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顾坚 本章:第三十六章

    次日清晨,存扣扛着蛇皮袋悄悄地出发了。袋子太大,他不得不弯着腰,看不见他的头脸。像个负重的满载而归的拾荒者。他不好意思走大街,从庄后绕了过去。但还是被不少人看到了。从村西到老八队后面的墓地,起码四五里路,袋子虽不重,但“远路没轻担”,又得弯腰低头,累得实在够呛。他身子还没复原呵。

    虽然东方的红日已经升起两篙子高,但早上的雾岚还没散尽,梦一般地浮荡在墓地间。鸟儿们啁啾不绝。静穆的坟和碑,淋着露水的草、花、树和芦苇。存扣在坟冢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北角秀平那儿走时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多年不来了,这墓田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多了些坟头。可是存扣还是很快地看见了秀平掩在草间的墓碑。十九年前的那棵单薄的榆树苗已长成了挺拔的老树,略微有些倾斜地撑起一方婆娑,树叶苍郁;树丫间有个大大的喜鹊窝,四五只新生的喜鹊站在细枝上,转着脑袋捉住蹒跚而来的存扣看——它们还不晓得怕人。坟上长满了青草,青草间杂生着各式的野花。河边上的芦苇密得如同青纱帐,居然从浅水处爬到岸上好远,爬到了秀平的坟墓一侧,秀气而茁壮地丛立着,碧绿可爱。秀平的墓是这样的丰饶,生机勃勃。“姐姐,我来了!——”存扣叫了一声,把钱袋掼到地上,哭出声来。

    只有在秀平面前,他才有一种做弟弟的感觉。他可以在她面前无忌地哭,哪怕她还活着。

    还是先不忙哭,先干活。存扣忍住眼泪,先点了三张“地府钱”扔到河岸上。这是通知地府,有人来敬祭亡人了。又抓出一把点了撒进墓地中间,让“大家”沾些秀平的光。然后才在秀平的墓旁点上纸钱。他一把一把细致地烧着,嘴里念念有词:“姐姐,你晓得我来了吗?”“姐姐,我烧钱给你哩!”“姐姐,你来拿钱吧,拿过去慢慢用啊!”纸钱往树上飘起来,盘旋着,如纷纷纭纭的黑蝴蝶,热烈地跳舞。他的脸被烤得发烫。纸钱灰落满了他的头肩。他虔诚地烧着,凝视着阳光下窜动的火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大安详。为什么只有在秀平面前他的心情才能如平复如斯,这么多年了?秀平是他的初恋,他最爱她,也最怕她,又最服她,她是爱他疼他管他的姐姐呀——她生命中无法取代的亲人!他在火苗的跳动中追忆着他的少年时光,他和秀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的鼻翼翕动着,嘴在颤抖,掀去棒球帽的头皮上的亮疤闪闪发亮,他终于又哭起来。这是正式的哭。他放开声来哭,哭得眼泪鼻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态了。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哭哭说说中甚至带着在亲人面前撒娇使泼的成份;他的恋姐情结暴露无遗。他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哭着,树林间的鸟儿都不吱声了,好像都驻足侧耳听着。他要痛快淋漓地在秀平面前哭一场。

    在哭诉中烧完了纸。他累了。头有些晕。他坐在秀平墓上吸烟。太阳温热地照着他,让他有些醺醺欲睡。他果然就歪在秀平的坟上睡着了。他睡得安详极了。有一滴泪在他的睫毛上吊着,熠熠地闪着星光。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美丽的鸟落在附近的苇枝上,一动不动,瞅着他,很久很久……

    存扣在盐城出车祸庄上本没多少人知道。存根和月红从盐城回来,人家问起来也就说兄弟跌了个跟头住院之类,并不谈其凶险详情。俩兄弟日子过得红火,庄上也有人嫉妒憋闷,夫妻俩怕说了人家心里发笑。但把存扣接回家休养却瞒不住了。节气已过了立夏,在乡下哪个还戴着个棉质的棒球帽,太惹眼。(不戴更惹眼。更是一目了然。)惹眼就有人问,一问就要回(答)人家。干脆就不瞒了;存扣也不许瞒——天有不测,哪个平生不逢个三灾六难的,出车祸又不是做丑事,有甚瞒头,瞒的啥头绪。存扣棒球帽也不戴了,亮着个狰狞的头皮出入大门,招摇过市,坦然得很。

