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全家老少无话。天明起来。庄之蝶想起到阿兰那儿去,便到书房取那封信,却怎么也寻不到。出来问柳月,柳月说她不知道,牛月清披头散发从卧室出来,冷笑着说:一夜想好了吧?庄之蝶说:想什么,想了一夜的气!牛月清说:当然恨我的,阿贤哥!柳月说:阿贤,阿贤是谁呀?牛月清说:你老师有许多自己起的笔名你不知道?除了笔名还有人给你老师起名哩,阿贤,瞧多甜的?!柳月就说:庄老师,你怎么还有这么个名字?庄之蝶听了,方明白写的那封信在夫人手里,知道了她为什么起事了,心倒放下来,但随之借题发挥,就说:你看到那信了?牛月清说:你要秘密联系,你就得操点心保存好。你知道我拿了信,那我问你,你这个同学是哪一位?什么时候接上头的?你给她的四五封信上都说了些什么?有了一个景雪荫,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没想还有一个梅子,梅子是谁?庄之蝶说:你小声些好不好,让四邻八舍都听见吗?牛月清说;就要让人知道,名人在外被人当神一样敬的,谁知是男盗女娼!柳月说,大姐,报刊上都写着你们是美满婚姻,深厚的爱情,你别误解了老师!牛月清说:哼,深厚爱情,爱情使我成了瞎子!庄之蝶一直等她发完了火,方一字一句说:你现在听着!阿贤不是我的笔名,也不是别人给我的爱称,阿贤是杂志社钟唯贤的小名。梅子是谁,梅于是钟主编大学相好的女同学。就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经历遭遇和现在的情况,又说了在王主任那儿如何见着阿兰等等,未了道,钟主编为文章的风波,实在是待咱不浅,我也是同情他,理解他,才突然萌生了何不为他晚年精神上给点安慰的念头,就以梅子的口吻变了字体写了信寄给老钟,但信总不能在西京发,是要让阿兰寄给她大姐,由她大姐再发回西京。事情就是这样,你若不信,你去问问周敏就知道了。牛月清和柳月听了,一时呆住,却又有些像听神话故事似的。柳月说:大姐,这么说老师在替人拉皮条了!牛月清说:这我当然要问周敏的,即便是为了钟主编,你却能写得那么甜甜蜜蜜,你一定是有过这种心情,才写得这样呢?庄之蝶说;我是作家嘛,这点心理都没有当什么作家?牛月清便把信给了庄之蝶,说:没事倒好,那你心虚什么?我生了气,你瞧你脸色都变了,也不理我。现在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也说不准,就是假的,你能说圆泛,哄过我就是。女人家心小,经不住你三句哄话的。庄之蝶说:这信你怎么就看见了?牛月清说:柳月让我去书房的,信就一页一页在地上。庄之蝶说:信我用镇尺压着,就是有风也吹不到地上去的。柳月便得意了:是我看到了,怕你犯错误,故意放在地上让大姐看到的。牛月清说:柳月做得对,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庄之蝶就生气了,说:你要当特务的?柳月至此,倒后悔自己逞能,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要求让她去阿兰那儿送了信去。牛月清却说她上班时顺路去好了。
