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罢阴历年,随着上海慰问团来临的日子越发迫近,接待办公室一摊人忙得脚后跟直打后脑勺。这期间,谢平却闲了个把月。政治处发函到上海外调他情况。陈助理员重翻他档案,发现他的人党志愿书上只签署了街道党委审批意见,而没有所属支部的讨论意见。打了个书面报告给政委。政委批了两个字“查清”。谢平本人不知道发函外调去了。他要求还回到十二队去蹲点。主任说:“等一等吧。给你点时间学习学习还不好吗?”看着机关门前杨树上黑黑的枝条上那一个个圆锥形的芽骨朵渐渐膨大,颜色日逐褪浅。掠过林带的风益见湿润。拉水的公牛从烂泥路上走过时,叫声里掺和了更多的不安、骚动和热情。他着急。伙伴们还上他办公室来,但都不说什么,怕无意中再给他添了麻烦事,触了他心境。谁都只当无事一般,嘻嘻哈哈翻一阵报纸。陪他打打牌。谢平的牌艺极差。要是“拱猪”,“猪”最后总归到他手里。要是打“杜洛克”,他总当“杜洛克”。但伙伴们从不让他钻桌子。有一回,他火了,把牌一扔,吼道:“这样打牌还有什么意思?输了就输了嘛!”
伙伴们红红脸,都坐着不动了。最后,还是他,抱歉地去把牌重新一张张捡起来……倒是郎亚娟还不时给点事让他做做。主要是让他修改润色各连队报来的典型材料。他问她:“你怎么还敢托我这个想‘谋反’的人做事?”郎亚娟扬起极细极弯的眉毛,故作惊异状地说:“你别这么说话。没有人对你有啥看法。陈助理员在背后经常讲你能干,聪明,是个好脚式!不过让你有段时间定下心来总结总结自己。最近让你修改这些材料,也是请示过他的。我好自作主张的?”后来就让他给各连队的五好个人、四好班组填写奖状,颁发奖品。
有一天,骆驼圈子分场卫生员淡见三上场部卫生队领药,捎带着,到谢平这儿来领奖状和奖品。这骆驼圈子分场是羊马河最偏远的一个分场。只说它是羊马河的“西伯利亚”,还没表达透它在羊马河人心目中所具有的遥远感。这分场拢共才三十来户人家。百十来个劳力。评了五六十个五好个人。所有班组都评上了四好班组。场里居然也批准了他们这个评法。谢平觉得这么评“五好”
“四好”,真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淡见三拍着他肩膀说:“小伙子,别眼馋。你要上咱们那儿走一趟,你就明白场里这些头头们干啥对咱骆驼圈子特别开恩了。要按我们分场人的心,骆驼圈子有一百评一百,有一千就得评一千。能在骆驼圈子那地方待着,他就是好样儿的。不信,咱们换换岗。轮着去待待。”谢平觉得有趣,就跟他多聊了会儿。送走淡见三,他端起缸子,喝口凉茶,刚想去商店找仓库保管员核对一下实物数,陈助理员带着一个穿得鼓鼓囊囊、浑身散发着呛鼻子烟油臭、棉袄衣襟跟皮板子一般油亮黑腻的矮胖子,走进屋来。那矮胖子的眼睛跟猪的一样小。说起话来喘得厉害。谢平认得他。他是林场的一个施工员。黄之源这两个月连着到羊马河来,谈了几笔生意,其中有一笔协议:冬天快过去了,林场有两百个壮工闲下来,白拿工薪。羊马河把扩建的酿酒分厂土建工程包给他们。到秋后,这头劳力闲下来了,也抽两百人上山帮着林场清山。清山所得的木头,三分之一归羊马河。
为照顾这些林场工人,也为和林场搞好关系,场里决定给他们也发一部分奖品。
“这种奖,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才干了几天?”谢平问陈助理员。
“对他们,不能像对我们自己场里的人那样。”陈助理员说。
“好吧。只要领导批了,我就发。”谢平伸手向陈助理员要批条。
陈助理员说:“这事,是刚才在政治处碰头会上定的。由我给你签字……按特殊情况办理。”
谢平搬出一厚本条例、规则的合订本。翻了半天,翻到一页,对陈助理员说:“文件规定,特例都得有主管领导签字。”
“我不行?”陈助理员口气一点点变硬了。在这一点上他尤其敏感、计较。
“陈助理员,这文件是你起草的……”
“我问你,我签字管用不管用?政治处碰头会的决定管用不管用?”
