没劲……”他说的是公猪人工取精,这种事在乡下大人小孩都见过。

    玉玲把脸沉下:“住嘴,说不了几句,你就下道。我问你,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孙二柱愣了:“你都听到啦?”

    玉玲说:“差不多吧。你说,这是谁教的?反正你自己编不出来。”

    孙二柱身于朝门口挪,嘴里说:“没谁教,没谁教,我练着算卦,万一养牛养不成,我会算卦,也好混口饭吃。”

    玉玲说:“你不能走呀,工作队长正要抓搞迷信的典型呢!你正好,合适极啦,走吧。”

    孙二柱说:“老妹子,你可得行行好,我家里还有那些牛粪等着我起呢。要是把我扣下,全都得你三姐干,她太累呀。我先走啦,我先走啦……”扭头便跑了出去。玉芬说我跟他回河西一趟,立刻也追了过去。

    钱满天和钱满河是在天擦黑时过到河东,他们先去了支书李广田家。李广田家是新盖的房子,地点在东庄前街。

    李广田那会儿没在家,家里只有病老婆子和他的儿媳妇高秀红。模样挺俊的高秀红和高翠莲有点亲戚关系,她管翠莲叫姐,所以,这么一绕,钱满天就成了“姐夫”。但农村转转轴的亲戚太多,瞎乱叫的更多,只要是走得不密的,平时谁也不细论,跟两姓旁人一般,可一旦有事互相求着了,就又当回事的论起来。

    说心里话,钱满天把高秀红在李家做媳妇这档事差不多都忘了,像她这样的“亲戚”,在三将村里多啦,按钱家这几年的处事原则,这类亲戚不能太往近了走,走近了的结果,就是他(她)们去钱家借钱要东西。谁叫你家富裕呢,有了为难着窄的事,不找你们找谁呢。谁叫咱是亲戚呢!人家来了就这么说,你还不能长脾气使脸子。慢待一点,人家出去就骂你没人性,连亲戚都不认,早晚咋着咋着。所以,包括高翠莲和梁小秋在内,钱家人或多或少就养成不大爱跟人来往的习性,加上钱满天还订个章法,谁的亲戚来揩油揩的多,谁在家的花销就得对等地减,这招儿很绝,像高翠莲和梁小秋最不愿意自己的亲戚来,一来二去,与一些“亲戚”的关系都变得很淡很淡。

    但今天不成了。今天是有求人家。不料高秀红在当院里就把钱家兄弟拦住,张嘴就说:“哟,你们哥俩走差门了吧,咋上这来了。”

    钱满天笑笑:“哟,这不是秀红妹子吗,我们来看看亲娘的病。再跟亲爹唠唠。”

    高秀红瞥了一眼满河手里拎的点心和酒,并没有把态度变变,反而挑衅似地说:“你家钱那么紧,我爹想借点给我娘治病都不成,干啥还买东西来看。吃这点东西,病也好不了,让我婆婆见了,不是更添堵吗。还是我们过自己的苦日子,不打搅你们吧……”

    见高秀红小嘴叭叭地说个没完,钱满天心里说坏了菜啦,这位不仅啥都知道,还有一肚子火,大概早就憋足了。

    钱满河粗声粗气地说:“秀红,你别这么厉害,从我二嫂那论起,咱们好歹还是亲戚……”

    高秀红一听更火了:“亲戚?对,我正要说这亲戚!亲戚之间都应该有个帮助,你们啥时帮过我?你们眼珠子都长眼门子上了,看不着穷亲戚。你还有脸跟我说啥亲戚,还套这个近乎!”

    满河也急了:“你干啥?你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找你,你在这挡着干啥!”

    高秀红说:“在这院里,我就挡着,你们想进去,没门!”

    满河说:“好狗不挡道!”

    高秀红说:“你找挠呀,身上哪儿痒痒?”

