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吴晓没有回来,林星自己随便吃点就凑合了。晚上她很认真地做了几个菜,候着吴晓回家一起吃。虽然他们现在有了钱,但林星似乎已经有了在家自己做饭的习惯。不光为了勤俭,更是为了品味一种家的感觉。这感觉的美妙是在街上吃馆子体会不到的。
和吴晓一起吃完了晚饭,他们分了手,吴晓打车去了天堂酒吧,林星则去了静源里,准备把关于长天集团那份采访报告的手稿找出来。
虽然钱包里揣了吴晓早上塞进去的一千块钱,但她还是挤公共汽车又走了一段路,花了四十分钟才回到她原来的这个家。天色已晚,楼道里的灯黑着。好在她对这里的每一个拐弯抹角还都依然如故地熟悉,摸着黑也能毫无磕绊地上得楼来。因为不知艾丽和阿欣是否已经回来,或者刘文庆是否还在,所以她先敲了敲门,无人应声,才拿出钥匙开锁。门打开后她看到屋里和楼道黑得一模一样,知道果然谁都没在。她打开灯,扫一眼客厅和都未锁门的那几间屋子,从屋里凌乱的程度和满桌的烟灰上判断,这屋子显然还有人住,而且不像是女人,尽管艾丽和阿欣她们也都抽烟。
对于她一走艾丽就胡作非为地收容男人,林星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气愤和与之理论的情绪。桌上地下脏乱得让她甚至没有驻足的心情,她匆匆忙忙地翻了半天,最后在一个大纸箱子里找到了那份稿子。那大纸箱里放的都是她留在这儿的一些杂物,显然是艾丽阿欣她们不负责任地胡乱塞在一起的,还好她们没把这稿子当废纸扔了。
正收拾着,忽闻门外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响动。也许是很久不在这里住的缘故,门外的异常让她心里有点打鼓。她蹑手蹑脚靠近大门,耳朵悄悄贴上去听,确实有人在门外轻声嘀咕。她从“猫眼儿”往外看,外面没有灯,黑乎乎的看不清楚。正看着,门突然砰砰地响起来,她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了才问:
“谁?”
“开一下门好吗?”
是个男人的声音,态度倒还和善,林星的紧张略略缓解,问:“请问你是谁呀?”
“我们是公安局的。”
她把门打开,隔着防盗门的栏杆,看到一老一少两个男的,穿着便衣,样子还比较正派,不像假的。但她还是警惕地问:“有工作证吗?”
老的把证件亮出来,林星说:“我看看行吗?”那人把证件打开了。借着客厅明亮的灯光,林星看到证件上的相片,和本人的样子差不太多。她还不放心,又指指那个年轻的,“他的呢?”老的看了小的一眼,小的皱着眉,脸上有点烦,但还是打开了自己的证件。林星这才开门揖客,解释地说:“对不起啊,这么晚我怕是坏人。”
便衣们进了屋,年老的那位也为他们的不速而来做了解释:“我们白天来好几次了,这儿都没人。”年轻的便衣则满脸敌情地环顾四周,转过头就开始发问:
“你们家几口人呀?”
他的严肃让林星感到敌意,像是自己突然被放在了一种罪犯的位置。因此她回答问题的口气之简短之冷淡,当然是带着抵触的情绪:
“我不住这儿。你们到这儿有什么事吗?”
老便衣拿出一张照片给林星看:“你认识她吗?”
林星看了一眼,马上点头:“这是阿欣呀,她租我房子。她犯什么事了吧?”
老便衣的态度倒还不错,一直和颜悦色的:“除了她,还有谁住在这儿呀?”
林星说:“还有艾丽。她们到底出什么事了?听说她们失踪了,是真的吗?”
老便衣敏锐地反问:“你这是听谁说的?”
林星迟疑了一下,脱口而出:“听我爸爸说的。”
“你爸爸?你爸爸谁呀,他怎么知道的?”
老便衣不露声色地微笑着,神态自然,问她。林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做答。
“我爸爸,不,那是我公公,他是长天集团的……”
“你公公,他贵姓啊?”
“姓吴。”
“是长天集团的吴总吧?”
林星默认:“你们公安局不是去找他调查过吗?”
小便衣插嘴:“你公公过生日那天晚上,让租你房子的这两个人去他那儿跳舞,这事儿你知道吗?”