“陈助理员,你要是能算主管领导,你的签字当然管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挖苦我还是嘲笑我?”陈助理员脸色又一次发紫了。
“陈助理员,谁都拿个白条来从我这儿领走半马车东西,以后我咋交账?我一月工资才三十来块,十年不吃不喝不要老婆,也包赔不起…”
“好,我给你去搞首长批条。”陈助理员铁板着脸走了。这是那天上午的事。现在,他带着政委的批条,带着林场的施工员来领东西了。
政委的批条上写道:“小谢:请尊重陈助理员的意见。”
谢平问陈助理员:“酿酒分厂扩建工程谁主管?政委还是场长?”
陈助理员这下可真火了:“政委的批条都不灵了?你行啊!”
谢平说:“酿酒厂扩建工程如果是场长主管的,加上他一个签字,是不是更妥当一些……照顾双方面子,以后也好说话……”
没想陈助理员一下蹦了起来:“谢平!你……你还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吗?你是什么玩意儿?”
谢平一下惊呆了。出生人世,还没人这么说过他。什么玩意儿?他一下冲上去,指着对方吼道:“陈满昌,你说我是什么玩意儿!”
这时,老宁闻讯赶来,忙分开他俩,打着圆场说:“算了算了。从这个口袋里掏出来,往那个口袋里搁。反正‘李先念’倒霉。发。谁签字都发!”从谢平抽屉里取出竞赛办公室的橡皮戳子,连连哈了两口气,从那矮胖子手里拿过领奖单,盖了个半红半不红的印子,说:“走走走,我代小谢替你们上商店去提货……”人散去后,谢平哭了。无声的。没出息的。但又是怎么也制不任的。咸的。苦的。涩的。委屈的。愤慨的。滚烫的。冰凉的。他把嘴唇咬破。
接待办公室所有的伙伴都来了。他们都听见也都看见了。这时都默不做声地站在门口,不敢进屋来惊动他,也不想去惊动他。
他收拾东西——名册。收据。批条。提货单。账本。橡皮戳。钥匙串……去找主任。他决计不在这儿干了。伙伴们没一个拦他。
他看见秦嘉在林带里站着,低着头,苍白着脸。她也一定都看见了。听见了。她为什么独自站在林带里呢?不管她。今天谁也别想来拦我。他决定快步从秦嘉身边走过去。
“谢平。”秦嘉在叫他。
他只当没听见。
“谢平!”秦嘉叫了第二声。
他只得站住了。
“谢平……”秦嘉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他看见她哭。他走过去。她身后是块砖砌水泥面的照壁,红漆底子上录着毛主席手书体的“保卫祖国,建设祖国”八个黄字。谢平以为秦嘉跟他说刚才的事呢。憋了半天,秦嘉告诉谢平,齐景芳出事了。她被黄之源搞了。怀娃娃了……
……那天,黄之源来签换工合同。场长狄福才亲自派车,去南山接他。车开到招待所,据了几下喇叭,慢慢拐到西小院月洞门前,齐景芳已经在套间门外的台阶上等候着了。屋子自然是先已收抬妥了的,烧得暖暖和和。黄之源说,他不喜欢招待所那些壶盖、杯盖上用红漆注上“羊马西招”字样的茶具。完全破坏了“宾至如归”的气氛。他对齐景芳说,你拿你的茶缸给我沏茶吧。亲切些。齐景芳拿来个白搪瓷茶缸——不过不是她自己用的那一个。她到商店另买了个一摸一样的,把自己用的那个,藏箱子里了。她还是遵循大姐的训诫:不能轻易让男人使用自己的东西。那天在地头试探过谢平之后,她隐隐的失望过。她深感谢平跟自己,和跟秦嘉、跟他那些团校的同学、别的青年班班长态度不一样。他跟他们是平等的,推心置腹的。他肯求助他们。对她呢?就没那种平等和求助。虽然也有“推心置腹”,也有“顺从迁就”,但那却完全是另一码事,是在对付一个“小娃娃”。她要跟他“平起平坐”。她要他像对秦嘉、对他的那些团校同学那样对待自己,另外再加上……别人从他心里得不到的那一种“好”。