    尽管高秀红在院里这么大声地喊叫,屋里却没有一点反应。钱满天多精呀,马上就意识到屋里没人,起码李支书没在,所以,高秀红才敢这么称王称霸。

    钱满天朝满河抬了抬下颏,说:“你住嘴,别说用不着的,支书既然不在,咱们就别干等了,走吧,你把东西拎好。”

    满河抖抖手里的东西:“嗯,这些东西就得给旁人了。”

    高秀红笑了:“不就是几盒子点心嘛,别拿那玩艺馋我,我还不稀罕。只怕,这东西拿到旁人家,人家都不收。”

    钱满天不由地愣住了。可不是咋着,凭白无故给旁人送得什么礼呀。除非送给老丈人,可眼下跟李支书搞好关系最为重要,不然的话,干啥先上他这来呢。算啦,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钱满天笑了笑说:“秀红,翠莲在背后没少夸你呀……”

    高秀红肚子的火也冒得差不多了:“夸我啥?不讲咕我就不错。”

    钱满天说:“她说你上学功课好,还会唱戏,要不是你父母不同意,你早就被剧团挑走了,也不能落在乡下。”

    这话说得高秀红心里发酸,看来高翠莲真的跟他们说过。唉,嫁到李广田家来,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

    高秀红晃晃头,她不愿意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她上前说:“你们是真想见我公公,还是打个晃子就走?”

    钱满天说:“你瞧这架式,能是假的吗?”

    高秀红说:“看来,你们是有啥要紧的事吧。”

    钱满天只好道出点实情:“妹子,工作队和你公公盯着我们,吓人呀。我那一大家子,得往下活呀……”

    高秀红说:“你们也知道害怕?”

    钱满天说:“都是肉长的,谁不知道怕呀。妹子,快找你公公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高秀红叹口气说:“拉倒吧,用不着你报答,我就是听不了别人的软话。算啦,你们等着……”她说着就出了院。

    工夫不大,高秀红还真把李广田给找回来了。

    李广田见到钱满天和钱满河,满脸笑容,显得甚是亲切,一口一个大兄弟老兄弟。钱满天受不了,说从秀红那论您是长辈,可不能这么叫。李广田说她那个不算,咱各论各的,你爹和我爹活着的时候都是哥们儿,咱们是平辈。钱满天于是很感动,进东屋看罢广田老婆,把东西交给高秀红,然后到西屋坐定,满天就说:“这一阵子生意上忙,家里又乱乱哄哄,您这老嫂子有病,我都没来看望。很对不住,您得多原谅呀。”

    李广田说:“这是哪里的话呀,我老伴得病,给大家都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想办顿酒席谢谢各位呢!尤其是你们呀,听说挡水时买了好几千条草袋子,钱都是你们垫的,好风格呀,我正想跟工作队、跟乡里汇报汇报,表扬表扬你这个典型呢。”

    钱满天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呀。小事一段,小事一段,实在是不好意思提……”

    李广田话锋一转说:“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要是把你们树成典型,也就一俊遮了百丑,少了不少麻烦事呀……”

    钱满天心头一紧,跟着就问:“这话从何说起?”

    李广田瞅瞅窗外,喊秀红你把院门关严,又对满河说屋里是不是有点热。满河傻呵呵地说还中了。钱满天明白呀,一指院子说满河你上院里凉快去吧,满河就站起来出去。这么一弄,就弄得神神秘秘的,无形当中,李广田就从气势上压倒了钱满天。李广田心里说我不干抓住蛤蟆捏出尿的事,但也得像新娘子在洞房里数嫁妆,一件一件慢慢来,让你好好着会子急。

    钱满天到此时,也有点沉不住气,给广田点着烟,就问:“您说一俊这百丑,是说我家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吗?”

    李广田笑笑:“你别着急,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我也不过是听旁人这么议论,你别太往心里去。其实呀,也没啥,让他们说去吧。”

    钱满天跟一口咬了癞蛤蟆似的,这叫恶心加憋气:你当支书的一会儿说我们有百五,好像已经大祸临头不得了啦,一会儿又说听旁人说的,没事啦,这不是逗傻小子吗。不行,今天你非得给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要不然……钱满天有意地摸摸自己的上衣兜,隐隐地就显出衣兜里有一小摞啥硬东西。这是钱满天这些年练就的救命符杀手铜,靠着这小小口袋里一摞一摞的谁见了都喜欢的能买东西能干事的大票子,多少次紧要关头逢凶化古绝路得救。今天,他早准备好了一千块钱,这绝对是个大数字,他想要用这个大投入,确保自家的安全。

    李广田可不是高秀红,架不住几句软话。他小时候网过鸟,抓来了养,知道啥时该狠心饿着啥时该喂食。当村干部这些年,在处理村里这些你也不依我也不饶的烂事时,更练就了遇事不慌,用话逗人,见机行事的本事。他一见钱满天摸衣兜,心里就明白了,马上说:“唉,满天呀,要是从村支书这说呢,我不该给你透这个信儿,工作队来了,咋干都得听人家的,人家咋干都是对。可从咱俩的交情说呢,我不能眼瞅着你让人家给整了,我心里受不了呀……”

    钱满天点头:“您是软心肠,我知道。”

    李广田说:“我想跟你说呀,你家这么富,早就让旁人看着眼红,一红眼,人家就得有点想法,这个你该明白。当初,穷人为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不就是因为有人太富有人太穷吗!要是大家都富,或者都穷,就没人闹革命了。所以啊……我琢磨呀,你现在是富得太厉害,不光遭人嫉妒,还遭人恨了……”

    钱满天觉得浑身发热,忙说:“不至于吧,其实,说我家富裕,那也是光从外表上看,我还欠着旁人不少钱呢,谁知道?”

