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阳,总还要升起。我坚信。
齐景芳带着宏宏赶回场部,想趁手收拾一下冷落多日了的屋子,赶紧去找秦嘉打听谢平到场部后的去向。一进土产门市部家属院的院门,邻居日顺玉出来倒炉灰渣,见了她,便嚷嚷道:“哎哟,大忙人,才回来?!这些天里不知又来过多少辆小包车找你啦。快回你那屋去看看吧。这会儿就有一辆在你窗户眼哈等着呢!”齐景芳这两年当了推销组组长,带着组里几个“女兵”,跑克拉玛依,跑阿尔泰,跑博尔塔拉,跑伊犁,跑独山子,在门市部忙死了。确也常有坐着车或开着车的人来找她。齐景芳抱着宏宏,急忙从炉灰渣铺起的路径上向后头走去。果然的,在她那屋的窗户眼跟前,停着一辆很旧的“嘎嘶69”。齐景芳走近,车里走下一个四十岁左右、窄长脸条、黑皮肤色相、目光和行动都非常老到但又极其谨慎的男人。因为戴着一个脏稀稀的口罩,便认不出是哪方“土地”。倒是帽檐下、口罩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使她感到眼熟。她以为是来谈生意的户头,便忙把他让进屋。车里没司机,他是自己开着车来的。这种人一般比较随和,但又更老到,有其难缠的地方。话说到那七寸头上,他们还爱动手动脚。齐景芳不是没遭遇过。这客人倒显见得老实,一直也不肯坐,只是站着,待齐景芳打发宏宏上老田家去玩,他摘下口罩,齐景芳才看出,却原来是黄之源。
“你来……你来干什么?”齐景芳一阵痉挛。她刚想要生炉子掏炉灰,便一把抓起铁火钩,拧过身来,直瞠瞠地盯着黄之源。
黄之源跟齐景芳结婚后,在煤矿上当科员。他一直不让齐景芳要孩子,怀一个刮一个,刮过三个;也不许齐景芳采取节育措施。“我可不能太方便了你这破货……”他冷冷地苦笑道。婚后不到两年,他受不了这山坑里煤矿上的寂寞。他埋怨、寻衅,说这一切都是齐景芳造成的。他为了齐景芳,才毁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前途,毁了自己的幸福,成了个“废人”,成了一段没人要的“烂坑木”。他常常不回家住。在办公室里搭个铺。一出差,十天半月,有时个把月也不捎个回信回来。他到林场去哀求过场长政委。在林场老场长面前掩住脸哭。在前妻跟前打自己的耳刮子。几个月后,他突然告诉齐景芳,他要回“林业系统”了。“你是跟我离,还是跟我走?”他问道。“跟你离!为了我那三个应该活下来而没能活下来的孩子,我也要跟你离!离!离……”齐景芳扑过去,一边哭,一边抓他的脸,把他赶出屋去。齐景芳独自过了两年。这两年里,矿上的人待她不错。矿长一家待她更好。她也常去矿长家,帮矿长老伴做针线活。矿长家的闺女索性搬到代销店小屋,陪她住。再后来,矿长吞吞吐吐地向她提出,要她嫁给他的儿子。他儿子是个中专生。一个比她还小三岁的“孩子”。一个总是怀疑别人瞧不起自己的男人。一个整天耷拉着脑袋,坐在窗前的忧郁症患者。在红山嘴的精神病院住过半年。人倒长得还清秀。齐景芳觉得矿长亲自开了口,自己不好拒绝的。那“孩子”倒也不胡来,只是抑郁,不蛮横。想着婚后好好过日子,也许能治了他的忧郁,也想自己待在这偏僻的小煤矿上,能得到矿长一家的照顾,也不该小瞧了这一点。她就答应了。先起,那“孩子”待她,倒是百依百顺,温柔体贴。但不管齐景芳上哪儿,他都要远远地跟着。有时让他妹妹跟着,有时求他老娘跟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齐景芳会真心跟他好。他老是要问齐景芳:“你说,到底是我来劲儿,还是你那位黄科长来劲儿?”他总觉得她在跟人私通,翻她的箱子,翻她的书,翻她的柜台、钱盒、抽屉……偷偷地把她棉袄棉裤棉被所有的夹里拆开来搜。发起病来,还要扒光了她搜。起先,她可怜他。她知道,他从小让他爹管得太严。矿长动不动就飨以老拳,管得儿子出气也细弱了;总觉得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路都不敢抬头。快快地走,半道上不敢逗留。上了学,他就害怕老师到他爹那儿告状。老师脸上不高兴,他就害了怕,就提心吊胆地在办公室门口转悠。希望找个机会,去跟老师说上一句:他下一回再不这么惹老师不高兴了。(他总觉得老师的不高兴,全是他惹起的。)到中专里,他的这个毛病更厉害了。连同班的学生干部也怕。学生干部借了他什么书,他也不敢去要回,怕班干部记恨他。班长写信,他也总要设法偷出来看看,他怕班长给他爹给班主任汇报他的情况……老师开会,他也要到窗户根底下去偷听……搜过了齐景芳,便跪在齐景芳跟前哭,求她别跟人家好。