林星不想回答小警察的话,但又不能置之不理,便草草地点了一下头,连眼睛都没看他一下。小警察依然锋芒所指,话中有话地说:
“然后她们两个人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她们俩露没露面和去吴家跳舞又有什么关系呢,林星觉得小警察的逻辑真有点生拉硬扯。她冷冷地提醒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她们俩在北京是干……”难听的话尚未出口,她又收住了。她想没必要在生人面前,尤其是在警察面前,说艾丽和阿欣的丑事,于是改口,“你们知道不知道她们在北京的朋友可太多了,也许她们到哪个朋友那儿住几天去了,以前也常这样的,过几天你们不找她们也会回来的。”
老警察晃晃手中的照片,说:“这个阿欣,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现在想找的是那个艾丽。”
林星说:“她们俩总是在一块儿的,你们可以问问阿欣,她一般都知道艾丽去哪儿了。”
老警察看一眼小警察,又看一眼那张照片,说:“她不可能知道,因为她已经死了。”
林星以为自己听错,她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啊?你们说什么,她死了?”
两位警察用沉默表示了确认。林星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她,她是怎么死的?”
警察再次用沉默表明,阿欣并非善终,林星身上几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什么时候死的呀?”
小警察尖锐地说:“从尸体和遗物的情况判断,应该是在你公公过生日那天晚上九点四十五左右死的。”
小警察把时间说得那么具体和肯定,依据何在,林星不甚了了。但他含沙射影的口气让林星听出不大对头,她马上做出疑问的反应: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呀?”
小的不答,老的反问:“那天,你公公过生日,你在吗?”好在他的态度随和友善,像拉家常一样,反而让林星有了回答的愿望。她刚想把那天的情况做个叙述,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什么,又吞了回去,改口变成了简单的两个字:
“在呀。”
老警察又问:“那个艾丽,还有那个阿欣,她们那天是几点来几点走的,她们跳舞了吗?”
从这一句开始,林星答话时心里就有了点慌乱,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在她以下的证词中,将根据她公公的要求,有某些微妙的编造:
“那天,我爱人陪我公公和其他几个人一起吃饭来着。”也许是刚刚结婚的缘故,她在生人面前称吴晓为“爱人”还多少有点别扭。“吃完饭我爱人有事出去了。然后我去他家跟我公公聊了一会儿。后来他睡了我就走了。艾丽和阿欣我没见着,大概没跳成舞她们也就走了吧。”
老警察审视着她的脸,他的眼睛虽然挂着那么点笑意,但仍能灼灼逼人地看得她后背冒出汗来。老警察问:“那你呢,你是几点去的,几点走的?”
林星稍稍停顿了一下,不太利落地说:“九点多钟去的吧,大概十点多钟走的。”
老警察又问:“你一直陪你公公聊天吗?聊了多久,一个小时?”
林星没有答话,有点机械地点了点头。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因为她注意到她的答话,可能还包括她的态度,全都被那位小警察一声不响地记到一个小本子上去了。她觉得那小本子和那小警察的脸色一样,有点阴鸷。
老警察终于也没有再问,最后依然客气地,要了她的呼机号码,也给她留了他自己的号码,走的时候还说了些对不起啦打搅啦之类的话。
他们一走,林星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仔细回想自己刚才的每句回答,细节上有真有假。尽管她觉得那天晚上她几点去几点走实在无关紧要,但心理上毕竟有了几分别扭。她不知道她的这些答话在形式上或者在法律上,会不会成为对警察的误导,甚至,是不是已经在事实上,构成了某种伪证。
她拿了自己的手稿,有些恍惚地熄灯关门下楼。刚到楼下,迎面来了辆出租车,刺目的车灯晃了她一下。定神一看,从车上下来的,原来是刘文庆。与上次相比,刘文庆几乎换了模样,不仅西装革履气宇轩昂,而且几天不见,轮廓上也有些发福。他见到林星,先打招呼:
“嘿,你怎么来啦?”
林星冷淡地打量他,说:“这话好像应该我问。”
“怎么应该你问。”
“这是我的家,你干吗来了?”