    存扣到秀平坟上哭祭的事很快就传开了。月红也就把存扣上次回家时晚上听见箱子里秀平甩辫子示警的事说了出去。听的人都唏嘘不已,都说这秀平是个仁义伢子(如果活到现在该是三十六了),对存扣有情有义。有的说如果秀平不死,来娣有存扣这个好女婿,还要比现在快活呢。来娣现在上了扬州,秀珠在曲江小商品市场生意做大了后终于成了家,对象是在他铺子里打工的一个叫小翠的姑娘,仪征后山区陈集人,婚后生了一女,叫顾扬,聪明伶俐,带到顾庄时无人不夸。秀珠九七年在扬州解放桥下买了商品房,就把妈妈带过去了,做做家务,带带孩子,过几天城里的日子。来娣在家里做佛奶奶,烧香拜佛惯了的,以为去了扬州,人家城里人文明,不相信迷信,没有个烧香的地方,哪知道扬州是个古城,庙呀观的到处都有,比乡下上档次多了,信佛的人更是多。(农历六月十九起大明寺连开三天观音会,烧香的有几十万人,全城交警全部出动,疏理人群车流,消防队的七八辆救火车停在观音山下,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晚上山顶上的香火映红半面天空。)据说来娣现在要么不出去烧香,要烧就到大明寺、高旻寺和琼花观去烧,还搭车到过镇江的金山寺——镇江离扬州三十几里地,乘个公交到瓜洲,再上轮渡过个江,到起来快得很;等日后润扬长江大桥建成后,去镇江还要快呢。

    人人都说来娣大半辈子吃尽酸苦,到头来却享了老福,还是做人厚道好,老天总会开眼,总会有补偿。——人还是行善好啊!

    庄上和存扣相熟的人都过来看望他,一时间存根家里人来人往,像在办大事。家里送的大鲫鱼黑鱼老鳖老母鸡鸽子茶米红豆还有各种各样买来的营养品摆得到处都是,十张嘴也来不及吃。乡情重啊!存扣感动得眼睛发潮,称谢不迭。马锁在扬州和家里通电话才知道存扣这事,立马教妈妈送五百块钱来;跟着东连德宏绕锁秀珠他们也先后打电话让人送钱过来。存扣哪里肯要!但又怎么拗得过人家呢?都是些老同学好弟兄的心意啊,先收下吧,日后再补他们的情。

    在家里在附近的顾庄中学的老同学几乎全来看过存扣。有春风得意发了财的,也有生活得不甚如意的。有的同学都不大认得了,或肥胖得让人觅不到少年时的眉眼态度,或早生华发,显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老相。岁月弄人啊,大家见了面都感慨。毕业这么多年,同学见了面还跟小时候一样,亲亲热热的。

    同学的情谊真的是天下最纯洁,最真挚,最亲切,最无法忘却的呀。但是保连却没来,有消息他半个月前也出了点事,但具体什么事不明确,有人说是派出所协助计生办抓二胎整人整狠了,遭了人家暗算,上厕所时被两个蒙面人摁在里面狠揍了一顿,打伤了;有人说他带人到一家浴室抓嫖,人家诬陷他本身也是嫖客,他抽了人家耳光,人家兄弟仨一起上,用砖头砸破了他的头……现在当事双方被弄到市里,还没下处理结论呢。存扣听了心里一震,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来,等没人时拔了保连的手机,却是关机;又拔他家里,也是没人接。准备再打到他派出所的,想想,还是罢了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存扣本来想打个电话给桂宏的,趁这机会聚下子,但想想也罢了手。桂宏虽然贵为学校教务主任,但仍担任着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工作肯定忙;自己又是个才出院的人,他来了肯定要跟你客气。要聚还是等到以后他放假时再说吧。毕业后存扣和桂宏会过三次面。桂宏是参加工作第二年(1991年)国庆节和红兰结的婚,当时存扣到盐城创业才两个月,桂宏倒是给信的,但存扣没能过去;两年后(1993年)存扣和春妮结婚,先在盐城摆的酒,然后又回顾庄重摆,桂宏两口子抱着孩子来做亲戚,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1996年春节头上,桂宏正在寒假中,下乡过年的存扣两口子带着孩子去五烈,在桂宏那儿扎扎实实地玩了两天。第三次是前年桂宏去盐城拿全市十大模范班主任奖,到存扣那边过了一宵;存扣专门请朋友一起陪他到酒店吃晚饭,回来后两人在书房里抵足而眠,闲话说到了五更天。每年两人都要通通电话的;有时元旦时还会收到桂宏寄来的贺卡,要么不寄,要寄就是两张:一张给存扣,一张给春妮,上面写一大摞文学语言,龙飞凤舞的,每次都看得存扣夫妻俩乐半天。

    存扣下乡本为了手术后静养,不意接受人的看望造访倒成了主要内容。这是哥嫂和存扣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一家子都很感动。人世间还是真情多啊,或许平时不大看得出来,或者不甚留意,但有了事情就反映出来了。存扣对生他养他的这块故土真是充满了感恩之情。第四天上听说庄上群众集资修复东庙,他拿出两千块钱来,专门用来塑菩萨,庄上的佛奶奶佛爹爹(读jiajia)们无不交口赞,不住地“阿弥佗佛!”又听福生说西村想带个头,打算砌几间房做敬老院,把孤寡老人五保户集中在一起住,存扣又拿出三千来;存根也跟着认捐了五百。

    第四天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存根对妈说正好,本来我想送存扣上王家庄的,你家来了,你陪他一起去。