她要让他吃一惊,就像头八个月里,已经做到的那样,叫谢平瞪大眼珠说:“小得子,你真行啊!”以后她要说他一辈子:瞧你那天在地里怎么教训的我!当然,做到这一条,她需要有人帮助她。而暂时的,又不希望这种“帮助”来自谢平。她还要故意冷淡他一段。她接近黄之源。有人对她的这种接近有议论。她不怕。心里没亏怕什么鬼敲门?黄之源带她到林场。她还主动找到黄之源家去,见他老婆,跟她说:“孙姐,你们收我这个小妹妹,不会亏了你们。以后我真调到林场来了,我还能替你们照顾照顾小宝宝呢!”当然,她想的,是林场再保送她去上专门学校。而黄之源也确实许诺过,并在给她使劲儿,办这方面的手续。
没想到会出那样的事。没想到黄之源是个畜生!那天晚上,合同签了字,狄场长在家里弄了几碗几碟的,又叫上老严和管工副业的邢副场长陪黄之源喝了二斤。黄之源回到招待所,都快十一点了。他心里燥热。在沙发上坐了老半天,也安定不下来,便到门外雪地里站了会子。今晚,西小院里只住了他独杆儿一根。三个套间。砖砌的花坛。修长的树影和没有星光的天空。这一刻,他觉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假如他想让场宣传队那两个唱河南梆子的“女盲流”带上胡弦、的笃板,来给他清唱两段,他相信,场里会立马派人去传的。但他这会儿要的不是这个。不是。他回到屋里,几次伸手到电话机上,都没下得了决心。她在值班。叫她吗?来坐一会儿。稍坐会儿。吃点糖。这院子多静。院墙多高。如果她睡了,就算了。他要通了电话。本该先问一声睡下了没有。但一听到她清脆、温和的声音,那点洒热兜底往上翻,涌得他站立不稳,只想着要她马上来,开口便说让她马上送两瓶热水来。让她马上来。马上来……她提着暖瓶去了。
进了黄之源屋,他脱了衣服像是要睡觉了,只穿着套单薄的棉毛衫裤,裹起件军皮大衣。她一窘,本想放下暖瓶就走。黄之源指指放在床沿上的一套新买的女式长袖长裤内衣,对她说:“这是你孙姐让我带给你的。你试试,合适不合适。”因为是内衣,齐景芳只拿起来在身上比试了一下,就放下了,说道:“怎么好意思要孙姐掏钱……”这套内衣,实际上是黄之源给老婆买的,今晚拿来做借口而已。黄之源说:“你穿穿试试。要不合适,好明天带回去一计孙姐找代销店的人换去”说着顺手把门的暗锁撞上了。而窗帘是早就拉满了的。齐景芳自然不肯在他屋里试内衣。撞暗锁的声音她也是听到的。她心慌。她看得出黄之源今天晚上看她的目光有些发直。眼底深处在燃着一种下好让人捉摸得透的固执的贪婪的东西。这目光,她从场部有些男人眼望经受到过。有时那些个赶马车的也这么看过她。但那只是狠狠地热辣辣地一瞥。而他,却是久久地、肆意地、似乎在透过衣服摸什么“上次我到你们家去,也没给孙姐带什么东西。这不好意思的……”地上打门上的暗锁,肩头却被黄之源搂住。她的血一下冲头上涌来,很不得迸裂开。她扭了下肩头,甩掉那只手。她要扭过头来责问他,但却看见他略有些惶惑地站在灯下。她又把话咽了下去。这时她本来是可以走得掉的,如果他再来强横的,她也是推得开他的。他没来横的一他喘着气,很快平静下来,说:“小得子,这一向为你调转的事,我可是费了老鼻子力气啦……你说你是上海知青,可这儿的材料上说你不是……”
“怎么不是?”齐景芳脸涨红了。她一直告诉黄之源,她是上海人。她不想让他知道她老家的那段事。而且,那时,他无非是个“住店”的客,随口说说也无妨。
“你不是。”黄之源拉过了她手,“我得费许多口舌和手脚,在我们人事科管档案的同志那里,把材料改过来。把你依然说成是上海知青。现在优先照顾他们。这样,事情好办多了。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说真话?”