“行行行,”刘文庆虽然衣冠楚楚,但还是满嘴酒气,“我过一两天就走,艾丽和阿欣反正也不会回来了。你可以搬回来住,或者再把这房子给租出去,也行。”
这话在林星听来,竟蓦然生出些对往事的伤感,她和艾丽阿欣虽不算朋友,但也并非路人,毕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此时此地,已经物是人非。她让自己用一种尽量冷静的语气,把阿欣的噩耗告诉刘文庆:
“阿欣死了,你知道了吗?”
对于阿欣的死,刘文庆并没有表现出一般应有的惊讶,脸上的反应几乎像是在听一个耳熟能详的旧闻。“你听谁说的?”他关心的好像只是消息的来源。
“刚才来了两个便衣警察,到这儿找艾丽来了。是他们亲口说的。”
“哦?”刘文庆虽然有些醉意,但对警察二字还是相当敏感,“他们说她是怎么死的了吗?”
“没有。”林星突然想起,前些天刘文庆不是还和艾丽在一起吗,于是她问:“你知道不知道艾丽到底上哪儿去了?她跟你说过阿欣的事吗?”
一听林星问这个,刘文庆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儿,脸上挂着半笑不笑的优越感,“你真想知道艾丽上哪儿去了吗?那好,看在咱们过去好歹相处一场的份儿上,你上来吧,我跟你说!”
林星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反身上了楼,进了门她连坐都没有坐下,靠着门就问:“艾丽到底上哪儿去了?”
映着客厅里明亮的灯光,能看出刘文庆的脸上,涂着一层不胜酒力的赤红。他没模没样全身懒散地在沙发上歪着,说道:“跟你说实话吧,你的这位老房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几天她结结实实地敲了人家一笔钱,跑了!”
林星半信半疑地:“敲了谁的钱?”
刘文庆半真半假地笑着:“说了你又该不信了,敲了吴晓他爸爸一笔钱。怎么着,他爸爸还是不同意你们俩好吧。他也不看看他那儿子,什么玩意儿呀,连大学都上不下来的人,就会吹那么个烂管子,懂什么呀。他爸爸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宝贝东西呢。”
林星顾不得替吴晓鸣不平,也没有说他们结婚的事。刘文庆虽然满嘴酒气,但他的这些话,又不全像一派顺嘴胡诌的醉呓。她问:“是因为去吴晓他爸爸那儿跳舞的事吗,和他爸爸跳跳舞又有什么关系?”
刘文庆脸上现出一丝冷笑,笑得有几分狰狞:“有什么关系?她们是干吗的,卖的!还能有什么关系!”
林星完全不信了:“你不会是说,她们卖到吴晓他爸爸那儿去了吧。”
刘文庆做出一副事事洞明的样子,眯缝着眼睛,说:“要真是卖,就不叫敲诈了。卖能卖多少钱呀,一次两千,到头儿了吧。可你知道艾丽带回多少钱来?少说也有几十万吧,艾丽还藏着掖着怕我看见。可你想想,几十万的票子,堆起来也不老少呢。我一看她拎回来那么个皮箱就知道准有事,那就不是女孩子用的箱子!”
刘文庆嘴里这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让林星无比震惊,震惊得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那些钱就是吴晓他爸爸给她的。他爸爸是有钱,可从来不随便扶贫做善事。”
“那是对你。”刘文庆说,“我问艾丽来着,是艾丽自己告诉我的。”
林星说:“你不是不知道,艾丽和阿欣,嘴里没真话的。她们跟我也吹过,今天认识这个大款,明天那个名人又喜欢她们,越有名的人她们越爱往自己身上编故事,你都信吗?!说谁谁给了她们多少钱这类话我都听过不知多少遍了,可到头来也没见她们哪个真的发财致富了!”
“话我可以不相信,可钱是摆在那儿了,我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林星揣摩着刘文庆的表情口气,怎么看也不像是信口编造。她不禁有些惶惑:“吴晓的爸爸为什么要给她们钱?”她刹那间居然想到,那钱会不会就是吴长天托艾丽带给吴晓给自己治病的,让她给卷跑了?他以前让人带东西给吴晓,就是托艾丽转交的。但马上她又否定了这个过于美好的猜想,吴长天在过生日之前,就与吴晓重归于好,钱完全可以亲手交给儿子,用不着再托人转交。如果他真的给过钱的话,后来他们共进晚餐时他也不会只字不提的。
刘文庆给自己点了根烟,喷出的云雾把他半醉的面目映得青红不分。他说:“你想想,艾丽和阿欣一块儿去的,可到最后只有艾丽自己回来。我一问她她就哭,哭得还挺伤心。你想想,几十万的现大洋放在那儿还这么哭丧,不是死人的事是什么?吴长天肯定是伤天害理缺大德了!”