她祈望,有了孩子,他做了爸爸,精神会得到宽慰,会自信起来。后来,他们果然也有了孩子。但他的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他讨厌宏宏,总认为宏宏不是他的。有时,他会恶狠狠地晃着宏宏,问:“告诉我,你的爸爸到底是谁……”有一回,才一岁半的宏宏从托儿所回来,一进门,叫了声:“爸爸……”他冲过去,用大力扇了孩子一个耳光,吼道:“你的爸爸不在这屋里……”孩子一头撞到铁炉子尖角上,扎开了好长一个口子,流了一脸的血。也就是在那一天,齐景芳抱起宏宏跑到卫生队,找淡见三。淡见三慌急慌忙把她娘俩扶到自己小屋里,替宏宏处理了伤口,缝了六七针,哄着他睡了,安慰着痛不欲生的齐景芳,头一回留住齐景芳,在他屋里过了夜……这得怪谁?难道她就没有权利为自己寻找一个真正的男人?随着齐景芳态度的变化,宏宏的爸爸病越发加重。他蛮横,但只欺负比他弱小的东西一一邻居家的孩子、小狗小猫小鸡、矿上的劳改员、长得比他瘦弱的女人……
齐景芳觉得再不能跟他过下去了。矿长一家也都自觉到对不住她。后来便由矿长亲自出面,给他们办了离婚手续。
能说这后来发生的一切,跟黄之源都没关系?!
……黄之源摘下皮帽,拿在手里揉搓着。他在等齐景芳自制住。他来之前,就料到她会发怒的。
“请你出去。”她开开门。
他关上门,说:“齐景芳同志,听我说……”
“没什么可说的……”齐景芳叫道。她不想再见他。不想再听到他那标准的悦耳的、浑厚的男中音腔门,不想看到他惯会做出的歉然的微笑。
“听着!”他也发了狠劲,咬起了牙关,把皮帽往桌上一掼。“我刚被调到三台子林场。是去当副场长的。这回没人帮我忙,是我自己苦于了这些年,洗刷了我自己。我不是来向你表白我自己。我来告诉你,我到三台子林场看见有关谢平的一份材料,我要找谢平……”
“谢平!”齐景芳又一次叫道。你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谢平!那天,在西小院套间里,黄之源强按住她,要干那事。她求他。挣扎。甚至告诉了他,她喜欢了谢平。她不能再跟别人这样。她求他……他却喘着气教训她:“谢平能给你带什么好?他对你能有什么用?能有出息吗?!听我的……懂吗……听我的……”十四年过去了,他今天却还要来提“谢平”!
“我到骆驼圈子去过。他们说他到场部来了。我想,他到场部,总会要来找你。我得找到他,核实一个情况。也许,我就能把这份材料推翻了,让别人不能去告他。你要相信我。我们都年轻过。年轻时都于过蠢事。我不希望别人老揪着我年轻时干的错事不放,我也不想这么对待谢平。你要相信我,我这次来,确实是为了谢平……”
“滚——”齐景芳觉得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抡起铁火钩,便朝黄之源抽去。她看见铁火钩从他脸上划过。他痛苦地痉挛般地怪样地笑了笑。尔后,向前踉跄了一下,又向后晃了晃,一手按定桌子,一手便捂住了那半拉脸。后来,她又看见从他粗大的手指缝里流出什么来了。红的?黑的?稠的?稀的?流动的……一滴一滴往下淌。她一阵痉挛,便跑出去抱起宏宏,跌跌撞撞一脚跑到秦嘉家门口,倚着门框,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谢平从户籍室办了迁移户口手续出来,扛着行李,去找秦嘉家;走出场部门前那环形林荫道,就发觉有人在跟踪他。起先,他没在意,只以为是同路的人。但那几个人老不散,不远不近,不紧不慢走在他身后,他就不得不起了疑心。待等走到加工厂锯木场附近,那几个人把圈子大散开,网开一面,从左后右三面包抄过来,逼近他,并且“刷”地都从大衣袖筒里抽出早准备下的短木棒,他才惊觉,有人来找他的事儿头了,要暗算他呢!