齐景芳心慌。她为自己的露怯心慌。愧疚。
“谈谈,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他把她带到沙发边,几乎是半拽半拉。
“没有……”
“说吧。不管你瞒了我什么,我还是要帮你的忙……我喜欢有你这么个小妹妹……”他贴近她,喘着粗气。她躲开,向后退去,却靠到了沙发靠背上。他不断地说着那些颠三倒四却又叫人心软的话,一只大手从她被解开了头两粒扣子的上衣衣襟里探了进来……他不断地喘着滚烫的热气,逼问她,“说吧,还有什么瞒着我……说吧……说呀……”
她害怕。她惊慌。她羞愧。她挣扎。她怨恨。到这时,她还不知道最终竟会出那份丢人的事。姐姐没跟她说到这一步啊!她不懂。真不懂…
看见谢平和秦嘉一起走进值班室,齐景芳知道秦嘉已经把这件事告诉谢平了,心里便轰地一炸。她一句话没说,就带他们出了值班室。她不知道该把他们往哪儿带,可又不能傻呆在院子里。她向前走去。她听见谢平喘得粗重。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把他俩带到西小院来的。为什么还要到这该死的院子里来。直到谢平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钥匙,绷着脸喊道:“你还忘不了这房间!”她才发觉她又站在黄之源常住的那个套间台阶上。她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忙缩回手,倒退两步,差一点从台阶上摔下来。秦嘉赶紧搀住她,瞪谢平一眼。齐景芳偎到秦嘉怀里哭。谢平拿齐景芳的钥匙串,另去开了个房间。进了屋,齐景芳不肯坐,也不肯离开秦嘉把背对着谢平,哭个不止。秦嘉红着眼圈,只好对谢平说:“你先走吧。忙你的去……”到晚饭边,秦嘉来了。谢平忙顶上小办公室门,急问道:“齐景芳呢?”
“让协理员叫去了、”秦嘉答道。长时间的心神紧张,使她显得疲乏、困顿。
“协理员?你报告他了?”
“跟小齐一屋的那两个小丫头,早看出苗头了,报告了协理员。”
“她们懂那些事?”
“小金懂。又看到小齐这些日子半夜里老偷着哭。上午翻她床铺头,翻出好几包安眠药,吓坏了。先跑我那儿,又报告了协理员。”
谢平忍了半天,结结巴巴地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确实是……黄之源那杂种干的?”
秦嘉向窗户拧过头去,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他们看见齐景芳从协理员办公室走出来,靠在廊柱上歇了一会儿。协理员叫小金把她送回宿舍。后来政法股的人找齐景芳谈过两次。带她到卫生队做了妇科检查。取了证。政法股的人还找了些别的人,了解齐景芳和黄之源的关系。据说还打听了她和谢平的关系。最后找谢平谈。谢平火了:“我和齐景芳有什么关系?你们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政法股的人说:“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没其他意思。”谢平说:“你们干吗不去找鸡场的老汉了解他和小齐的关系?!”他什么也没跟他们说。他确实也没得可说的。他甚至懊恼自己竟然什么也没得可说的。他明明看出黄之源亲近齐景芳。他“嫉妒”过黄之源。但他没提醒她。他反而生气了,有一段时间也躲着齐景芳……甚至瞧不起她……
政法股的人在谈话时,跟所有有关人员都交代过,不要向外传这件事。但没过两天,场部几乎没一个人不知道“小得子”齐景芳让人把肚子搞大了。园林队的一些老婆娘去南菜窖翻菜,扛着抬把,拿着菜刀,游游逛逛,三五成群,还特地弯到招待所来认认这个“上海丫头”中最俊俏的姑娘。