    李广田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啦,你跟谁说也没有用。何况,你又是赵家的姑爷子,你想想,你们这些人,又有当权的,又有挣钱的,三将村这点好处,全让你们给捞走了,还让别人得着点啥不……”

    钱满天说:“可……可赵国强当干部,跟我也没关系呀。”

    李广田说:“你们是亲戚,你们就有关系,这是跑不了的。”

    钱满天说:“要是那么着,我要不想沾他家的瓜落,非得跟我老婆离婚不可呀!”

    李广田说:“也未见得。现在你们要想在群众那不那么乍眼,就得有人往后退一步,别都在头一桌宴席上聚齐……”

    钱满天忙问:“您说是……”

    李广田说:“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该咋办……这里,关键是国强……好啦,你自己琢磨吧。”

    钱满天还真明白了李广田的用意,他想试试自己猜得准不准,就假装不大明白说:“国强嘛,他如果不当村主任,该干啥呢……调乡里去?不是正式国家干部。做买卖?他也没那个脑瓜。给我跑业务?我也不敢用他。因家里种地?多少也有点亏了他。唉,他的去处还挺不好办呀……”

    李广田终于忍不住了:“你还落了一个地方,他是从哪儿回村里来的,忘啦?”

    钱满天装作忽然想起来,一拍脑门:“哎呀,对呀!他是从金矿回来的……不过,好马不吃回头草,他还能回到老地方去?我看够呛。再者说,当初您也是力主让他回村的,这会儿您也不会放他走吧。”

    李广田心里骂这个大钱眼子,比猴还精。他说:“这里的一些细情,你就不清楚啦。当初,我确实想让国强回来干,将来也好接我的班,可没成想,咱一看他这小伙子,干村里这活计,还嫩点,长此下去,说不定还把他给糟践啦,所以,我想从他的前途考虑,他还是出去好。”

    钱满天问:“那你咋不直跟他讲?”

    李广田说:“这事有直来直去讲的吗?那叫啥了。这事只能暗示,或者通过你们这些亲戚去讲,他走不走,由他自己定,咱的心意到了,将来万一出了事,也怪不着咱。”

    钱满天说:“照您这么说,我得把您的意思转给国强。”

    李广田笑了:“转不转,是你的事。不过,还是我刚才的话,你们太出风头了,工作队也正想拿你们当典型。退一步天高地阔,国强回金矿,对你也有好处,起码到时候我可以说,钱家又不掌权,别跟他们过不去。我想,在这村里,我说句话还是管用的。”

    钱满天心中暗叫一声罢了,事到如今,还是各人保各人吧,我得保着钱家大院别让人弄散了花。他两个手指头一夹,把一千块钱拿出来,放在炕沿上,小声说:“老嫂子有病,没帮上啥忙,怪不合适。这些钱,留着给嫂子买点啥东西吃。”

    李广田压低声音说:“瞧瞧,你这是干啥,都是实在亲戚,谁还不知道谁呀,你不用这样。”

    钱满天已经站起身:“我这就去后街,您就别送啦。”

    李广田点点头:“大兄弟,你真仁义啊。放心,有啥事有我在这,你放心就是了……”说着,就送出来。

    满河和高秀红在院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说房子的事,高秀红正埋怨她公公不够意思,他在前街盖了新房,让他们小两口住后街旧房,下雨漏,还让他们自己花钱收拾。高秀红说她经常上这院来,其实不是为了看婆婆,那老婆子得了没治的病,活不了几天了,再治也是白搭钱。她来这是要盯住新房子,将来她要搬到这来……

    李广田送钱满天出来,高秀红上前把门打开。这时,天已黑了,街上没啥人。就在李广田与钱家兄弟道别的工夫,高秀红一转脸就回屋里去了。李广田暗叫不好,那些钱还在炕沿上放着呢,落到这个儿媳妇手里,那就是肉包子掉在狗嘴里,没个拿出来。