林星还是不能相信:“吴晓的爸爸又不是一般社会上的大款,怎么会找上阿欣这种在外面当小姐的人?”
刘文庆冷冷地说:“我告诉你,越是这种身居高位的人物,平常干这种事越是不方便,时间一长还能没点心理变态?你想想,吴长天一个人生活多少年啦!”
刘文庆的分析,如果在以前,林星完全可以把它归为主观臆测甚至是人身攻击,因为那与林星对吴长天的印象,实在是南辕北辙。可现在,阿欣毕竟是死了;艾丽确实是不见了;警察也指名道姓地找来了;吴长天又那么反常地大早上跑到出版社门口求她作证……这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这时不能不再次想到吴长天对儿子婚姻的态度,他昨天晚上突然允许林星走进吴家的大门,难道真有幕后的因缘和难言的隐情?这个置疑令林星全身寒意顿生,她挣扎着试图为自己解脱,说出话来却成了替吴长天的圆场:
“你们男人……不都是有点变态吗?国外的心理学早就研究过的……”
刘文庆马上用一脸的悲愤打断了她:“没错,你说得没错,我也变态了。我原来还挺正常的,自从让吴长天害得有家难回我就真有点变态啦。我他妈满腔热情当他的股民,把我的全部财产,连他妈跟亲戚朋友借的,凑齐了全部交给他了,可他倒玩儿了一手阴损奸坏的毒庄,把我们都给套在里头啦。他害得我倾家荡产,他儿子又来夺妻霸室!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着,我忍,我是心字头上一把刀!我就信一点,多行不义必自毙!总有你栽到我手里的这一天!”
刘文庆说得兴起,酒劲儿发作,手舞足蹈地站在客厅当中,无所畏惧地放高了声音:“我反正是一无所有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知道过去老一辈的人都爱怎么说吗,啊?——‘无产者丢掉的只有锁链!’你知道现在小一辈的都怎么说吗?——‘我是流氓我怕谁!’”
从刘文庆的叫嚣中林星听出,他真是有点变态了。在和吴晓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林星竟完全想象不出自己过去怎么会试图对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男人投入过一段真实的感情。但这些疯话如同一枚毒针,恰恰刺入了她心中最薄弱的那个部位,让她顿时失了方寸。她无力辨清哪一句话确是“酒后真言”,只觉得自己心智紊乱信念崩溃。她闭目塞听地拉开房门,向着门外的黑暗一路逃了出去。
这一天的晚上,吴晓回来得格外迟,他一进屋就哈欠连天地倒在床上。林星问:吴晓你困吗?他未发一言,索性用呼吸粗重的昏睡作为答腔。林星去厨房里给他熬了一杯热牛奶,拉他起来喝。报纸上说牛奶最宜安神养气,所以这些天她逼他每晚睡前必须喝的。吴晓完成任务似的爬起来接了杯子,然后满腹牢骚,说今天该到的歌手没到,害得他们一直加演到现在。林星见他喝完又要往床上倒,拉住他说:吴晓你先别睡,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吴晓的眼睛已经闭上,只有鼻子哝哝作响,他说明天再说吧我都困死了。
林星抬高声音:“阿欣死了你知道吗?”
吴晓这下睁开眼了,反应了一会儿,拧着眉毛问:“怎么回事?你听谁说的?”
“公安局的人今天找到静源里去了。阿欣死了,艾丽也失踪了。”
吴晓撑起半个身子:“你见着公安局的人啦?是他们说阿欣死了吗?”
林星跪在床上,跪在吴晓面前,她没有回答吴晓的惊讶,却反问:“吴晓,你爸爸是不是给了艾丽一大笔钱?”
吴晓坐了起来,完全不解地看她:“什么,我爸给艾丽钱?给她钱干什么?”
“你爸是不是真有什么事,他过生日那天我就去了不到十分钟,他干吗非要暗示我说和他在一块儿呆了一小时?那一小时对他是不是很重要?”