    存扣次日上午到了王家庄,外婆欢喜得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不放,摸他的脸,摸他头上的疤,说把她都唬死了,说家神菩萨敬得高,保佑我外孙子呢,说祖宗亡人在你跌跟头时在旁边托你一把呢,说以后不准瞎喝酒了,也不准骑那倒头摩托车,弄个钢丝车子(自行车)骑骑,稳当!存扣连连称是;把买给她的吃食拿出来,又塞了二百块钱给她,弄得老人家欢天喜地的,说每回都带吃的,都吃成老馋嘴了,每次都给她好多钱,怎么用得掉唦,存起来日后给重外孙子寻婆娘用。存扣笑起来,说好好好。暗想外婆心雄呢,都八十一了,还要等淼儿结婚呢。但他心里又是多么希望外婆真的能够长寿百岁呀!

    外婆还是一个人住庄河南的老屋里,她一辈子就要个自在,不麻烦人。舅母赶快把房间收拾好了,把存扣领到家里住。吃中饭的时候,外婆突然想起来似地,说: “存扣啊,爱香在北大河边上收粮呢,你们从小玩惯了的,你不去望望她?”存扣一听心里就激动了,自十九岁高考落榜那年两人最后在一起,整整十六年不见面了。她……好么?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存扣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起来了。舅母笑着说:“看我家存扣,提到爱香他就欢喜!”说小时候两个小人儿同走同行的,睡都要睡在一个大竹匾里,还要睡一头;一个喊“哥哥”,一个叫“宝宝”(兴化水乡人对比自己年龄小的同辈人的称呼,有亲昵的意味),好得不得了呢!差点就想订娃娃亲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桂香说今天歇下子,别累了,明天再去玩吧。

    晚饭刚丢下碗,存扣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春妮的。春妮每天都要打手机给存扣,问七问八的,不放心。春妮兴奋地说早上才到学校,同事拿着张报纸给她看,说上面这篇文章的作者跟你家先生一个名字呢,也叫丁存扣。春妮忙凑上去一看,可不是嘛!是呀!被昨天《扬子晚报》的副刊登出来了,还占了版面头条呢!春妮高兴极了,说是呀是呀,是我先生写的;他下乡前写了三篇散文,是我帮他打出来用伊妹儿发给报社的。当时她就有个预感,连忙又去翻本市晨报,果然《香妹》也在副刊上,同样是头条,还配了一幅插图呢。办公室都轰动起来了,说春妮的先生真了不起,既是大老板又是大作家。闹着要请客。春妮连连答应,说周末请大家到“傣妹”吃火锅。

    春妮说看样子你那篇《“太白之死”》也一定会登出来的。“存扣呀,你晓得呀?我都高兴死了!老师们都说你文笔相当老练,很有特色,让我要你多写,写出名,做我们盐城市的‘老板作家’,——你听到了吗?你养好了身体一定要好好写啊,你现在有空了……”

    十八岁的爱香和二十岁的对象富宽一起到江南搞运输,七八年下来,二十五吨的水泥船换成了四十吨的水泥船,又翻成了六十吨的大铁船,生意做得着实不丑,步步登高。他俩靠庄户人的朴实和勤劳发的财致的富。像他们这样的情形在乡下不新鲜,比他们做得大的多着呢。有户人家借着高利贷摇了条破旧的五吨水泥船闯江南,没出十年,在长江里玩起了四百吨的大铁船,有几百万的家产。乡下人不卖嘴,不玩花哨,只晓得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不间断地做,多少奇迹就在他们手上一天一天地实现了。

    都说妈妈会养丫头,女儿也会养丫头,可爱香就颠覆了这理论。锁英养了四个丫头(爱香,爱民——早夭了,爱弟,爱男),第五胎才有了儿子天赐;爱香十九岁头胎就是儿子——取名叫亮存。名字是爱香起的,丈夫老实,听她的,说好听。以后亮存上学时教语文的老师解释这名字是“漂亮地存在”的意思,表达了起名字的父母对孩子的一种拳拳之心。生亮存时爱香和富宽还不足结婚年龄,被计生办罚掉三千块钱。也不知为什么,水上漂的人家往往都要生两三个孩子才歇手,大概是计生办的人对他们鞭长莫及的缘故。生下来算数;搞运输的人家一般不会在乎那几个罚款。但富宽却不想生了,说亮存这孩子又漂亮又讨喜,聪明百巧的,有他就够了;孩子一多带在船上怕出意外,丢在家里又增加父母负担,生一个又能拿独生子女证,光荣。爱香却不答应,说光有亮存一个是不够的,还得给他生个弟弟,兄弟俩打打伙儿;就是在外头打架也有个帮头。富宽就听她的,就又把她肚子捣鼓大了——反正干这活儿又不费事。想不到却是个丫头。是丫头也高兴啊,爱香又给孩子起名叫“喜存”。如果再让那个语文老师来解释的话,肯定是“欢欢喜喜地存在”的意思了吧。既然二胎生的丫头,并没有达到爱香“兄弟俩”的预期,还要再生,结果大腿一劈出来个小三子——果然是个男娃,也就是“宝存”了。爱香心满意足地对富宽说:“和你生下这小伙,我才心满意足了。”面对既能干又心疼他的妻子,富宽满怀感激:“就是让你吃苦了,我不过意呢。”