整个上午,庄之蝶就生柳月的气,不给她好脸色。柳月接电话,嫌柳月声音生硬,柳月说:你说上午电话一律不接嘛。庄之蝶说:那你也得先问问是谁,有什么事?一律拿了听筒说不在,你给人家发脾气吗?!有人敲门,柳月放人进来,是三个业余作者来请教庄之蝶的,尽问:老师,你给我们说说小说怎么写呀?庄之蝶说:这怎么说?你们写多了就会了。来人说:老师保守,你一定有诀窍的!庄之蝶说:真的没有。来人只是不信。如此一个小时过去,来人才怏怏而去。人一去,庄之蝶就又训柳月为什么不说我不在家,让这些人耽搁时间?柳月说:我哪里知道这是些闲人?委屈得在厨房抹眼泪。过了半日,门又敲响,开门是周敏,柳月说:老师不在!庄之蝶在书房听见了,却说:在哩,到书房来!周敏就怪柳月骗他,又是气得柳月流了一鼻子泪水。
周敏一进书房就给庄之蝶诉苦,把那封信退了过来,说他连跑了三天,三天找不到秘书长。今早去他家,才打听人在蓝鸟宾馆开什么会。他又去了蓝鸟宾馆,会议果然在那里开着,秘书长是坐在会场主席台上,他不敢去让人叫,守在门口,等秘书长总要小便大便吧。一直等了两个小时,秘书长果然出来去厕所了,他也跟了到厕所。秘书长大便,他也假装大便,蹲在秘书长旁边的坑上了,他不知该怎么说话,支吾了半天说:你是秘书长吧?秘书长说:嗯。他说:秘书长,我见过你的。秘书长说:噢。他又说:秘书长你见过老虎吗?秘书长说:没见过。他说:我也没见过。秘书长就揩屁股,站起来系裤带要走了。他说:秘书长,我有话要给你说说。秘书长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他说,你认不得我,我这儿有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秘书长一手还在下边抓了抓裤裆儿,一手接信看了,就退还他,说;作家近日干啥了?他说:写作呗。秘书长说:写作就好。作家就是写作着好。他说:庄老师除了写作就写作。秘书长说:人都这么说,我以为真是这样,没想他也关心政治嘛!他说:他是作家,不懂得政治那一套的。秘书长说:是吗?他不是连夜跑报社发表文章吗?你是他的朋友,你给他说,别让人当了枪使,有三十年河东,也有三十年河西。别人可以,不行就走了,他可是长住的西京户喽!这样,两人走出来,秘书长只字未提所托之事。他问:那给管文化的副省长……秘书长说:这不是让我犯走后门的错误吗?庄之蝶听了,如当头挨一闷棒,当下就把那信撕了,骂道:他妈的,什么领导!我哪里能不去报社?!去了得罪了人大主任,竟没料想网这么大的,就也犯到他那儿了?我怎么搞政治了,我要搞政治了,老子也不吃他这一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人大主任怎么就不在其位了?他秘书长是这条线上的,主子倒了,有本事对市长干去,把脏水泼给我算什么角色?我不想做官,我当我的作家,靠我的文章吃饭,他有能耐折了我的笔去!气冲上来,将桌上的烟灰缸猛地一推,烟灰缸在玻璃面上滑动快,溜脱下来,偏巧砸在书架下一只花瓶上,花瓶哗地碎了一地,那边老太太闻声过来,以为周敏和庄之蝶吵架,就斥责起来。周敏不好说明,默声儿出来。柳月就忙去拾花瓶碎瓷片儿,说:你别生那么大的气,伯母老人家还以为是周敏的错,他都在厅室里哭哩!庄之蝶说:不管你的事,你多什么嘴!柳月刚一出门,身后门哐地就关上了。