卫生队给齐景芳做了刮宫手术后的第二天,黄之源来了。他去福海县林业局办了事,回林场,路过羊马河,顺便看看在这儿施工的林场工人,也看看小得子。他还不知道小得子怀孕了,更不知道事儿发了。那天,于完那事,他看见齐景芳只是痛哭,便有些作慌。想安慰她两句。齐景芳推开他,掩上衣襟,跑了。第二天清早,他在水房边等过她,又去宿舍找过她,想做些解释。但都没找见她。后来他给她写过两封信,寄过一回钱。托人又给她捎来一大包白木耳。但都没得到小得子的回音。他的心安不下来。他无论如何要跟她彻彻底底谈一次,解释一次,取得她充分的理解……如果还能取得谅解,那当然更理想。
场机关的人得知黄之源来了。一下午没干正事,都聚在窗户前,伸长了脖子,等好戏看。他们看到政法股股长亲自去招待所了。又看到邢副场长去了一趟。跟着,政法股股长在政委和场长家各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黄之源一直在自己屋里待着,连晚饭也没出来吃。接着就传出消息,场部要修理连等天黑透后,把正在大修的那辆吉普车开出来,连夜送黄之源回林场。
这时,谢平屋里聚着不少上海青年。包括从修理连来报信儿的两个小子。他们商量着,不能轻易放过黄之源,要派人找主任、找政法股长去问问此事。
有人敲门。剥啄剥啄。
计镇华拽开门一看,竟是齐景芳。她真瘦了,脸上瘦剩一对深的眼窝和一点青白青白的鼻尖。没穿大衣,只裹着一条铁锈红的加长围巾。从后脑勺上包下来,捂去半边脸、半张嘴,在胸前交叉起,再用白生生的手索索地钝住。在门框边瑟瑟地哆嗦。秦嘉忙搂过她到火墙跟前。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地涨红了。大家觉得她要哭的,却没哭。她低下头,吭吭巴巴说了这么一句:“我……要跟谢平说个事儿……”大家奇怪透了。她这会儿来找谢平干吗?谢平一下子脸也烘烘地烧热起来。
待大伙走后,谢平给她端了个凳子。她没坐,也没转过身来。
“求你……别去管我的事……”她低声地说道。
“为什么?”谢平控制住自己,问。
“你别管!求求你……”
“为什么!”
齐景芳浑身痉挛着,猛地拧过身来,叫道:“我不是你们上海丫头。你们别管我……”说着,两颗冰凉冰凉的泪珠像冻住了的一般,淌到颧骨上,便凝住了。满场部的人都知道她是主动跟黄之源好的。她说不清。她怕事儿闹大,怕人追问。政法股的人又向她追问过她跟谢平的关系。她更不希望把谢平再牵连进来……她已经对不住他了……
谢平当然不了解这一切,更不理解她这时的“古怪”和“倔强”
“好。我不管。”谢平忍下一口气,指着窗台上一包东西说,“那是接待办公室几个伙伴给你弄来的一点红糖和鸡蛋……”
齐景芳青白的脸立时红了。她没拿。待齐景芳走后,谢平马上去找秦嘉、计镇华他们。他们此时已经找过协理员了。协理员说:这件事,齐景芳自己要负一部分责任。母狗不撅腚,公狗也难爬嘛!黄之源是得教育。但得考虑两个兄弟单位的关系。这儿还有他们的施工队。一批计划外的木材还得由林场提供。这关系到总场明年能不能减少二三十万亏损的大问题。场里最后决定,怎么教育处理黄之源,交林场自己去办。
谢平怎么也不相信,连自己的被子都不好意思让男生碰的齐景芳,会主动送上门把自己毁了。
“可确实也找不到证据,说明是人家强迫的。政法股的人说,齐景芳拿不出一件扯烂的衣服。身上也没伤……”站在一旁的郎亚娟说道。
谢平斜了她一眼,没搭她的话茬儿。大伙儿也没理她。等郎亚娟悻悻地走开,谢平马上对修理连那两个人说:“你们能想办法,让吉普车晚发动个把小时吗?”那两个小子会意地看了看谢平说:“笃定!出修理间之前,它在我们兄弟手里。”谢平又对计镇华等几个男生说:“有空跟我走一趟吗?”
秦嘉忙问:“你要干什么去?”