    当年十八岁的爱香晓得富宽非常喜欢她,两人才订亲就像个跟屁虫,鼻涕虫,跟着她,粘着她,恋她不得了,就是想和她那个。但她从小心里只有一个存扣哥哥的呀。但她又晓得不可能了。恰恰就有了一个机会,老天爷安排她和存扣在一起过了七天,她把自己给了他,算是圆了养在心里头十几年的一个梦。仅仅才过了两天,她就跟富宽上大船去了无锡,当天晚上富宽急吼吼地脱得精光肉条地往她身上趴时,她咬紧牙关用手指甲在屁股上狠狠掐下去。完事后富宽身上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疲惫而又心满意足躺在爱香旁边喘大气,爱香却尖叫着坐起来,伸手在屁股下一摸,血麻麻的;屁股一抬,褥子上桃红斑斑。富宽捧着爱香的脸亲了又亲,反复吸吮她的两个奶子,重整旗鼓再上阵,在颠簸中说尽了要对爱香生生死死到白头之类的肉麻话。

    爱香雪白的屁股上从此就有了蚕豆瓣大的红疙瘩。富宽问哪来的,爱香说以前下河摸歪儿时不小心被水泥桥桩上冒出来的钢筋戳的。富宽摸爱香屁股时老喜欢用指头肚儿摸摸按按,感到很好玩似的。

    做过这事后爱香开始心疼起富宽来,她本是个特别聪明能干的人,晓得丈夫生性老实,大番小事都是她出头,旁人接不到的业务她能接到;她没上几年学,算账却比任何人都快,看她用手捺计算器那神气简直像是个大学毕业的专业会计似的。漂亮的爱香做着漂亮的生意,富宽只乐得开他的船,做些笨事。妻子又漂亮又温柔又能干,他觉得他是前世习了好的,做了善事的,烧足了高香的,——他知足极了。

    天有不测风云,九五年七月份爱香载着满满一船水泥在太湖上遇到了突如其来的飓风,沉了船,幸好人被水上警察的搜救船抢救上来。以后船虽然打捞上来,但舱里的水泥肯定全报销了。沉重的损失和打击啊!但富宽并不灰心,沉船对吃水上饭的人来说本来司空见惯,只是不曾想到也轮上了自己。“重砌重落桩”,揩净眼泪再来呗,只要人好好的,什么都可以恢复,何况都是年青人。可爱香却不干了,她说被吓破心胆了,死活要上岸。上岸养了两年鸡,恰好那两年养鸡行情不好,蛋贱,没赚到什么钱,而且养鸡这活儿太烦琐,哪有搞运输来得爽利,一向听爱香话的富宽犯了牛脾气,撂挑子不干了。最终结果折衷解决:继续玩船,但不大江大湖地搞运输了,改为贩粮,就在里下河地区做做粮食生意。

    却也做得很好。同样是在船上,但贩粮等于就是在家门口做营生,不涉大江大河,心里塌实;而以前经过大风大浪做大生意的经历,又使他们对于贩粮这种风险小的营生在心理上占有优势,有种居高临下之感。生意都是相通的,做贩粮也没有多大蹊跷,多用心思多吃苦马上就入了港。

    王家庄后面车路河上从九一年以来自发形成了全国最大的水上粮食交易市场,傍着河岸常年带着好几公里和的粮食船,岸上的粮食加工厂多得数不清,爱香很快就成了这里的经营大户,并把在吴窑街上卖布的大妹妹爱弟夫妻俩也接纳到身边来一起做,据说今年也想开一爿米厂,搞粮食加工和销售。谁说女子不如男,爱香比哪个都心雄!

    第二天吃过晏(迟)早饭,八点多钟的样子,存扣一个人慢慢往北大河边上晃。两里路的脚程。走在大田间的土路上,看着结了大穗头的小麦和籽实饱满的油菜,心里真是惬意得很。

    站在高高的公路上,车路河南岸是两头望不到边的粮船,挤挤挨挨,密匝匝的,感觉上是蔚为壮观,很有点当年百万雄师欲南渡大江推翻蒋家王朝的阵势。每个米厂的机器都在运转,烟囱和厂房上面落满了铜钱厚的白色粉尘,运送粮食的大卡车来来往往,把加工好的粮食运送到全国各地。公路脚下小商店、医疗站、银行、饭店、理发店、浴室……应运而生(据说浴室里都有外地小姐,在这里赚钱)。水乡兴化列为全国产粮大市前茅,它的粮食市场是浮在水面之上的,这在全国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了。存扣问了一个在路边修理自行车的中年汉子,得知爱香姐妹俩的大船带在东面不远处“圣杰商店”后面的水面上。他扶了扶头上的棒球帽,心跳得开始快起来,向东开步走,一路寻了过去。