周敏在客厅里哭了一阵,想了想,又过来安慰庄之蝶,门却关了,就说:庄老师,你开开门,咱们再商量着怎么办?庄之蝶说:我咽不了这口气,他秘书长算什么东西,我给市长写份材料!周敏说:那你给副省长写封信,我再找去。庄之蝶说:不找,谁也不找!让他们往下批指示!你伯什么,我损失的比你多!周敏不敢多言,呆了一会,垂头丧气走了。晚上牛月清回来,见老太太在她的卧室里烧香,柳月在客厅里落泪,庄之蝶在书房里放着哀乐磁带,又关着门叫不出来,便问柳月出了什么事?柳月说了原委,牛月清又过来敲门。门开了,倒数落说这样的大事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作家就作家,市长让去报社咱就去了!政治家搞政治家的阴谋诡计,咱图了什么?!又怨恨这事怎么对方就知道,是市长出卖了咱,还是黄德复出卖的?未了骂秘书长是猪是狗,挨枪挨炮子的。又感叹世事的可怕,一不小心就不知把谁得罪了,咱是担着鸡蛋笼子上大街,人不怕咱挤,就怕人挤了咱!骂着骂着又骂景雪荫不是好女人,怪庄之蝶在外排说着和景雪荫相好是想荣耀,现在好了,吃不了兜着走了!庄之蝶一拍沙发吼道: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你烦死人了!你这是劝我,还是我上吊你就递条绳来?!吓得牛月清住了口,在厨房和柳月做麻辣拉面。她知道丈夫最爱吃拉面。
北城门里的细柳巷,近些年也是出了个作家的,此人年龄不大,长相老成,在一家工厂的配电室里当着工人。原本是配电室隔日值次夜班,三天里就能一天在家歇息,有宽裕的时间干些小本生意的,但他只热衷写作。虽然是有着十多个笔名,且每个笔名都请人用蓝田玉石刻了印章,因作品发表得少,西京城里却知道他的人不多,只细柳巷人人晓得。细柳巷的人每经过他家窗下,见他坐在里边写文章,一边咳嗽一边吸劣质的纸烟,就嘲笑他,说作家原本是坐家。数年前他曾去拜访过庄之蝶,庄之蝶也推荐他认识市报的编辑,发表了两篇微型小说,自此十天半月便到庄之蝶那里去请教,或问安,或聊天,但从此久时不再有作品发表,也便不好意思去耽搁庄之蝶的时间了。近一二年里有书商找他写些可读性强的有点色情暴力的故事,他也写了两篇,完全是为了赚那几百元钱,感觉作践了自己人格,内心有愧,就更没了脸面再去见庄之蝶。他有个乡下的亲戚来城里寻活干,先是晚上借宿在他家,见天露明骑了三轮车去城南吉祥村的蔬菜批发市场买得一车鲜菜,再拉进城来转巷走街零售,倒也每日落得三十元钱,亲戚见他写作清苦,劝着让也去贩菜,他竟看不到眼里。这亲戚钱挣得多了,也是认识了一帮同伙,日后搬到北环路租赁了一间平房住下,白日出去贩菜,夜里同一帮伙计打牌喝酒,竟也有了钱把乡下的老婆娃娃接了来城玩耍,只眼热得作家的老婆日日骂他没出息。一日,那亲戚收拾得光头整脸来家,又逢着老婆骂他,就说起北环路有一家单位开办着蒸馍铺,一直由外人承包的,前儿日承包人辞了不干,现正空缺着,他愿干不愿?亲戚说:若是愿意,我让我老婆帮你,算是咱两家合伙,我盘算了:这是门好生意,先前人家每日蒸一千五百斤面粉,咱不多蒸,以八百到一千斤计算,一月下来也是各分得千元净利的。他说:蒸就蒸吧,在家她也嘟囔得我写作不成。可我从来没蒸过馍的!亲戚说:营业执照是齐全的,这生意又不与更多的部门去拉关系,咱只蒸馍,吃馍的来买,卖完了就没事了。你隔天夜里去值班,你值你的班,你不会蒸馍,有我老婆和我哩,你只坐阵就是了。于是他抱了一床被褥住到北环路那店里去,去工厂值班也从那里直接去,值完班再又回到北环路,一去十天再没沾家来。