吴晓愣了半天,莫名其妙地说:“我爸跟艾丽阿欣根本就不认识,那天是李大功拉她们去跳舞的。你怎么连这种事都怀疑我爸呀?”
“那你爸干吗要给艾丽那么多钱,我生了这么大的病他一分钱都不给,为什么一下子就给艾丽那么多钱?”
“我爸什么时候给她钱了,这也是公安局说的吗?”
林星一愣,摇头,“这不是他们说的。”
“那是谁说的?”
林星迟疑了一下:“是……刘文庆说的。”
吴晓的脸冷下来,很不高兴地发着狠:“我就不明白,咱们都结婚了你干吗又找他去!”
林星心里一乱,主动的质问立即变成了被动的申辩:“谁去找他啦,我是碰上他了。他喝醉了酒上静源里去,我去找稿子碰上他了。”
吴晓更加理直气壮:“他喝醉了酒跟你说的话你也信!我的话你怎么不信,我爸的话你怎么不信?”他生气地翻身躺下,拽上被子,不再理她。
林星哑口无言,想想刘文庆刚才满口的酒气和那些张狂的疯话,似乎确不足信。自从他炒股失败一贫如洗之后,确实像换了个人似的。这样一个精神上受了刺激的人,一个对吴长天充满仇恨的人,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他的话怎可当真!
这样一想,林星的心情一下子就轻松下来了,顿时又觉得对不起吴晓。她想说句抱歉的话,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吴晓就背着脸主动问她:“阿欣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死的?”虽然声音还是闷着气的,但给了林星一个缓和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警察也没说,好像不是正常死亡吧。警察一说把我吓了一跳。”
她的语气是很亲和的,甚至都有几分低声下气,一边说还一边动手帮吴晓把没有盖好的被子盖好。吴晓的气恼听上去也就过去了,他说:“你一说也吓了我一跳。她和艾丽,前些天不是还挺好的吗?”
林星随着他感叹道:“像她们这种女孩,认识的人当中,肯定少不了有黑社会的。别看她们比咱们就大个一两岁,实际上比咱们可是复杂多了。”
吴晓说:“你既然知道她们那么复杂干吗还把房子租给她们?”
林星说:“当初谁知道她们是坐台出身的。她们脸上又没写着。”
吴晓说:“我原来也以为她们挺不幸的,后来你一说我才知道她们其实都油着呢。”
林星说:“她们以为自己油,可再油也油不过那些有钱的大款。那些人表面上喜欢她们,但没人真跟她们玩儿感情,她们心里也明白,都是逢场作戏的事,互相骗。这方面阿欣不如艾丽那么彻底想得通,要不然怎么她出事呢。不过她们年纪轻轻的就这样在江湖上混,说起来也还是挺可怜的。”
两人一来一往地感慨着,刚才的争执,就在这共同的长吁短叹中自行化解。但那一夜两个人似乎谁都无法安睡。熄了灯,一切都静下来之后,林星的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她能感觉出身边吴晓的呼吸,也并非如过去那么平静。在这新婚蜜月的短短几天中,好像一下子发生了许多事情,谁也说不清缘由,但让人心里全都乱了。
为谁而乱呢?为艾丽和阿欣?还是为他们的父亲?
失眠的夜晚当然是漫长的,第二天,吴晓起床时眼睛有些浮肿,但照旧打扮得很精致地出去拍他们的MtV。据说为了拍出一个很棒的创意,他们今天要到大连的海边取景,当天不能回来。他走时嘱咐林星上午去医院做透析时,别忘了打一针蛋白血清。这蛋白血清是医生一直极力推荐的,以前没钱所以一直没打。也因为听说医院现在都争创效益了,医生推荐的贵药究竟是否必需不免有些可疑。林星忘了听谁说过,好多药厂都拉医生入了干股,所以有时你也搞不清他是在治病救人还是在治病救己。
尽管如此,吴晓早上走以前还是一再嘱咐她必须要打这个针的。花三百多块钱打一针总不会一点用没有吧,而且从这个药的名字上看,好像是一种营养类的补剂,营养现在对林星来讲,也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她上午在医院里就交钱打了这个针。针是打进透析机里,通过循环的血液进入她的血管的。她躺在床上,看着那些管子里流动着的掺有药剂的血液,很想感觉出与以往有何不同。生了这种病才体会到有钱没钱真是不一样的。想到钱她的心跳突然有些惶惶不安,她试图分析出自己是不是因为用了吴家的钱,才会在警察面前替吴长天那样说话,那样按照他需要的情节撒谎。她想来想去想对自己说不是,她所做的一切并非因为用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完全是为了吴晓,是因为儿女情长才英雄气短的。这样看问题她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退一步又想,也许她是太认真太敏感太死心眼儿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其实所有这些都不过是一种人之常情罢了。吴长天现在已经成了她的公公,成了她的父亲,他因此给她钱去治病,她因此说一些向着他的话,这对任何做媳妇、做女儿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吗?