    他也顾不得钱家兄弟了,扭头就往西屋里奔去。一挑门帘,见高秀红正坐在炕沿边瞅着那些钱。李广田头上冒汗,嘴里也不利索,说:“你、你要是缺钱,就拿吧……”

    高秀红摇摇头:“天不早了,我去那边去了。”

    李广田笑笑:“可不是嘛,该休息了。”

    高秀红说:“看来天黑挺好,天黑送礼方便。”

    李广田说:“嗐,也是操心的事,我真懒得收。”

    高秀红笑道:“我帮您送回去,还来得及,他们没走多远。”

    李广田赶紧上前抓过钱:“那不太伤了人家的面子。算啦算啦,你也别跟我致气,你心里别扭,我知道。这钱,给你一半,中不?”说罢,他就点出五百放在高秀红身边。

    高秀红眼里酸辣辣的,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把钱往旁边一推说:“你就这么当支书呀……”抬起身就走了。

    李广田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他望着高秀红的背影,狠狠咬咬后槽牙,心想好你个小女子敢说我,走着瞧吧。

    本来,在李广田看来高秀红等于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李广田的儿子喜子小时候得过大脑炎,落下点后遗症,不算重,但人不大精明。长大了该娶媳妇了,可费了劲啦,没人家愿意给。后来李广田急了,就豁出来了,人不行,咱钱行呀,他就跟媒人讲多出财礼钱。其实,他也没啥钱,可他当大队支书,在农村也是个人物。旁人不了解底细,听他说这话,也就信以为实,到外面就说李支书家里咋咋阔,闺女嫁过去肯定享福。高秀红他爹那阵子捣弄土豆,往口里拉,那边做粉条子,刚对上头,也开始挣点钱了,不成想祸从天降,拉土豆子的车翻沟里去,雇的车毁了,司机死了,他自己也差点没了命。等到他把伤养好了,把后事处理了,就拉下一大笔饥荒。咋办?她爹这人还特倔,说啥还要接着干,家人怎么劝也不行。可本钱从哪来,一天,有人说起李广田到处找儿媳妇,他就动了心,想把高秀红嫁过去。高秀红不同意,爹就求她,说闺女你帮爹一把,日后爹把咱家的日子过好了,你是第一个功臣,到时候你实在不愿意跟李家的儿子过,爹再帮你另找你喜欢的人。这么一说,高秀红也就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李广田东借西凑,还占了些公款,给了高家一万块财礼钱。一万块钱在一九九○年以前,是了不起的大数,“万元户”,是多少农民梦寐以求的目标,那时一般的财礼钱,也就是两千块。李广田把高秀红娶到家,日子一长,就觉得花费大了,这媳妇虽然模样使点,但她没心思过日子,她瞧不上喜子,俩人连个孩子都没有。李广田老婆想管又管不了,想说又说不过她,一窝囊,自己先病倒了。李广田呢,时间一长,也觉得这个媳妇娶得太亏,高秀红他爹到了还是死在了拉土豆子的那条道上了,高家从此也没个好了,所以,也总想在她身上出个怨气啥的。高秀红在李家的日子过得不舒心,可娘家那头日子更艰难,根本无力帮助她,她也不愿意再给娘家添乱。没有办法,再多的苦水,只有往自己的肚子里咽。终于有一天,她注意到了赵国强,使她有了一种朦胧的希望……

    天色越来越黑,又没有月亮,钱家哥俩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后街,推开了赵家的大门。

    赵家大院里弥漫着艾蒿辣齁齁的味儿。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众人都平静了下来。德顺老两口听说玉芬跟孙二柱回河西了,心里反倒觉得有些轻松。按德顺老汉的心思去想,都不是才离了窝的小鸟,自己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有啥难事还至于把人逼回娘家,有能耐自己回窝里折腾吧。

    大概正是在众人心境比较平和的情况下,钱满天的到来,才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但毕竟这段事在肚子里憋得时间太长了,赵家人必须得为自家姑娘在外面受气打个不平。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沉默,在前院的老两口和黄小凤都不说话,装着没看见有人进来似的,谁也不搭理这二位。直至钱满天哥俩恭恭敬敬叫了爹、娘,还有嫂子,德顺老汉才哼了一声说:“来啦。”

    钱满天说:“早就想来。”

    德顺说:“那咋今天才来?”