谢平对她和那几个女生说:“没你们的事。你们把那包红糖和鸡蛋给齐景芳送去。”说完,便带着计镇华和那几个男生朝卫生队走去。秦嘉不懂他这时去卫生队干吗,因此也就没拦他。没料到谢平带着计镇华等人走到卫生队院子里的水塔下边,确证秦嘉她们已经看不见他们了,立马折身借着黑乎乎林带投下的阴影作掩护,直奔招待所西小院。
黄之源这时收拾齐了东西,只在屋里打转,焦急地等着吉普车来。他仍然感到遗憾的是,在走之前没能见到小得子,当面求得她的谅解。他仍然相信他能叫小得子理解了他。门外脚步声响,他以为是邢副场长跟什么人来请他上车;但又不知为什么听不到吉普车引擎的声音。他在疑惑中拉开房门,见站在门檐灯黄白光圈里的是谢平和一群根本没照过面的小伙子时,某种不祥的预感先叫他心往下坠,腿根上升起股寒气,叫他抖瑟。脸色跟着煞白起来。那许多分布在脸颊和额角的小肉疙瘩,一时间似乎也干缩起来。但他依然保持惯有的那种姿态,叫人感到,他总是那么自信,那么镇静,那么的有条不紊。
“姓黄的,这就走啊!”谢平关上门。
“你们……”黄之源稍稍向后退了退。
“麻烦你做件事。把你怎么搞了齐景芳的经过,写一写。”谢平说道。
黄之源不做声。
“你搞了人家,还要人家替你背黑锅?!”计镇华抄起煤堆上一根铁火钩,逼了过去,“小得子怀孕了,你知道吗?狗东西!”
“这……到底怎么回子事,还、还不清楚……”黄之源端起茶杯,想凭借自己的年龄、身份。气度镇住眼面前这群小子,尔后再寻机摆脱。只待邢副场长跟吉普车一到,什么都好办了。
谢平一巴掌打掉他手里的茶杯。
“你们打人?”他暴跳起来。
“打你狗操的。”计镇华上前照准他腰眼里就是一铁火钩。
“哎哟……”他杀猪似的叫唤,捂住腰连连向后退去;摸着电话机,忙不迭地摇,双手抱起送话器,拼命叫:“杀人了!杀人了……”
谢平上前卡断电话,问他:“你到底写不写?”
黄之源手里还紧抓住电话不放。口气软了下来:“……如果我有责任,那也是真想对她好……”
“‘如果’?”计镇华身后的一个青年,一边吼着,一边从茶几上抄起一只茶杯朝他头上砸去。他闪过了这一砸,却被电话线绊倒在地上。他精明,懂得在这种寡不敌众的对峙中,自己一倒下,便会引来一阵疯狂的混打混踢,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不顾一切地爬起。但刚站起,后腰上立马又着了很钝重的一下。有人用翻毛皮鞋脚蹬翻了他。他就势朝办公桌的那头滚去。紧贴住墙壁,佝倭着身子,双手护住前胸,惊恐地叫了两声:“救命。”出乎他意料,谢平他们并没扑过来“混打混踢”。
“起来。站直了。”谢平冲他吼道,“你毁了我们的一个姑娘。你懂吗?你这样,叫她还能相信这世界有善意和真诚吗?”谢平他们不想打躺倒的“癫皮狗”。黄之源不懂这一条。他以为这帮小子的“三斧头”已经过去。但当他显出一脸和解的讨好的笑容,慌忙站起之后,又一次被蹬翻在地上,便死活再不肯往起站了。闷沌、麻木之后的疼痛叫他几乎憋过气去。他蜷缩在地板上一连串地干咳起来。这时,得到总机房守机员报告的协理员,带着警卫班的几个小伙子和一个匆匆赶来的政法股助理员,跑进月洞门。谢平知道事情闹大了,便一步上前从计镇华手里夺过铁火钩,朝黄之源扬起来挡他的胳膊上重重地给了一下,说道:“看清了,带人来找你的是我。用铁火钩抽你、用脚踹你的也是我。你要是像疯狗似的乱咬一群,除非你以后别从羊马河地界上过!”没待他把收尾那句话说完,警卫班的小伙子踢开门,冲了进来;一见是谢平他们,先自松了口气,耷拉下手里笨重老式的加拿大“九零”手枪,嚷道:“操!是你们几个小子?开什么鸡巴零碎玩笑!”政治处连开了一个礼拜的会,帮助谢平认识错误,并把接待办公室全体上海青年都扩大了进来。一礼拜的会,谢平没说一句话。到末了,他说了一句:“我错了。像我这样的人,再在机关里待下去,自己不好开展工作,也让组织上为难。我回试验站劳动。”两天后,陈助理员通知他,组织上同意他的请求,下去劳动,但不是回试验站,而是去骆驼圈子。