这时,已然有五点来钟。偌大个锯木场,人早走光。空空荡荡。空气里浮荡着浓烈的松香气息。黄圆冷浸的太阳搁到西山背上,把锯木场周围的木楞堆显现得更加阴暗森严。一旁,锯木车间高大的板门,敞开着,足有四五米高,黑洞洞张起。他站了下来,一手插进腰间,抓住刺刀柄;论身板,论力气、论十四年来在骆驼圈子跟人跟狼打架的经验,他料定身后那几个高矮不齐的家伙,都不是他对手。这一点,即便是行家里手的撅里乔,后来也是彻底服了气的。况且手里还攥得有这柄钢火上乘、磨得锋快的刺刀!小子哎,上啊!他等着他们发话,倾听着脑后的动静。
“谢平,依想溜啊?!滑脚了?!回上海了?依倒夏(惬)意格……”
上海话。上海青年?他一震。“……那……。”他想用上海话跟他们搭腔,但舌头怎么也拐不过弯来。“你们是哪个队的?”他改用普通话问。
“不认得阿拉了?”为首的一个冷笑笑。这时谢平瞟清围住他的总数在七八个之间。木楞堆后边还缩着两个,不肯上前亮出脸面。
“不认得了?阿拉都是依从上海动员来的。依忘性倒不小!”他们逼近过来。谢平拖着行李,往后退去,背触到一样硬东西,给弹了回来。他退到锯木车间板墙跟前了。这是他需要的。这样,他们便无法从他不长眼睛的后方来偷袭他。
“进去!”一个小伙子过来一把抢走他的铺盖卷,扔进黑洞洞的车间,是要赶他进那里头,好关起门来,称心如意地做他。
“干吗?”谢平问道。
“赶马,还赶驴子呢!”又有一个小伙子上前来,把他的旧帆布箱子扔进了车间门洞里。
“请俄到里厢去谈谈。”为首的那个有礼起来。
“有话就在这儿谈。”谢平当然不上那个当,但他认出眼前的几个确是当年他动员来农场的。他似乎有点明白,他们来找他算那笔账了……
谢平脸一阵涨热。他尴尬地在板墙上蹭了蹭脊背。
“听说依要走了,兄弟几个约好来送送依。感谢依当年动员我们一番苦心……”为首的那个阴阳怪气地数落道。
“不要再跟他废话了!做他!当初没有这赤佬,我们也不会到这鬼地方来……”
一个小伙子红着眼,举起棍子冲过来,被为首的那个挡住了。“一年多之前,大家在柳树沟水库碰头,请依出来帮大家出出主意。依为啥搭架子,照面也不打一个……”他问。
“当时我出不来……”
“腿在你自己身上长着。”一个小伙子吼道。
“有时候,不在……”谢平说道。但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小伙子蹿过来,吼着:“狗屁!孬种!王八蛋!”梆地朝谢平腿上砸了一棒,谢平一下子给砸蹲了下去。
“你出卖了我们。你把我们写给你的信,交给了你的分场长……”
“没有。我没有……”
“没有?为什么两次去人请你,分场里都有准备,都派了岗哨埋伏下……”
“当时我的信他们都拆看……我没法子……”
“叛徒的狡辩!没人会相信你!做他!”几个小伙子一齐扬起了短木棍要再度冲上来砸他。谢平拔出刺刀,猫下腰,把雪亮的刀尖对准为首的那一个,憋红了脸吼道:“我不是叛徒。我没有出卖过伙伴。谁要再敢碰我一下,我叫他认识认识什么叫从骆驼圈子出来的人!小王八羔子,想上天呢?!”
他们几个一齐慌忙向后退去。
“……他们把我们二十九个代表,抓去了十二个,铐了八个月。关在场部的大菜窖里。上边的文件下来了好久,他们还不肯放人!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来替代表说话?你动员我们的时候,说农场里都是三五九旅的老战士。他们带我们劳动,会给我们讲故事。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住地窝子,一起啃苞谷馍。我们一年会比一年好。我们很快能在戈壁滩上建立‘小上海’、‘小江南’。你带我们去看《军垦战歌》,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告诉我们,那些狗日的拍电影的,是昧了良心,尽挑好的拍?”
“我操那些拍电影的祖宗八代!”一个小伙子红着眼吼道。
谢平的心淌血了。他开始冒虚汗。他知道自己无法回答这些同样在淌血的问题。他握刀的手慢慢低垂下来。
“你靠动员我们入党。关键时候,你又不管我们,出卖我们……”
“没有。我没有……”谢平的心抽紧了,碎尽了。
“没有?”两个小伙子蹿过来,梆梆又是两棍。谢平忙端起刀,他们又退了回去。
“十二个人……还关着吗!”他的手开始抖动。
“秦嘉就比你强!她出来为那十二个代表说话。就为了这一点,她也被拘留过。后来那十二个人放了。她还被押了半年多,说是审查她。一直到今年上半年,她的问题才重新得到处理……”
谢平不知道秦嘉也卷进这件事里去了。
这时那两个一直不肯露脸的人从木楞堆后边走了出来。而且还不止两个。走近了,谢平才看清,都是试验站青年班的伙伴。龚同芳。杜志雄。马连成。还有“阿憨”徐明华。他们手里也拿着棍子。
“你们……你们……你们也是来打我的?”谢平鼻根酸了。几根短木棍慢慢低垂下来。
“镇华呢?”谢平问。
“他回上海了。”龚同芳答道。
“还走了谁?”
