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顿 本章:第六章

    这一天,他们在岳麓山上,这是九月里一个星期天,树木郁郁葱葱的。他带着女儿来游山,她开着车送他们来。他们一起爬山,一起拣崎岖的山道攀爬,他们都想在攀爬中感受自己的力量,从而产生愉快。他们上了山,爬到了山顶,他们都有点气咻咻了,坐在云麓宫的茶室外品尝着君山毛尖,边观望着周围的景色。那一片片绿叶不正是一朵朵爱情之花吗?大力的女儿在他们前面跑着玩,这里看那里看,对于她来说世界是新鲜有趣和生动无比的。邓瑛也感觉到了美丽,但她感觉到的是爱情的美丽。她觉得她拥有了爱情,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她就全身心地给予。她以前没有这种感觉,她从前和她丈夫恋爱时,她处的位置就是母山羊的位置,而田胜当时是一只貌似温顺的、将狼的品质隐藏得很深的大灰狼。她是被设置在被爱的位置,因而体会不到爱的魔力。现在,她体会到了,原来爱是这么强烈,这么生动,这么隽永。她爱这个男人,她品尝着爱,她从没爱过,现在她在爱。山林在她眼里是美的,野生的节节高在阳光下充满了诗意,火红火红的。天空是诗,树木是诗,甚至摇晃着的枯草也是诗。她瞧着大力,他穿一身深灰色西服,脚上一双耐克白旅游鞋,系很蓝花领带,一张长长脸上有些细小的汗珠,这是爬山的结果。南风徐徐刮来,将他的头发吹乱了。

    quot;我丈夫不同意,quot;她观察了他几秒钟后,回答他说,quot;我也要跟他离婚。我恨死了他,他剥夺了我的一切。我认识你以前,我是麻木的,现在我要找回失去的青春。quot;

    quot;谁也没有失去什么,quot;他淡淡地说,quot;只是你想得到更多的东西,所以你就觉得失去了。其实什么都没失去。quot;

    她觉得他的反应不够积极。她瞥了眼他女儿,孩子正在地上玩着,她把目光投掷到他的长型脸上,quot;你是怎么离婚的?quot;

    quot;不是我要离婚,quot;他回忆着说,看一眼女儿,quot;是她妈妈要和我离婚。quot;他停顿了下,quot;那时候我没钱,现在也没什么钱……我可以告诉你,几年前,连买小菜我都要计算,因为你到商店里买东西,少一分钱也不行。quot;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望一眼女儿,她这时回转头来看着他俩笑。quot;她妈妈喜欢跳舞,在跳舞中认识了一个比她大十一岁的男人,那个男人死了老婆,有钱……现在他是我女儿的继父,他对我女儿还好。quot;

    quot;你一个人生活了两三年,有孤独感吗?quot;

    quot;人人都有孤独感,不是我一个人有孤独感。quot;他回答说,quot;我已经习惯了。quot;

    她看着大力,他脸上有一种冷峻的表情,这种表情是被痛苦洗刷出来的,就好像太阳把青辣椒晒白了似的。她想知道他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quot;你在想什么?quot;

    quot;想我在越南战场上时,看见一具尸体腐烂了,走上去一看,是一具女人的尸体,一群绿头苍蝇从尸体的脸上飞起来。quot;他脸上有一种凄迷的内容,quot;那具女人的尸体只有十七八岁,所以我觉得人活着其实是一种等待,等待死亡。quot;

    这些话绝对不对她现在的胃口,她希望他说他和她在一起觉得很开心,但他说的话离她想的相距有十万八千里。quot;你的思想比我还颓废,quot;她责备他说,quot;这不好。quot;

    quot;经历过战场的人,思想都颓废。quot;他平淡的模样说。

    他们开始下山,择了一条铺着柏油的山路下山。山道旁的树木在阳光下生机勃勃的,迷人极了。山风微微地吹拂着他们的脸蛋,山风中含着树木清新的芳馨,很好闻。他们下到半山腰时,忽然听见一片低沉浑厚的声音念叨着什么,举目望去,前面是一堵朱漆墙,浑厚的声音便是从朱漆墙里飘扬出来的,在山林里震荡,飞升。

    quot;爸爸,这是什么声音?quot;女孩停足问。

    quot;这是和尚念经。quot;大力说。

    女孩问道:quot;爸爸,和尚为什么要念经?quot;

    quot;这是和尚的事,爸爸不晓得。quot;大力说,quot;爸爸不是和尚。quot;