他老婆见他生心回头,在家满心喜欢指望他从此弃文经商,能过上正常人家的日月。
但是,第十一天里,他却蹬着三轮车回来了,三轮车上放着一捆被褥,还有四麻袋的蒸馍,说:赔了!老婆问:怎么赔了?别人做生意一做一个成的,咱就赔了?他说:命里干啥的就是干啥的,我要写文章你不让写,这十天出的苦力不说,五百元就换下这一堆蒸馍了!原来他到北环路后,才知道亲戚租赁的房子是在一所车马店的大院里。马厩旁的一排破旧的平房住满了乡下来的炭客菜客,蒸馍坊就在车马店斜街对面。开张的第一天,他们蒸了八百斤面粉,因为碱使得过重,馍呈黄色,又发不开,来贩馍的小贩不买,附近周围的居民也不买。当天又蒸第二锅,和下五百斤面粉,馍却依然不白,而且瓷硬。同样的面粉,又斤量充足,为什么别的蒸馍店蒸出的又白又暄?请教了一位师傅,才知道蒸馍里边学问深厚,要在面粉里掺一定的发酵粉、洗衣粉、化肥,而且要用硫磺熏,但师傅却绝口不授怎样掺发酵粉、洗衣粉和化肥,硫磺又如何熏,熏多长时间。虽然他偷偷去别的馍铺观察了人家的做法,回来再蒸第三锅时,亲戚的老婆却叫苦,一千三百斤面粉的馍必须处理出去,若四天里卖不掉,这一个月也是赚不回来本;更何况谁敢保证第三锅就能蒸好?几个人四处推销,推销不出去,每日只有车马店的炭客和莱客来吃,哪又能吃了许多?他提议两毛钱一斤处理给一家猪场,亲戚的老婆就舍不得。眼泪长流地说:要是这样,我不干了,咱分了这馍我背回乡下晒干慢慢吃好了!结果他五百元扔出去,赚得四麻袋蒸馍拿回来。老婆自然一顿好骂,但骂是骂了,又得想办法解决蒸馍,说:这馍味道还好,只是样子不中看,卖给猪场实在可惜,。咱一家三口吃又吃到何年何月?不如送些亲戚朋友家去也落个人情的好。你当作家,平日交往的恩师兄长的多,比如市报社的庞先生,还有那个庄之蝶的……他说,什么值钱东西,我给庄之蝶老师送去?这么说了,却想起了阮知非,知道阮知非的乐团新近修建集体宿舍,何不便宜些卖给那里的民工灶上?便去找阮知非联系。没想集体宿舍刚刚竣工,民工已经撤走了。阮知非却同情了他,拨电话给许多熟人,问其职工大灶有没有可能购买?这就把电活拨到了正在上班的牛月清,牛月清在家见庄之蝶心绪烦躁,上了班还愁着如何使丈夫开心的法儿,接到阮知非电话,也确实为庄之蝶这位学生悲哀,说,多少人在做文学梦,好端端的日子不成了日子!
你让他下午来单位找我吧,我们机关灶上肯定不会要的,但我可以全部把那些馍买下,怎么处理你不必告诉他,就说是我们机关灶上收买的。阮知非说:你要这么贤惠善良,我就无地自容了!牛月清说:你不必的,他毕竟只认识你,他却是庄之蝶的学生嘛!阮知非说:之蝶又在写什么,修行一样呆在家里只是写,写多少才是个够呢?你也下放他出来到我这儿看看歌舞,我还有事求着他哩!牛月清立即说:真的,你来家叫了他去看看歌舞,他近日心烦,在家里也是看啥都不顺眼,你们兄弟一搭去看看歌舞,或许就把烦闷岔开了。阮知非受了牛月清之托,也是有事要求着庄之蝶,当日午饭前就用车接了庄之蝶出来去唐华饭店吃饭,然后一同回到阮知非住家楼的第一层一间办公室来。这是座三层的中型楼,阮知非的乐团租住了多年。二层三层是安排了乐团人员住宿;一层打通了二个房间作排演室;剩下几间作了办公室和临时的客房。