“裴静静。乐文珍……”
“阿憨”徐明华走了过来。当时动员青年到农场,里弄里连徐明华这一号智力低下的也没放过。家长愿意甩包袱。里弄里为了凑数字。谢平当时忙于在外参加各种各样的座谈会,介绍动员的经验和自己思想转变的体会,忙于在万人大会上做典型发言……到编成“中队”时,才发现,名单里有徐明华。这次徐明华本可以“病退”返城。但在此前,他跟一个四川女子结婚了。那四川女子盲流到羊马河,为了急于在农场落户,就跟徐明华登了记。婚结罢,户落上,成了正式农工,有了固定工资,她便一个劲儿地虐待徐明华,逼徐明华跟她打离婚。开始,徐明华不肯离。
“阿憨”晓得,他再找个老婆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了。他别的方面能力低下,但还是晓得爱女人。到“返城热”起,政策下来,政策杠杠中又有一条,跟非上海籍女子或男人结了婚的,不得返回上海。这时,在伙伴们的劝说下,徐明华同意离婚了。那四川女子又不肯离了。她说,要离,可以,拿两千块钱来,赔偿我的“损失费”。徐明华破破烂烂一身,都不知料理自己,哪来恁些钱?那会儿谢平在班里。谢平替他管工资。谢平走了。计镇华替他又管过一段。后来,青年班解散,站长亲自替他管。到“文化大革命”乱起来,他就没人管了。原先存下的钱,也不知咋花了。那四川女子说的这句话是事实:结婚那天盖的新被子,还是她想办法去弄来的。她实在是想逼他伸手向家里要。徐明华的父母原先倒是在洋行里做过,香港汇丰银行里还有一笔存了三十几年没动过的款子。拿两千块把儿子“买”回去,在他们,等于剔牙缝呢!但二老就是不肯出。怕再背上“阿憨儿子”这包袱。那四川女子咬咬牙,一脚把价码跌到五百。徐明华家里还不松口……
“脓叫我以后哪能办?依讲!依讲呀!”徐明华傻乎乎地鼓圆了浑浊的眼珠,挥动短木棍,朝谢平叫道。
他穿着的破棉袄,两个肩头都咧开了口子,灰生生的棉絮从口子里呲出来,隆起多高。如果不是腰间有根草绳束起,这些破棉片就难以在他肩背上裹得住了。
“依叫我们以后哪能办?!”徐明华板起脸吼道,冲过来。
“当心!他手里有刀……”一个小伙子叫道。
刀在谢平手里颤动。
刀。是的。我手里有刀。我拿它对付过疯狗,对付过饿狼,对付过像撅里乔那样人群中的“畜生”,用它剥过多少黄羊皮、狐狸皮、兔皮、狗皮……有六年的夏天,我带人挖大渠。有五年的冬天,我带人架电线。十来年的春天,我带人接小羔羊。我好几次带人护送马群,长途跋涉,把它们送上火车……十四年。我一直带着这把刀。这是你给的,杜志雄。那些年,你一直叫我“谢平阿哥”。只要我手里有刀,老马、小杜、小龚、明华,还有你们……我相信,你们谁也近不了我的身。但我不能用刀对付你们。你们是我的伙伴。我的兄弟。你们是我动员来的。我带你们到了农场。今夭,我无法带你们走。我愧对你们。如果,你们因此要跟我算账,我愿意代所有有关的人,来接受你们的清算。
打吧……
谢平把刀“当嘟”一声撂在地上。然后,解下腰里的宽皮带。皮带上还带着刀鞘。那铜的带五角星的环扣在夕阳里隐隐闪亮。他把皮带、刀鞘也扔在了地上。尔后,他转过身去,把两只手高高举起,贴在了墙上。
先扑过来的是徐明华。他揪住谢平的头发,一往墙上磕,大声叫道:“依叫我哪能办!依叫我哪能办……”接着,那些人都扑了过来。惟有杜志雄、龚同芳、马连成,在尽后边站着、抽泣着……
打吧……但我还是要说,我没有骗过你们。我没有出卖过你们。我不是你们中间的“叛徒”。我还是要说,那时候,当我像传教士那样,走进你们家所在的小弄堂,走上你们家陡直的木扶梯,弯着腰走进你们家的小阁楼,一番又一番地劝说你们的爹娘兄姐,放你们来农场,我是虔诚的。我相信我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我是决心要实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的。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亲生的妈妈,我同胞姐姐可以作证……她们都跪在我面前,求过我,叫我别出这个头,可我……
打吧……
想看看我的血吗?