    三人走到了寺院前,寺院门前有两棵很古老的树,一棵是樟树,一棵是枫树,这些树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树干这么粗壮,没有三四个人牵着是抱不拢的。寺庙的上空团团转转是一派念经的声音。他们走了进去,寺庙内也有几棵同寺庙外同样粗壮的树,院内是空的,他们看见了两只音箱立在庙门前,念经的声音是从音响里扩散至四周的,一个年轻的道士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他穿着黑布衣服,一头黑发。和尚是要剃度的,这是道士,因为道士不用剃光头。

    邓瑛从她弟弟的文章里获得了这样的知识,和尚讲究修行,道士处在一种quot;无为quot;的状态里,什么也不做。道,是老子和庄子所创,是中国的土特产。佛是从印度传来的,是达摩于南朝梁武帝年代取道西藏带入中国的,距今已有两千年了。邓瑛把她了解的这些讲给大力听,邓瑛说:quot;这是道庙,不是佛庙。我奶奶在世时是个佛教徒。quot;

    quot;我对佛和道一窍不通。quot;大力说,quot;我没有时间了解这些东西。quot;

    他们走出了寺庙,继续下山,quot;其实佛也好道也好,都是一种逃避世俗的思想。quot;她想了想说,quot;我有时候也想逃避现实,躲到大山里去,但是又没有勇气抛弃一切。quot;

    他不相信的模样看她一眼,quot;我不相信这些东西,quot;他说,quot;我是凡人。quot;

    他们下了山,走出了这片空气清新的自然保护区……图书馆验收的那天,她起床晚了点,于是她急于往;我这是在哪里,医生?quot;

    quot;附二医院。quot;护士说。

    她马上就回忆起了因幻觉产生的车祸,她想要是那一刻集中注意力开车,这个车祸就避免了。从车祸她想起了今天图书馆验收,她对护士说:quot;医生,什么时候了?quot;

    一个穿交通民警服的年轻人走进来,他就是处理这场车祸的交通警。他生一张方脸,眉毛很黑,嘴巴很大。他说:quot;你醒了?你知道你的车同客车相撞吗?quot;

    交通警要做调查,她看着这位年轻的交通警,她说:quot;我脑壳嗡嗡地响,记不清了。quot;

    交通警说:quot;那你好好休息,我下午再问你。quot;

    邓瑛看了眼这位一脸和善的交通民警,又闭上眼睛休息,边回忆出现车祸的那一刻的全过程。她回想起来了,那个片刻她的心分裂了,不在车上,而是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幻觉中,她成了一只梅花鹿,他也成了一只梅花鹿……这个幻觉一直缠着她,为什么?直到几天后,当大力来医院看她时,她还在病床上遐想。遐想是什么?遐想是在某一点事物上进行悠远而美好的想象,思想放松到了产生幻像的境界里。大力是拿着一大束鲜花来看她的,那一大束鲜花是于温室里培植出来的一朵朵红艳艳的玫瑰,扎在玻璃纸里。她感到了,她不是被他来感动了,她知道他来,已经有了他来的思想准备,但她不知道他会拿上一大把鲜花来看她,她被鲜花感动了。在她将近四十年的生命里,从没有人向她送过鲜花,在她需要鲜花陪衬的年龄里,那个年代人们还没送鲜花的意识,甚至认为送束鲜花还不如送枝钢笔给你有价值。那是个一切都用价值来衡量而价值观念已降低到零点的年代。鲜花是什么?鲜花象征着青春,象征着爱情。

    她捧着鲜花说:quot;非常高兴,谢谢你。quot;