谢平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前,见秦嘉和接待办公室所有的伙伴都在过道里等着他。他们已经知道这决定了。老宁也从他办公室里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我看见你办公室里有人,就不过来了。你咋搞的吗?怎么能同意去骆驼圈子?你知道那是啥地方?”谢平说:“放心。别人能待得下去的地方,我谢平总归也能待得下去的。”老宁半晌没吱声,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声:“你呀……”后来男生走了。女生留下来帮谢平拆洗被子,做走的准备。她们听见有人走进过道。在门外站了会儿。出去了,又走进来……如是三回。那几个女生鼓起勇气,突然把门拉开,想看看这时还来偷听“壁脚”的家伙到底是谁,没想到,门外站着的又是齐景芳。齐景芳来不及躲闪,只好低下头站住。是小金得知谢平要离开机关,把这消息递给了她。她觉得是自己“坑苦”了谢平。她认为谢平不会再瞧得起她。但她得来一趟。来干什么?她说不上来,也不清楚。说不上是道歉,说不上是告别……她只觉得要来这么一趟。瞧得起。瞧不起是人家的事。她得来一趟。走到门口,她听见屋里有人。她没有勇气推门,也没有勇气决断地离去……
秦嘉给女伴使了个眼色,大家抱起拆下的被面、被里,一个个都去和蔼地鼓励地搂搂齐景芳,尔后,鱼贯地走了。齐景芳见大伙儿要走,心一慌,便也要走。却被秦嘉拽住。齐景芳明白秦嘉的好意。她羞愧、难过。可单独跟谢平,能说什么呢?她既怕单独跟谢平在一起,又不愿有别人在场。她只是紧紧拽住秦嘉的衣袖不放。到未了,她也只对谢平说了一句话:“都是我……”话没能说完,便硬咽得抬不起头来了。秦嘉眼圈红了。谢平心里也一阵阵酸涩。
到晚上,伙伴们又来他屋里坐。他们没开灯。幽蓝的月光染得屋里一片清白。照不到月光的角落,便黑得那般纯净。谢平对着夜空说道:“我们想到了要来吃粗粮、住地窝子、喝碱水,想到了肩头会红肿,手心会打泡起茧,准备半年看不上一场电影,一年洗不上一回澡……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提醒我们,得想到,这儿的人也会有那等复杂……”
场部没有车去骆驼圈子。谢平只有等那边来车把他捎过去。据说场部已经通知了骆驼圈子。这样,有几天工夫,谢平完全清闲了下来。在这清闲里,他才渐渐意识到,他正在失去什么。如果说一年前,直到动身到街道集合,带队出发去北站,他都没想到去南京路。外滩、大世界、福州路旧书店最后地转一圈,最后地看一眼繁华和文明,那么一年后的今天,他却那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将离开人群聚居地的最后一站了。他到商店去给自己买两条毛巾。在照相馆照了张相。去鞋铺把旧胶鞋漏水的地方补起。他默默地望着高耸的已经泛出淡青色润意的林带,望着那包围住场部的天空。他知道自己在告别。一年前,当他和伙伴们到达羊马河时,他们都松了一大口气,说:总算走完了这五千公里。旧的结束了,新的开始了。今天,他才意识到,对于他来说,五千公里的路,一直并没算走完。这剩下的一百七十公里,才是他要走的最后一站。尔后,他才能说,是的,结束了……又开始了……