    一条水泥粮船正在往一条大铁驳船上翻粮,七八个男女民工穿着厚衣服干得汗淋淋的,头上脸上都沾着尘灰。去大力流大汗的劳动好像更接近劳动的本义,这种集体劳动的场面让存扣感到亲切,使他联想起大集体时代。一个身体健硕的女子站在船上打着手机,脸冲着大河,边说边做着手势,仿佛和她通话的就站在对面似的。称磅秤的是位中等身材十分壮实的中年汉子,平顶头,兜腮胡子,有点像影视里的江湖好汉,面孔却忠厚善和。“这里是不是爱香家的船?”存扣站在岸上叫了一声。那声音听上去连存扣都觉得有些怪异。

    打手机的女子应声转过身来,口中兀自说着话,一只手往下按按,意思是等一下。存扣看了她一眼心就狂跳起来:多么熟悉的毛狸眼呀——她就是爱香!

    存扣只得站在岸上等她。看着她声音响亮地谈着生意,做着男人般孔武有力的手势。

    司秤的显然就是富宽了。他只朝存扣瞟了一眼,继续对付他的磅秤。他认不得岸上这个人,这个天还戴着棉帽子的怪家伙。

    好容易等到爱香说完了。她转过身来:“老板,有什么事?”

    “你认不得我啦?”存扣脸上带着笑。

    爱香狐疑地打量着存扣。“你把个倒头帽子除(脱)掉唦,哪个看得真啊!”她笑道,一股泼辣劲儿。

    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脱去了帽子。新长的短头发掩不住那些狰狞的伤疤,阳光下面烁烁发亮。

    “啊呀……你是——”爱香睁大了吃惊的眼睛,“你是存扣哥哥?”

    存扣微笑着点头。“爱香妹妹!”他叫她。

    爱香激动得脸上通红,“噔噔噔”踏下了跳板,上来一把抓住存扣的手:“存扣哥哥,真是你呀?你从哪儿来的呀?”她眼里有泪花闪动。不等存扣回答,她扭头朝船上喊道:“富宽!富宽!我存扣哥哥来啦!”

    富宽正忙着称秤,头一回,屁股下的凳子差点倒下来。“哪个存扣哥哥?”他问道。

    爱香冲存扣一乐:“我倒忘了,他不认识你。”亲热地拉存扣上了船。“死人啊,我不是对你说过的,小时候和我一起玩的存扣哥哥?”她冲着丈夫说。

    富宽憨厚地冲存扣笑笑,想说些什么,民工扛的笆斗又来了。存扣忙对他说:“你忙,你称秤。”

    爱香朝东边一条船的船屋里叫道:“爱弟!爱弟!”

    爱弟从船屋里钻了出来。看姐姐满脸喜悦地站在船头上,旁边是个戴着帽子的大个子男人,大声问:“做啥呀,姐姐?”

    爱香拉着存扣的臂说:“你还认得他吗?存扣哥哥来了呀!”

    “啊?是……存扣哥哥?”爱弟也惊喜得睁大了眼睛。

    存扣朝爱弟笑着叫了声:“爱弟妹妹!”

    “哎,哥哥!”爱弟忙不迭地踏船过来了。如燕子般轻捷。

    “你帮你姐夫照看着点儿,我把存扣哥哥带你船上先坐下子。”爱香吩咐,带存扣跨上了爱弟的船;又转过身对爱弟说:“树宝上庄还没回来?你打他手机,叫他多买点菜上船,说我存扣哥来了!”

    “树宝?”存扣喃喃道。他想起了很久远以前的一个少年,他也叫树宝。

    “噢,树宝是我妹夫。你认不得的,是林潭(乡)东山(村)的。”爱香告诉存扣。

    后舱的船屋跟岸上房屋的房间装修没有二致。如果你在家里睡着了被人抬到这里的话,你醒来了肯定不会认为这是在船上。装饰考究的天花,锃亮的木地板,组合家具,家用电器……真是豪华又舒适。存扣很是新鲜。

    爱香为存扣端上了茶。她脸色绯红,看得出内心很激动,看存扣的眼神亲切而深情。存扣也是这样看着爱香。他们的眼神一下子洞穿时光的尘封,各各回到遥远的少年时代。

    存扣心潮起伏,面对坐在玻璃茶几对面的爱香,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又有一些拘谨。这是他孩提时候最好的异性伙伴;整个儿童时代心有所系的好妹妹,好宝宝;在他十九岁的时候,是她把他真正领进成人世界……隔了这么多年,他们现在才又相逢。

    三十四岁的她看上去除体形有了变化,还是那么年轻和灵秀,不像是养过三个孩子的妈妈(大儿子已经十六岁了)。水乡的妹子水色好呀,城里的女人化妆品使尽了也不抵她们,勤劳自信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才是最好的美容秘方呢!