它不脏……
谢平慢慢倒了下去。兀然间,他觉得太阳很耀眼。木楞堆很烫。脚下的雪地裂开一道很深很蓝又很红的口子。他躺在牛十车上,往下沉落。没有底。牛牛车又在走着。在铺满卵石的河滩里走着。他看见蓝天在牛背上升高。看见太阳在蓝天上熔化。他看见干旱的退化的草原在燃烧。看见地平线上桂荣在向他跑来。别过来。他们要打你的。他向她叫道。但她不听。却叫着“别打了。别打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人……”
……八点多钟,天黑透后,那个为首的小伙子带着两个人又来过一趟。他们拿木棍拨拨谢平。听见他呻吟了两声,还用手电照了照他。他们带来一卷绷带、一团药棉。一瓶红汞、一小袋消炎粉。他们要替谢平包扎。谢平推开了他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他扑过去,摸着刺刀,对准了他们,叫道:“走开!你们给我走开!”他用背支住板墙,才能半站起。额角上淌下来的血糊住了他一只眼,冻在脸上,成了冰坨和痂壳,使半边脸板结得难受。他摇摇晃晃地让自己站稳了,翘起刀尖,对他们吼道:“所有的账你们都算了。别来发你娘的假慈悲了。滚!谁敢再往前走一分,我就捅了谁!老子这把刀是喝过人血的!滚!别来找十四年前的谢平了!”他拼命地吼道。
他们向后退去,把他的行李归齐在一堆,又把绷带、药物等都放在行李上。再用手电照住这些药,一动不动照了好大一会儿。好似在对谢平说:“东西都在这儿。对不住你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等他们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里,谢平又瘫倒在板墙根下。头疼得要裂开来。他向车间里爬去。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完全用耐火砖砌起的炕炉,炕寸板用的。他爬到炉子跟前,让自己贴住依然还散发着微温的砖壁,慢慢坐下来。他不能让自己冻死在场部。刚离开骆驼圈子,还没到上海,为什么要死?我错了吗?真错了?全错了?谢平闭上眼。背后的那点温暖使他全身每一个节骨眼里的疼痛、酸涩、疲倦都发作了。我错了吗?他抽泣。我全错了吗?疼痛又使他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真想在自己手背上再狠狠扎一刀,让血就这么流尽。他真想把自己钉在这高大的板墙上……耶稣不就是这么被钉死的吗?耶稣死,拯救了人类,我能拯救谁?
拯救你自己吧……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叫他深深弓下腰背,用力抱住蜷起的双腿,弯倒在地。他强迫自己不呻吟。他强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抗住这一时的疼痛。抗住这一时的软弱……没过多大一会儿,冻在脸盘上的血浆,痒痒地开始融化了……
秦嘉这两天正请了个游方的陕西木匠在家打家具。到月牙儿拱上树梢头,她面条擀得,水也开了;叫木匠收了家伙,这头便搬出面梢子、蒜泥。辣糊、醋跟黄酱,还有一盘粗粉条拌萝卜丝,两条蒸咸鱼于,摆整齐了两双竹筷,筛上两杯白酒,让自己的老头陪着那木匠,由他们自便。她呢,忙又去安顿玩得跟泥猴一般了的宏宏,尔后,才端起堆尖两海碗面条,进了里屋。
齐景芳眼泡肿肿的,依然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床前的桌子边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院落。
“来来来,尝尝我的小刀面!”秦嘉撂了块湿毛巾给齐景芳,叫她擦手。
“我……真不想吃……”齐景芳说。
“干吗呀!犯得着吗?放着捞面条不吃,那才俊呢!”秦嘉瞪了她一眼。齐景芳勉强地笑了笑,拿起湿毛巾象征性地擦了擦手指尖。秦嘉又去院子里收拾了刨花锯末碎板块,留着以后生炉子;在杨树跟前寻出一瓶白胶,把滴到瓶口外沿来的一点胶液用手指刮回瓶里去,用心旋上瓶盖,带到廊檐下窗台上;又在木匠跟前张罗了一阵,回到里屋,见齐景芳用筷尖慢吞吞地没挑了几根面条吃,还在呆看着那由于月色越发明亮而蓝得有些暗白的夜空,便“哗”地拉上窗帘子,抄起竹筷,狠劲在齐景芳碗里搅了几下,把面梢拌匀和了,把面碗重新推到齐景芳面前,啐道:“还想那姓黄的言生呢?”
“不是不是……”齐景芳眼圈红红。
“唉,你呀……”秦嘉眼圈也红红,便在炕桌对过,盘腿坐了下来,“暧,那姓黄的,会不会……吃了这些年苦,又有了家小,真改邪归正,悔过从善,想做点好事了……”
“你信他!”齐景芳拧过脸去,啐了一口。
“万一要是真的,他能替谢平推翻了那份材料,也叫谢平走得没后顾之忧。”秦嘉小心翼翼地试探齐景芳。
“就是要推翻,也不求他不靠他。不是他,谢平能到今天这一步?我……我……”齐景芳哽咽住了。
“他有责任。但这十四年,也不能全赖他……”秦嘉长叹一口气。
“好。他好!”齐景芳一撂竹筷,起身下炕,冲门外走去。秦嘉搂住她,看她气得脸上由红变白,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心里也不免难过起来,便低声说道:“我也没说他好。得,咱们不求那‘畜生’,不靠那‘畜生’。真金不怕火炼。咱们相信谢平不会做什么过杠杠的事……”
这时,秦嘉的老头敲敲窗户,叫道:“喂,再给下半斤面条。人家没吃够哩。”秦嘉回手也敲敲窗户眼,不耐烦地啐道:“我这厢跟小得子说话呢。自己下去。”老头子敲了敲窗户,提醒道:“说话,也用不着在大露天地里。冻感冒了,好玩呢?”