在办公室里,阮知非和庄之蝶喝了几杯巴山云雾仙毫茶,阮知非就问下午是否有兴趣去东郊一家大厂礼堂看歌舞,说这家大厂的一件产品在京获得了银奖,省上为其开庆功会,他们乐团会助兴演出呀。庄之蝶问演什么节目,是不是还是上次他看过的那些?阮知非说节目差不离儿,只是一些演员换了。庄之蝶便打消去看演出的念头。阮知非便拍掌叫道:我盼着你不去的话哩!下午我随团去工厂,你就呆在这儿,好酒给你供上,好烟让你吸着,你得给我写个论文!便说了他原在的剧团现在评职称,他虽留职停薪出来搞了歌舞,但搞歌舞却无法正经评职称,他还得在原单位评。
庄之蝶就说:像你这样了,还要那职称干屁用?!阮知非说:钱也要,职称也要的。职称也是个名分儿嘛!现在这社会,权能转换成钱,名分儿也能转换成钱的。像你庄之蝶,有了大名,报刊上文章就容易发表,发表了不就是有了稿费吗?庄之蝶说:我的名分是我写文章写出来的。你在戏曲剧团是评什么职称?阮知非说:我管过服装,光是服装如何消除汗渍,这一点,写成论文就可以评个高职的!你知道吗,演员在台上出了汗,演完戏后服装不能洗,一般的方法是在上边喷上酒将其晾干,但晾干后常常还留渍痕,服装又起皱,但我的诀窍是:喷了酒就叠着入箱再不去管,让酒慢慢挥发干净汗渍。庄之蝶就笑了:就这个诀窍还要写论文?我写不了的!阮知非愣在那里,半天才说;诀窍诀窍其实说明白了就那么一点点的,但是一窍不通少挣几百,据我所知现在全国搞服装保管的就是没人能懂得这一手的啊!庄之蝶说:那是你申请专利的事。阮知非说:如果管理服装方面评不成,那我就评表演吧!庄之蝶说,你演过什么?阮知非说:没演过,但我有绝活儿,是家传的绝活,我爹生前教了我,只是后来剧团不分我角色罢了,比如耍扇子,那扇子不是为了扇凉,而是有着特殊的用常它由道具而为程式,又由程式演变为一门艺术技巧的。庄之蝶说,你是不是要说武扇肚,文扇胸,僧扇袖,道扇领,老年之人扇胡须,盲目之人扇眼睛,教书先生扇坐凳,花脸张臂与肩平。阮知非叫道:你也懂得?庄之蝶说:这就是你的绝活?阮知非说:你就是懂得耍扇子,你也懂了耍水发?什么是梗,什么是扬,什么是带,什么是闪,什么是盘,什么是旋,什么是冲?庄之蝶说:我不懂。阮知非说:你肯定不懂!更不懂耍撩牙!别说你不懂,现在西京秦腔界里谁懂?
为什么不演《钟馗嫁妹》、《淤泥河》、《判阴曹》,没人能掌握了耍撩牙的功嘛!庄之蝶别说懂得耍撩牙,听也是第一次听,就问:那你会的?阮知非说:当然是会的。你就帮我写如何耍撩牙的一篇论文,怎么样?庄之蝶说:我见也没有见过,怎么个写法,即使你没能在舞台上去演过,你给我耍上一遍,我只记录下来,或许这份材料真给你评职称起作用呢。阮知非说撩牙得用猪的牙,他哪儿找去?却噢噢的拍着脑门,接着跑回三楼他的住屋去拿来一沓发黄的纸,说:好了,好了,这里写着撩牙的表演类型的。庄之蝶看时,果然上面有文字有笔画的图。阮知非说:这是我爹当年写的,他生前秘不示人,只留给我的,你何不把它改写一下,就算是我的论文呢?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现在你就在这儿睡一觉,下午劳驾你写了,晚上我请你去喝蛇胆酒!庄之蝶笑道:忙我可以帮你,可你这个阮知非也是在西京城里人模狗样的人物,原来是这样日鬼捣棒槌?!阮知非也笑了:你写文章一心想千古留名的,我没你那野心,我是活鬼闹世事,成了就成,不成拉倒,要穿穿皮袄,不穿就赤净身子!