    满天说:“忙……”

    黄小凤说:“光知道忙着挣钱,村里开会,找你你都不来。”

    满天说:“啥时候?没人通知我呀。”

    黄小凤没回答,她也记不得哪个会钱满天没参加,反正自打带队进村,这是头一次见到他。

    赵国强跟玉玲从后院过来,赵国强说玉玲你冷静点,玉玲说你放心,我都懒得跟他们说话。话是这么说,可一见面,玉玲眼珠子就冒火,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来干啥?我们在你们钱家是多余的人,走了不是给你们省心吗!来干啥?开信打离婚呀?要打也得明天去,这大黑天的,人家也不办公呀!”

    钱满天看看赵国强:“你看这话说的,我们哥俩是来道歉,是来接你们回去的。”

    玉玲说:“回去?没那么容易。”

    钱满天说:“那要我们咋办?”

    钱满天说这话时,肚子里的火就顶脑门子了,要不是尽量搂着,还不定说出啥来呢。赵国强怕这事越闹越僵,就连忙上前劝解,说可别为这么一点点小事生气了,家里家外这么多事,忙都忙不过来,还闹个啥呀。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是不希望互相之间打打咕咕。可旁人跟他想的不一样,比如玉玲,她觉得这是挺大的大事,关系到自己往后如何做人,在钱家咋过日子。说心里话,玉玲虽然嘴里说开信打离婚,但自打给爹过了六十六岁生日之后,她对这个想法有点犹豫了,当今这男人也都变成摸不清的一本账,再找一个,不知根知底,还说不上是个啥结果呢……

    玉玲对国强说:“这不是瞎闹咕,这涉及到我个人的权利,要不然,往后的日子咋过。”

    钱满河说:“你还想咋过?在家里,你想歪着,不敢让你倒着,你想睡觉,我大气不出,怕把你吵着,你,你想安静……到现在我连孩子都不敢要……”

    满河说这话有些打动人,弄得大家一下子都默不作声了。玉玲又急又羞,眼珠子瞪得溜圆说:“你,你胡说啥呀!”

    满河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孩子,还不让我碰你,都多长时间啦,我都没沾你的边儿……”

    满河要再往下说,估计就得说炕上具体的事了。赵国强自然得护着自己的妹子,上前摆摆手:“别说啦!再说没意思啦,你们两口子的事,少在外面瞎嘚啵,丢人不!”

    钱满天也觉出满河有点冒傻气,接着说:“不说啦。不过,我兄弟是老实人,老实人如果不受气受大发了,不说。”

    德顺老汉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满天,你既然来了,我就得说道说道。想当初,你任嘛没有,要娶我家玉芬。说心里话,是我看了你小子人不错,我才做主成了这门亲事。那工夫穷是穷呀,可大家心眼都少,你家吃不饱,但没见玉芬生气。现在你富大发了,老坟茔地里冒青烟啦,这是好事,共产党真把咱的日子给整咕好了,可有些人不说感谢,还胡折腾瞎折腾。我指的啥,你心里也明白,你要是有俩臭钱也想折腾,你早早把话递过来,甭说俩闺女,就是八个闺女想口来,我都大门四敞接回来,绝不在你那受气!”

    老爷子这番话说得挺带劲。虽然他不是很清楚钱家闹矛盾的具体因由,但他作为长辈,训斥晚辈几句,也是说得过去的。钱满天明白事理,对老爷子的话是一句也没反驳,只是老实听着。

    按说,有老爷子这些话,这事就应该平息下来了,大家一散,进屋里慢慢说说,就该咋着咋着了。不曾想,这一旁还有了黄小凤呢,她听个又清楚又不大清楚,听清楚的是说这个瞎折腾那个胡折腾,听不清楚的是人家话里都套着话呢。黄小凤直来直去惯了,哪弄得明白庄稼人过日子的细情话由,她清了清嗓子,说大家等等我说两句,就把众人都说得没法动身了,她说:“作为工作队长,本不应参与家里的纠纷。可大家都是三将村人,我又在工作队负着责任,所以,我就得说几句……”

    黄小凤看了看众人,虽然天黑,但屋檐下的灯亮着,能看出大家都板着脸,没有丁点笑模样。黄小凤心想也好,早晚也得有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晚说不如早说,早说不如现在就说。她嘬了嘬牙缝儿,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变得很严肃,她说:“这次‘社教’,是非常重要的活动,有些人对此不理解,特别是在三将村,对于防止和平演变这个严肃的重大问题,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有的人甚至还有抵触情绪,认为这种事离自己太远,或者说跟自己不相干。这样的想法,是不正确的,试想,如果大家都对此漠不关心,都认为那是上面的事,那么,防止和平演变岂不是没有了群众基础……”

    德顺老汉说:“国民家里的,不是我拦你的话,你讲的这些大道理,我有点听不大明白,你讲实在点,就说三将村吧,你说说从谁那要被演变了?”