“这句嘛,还算个人话。”秦嘉把齐景芳带到西头尽边上一间屋里,拉亮了灯,去端过她俩的面碗,还给宏宏抓了几块糖块去。
吃罢饭,齐景芳在灶间相帮秦嘉刷锅洗碗。秦嘉问她;“你最近去了趟骆驼圈子?”
齐景芳答道:“去了。咋样!”
“去了就去了呗。又咋样。”秦嘉缓缓笑道,“你不来我这达,我也想不着问你。来了,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恁简单?”齐景芳斜瞟了她一眼。
“有啥复杂的……不就是有人嚼舌头根,传闲话……”
“啥闲话?”齐景芳停下手里的短把扫帚,竖起眉毛问。“说我跟谢平?”
“你倒敏感……”
“十四年来,我一直躲着谢平。这些人还要我咋样?”
“那你就应该躲到底!你十四年都躲了,都熬过来了。你又犯什么浑?你又跑骆驼圈子去干屁?!”
“我的相好在那厢!”
“可人家说你是奔谢平去的。一直到现在,场部还有人说,十四年前,你上卫生队刮掉的那个孩子,不是那个姓黄的,而是谢平的。”
“我还后悔不是谢平的呢!随他们咋说去!这回我上骆驼圈子,就是找谢平去的。我想找。我爱找。我就是要找。他们管呢!”
“小得子,你为了谢平,躲了他十多年,你为啥不能再躲他两天?你让他太太平平地走了算了。别再给他添麻烦……让他一切从新开始。他……需要从头来起……”说到这里,秦嘉眼角里便闪烁出两颗滚烫滚烫的泪珠。齐景芳的心也颤动了。过了一会儿,齐景芳说:“得想办法通知谢平,他到场部别让黄之源碰见了。我总觉得,姓黄的是不想放过谢平,来找碴儿的。”
“咋个通知法?”
“我想,他到场部,一是投宿你这儿,也可能找别的上海青年家。咱们给场直各单位的上海青年打个电话,让他们互相传一传,见了谢平让他赶紧先上这儿……”
“行。”
“别跟他们说,我也在你这儿……”齐景芳红着脸叮嘱道。
“那自然。”秦嘉会意地笑笑。
秦嘉在看守所被拘押了十四个月零七天,放出来后,又被免去场子女校副指导员职务。后来场于部股、组织股股长找她谈,当年的陈助理员、现在政治处的陈副主任也找她谈,说只要调换个单位,还准备使用她,比如到加工厂当车间副主任。
“那也是个副连职的,等于平调。怎么也没怎么你……组织上还是很爱护你们这些知青干部的……”陈副主任伸出一根黑黑肥肥的手指,点定了秦嘉的鼻尖,温和地笑道。但她不于。要么还留在子女校当她的副指导员,要么什么也别干。谈多次,也不让步。陈副主任叹口气说:“那好。你挑吧。除了子女校,你挑吧。随你挑个单位。”她挑了油库,当个不起眼的管理员。油库离她家近。打电话得上油库办公室。她俩出了院墙门。云层灰黯,低低地压着地平线。洒出些许铁青的寒光,使眼前这片荒野更像块多少日都没沾水的笼屉布一样地生冷、陈旧、干皱……方圆几里,除过秦嘉家那片黄泥屋和七八百公尺外的那个油库,便再找不到一处人家。秦嘉还是去年在这片黄泥屋中间盖了一趟五大间砖墙瓦屋。坐北朝南。还安了土暖气。高台阶。六根廊柱全刷上了朱漆。这叫气派!花的全是自己的钱,跟政委住的那小院真有所不同。
打完电话,在回家的路上,齐景芳亲热地挽着秦嘉的胳膊,拿脸贴着她肩膀头,真诚地说道:“秦嘉姐,真多谢您了。这事,没您出头,还真不行。”
秦嘉笑着椰榆道:“跟我扇这马屁话!我要你说?!谢平是你什么人?要你替他谢我?!”