下午,阮知非果然领了一帮红男绿女出去演出了,庄之蝶一觉睡起,改写开那耍獠牙的材料。原本是心不在焉要岔开烦恼,细读了那几张旧文字后,倒觉得十分有趣,知道了耍僚牙主要运用的部位一是舌,二是唇,三是面颊。需要掌握一拔、二调、三控。放牙又分为双牙里棱并和双牙中棱并,其类型有绕舌齿、指目齿,单错齿、平插齿、双贴齿、羊角齿、象牙齿、双钧齿、倒燕翅齿、双飞燕齿。待把一切改写毕,阮知非还未来回来,便独自出得那楼,穿过一条窄巷,往不远处一个菜市上闲转去了。
菜市上是人扎堆儿的地方,甚嚣尘上,庄之蝶兀自卖了一阵闲眼,就见一个炭客在墙的一角想着法儿将焦炭支楞着空隙,慢慢地将架子车拉到一个面食店门口,高声地与和面的店主讨价还价。店主要过秤,炭客要坚持以整车出售;店主就过去提了车把使劲一摇,一车炭顿时平实成半车。店主坏了炭客的假儿,双方就吵起来,吵之不尽又打之,结果白面粉撒了炭客脑黑脸,黑炭灰抹了店主的白脸,黑脸白脸都流红血。庄之蝶看得没意思,一时倒觉得身上有了凉,抬头望天,原来天上的太阳被云遮住,且那云汹涌翻卷,越来越黑,极像要落雨的样子。庄之蝶住回走去,风就起了,菜市上的许多人也四处走散,巷口十字路上更是混乱。庄之蝶就见路口一家卖肉的摊子边,一个妇女弯腰在挑拣一副猪心肺。妇女的个头不低,身材十分苗条,穿一件墨绿套裙,那弯下的臀部显得极圆,而怕风吹掀了裙子,裙边就夹在双腿之间,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腿,细瘦如鹤。庄之蝶心下想。一般丑女人身弯下去臀部只显出个角形状。有这等好看的臀必是俊美妇人,但常有背影看着美妙的,脸却生得遗憾,不知这女人又是如何?走过去了,回头那么一望,竟是汪希眠的老婆,就噗地笑了。汪希眠老婆听见笑声,也仰了头来,立即就叫道:是之蝶呀,你怎么也在这儿?是你早看见我了吗?庄之蝶说:我正在心里说,这是谁家的女人,这么漂亮的,却要买猪肺来吃,那丈夫真是混帐王八旦子了!没想我骂的是希眠兄?!汪希眠老婆就笑了:我是给猫的,哪里就人要去吃!多时不见你了,刚才见孟烬的娘,她说你脚伤了,我还思谋明日过去看你,你竟满世界跑的,原来传活不准。庄之蝶说:脚是伤了的,现在好了。孟烬是谁?他娘怎么知道我脚伤了?女人说:孟烬是盂云房的儿子呀!可能是孟烬听他爹说了,回去又说给她娘的。庄之蝶说:你怎么到她那儿去了?那娘儿还好?女人说:这一句两句说不清的。就收了肉贩包扎好的猪心肺,付款了,回头来说:到我家去吧,希眠又去广州了,家里只有老太太和保姆,我给你包了馄饨来吃,我还要你瞧瞧我那只猫哩!庄之蝶说:我在阮知非这儿给他写个东西,他出外还没回来,要去也得告他一声。说话间,天上咔嚓嚓一个炸雷,两人都吓了一跳。女人说:这天要下雨了,旱了一个夏天,也该要雨的。菜市上人就乱如群蜂,择路混行。风更是大,迷得女人眯了眼,低头唾着吹进口里的尘土。庄之蝶就说:雨快来了,不妨咱到知非那儿先呆会儿吧。话刚说完,吧吧嗒嗒就一阵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两人赶忙顺了窄巷就走,雨就织了线地密,猫腰紧跑。女人跑不快,庄之蝶急了,伸手就拉,女人身子竟极轻分量,几乎被他拎着一般。一进那楼道办公室里,都成了落汤鸡一般。