中午,她从透析床上起身下地,走出医院。站在路边,犹豫了半天,她还是在公用电话亭里呼了刘文庆。刘文庆回电话的速度倒是很快,但不知为什么一听是她便有些鬼鬼祟祟。他的个性一向张狂自负,倒从来没有这么神神秘秘过。
“是你一个人吗?”他问。
她说:“是啊,你有空吗?”
刘文庆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事啊?”
她说:“我想再问问艾丽和阿欣的事。”
刘文庆笑笑:“你还真关心她们,累不累呀。”
林星沉默片刻,坦白道:“我是关心吴晓。我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告诉我,他爸爸和艾丽,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文庆思忖了一会儿,才说:“好,你来吧,我从头到尾跟你说!”
他和她约了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通天湖花园别墅度假村。这地方的名字听起来有点不大像刘文庆现在所能承受的消费。但林星没有多问。她按照他指点的路线,乘出租车过去。那通天湖在京通高速公路中间略嫌荒凉的一侧,虽然地处偏僻,但一到大北窑,踩踩油门再往东走上十几分钟便是了,车程很近。那是一个尚未完全绿化好的有些光秃秃的人工湖泊,湖边有一座白色的像是饭店一样的崭新建筑,周围散落着十几栋故作雕琢的欧式别墅。一座同样风格的石柱门楼孤零零地立于路口,四周的围墙还不成气候。由此看来这是个新近开发远未完善的项目,路标也没有,林星让车子转了两圈才找到刘文庆电话中说的那栋九号别墅。那别墅的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黑灰色半新不旧的沃尔沃,不知是不是刘文庆自己开来的。林星下了车,让司机稍候,满腹狐疑地上前敲门。
门铃响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正是刘文庆。他警惕地看看林星身后的那辆出租车,说:“让这车走吧,待会儿我送你回去。”林星的目光疑问地投向门前那辆沃尔沃,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车?”
刘文庆说:“租的。”
林星付了出租车费,让车走了。然后进了这幢油漆味尚未散净的别墅。别墅里一应的家具摆设都是簇新的,样式也都花里胡哨穷人乍富。林星又问:“这是谁的房子?”刘文庆上下嘴唇轻轻一碰,还是那句话:
“租的。”
“你发财了?”
林星跟着他往楼里走,刘文庆笑而不答,只说:“来,我领你参观参观。现在农民有地不种庄稼,都学着办起这种度假村了,来钱比种地可快多了。这房子真够大的吧,七八个人一大家子周末往这儿一住,湖边钓钓鱼,骑骑马,那边主楼里还有各种娱乐设施,都挺全的,多好。这一幢房子一天才一千块钱,真是便宜到家了。”
林星随他看完楼下又看楼上,她还是不懂地问:“这是你租的?”
刘文庆得意地坐在二楼小客厅的沙发上,说:“不是我租的是谁租的。怎么样,还是回来跟着我吧,我早说过,我挣钱都是为了你。”
林星没有坐,她不无警惕地问:“你到底哪儿来的钱?”
刘文庆笑笑说:“我这几天跟一个富翁好好赌了一把,真他妈惊心动魄!结果我赢了。”
林星半信半疑:“你赢了多少钱?”