    爱香问存扣头上是怎么回事,存扣简要地告诉了她,把她吓了一大跳,惊得脸都白了,惊得瞪眼睛扬眉毛的,捉住存扣的手埋怨道:“哥哥!你怎么能这样不小心呢!”问有没得后遗症。存扣说没有,一点都没有,她才吁了一口气,说行船走马三分命,块块要当心,喝酒就不能骑车子,“哥哥,你以后不要骑摩托车了,就弄个自行车骑骑,稳当!”存扣笑着说外婆也是对我这么说的,我以后是不想骑摩托车了,这回可跌怕了,如果跌到太阳穴和后脑勺就完蛋了,真是拾得来的一条命。爱香眼里就有了泪,说:“哥啊,你这样说真让人后怕呢!”

    存扣就问起爱香的家事来。爱香告诉他父母早就搬到郝家庄了,本庄上的老屋一直借把亲戚住着。两亲家这些年来一直在一起搞养殖,钱赚得不坏呢,有点小名气呢。弟弟天赐初中毕业后入伍去了北京,是个汽车兵;等退伍回来也要把他拢到身边做粮食生意。她就要开米厂了,正好帮她开汽车。爱香说到她的弟弟妹妹就眉开眼笑,说爱弟夫妻两个在吴窑卖布好几年,生意不温不火的,也是她弄到身边来的;夫妻俩感情很好,树宝很勤劳,家里也是爱弟做主;就是养的是丫头,不大称心,撂在家里父母跟前上学,乖巧得很呢;夫妻俩也琢磨着想躲养生二胎,但现在抓得紧了,罚钱多倒是小事,问题是你溜掉躲养育你家里人不得过身,派出所、计生办封你家的门,拆你家的屋,把你家父母弄进去打,跪碗底子,要你鼻子靠墙——要你交人,亲戚朋友都得受连累,乡政府还派捉人小分队出去到处找,在外面大吃大喝,费用最后全要你报销——看你吃得消吃不消,敢养不敢养……

    存扣听得心惊肉跳,气血浮动,说哪有这样执法的,这不是执法而是犯法,是地地道道的野蛮!爱香笑着说乡下还谈什么法不法的,说真的,他们不这样弄哪个不想养,就是要你怕,不敢养;但养的人还是年年有:穷得屌子啷当的(她脱口说出这句乡下俚语,不好意思地笑了);邪头;还有那些钱不当钱的大老板,和干部“骨头连着筋”的人家就不怕,照养,——“计生办和派出所的这些人肥呢!”爱香说老四爱男最好,生的双胞胎,儿子女儿全有了,现在夫妻俩在吴窑街上开了爿茶叶店,生意蛮好的。

    爱香也问起存扣的家事。存扣大致说了说。爱香说小伙(指存扣的儿子丁淼)才九岁啊,我大的已十六了。说着脸突然就红起来,往旁边扯,说嫂子人肯定很漂亮啊。存扣说你别叫嫂子,她和你一样大,腊月里生日,该管你叫姐呢。爱香说可惜你没把她带来,真想看看她呢。

    正说着,一个精壮汉子从外面回来了,进了船屋,就拿眼往存扣脸上身上看。存扣也打量他,呀,这不是当年长得像个女孩子,圆头乖脑的,睡觉时怕鬼爱拱在他怀里,夜里小便对着宿舍门缝往外撒,大便要存扣替他站岗壮胆,以后沾上什么“药水鬼”发了癫症辍学回家的……

    两个人同时“啊呀呀”起来——“存扣!”

    “树宝!”

    两人上去紧紧握手。树宝激动地说,听到爱弟说存扣存扣的心里就一亮,以前又没听她说过,正要问是不是顾庄的那个丁存扣,她倒把电话挂了。忙买好菜赶回来,果不其人——“果然是你呀,老同学——存扣哥哥!”他忙摸烟,存扣已经先掏出来了,敬他;自己却不抽。树宝问你咋不抽,存扣又把帽子除下来说明了情况;说养病期间烟酒都要熬住一点,没得办法。树宝又唏嘘了一回。闻着树宝喷出来的香烟,存扣难过死了,后悔没接过来。隔了一会他主动敬烟,自己也抽了一根叼上了。

    存扣和树宝谈闲的功夫,爱香和爱弟弄菜弄饭,忙得不亦乐乎。

    菜摆了一桌子。五个人一起坐下来,不挤不挨正好坐满小圆桌。富宽说存扣哥哥(他虽然比存扣还大一岁,但也按爱香的喊法,以示尊敬)不喝酒怎么办呢。树宝说白酒不能喝,喝啤酒就是了;我是快二十年不见老同学了,不喝酒咋行?搬来一箱啤酒,一起拎出来;瓶盖子不用扳子开,拿筷子撬,一撬一个,麻利得很。是有名的“三泰啤酒”。存扣闻见酒花香,就像馋猫见老鼠,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泛起的白沫就逮了一口。大家都乐了。