晚上,他去找过陈助理员,说:“我的预备期满了。转正的问题是机关支部给讨论,还是到骆驼圈子以后再说。”陈助理员说:“到骆驼圈子再说吧。你在这儿刚出了这么两档事,真讨论起来,恐怕不会对你有利的。”谢平想想也是的,便没坚持。
第二天,他一步没离开自己的小屋。第三天上午,回试验站看了看站长教导员,看了看渭贞嫂子,跟青年班的伙伴干了半天活。回到场部,大食堂已开过饭。想起早起还有半拉剩馍烤在火墙上,就没再去麻烦伙房的班长。刚才过来时,他看见路上停着一辆很旧的轮式拖车。他认出是那种老式的“尤特二八”。车头上暗红的漆皮掉了不老少。驾驶楼顶板重拆装过,铆着张白皮马口铁。铆口铆脚生出一圈圈锈斑。但带隐纹的白铁皮本身,却在阳光下熠熠地发亮。拖斗的厢板断裂了好几处,镶补着白板条,跟灰暗的旧厢板钉在一起,显得挺不谐调,好比老人的脸上长了白癫风。有两个三四十岁的壮汉,各穿着一件油腻的军皮大衣,戴着军用的三指皮手套,蹲在高高的林带埂子上,捧着一包从商店里刚买来的场加工厂自制的土饼干,大口大口地嚼着。干屑渣子不时从他们粗大的手指缝和宽厚的唇边嘴角往下掉。这便是骆驼圈子分场长“老爷子”派来专程接谢平的车和人。
机关里的人一吃过午饭,便被协理员叫去菜地搞突击。又是送肥。接待办公室的伙伴们也都去了。秦嘉去了。镇华也去了。菜地在鸡场背后。路倒不是太远。但这会儿机关里所有的人都在那达。他去告别,就得招惹恁些复杂的目光瞟视,即便个中会有许多同情和怜悯,他也难以忍受。也没必要受那些。单跟伙伴们告别,又不合适。他犹豫了一下,跟总机房的守机员小马要了个电话,托她跟秦嘉他们说一声,也跟老宁老严说一声,他就不去菜地了。
“你东西多吗?我帮你扛上车吧……”小马支吾道。她知道自己说的无非是一句客套话,当班纪律不允许她此时离开岗位。但还是真心地跟谢平表达了这个心意。
“不用了。骆驼圈子来了人。另外……见了小得子,也跟她打声招呼。”谢平托付道。
“她可能就在业务室值班。我替你把电话接过去吧。”
谢平忙说:“不用了。机车还要去福海县县城办事。算了吧。有空,欢迎你到我们骆驼圈子去玩。”
“你有空还回场部来……”
“好的……”
开车时,谢平看见小马在总机房玻璃窗里向他招手。整个场部却像睡着了一般。阳光格外耀眼。
“没事了吧……”开车的于书田问谢平。他就是那两个三四十岁的壮汉中的一个。是个转业战士。
“没事了……走吧。”谢平长长地出了口气。最后看了眼场部。车从招待所东北角路口拐过,谢平突然看见有个人从紧贴着招待所后墙的林带里冲到大路上,戴着红头巾。他认出是齐景芳。他从铺盖卷上站起,冲到后厢板前,探出身子,朝她挥了挥手,叫道:“小齐——有事儿多找秦嘉——”
齐景芳也挥了挥手,但没叫出声来。她苍白的手在微微地晃动了两下后,慢慢地收了回去,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时一阵风刮过来,把谢平的皮帽刮落在地下。
“帽子……”他喊了声。于书田听不到。他应该捶驾驶楼顶板。但“尤特”车的拖斗跟驾驶楼间隔距离大。手够不着。他还应该从车厢里随便拣起样东西,朝车头前一扔。开车的便知道后边出事了,需要停车。但这规矩,这时他还不懂。车速很快。他还想多看两眼齐景芳。他着急地来回在车厢里跑了两趟。车开远了。他看见齐景芳拾起了他的帽子,追了几步,尔后站下了,把他的帽子紧紧捂在胸前。红头巾消失了。
谢平感到耳朵生疼。冻的。他离开后厢板,回到铺盖卷上。他从网兜里抽出那条短短的薄薄的只有南方人才会带的那条围巾,把耳朵裹上。这时,于书田让副驾驶探出头来,扔了件皮大衣给他。这是“老爷子”头天晚上就关照了的,让他们随身多带件去。老爷子料到这个被处理到骆驼圈子来的上海小嘎娃子,自己还置备不起皮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