刘文庆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对钱没兴趣吗,我老跟你说钱你又该嫌我俗了。”
林星冷冷地说:“既然你有了钱,也有了地方住,那就把静源里的钥匙还给我吧。”
刘文庆爽快地答道:“没问题,我这不是刚刚跟这儿租了这幢房子嘛。我还有些东西放在你那儿呢,呆会儿我就回去把东西拿过来,最迟明天准把钥匙还给你,怎么样?在这儿我也是临时住住,躲躲清静,以后还是得在城里买套公寓。我打听了,在三环路以内买套稍微有点档次的公寓总得要个二百来万,三环以外四环以内的也得……”
林星不想再听他得意忘形的这套嗦,而且他这套吹嘘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刚才不是说要把什么事从头到尾跟我说吗。你说吧,我还有事要走呢。”
刘文庆明知故问地:“啊,你是想听什么事来着?”
林星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事。”
刘文庆做恍然状:“啊,那件事啊。我后来想了,还是别告诉你的好,免得你说我挑拨你和吴晓的关系。我想还是几十年以后,等咱们都老了,凑一块儿叙旧的时候再跟你往事重提吧,嘿嘿,到时候可别怪我让你不堪回首。”
林星怒不可遏:“那你今天叫我来干什么,你怎么这么没信用!”
刘文庆轻轻一笑,笑得很暧昧:“你知道吗,我一赢了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想让你知道,只要我想干成的事,早晚得让我干成。你不是一直不信吗?我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么大的房子,我刘文庆租得起。怎么样,愿意不愿意在这儿住一宿,陪陪我?我这人念旧,最喜欢鸳梦重温的感觉了。”
林星没想到刘文庆让她远远地赶过来,竟是这样一个无聊透顶的目的,这更加深地让她认识到和刘文庆的相识完全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她让自己压住火气,心里发誓彼此再不相往来,嘴上只冷淡地说:“对不起,还是你一个人在这儿做梦吧。”说完便转身下楼,刘文庆在身后叫她:“嘿!”声音未落,门铃响了。叮咚叮咚,响得很有礼貌。刘文庆叫住她说:“嘿,你等一会儿,这是来修电话的,要不是等他们我早走了。”
他走近林星,大哥似的拍拍她的肩:“放心,现在我不会强迫你干什么事了。等会儿我开车送你走,要不然这么远你怎么回去。”
刘文庆下楼开门去了。林星只有留下来等,这儿附近既无公交车也无出租车,确实是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她站在楼上的这间小客厅里,想平抚一下刚才被激起的愤怒与厌恶。环顾四周又暗暗疑惑,难道赢了一笔钱就敢于这么挥霍吗?她觉得刘文庆这一段时间的言谈举止变得非常怪异。
透过小客厅半开的门缝,她听到楼下刘文庆打开大门的声音。有人进来好像和他说了一两句什么话,紧接着就听见不知是谁的喊叫,声音非常恐怖。林星吓了一跳,正待出门去看,还未把门全部拉开,已经看见刘文庆跌跌撞撞地顺着楼梯往楼上逃窜,有个人在后面追。林星一时没有反应到出了什么事,已听见“砰砰”两声爆竹似的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林星都想不出这么干脆利落的响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从门缝里她看见刘文庆一仰身打了几个滚,完全没有骨头似的从楼梯上快速地栽了下去,身上不知何处喷出来的红雾在林星眼前散开一片又瞬息消失。她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全身立刻僵硬得几乎无法举手投足,连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她看见一个持枪的人低头在看瘫在楼梯口的刘文庆,显然是在确认他是否已死。楼上不知有什么响动让那人侧耳倾听,然后又一步一步走上楼来。林星眼前发黑脚下发软灵魂离窍,她几乎是靠着一种下意识的本能才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向后逃去。这屋子四墙堵死情急无路,忽见左面死角留着一道小门。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星拉开小门企图夺路而逃,不料却逃进了一个几尺见方的小卫生间里。从外面的脚步声她知道那人显然已经走进这间小客厅了,而且必然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林星这时已经跳进浴缸,站在浴帘的后面屏住呼吸。她的全身肌肉都麻痹掉了可还是禁不住索索发抖,以致身体僵缩着不敢碰着那薄薄的浴帘。那人用手拨了一下浴帘,大概是在往里看。林星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她看见的只是一只粗壮的手,那胖胖的无名指上,还略显夸张地戴着一只同样粗壮的金戒指。那只手在浴帘上停了片刻又收回去了,脚步声随即退出了卫生间,移往它处。林星松出一口气来,双膝已经支撑不住,几乎就要晕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