    就如同一家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爱弟揭露姐姐小时候和存扣哥哥好呢,两人走路手搀手,睡在一个竹匾里,还要睡一个小枕头。爱香拿手就去掐她,笑骂她: “我那时多大你多大?你还在妈怀里吃奶呢。”说肯定是以前跟大人说的,“饿狗记得千年事”。爱弟边让边笑,说姐夫脸变喽!吃醋喽!富宽忙说:“我不吃醋,我不吃醋!”那老实劲儿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树宝也自曝当年在吴窑中学时做存扣跟屁虫的糗事,同样逗得大伙儿直乐。存扣说当年你如果不是那事一直上下去,保管也能考个什东西呢,——“你是个小聪明!”看树宝浑身的粗犷样儿,存扣无限感慨:人生无常;岁月竟能这样改变人。树宝搔搔头皮:“我不怨,——我考上了就没得爱弟了——那多损失呀!”爱弟眉开眼笑伸手要掐他,脸上全是幸福的光晕。存扣看得心里暖洋洋的,心想:乡下多好,多么朴实的有亲情的生活啊!

    “姐妹们多就是热闹啊,”存扣问爱香:“不晓得爱男现在什么样子?”

    “存扣哥哥,你不要看她,”爱弟抢着回答,“整一个大脚大妈!忙完店里忙家里,两个老东西天天打麻将,孙子孙女儿都不上心。——把我妹妹苦死了!”

    爱香说当初不该把爱男嫁到街上的。她告诉存扣,爱男初中毕业后到吴窑学缝纫,认得了镇上药厂的男朋友,但人家父母不肯要,嫌是农村户口;但她男朋友铁心,非爱男不娶。虽然最终成了亲,但婆媳关系一向不大好。老两口好打个牌,有时间就上棋牌室,家里的事基本不问。在农村里这样的上人是没有的。“好在夫妻俩感情好,小刚听她的话。”

    爱弟叹口气说:“她就是个忙的命!忙忙忙,把人都忙老了,现在站在我面前,人家都说她是我姐姐!”

    树宝笑着说爱男不如你会打扮嘛,我又会服待你姑奶奶,捧宝似的。大伙儿都笑。爱弟跟着说:“我爱香姐也忙,但忙得心情舒畅,人就不老。那两个老东西一天不死,我妹妹就没有一天快活日子!”

    树宝偷偷向存扣笑,做了下鬼脸。不敢给爱弟看到。

    爱香也笑:“你看你,这张利嘴!”

    爱弟说:“姐姐,我说的是真的。——别的不说,你也认得的,我在吴窑街上卖布时隔壁卖糖烟酒的阿香姐姐是多漂亮的一个人?又白又胖的!丈夫一死,这几年受了多少累?上次我去吴窑洗澡的时修遇到她,人都瘦干了,瘦得连奶子都没有了!”

    桌上爆起了笑声。这个爱弟,说话真是没遮没拦的。倒是会形容。

    但存扣没笑;他心里猛一格登,犹犹疑疑地问道:“阿香?……哪个阿香?”

    “噢,我想起来了,”树宝对存扣说,“这个阿香也是你的同学,焦家庄的。高中毕业后嫁把比他大差不多二十岁的吴窑制药厂姓张的厂长,这人四年前喝酒喝死了,生前是个大赌棍,死了后债主全出来了,拿着借钱的单子追着阿香要,阿香恨不得要寻死。阿香现在真是可怜!”

    存扣听得脸都白了。他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啤酒,强压着心中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他问:“她现在到底怎么样?”

    爱弟说,为抵债阿香把房子卖掉了,店铺也盘给了人家。她姑妈帮她在吴窑中学承包了小食堂,用了几个人,她妈妈有时候也过来帮帮她。其实她既当老板又当伙计,什么事都做,一点厂长娘子的样子都看不到了。阿香领着儿子过,那孩子叫永存,长得有模有样的,就是不大爱说话,学习成绩没得说,也上初二了吧,是阿香的精神支柱……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声叫:“妈妈——!”

    一直只听着旁人说话的富宽脸上突然堆满了笑,对存扣说:“我大儿子亮存!”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低着头进来了。“来了亲戚啊?”他说。爱香忙替儿子摘书包。摘了几下竟没摘下来,儿子身子一扭、膀子一配合才摘了下来。爱香脸上无端有些涨红。她没有喝酒。“你怎么家来啦?”她问儿子。

    亮存在离王家庄七里路的唐港镇读初二,住校,星期天回郝家庄外公外婆家,但晓得爸爸妈妈的船到了粮食市场就要骑车到这边来蹲蹲。今天才星期三,照理吃中饭时间不作兴赶到船上来的。

    儿子说学校里开运动会,他比过了就家来了。“我拿了铅球第一,铁饼第二,跳远第三!”他自豪地说,甩了甩长而飘逸的头发,很有点城里孩子的神气。大家连说不简单:“凶!我家亮存就是凶!”

    “快来喊你存扣舅舅!”富宽忙招呼儿子。

    “舅舅?”亮存的眼光向存扣直扫过来。

    从亮存这孩子一进来存扣就觉得有些眼熟,这时候两个人目光相碰,存扣心中不由一惊:他好像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是的,太像了——他记得当年存扣的样子:风度,仪态,语气……全像!这、这是怎么回事?——如此之像?