    黄小凤想想说:“要具体说到人头上,还不那么简单,不好说呀。”

    德顺老汉说:“完啦,你说得挺邪虎,好像立马就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啦。可谁是地主老财?你又说不出来,这不是瞎扯淡吗!”

    德顺老伴忙说:“老头子,你胡说啥呀,国民家里的是队长,她讲的还会有差?你听着就是啦,跟着较啥劲呢!”

    德顺老汉冲着老伴吼了一声:“拉倒吧你!我都这把年纪了,我不怕啥,我也不图啥,我更不是跟国民家里的过不去。你们拍拍胸脯子好好想想,咱这三将村,解放前是兵荒马乱,解放后呢?又一个劲搞运动。兵荒马乱还能跑,跑山里躲着,等他们走了再出来。运动呢?你哪也不敢去,得在这干靠着!好不容易熬过了运动,大家松口气把心放在肚子里,都想靠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再舒服点,你们又来啦,说不是运动,是活动,甭管啥动,反正是让老百姓跟着动。跟着动往哪儿动?你要是修路建桥哪怕是挖掩子栽树,我都举双手赞成跟着动,好歹那是干点实事,看得见,摸得着,刨出块红薯能顶饿。我就怕呀,没啥实在事,全靠嘴嚷嚷嚷,完了你们一拍屁股走了,这还是老样子……”

    黄小凤实在听不下去了,忙说:“这回不会是老样子,这一点,您放心吧……”

    赵国强问:“那么,这回有啥新方法,你给我们介绍介绍。”

    黄小凤说:“这一次,主要是通过思想教育,让大家明确必须坚持社会主义方向,防止‘一手软,一手硬’,把农村的各项事业,推到一个新的阶段。同时,还要整顿农村各种不良倾向,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还要……”

    玉玲问:“还有啥?”

    黄小凤说:“你还想有多少?这些就够干一阵的了。”

    赵国强问:“那村里的经济呢?垒大坝有困难,你们管不?稻田都冲了,管不?”

    钱满天说:“我那资金周转不过来,能帮着借点贷款不?”

    黄小凤皱了皱眉头:“你们提的问题,我可以向上反映。由于咱们这儿是试点,有些事情说得还不那么透,好像……如果,如果光是为经济而来,工作队就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吧……”

    黄小凤脑子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点啥。在她的印象中,去农村的工作队,一般就是开大会动员,开小会发言,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写黑板报,演小节目,访贫问苦,培养典型,开现场会这些内容。对于目前这种形势下工作队该咋干,她心里还真想得不多。所以,冷丁人家问到点子上,还就把她给问住了。不过,她很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说:“那些大的方针政策,我估计上级会很快明确下来。当前呢,我想在三将村要从整顿社会风气入手,先把不孝敬老人,不遵守村规民约、搞封建迷信当成重点抓一抓,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比如钱满天你们家,群众就有反映,你们在发家致富的过程中,思想行为这方面到底做得咋样?你们要很好地……总结……”

    钱满天噌地站起来说:“我,我又不是干部,也不是党员,我哪犯法哪受制,你从思想上找我的短,我往哪去总结呀。”

    黄小凤说:“这很容易呀,你看你家现在派头,是不是有点像过去财主……”

    众人一下子都急了。

    赵国强说:“这么说,你真要当二次土改工作队?”

    钱满河说:“回家就把木材厂关了。”

    钱满天说:“要那么着,我把全家户口都迁走!”

    德顺老汉摇头叹气。玉玲说回屋里歇着吧,别把您老气个好歹……

    一会儿,院里就只剩下黄小凤一个人了。她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话说得不合适了,太过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若是跟众人说软话,就等于认输,往下的工作就没法开展了。她叹口气,悄悄回到屋里,卷起行李就出来。她满以为会有谁拦着不让走,但她到了大门口外,院里也没个人影。黄小凤一咬牙,噔噔朝村委会走去。

    不是赵家人没人留黄小凤,此时,所有的人都聚到后院东屋,听钱满天劝赵国强赶快离开这里去矿上。要是往常,甭说国强本人不同意,二位老人也舍不得他走,但是今天,谁也没当场驳钱满天,都不吭声地听着。听着听着德顺说前院好像有人出去,旁人却跟没听见似的,谁也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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