齐景芳红起脸,白了秦嘉一眼,笑嗔道:“你!跟我耍贫嘴!烧你嘴皮子!”秦嘉笑笑,再没续下去跟她闹。她早知道小得子心里没能把谢平撂开了。有一回,她帮齐景芳翻晒旧衣服,从箱子底里翻出一顶男人的旧皮帽。齐景芳不让她细看。她绕到床那头,匆匆翻开帽衬,见里边是谢平的笔迹,写着他的姓名、单位。(那时农场里的知青,都有这习惯,学军人,在帽衬里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单位和年月日。)看日期,是谢平离开场部前戴过的帽子。她问齐景芳:“你藏起他的旧皮帽干啥?”齐景芳红起脸,夺过帽子,只回答了句:“你别管!我爱藏!”她还问过她:“你心里既然放不过他,干脆找他去嘛!”齐景芳苍白了脸,缩起身子,躲一边去不做声。她那副黯然失神的模样,搞得秦嘉再没敢这么问过她。
回到家,过十点钟了。秦嘉留齐景芳母子住下。把老头赶到儿子屋里去(儿子是老头前妻生的)。在那厢的床边给他临时加块床板,抱去他的被褥,另从被褥里给齐景芳母子抱出一床干净的碎花洒红点翠、孔雀篮打底、攒心大绣球图样的八斤细洋布面子被褥,跪在铺上,用扫帚疙瘩细细扫过床单,拍松枕头,铺好床,打来水,让齐景芳母子洗脸洗脚,说:“孩子都打盹儿了。你陪他先上床。”齐景芳想推拒。秦嘉那头已经在给宏宏脱开衣服了。待眠下了宏宏,齐景芳脱掉棉袄棉裤,捋起那粉红色的棉毛衫袖子,绞起把热毛巾,抖散去毛巾上灼人的热气,先大面上抹了一把,尔后顺着尖下巴,向右耳后根使劲擦去;再低下头,撩起头发,擦后脖梗,尔后再把毛巾浸湿,细细地打上肥皂搓过,让屋里弥漫廉价香皂的气味;再绞出一把,倒到左手上,去擦左边的耳根和左边的后脖梗;最后绞出第三把,抬起下巴,使劲地擦颈子,直搓到白皙、圆润的颈脖和脸面泛起淡淡的红,住了手,人都附咐地细喘起气,才觉得过了瘾。秦嘉笑了。齐景芳问:“笑啥?”秦嘉去叠她撂一边的袄裤,答:“没笑啥……”其实她心里羡慕:这小得子,干啥都恁有滋有味。真叫人心爱。
洗过脸,齐景芳便把水倒到脚盆里,又掺上点热的,端一边去洗脚。虽说在秦嘉屋里,脱袜子时,她仍然背过了身去。秦嘉倚在门框边一动不动地出神地看她用脚背在水里互相搓擦。水哗啦哗啦响。两只手支在板凳边起,丰满的上身一撇一撇地晃,叫那圆实的胸部在绷紧的棉毛衫里诱人地波动。乌黑油亮的短发拂着脖梗和耳廓,弯起一点尖,在腮边摩擦。那匀停修长的腿,同样被棉毛裤裹紧,显出它的壮实和活泛。齐景芳大约感觉到了秦嘉这久长的热辣的注视,便抬起头,用湿漉漉的手背撩起滑落到腮边的短发,下意识地用一只光脚挑起脚布,轻轻掩住另一只细嫩肥软的脚背,啐了秦嘉一口道:“看啥?你没有!还紧着看!”
秦嘉寡淡地笑了笑,轻轻叹口气道:“名不虚传啊!小得子,你确实漂亮。”她倒换一只脚站着,把双臂抱在怀里,说道:“景芳,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问你。今天就咱姐俩,关起门来说悄悄话。你别见气……”
“啥!”齐景芳擦脚,抬起眼皮反问。
“你喜欢过那个姓黄的家伙吗?人家说,谢平事先警告过你,叫你别跟他太接近了。你不听。那天晚上都十一点多了。你还是拎着暖瓶上那家伙屋里去了……”齐景芳擦干脚,踩住盆边,缓缓转过身,把脚布晾在椅背上。秦嘉勾身到床底下,拣出一双她自己的海绵底拖鞋,撂给齐景芳。齐景芳把脚探进拖鞋里去以后,并没起身,只是用脚尖把脚盆轻轻推到一半拉去。“谢平没警告过我。他那时……还只是个‘大孩子’,跟我一样,哪懂得恁些……他倒是用心听过生理卫生课。但他哪想得到人会那样去运用这些‘常识’……”齐景芳刻薄地苦笑了一下。“不过,我……确实对黄之源有过意思……你别吃惊……”齐景芳平淡地说道。“他很有能耐。那么年轻,就在林场大拿,叫我们场长政委都围起他转。我一直羡慕这种人。他待我好。总能看到我的长处。不像谢平那样,老在提醒我、教育我,看到的总是我的缺点……谢平老想‘保护’我,可在这世界上,最需要别人‘保护’的,恰恰是他自己。他一直看不到这一点。有时,跟他在一起,我真感到乏味……”
“可你咋又老撂不开他?”
“是啊……我也常常这么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老也撂不开这个老也长不大的‘大孩子’呢?”
“你说谢平是老也长不大的‘大孩子’?有意思。”秦嘉笑道,“你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这种想法的?”