    “难道……?!”

    存扣头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十六年前的那轮明月在他眼前冉冉升起。月色溶溶,映照着深黛色的茫茫稻田;弯弯的小河上,那座孤零的水泥桥泛着银白的光……

    他脸色微变;头皮在收紧。但他马上敛住了心神。

    “小伙长得不丑啊!”他对富宽和爱香说,“这么大的个子。真是一表人才!”

    爱香忙对儿子说:“喊舅舅唦!这是个有本事的舅舅,上过大学,是个大老板呢!快喊快喊!”

    她说得急急呛呛的,声音有些大,像是在训话。脸上有些汗渍。

    亮存却没喊。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舅舅。他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位舅舅看上去这么面熟,这么亲切。他坐在那儿比人壮一圈,比人高一头,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别样的磁力,在吸引着他……他肯定像电影或电视里的哪位明星……像哪位呢?他微蹙着眉头使劲想啊想,噢,对了——像周润发!他马上就笑了,好看的嘴巴一咧,叫一声:“舅舅!”

    好个活泼讨喜的孩子。存扣爽朗地笑了。大家都笑。爱弟说这个舅舅不假啊,——她耐心地告诉亮存,这位叫存扣的舅舅的外婆和她们的外婆是怎样的姨姐妹,“小时候存扣舅舅一放假就来王家庄,和你妈妈和姨娘们可好呢!”她差点儿就要把爱香和存扣同睡一个大匾的趣事又讲出来了。她生的是个姑娘,最是喜欢这个侄子。

    “你别说,养子像舅,亮存还真有点像存扣。”树宝乐呵呵地说。又把存扣吓了一跳。

    但存扣马上笑了:“像他妈。小时候人家都说我跟他妈是兄妹两个呢,我们俩像——都是白果脸,眼睛嘴巴差不多。”他对富宽说:“这孩子确实不大像你。”

    富宽说:“小三子像。”

    树宝说:“小二子也像。”

    爱香笑着说:“不能个个像他唦——也要有个像妈妈,”她亲热地挪挪凳把儿子插进来坐下,对儿子说:“是不是呀,乖乖?”

    亮存用手拈了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端着旁边爸爸的啤酒“骨笃”来了一口,说是的是的,不能像爸爸,——“爸爸太矮了。”富宽爱怜地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小杂种,你妈妈都不嫌我,你嫌!”嘿嘿地笑。

    存扣微笑着问起亮存的成绩,爱香说三个伢子——她又介绍了老二老三的姓名和姓别——一顶这个亮存最调皮,成绩却最好,做班长呢;老二喜存也不丑,不要她爷爷奶奶烦神,天天放学回来第一桩事就是写作业,考试总在前几名吧;三子也跟爷爷奶奶过,娇宠得认不得家,人坏(方言:灵巧)得要命,就是不爱学习,玩心太重,——“跟他哥哥姐姐比倒不像是我养的了!”存扣说有的伢子懂事迟,大些就好了,男伢跟女伢不同,一开窍就开窍,小学时成绩不怎么样,说不定到了中学就蹿上去了,这样的情况太多……安慰爱香。爱香叹口气:“被你说中了就好了。还不是他爷爷奶奶瞎惯了的,要个头给个头,要太阳拿梯子,硬把伢子弄得不上路子!”说着不满地翻了富宽一眼。

    存扣勉励亮存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一表人才的,不上大学可惜了。”

    亮存唯唯喏喏。不知怎么的,他特别愿意听这位舅舅的话。

    ……

    吃过饭,又喝了茶,存扣临走时掏出两张百元大钞给亮存。爱香和富宽忙挡着,不准儿子要。存扣说不曾有准备,这钱给亮存卖些零食吃吃;舅舅第一次来,见面礼不给是不像话的。“舅舅又不是穷人。”他笑着摸摸亮存的头,拍拍亮存的肩膀。

    亮存高高兴兴地把钱放进了他的皮夹子里。

    这时又有人送稻来了,存扣连忙告辞,拦住大家不要送,说他有时间还要过来玩的。下了船上了公路,爱香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提着一个黑方便袋:“哥哥,这两包京果粉你替我带给外婆。我不大上庄,好长时间遇不到她了。”存扣接过来,爱香却跟着他走。不吱声。存扣晓得她有话说。其实他也想说那句话的——他不能带着疑问离开——问:“妹妹,亮存这伢子……”

    “是你的。”爱香答。又说:“哥哥,你以后有时间多来看看我们。”

    “十几年了,才又看到哥哥。这次你又差点……”她的眼圈突然有些红了,边走边看着存扣。毛狸眼中说不出的深情。

    存扣也不知怎样走回去的。他晓得,这天这顿中饭一吃,他的心中从此多了双份的牵挂。

    他想不到阿香现在沦到了这般田地。他如何忘得了她珠圆玉润般的年纪?

    他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板桥中学复读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父亲。

    ——造化弄人。生命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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