    他说:quot;我想女人看见鲜花是最高兴的。quot;

    quot;你很会揣测女人的心理。quot;她痴情地瞧着几天不见的他。

    他们说着话,笑着,显得非常轻松。吃饭时,他要了一个面条,她是吃订好了的饭。他吃面吃得很响,一夹一口,吃得嗦嗦响。她禁不住看着他吃,她想他的胃口怎么这么好?一个人怎么能吃得这么香?这不过是一碗普通的面条罢了。她说:quot;看着你吃东西觉得很有趣,我本来没胃口的现在也有胃口了。quot;

    他斜睨着她说:quot;那就好。quot;

    吃过饭,他们说着话。他抽万宝路烟,烟味很浓烈。她觉得烟味呛人,她关心他的身体说:quot;你怎么抽起这种烟来了?quot;

    quot;这种烟有劲。quot;他说。

    他们从抽烟谈到了人生,谈到了生命是什么。他说生命是盲目的,人的大脑是朝三暮四的,早上想这样,晚上又想那样,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欲望,而欲望又在不断地变化,所以生命是盲目的。他说:quot;人都在瞎忙,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往往早上起来想的事情并没干成。这就是人,汇集起来就是一个混乱的群体。所以人是盲目的。quot;

    她望着他,话题是她挑起来的,她从她奶奶开始了这个话题。

    她说她昨天晚上梦见了她奶奶,她梦见自己路经一个寺庙时看见一个老尼姑在门口扫地,穿着袈裟,戴着一顶尼姑帽,正打扫着庙前的落叶。尼姑抬起了脸,结果她认出了是她奶奶。她在梦里非常惊讶,她说:quot;奶奶你没死?quot;奶奶说了声quot;阿弥陀佛quot;就低下头念经,奶奶的脸上很严肃。她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她说:quot;我奶奶信佛,她生前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quot;

    quot;所以你梦见你奶奶是尼姑?quot;他瞅着他,quot;女人进入空门是不能想象的。quot;

    quot;我奶奶说尘世就是尘世,一个人是没法对付尘世这条流水线生产的各种无穷无尽的欲望的。quot;她同他玩深沉,他于是就说了上述的话。他还说:quot;一个人总是给自己提出要求,失望就是从要求里产生的。我从不给自己提要求。quot;

    他们谈了一气这些话后,大力的BP机响了,一个客户要找他,他走了。

    大力走后半个小时,邓瑛的丈夫来了,随他来的还有一个他的朋友。天气并没冷到要穿皮大衣,但他穿着皮大衣,肥壮的狐狸毛领子将他的脸裹得更黑瘦了。他看着床头柜上的一大束鲜花,望她一眼,quot;有人还跟你送鲜花?不错吧。quot;他用一种嘲弄的口气问她,阴着眼睛盯着她,那情形颇似一头狼。quot;哪个跟你送鲜花?quot;

    她想分手只是迟早问题,她说:quot;大力。quot;

    quot;你是说那个做人寿保险的小杂种?quot;他用一种轻慢的口气问。

    她不回答他了,把脸扭向了窗外,就是说目光抛到了窗外。窗外的树梢上,有只身正栖息在树梢上尖声叫着。丈夫用一种恶毒的语调说:quot;你四十岁的人了,还有男人送花给你,证明你还有魅力吧。你是不是在他面前骚劲起足?quot;

    她横他一眼。

    他笑了笑,quot;我会要找他的,他勾引到我老婆身上来了。quot;

    邓瑛出院时,觉得这些天来在医院里养胖了,感觉腿粗了点,而且腹部上的脂肪也多了一层一样。她打电话给方为,邀她一起去体委搞锻炼,方为说她正在去体委的路上,接着她打了大力的BP机。她的车还没修好,她上了一辆的士,的士就载着她向体委驶去。

    她有两天没看见大力了,昨天晚上他打了个电话给她,仅仅是问好。她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她告诉他她已经出院了,她很想说quot;你怎么这两天没打电话给我quot;,但她没说。她觉得她在他面前太失控了,真的是一只欢快的小山羊,太沉不住气了。汽车驶到了体委大门前,她下车,手机响了,是大力回话,他问她:quot;你有什么指示?quot;

    quot;我、方为都在体委,你来不来?qu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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