“那年。在场部……也许还要早。从上了火车见他第一面起……我就想,我准能做他的‘小妈妈、大姐姐’……”
“不要脸!那时候你才多大?还不到十七吧?”秦嘉笑啐她一口。
“不到十七又咋了?我十六岁就差一点做了自己姐夫的老婆。你们都不懂。谁叫你们不是‘齐景芳’呢……”她垂下了头。秦嘉也垂下了头。“只有一回,我这个人算是害了怕。就是那个黄之源硬压着我,要我干那个事……我一直以为他只是闹着玩。他不会恁坏……后来我忽然觉出,我再也不能是从前的那个小得子了。我再也找不回来那个‘从前’了……我哭着求他……推他……咬他……求他别这样……”
“别说了……”秦嘉的心一阵打颤,皱了起来。
“后来,我想过:为什么不早早把自己给了谢平呢?那样,再怎么说,心里总还是干净的……回过头去想想,谢平从来没有强迫过我。跟他在一起,我不用装假,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拐弯抹角去‘防备’,他把他心里的一切都搁在了自己脸上,哪怕要打你,他也会事先告诉你……他强迫不了别人,也强迫不了自己。他总是那样真心……可我……”齐景芳说到这儿,不往下说了,她说得那么平静,好像只是跟秦嘉在报一份流水账。秦嘉在炉盖上拄着铁火钩,把长长的下巴搁在手背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也制不住地感到一阵寒冷,过了一会儿,齐景芳走过来,轻轻地搂住了她。
这时有人叫门。秦嘉披起大衣去看,是杜志雄和龚同芳他们。问半天,他们磕磕巴巴地不肯细说,只是让秦嘉赶快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把谢平弄回来,去晚了,怕他就活不成了。这番话,真把她俩吓一大跳,气急慌忙,由杜志雄、龚同芳他们带路,赶到锯木车间,谢平已不在那达了。行李不在。地上也不见了刺刀和腰带。血迹依然是明显的。绷带、药包一动未动。拖着那样一个伤残的身子,他能去哪儿?他会被冻死在哪儿?杜志雄、龚同芳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楞堆,向四处喊叫,没人应。杜志雄煞白了脸,爬下木楞堆问泰嘉、齐景芳:“咋办?咋办……”
“咋办?你们这会儿知道着急了!亏你们下得了手!有种的,去打那些光知道在报纸上广播上哄人家孩子到‘最艰苦的地方’,却一老把自己的儿子闺女往轻巧地方塞的家伙呀!谢平再咋样,他自己也来了嘛!他骗你,骗我,还骗他自己?!就是错,他也是真心的嘛!狗还不咬真心待它的人呢!你们连狗都不如。你们就没见他这十四年过得比谁都困难吗?你们还有点人味吗?!亏你们还是试验站青年班的呢!”齐景芳嚷着,鼻根酸了。
“好了好了。还是赶快去把附近几个队上的上海青年都叫来,分头去找。别真冻死了……”秦嘉劝道。
“冻死了也罢!劳改这几个狗日的凶手!”齐景芳咬着牙跺着脚喊道。
到天色微蓝那会儿,他们终于在汽车站前头戈壁滩上的破地窝子里,发现了谢平。谢平挨打后,在炕炉边暖和过来,用毛巾包了一团雪,在炉壁上慢慢化开,擦去脸面上的血污,取出走之前淡见三给他的消炎片,碾碎了,敷在伤口里。他怕自己打熬不住,在炉前一觉睡过去,冻病了,再爬不起来,便决意连夜爬也要爬到车站。到候车室过夜。这样,明天再咋样,已然到了汽车跟前,求人搭一把手,总能上得了车,误不了事。但一动弹,头涨疼得厉害,叫他睁不开眼,直不起脖梗。爬到那破地窝子跟前,他连张口喘气的劲都没有了。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舔着冰凉清甜的雪,歇一晌,才长些力气索性爬进了那地窝子,在里边拢起一堆火。正是那微弱的火光和从破屋顶洞隙里冒起的烟柱,招来了秦嘉、齐景芳他们。
“谢平阿哥……”杜志雄愧疚地冲过去。
谢平拔出刺刀,对准他。
“谢平阿哥……我不是……不是……”杜志雄忙敞开大衣衣襟,表示他没带凶器,不是来打他的。
“走开。”谢平像个野人似的陌生地冷漠地看看他,看看十来米开外站着的那一片找了他一夜的人群。
“谢平,依现在走不得。路上要出毛病的……”几个男青年试探着向他走去。
“走开!我不认得你们!我谁也不认得!”谢平翘起了锋快雪亮的刀尖,叫道。
“谢平,是我呀。秦嘉……”
谢平手里的刀战抖起来。他嘘嘘道:“你也走开!我是‘叛徒’,我是他娘的‘叛徒’……”
这时,齐景芳照直走过去。谢平对她叫道:“谁走过来,我就捅谁!听到没有!”
“你捅呀。谁让你不捅!”齐景芳推开来拽她的那几个男青年,唇边撇出一丝冷笑照直走去,“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当了,还想捅人呢!”她责备谢平。谢平往后慢慢退去,依旧在叫:“走开!都给我走开……”齐景芳一径走到谢平跟前,便用胸口顶住谢平手里的刀尖,说:“捅呀!这么点委屈都经受不住,亏你还是谢平,还是我的中队长!”
一提“中队长”,谢平终于支撑不住,刀,当嘟一声,掉到了被烟火熏黑了的大卵石上……
十四年前,我被判为“太年轻、太幼稚、太鲁莽、太不成熟”而被取消了预备党员资格,十四年后,当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也绝不鲁莽、已经相当成熟了,我却又被同伴判为“叛徒”。我到底是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看到过我的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