两人在屋里坐了,外边的雷声更紧,倏忽天也暗下来,随之窗外白光闪亮,白得十分生硬,瞬间更黑得如泼了墨。又一个炸雷就响了,这炸雷似乎在屋外的院子里。窗子和门明显地都在摇晃了一下。便听见窗外的院墙头有什么东西掉下去。庄之蝶想拉开电灯,又怕室外的线路导了雷电进来,就把桌上的半截蜡烛点了,对女人说:害怕不?女人说,有你在这儿还怕什么?龙要来抓,把咱俩都抓去!女人说着,拿干毛巾揉搓头发上的水。那裙子全湿了,湿了的裙衣贴在身上,薄亮如纸,把一具起起伏伏的躯体告诉给了庄之蝶,女人在庄之蝶看着她的时候,手就把湿贴的衣裙扯一扯,脸上羞怯怯地红,后来挪身坐在灯影里。庄之蝶便把话题往别的事上引,问道:你说你去孟烬他娘那儿了,她日月过得怎样?我是几年也没见到她了。女人说:女人没男人是没脚的蟹,孟烬又大了,死淘气,活脱脱是一个小孟云房!前几日我在街上见着她,人憔悴得不行,一说话就抹眼泪儿。我就问:你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不找个人?她又哭,说叫四十岁的寡妇到哪儿去找男人。年轻的不可能,年纪大的要么就太大,要么又是带个娃娃的,一个孟烬都管不了的,再来一个,心里不和,亲不得的骂不得,和孟烬越发惹是生非。我答应帮她物色一个,偏巧回去打听了一下,我那邻居有个亲戚,是工程师的,老婆前年死了,孩子都工作了在外地,岂不是一个合适的?今日就去给她提说了。庄之蝶说:你这么好心!她是鼻梁儿塌些,初次见了觉得容貌差些,不知那工程师是重人样儿还是重过日子?女人说:这也说不准。工程师见我时我也这么说,他说比你差点我就念佛了!庄之蝶就笑了:她要有你一半,孟云房也不离婚了!女人说:你只会作践我!我在年轻时候或许还可以,现在老得什么了,又常年害病,瘦成一把干筋了。庄之蝶说,哪里?我在家里常拿你比说着给月清。月清还说:人家汪希眠有钱,不知给老婆买着吃什么青春不老果儿!女人那么无声地笑了一下,眼泪却流下来。庄之蝶一下子慌了,说:我说的可没一个假字。你瘦是瘦些,我想你不要总想着自己是一锅烧不开的水,医生的话要听的,但也不能全信了,医生常说空气里有多少多少细菌,那么人就都不张开嘴了?女人说:汪希眠是给我买了这样补药那样补药的,可我知道我的病根儿在哪儿!女人吸着鼻子,眼睛又红起来。有眼泪就噙在那里。庄之蝶不敢再问下去,取毛巾让她擦眼泪,故作了戏谚的口吻说:希眠又去广州办他的画展了?他是疯了怎的,拳打了北方还要脚踢南方?!女人说:哪里是办画展,谈一笔画的生意去了。你不知道,他这几年也是得了一种病的。庄之蝶说:他得什么病?他就是那黑瘦人,可精神头儿有时比我还大哩!女人说:是真有病,是乙肝,但病毒并没损坏了肝,属乙肝病毒携带者。庄之蝶说:哎呀,这事外界谁都不知道的!女人说:他不让告诉给任何人,只是偷偷吃药,可这病得上身一天两天不能好的。说句让你笑话的话,几个年头了,他没和我接过吻,一月两月了有那么一次事儿,还是要戴了避孕套的。庄之蝶就在心里想,汪希眠是真患了乙肝还是故意没病装病,若是真的,外边传说他与别的女人如何如何,那岂不是害了别的女人也要加重自己病吗?而家里的老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几年里不能亲吻,行房又戴了那塑料套儿,这老婆人都说是享不尽的福,却也有这一段苦愁?女人说:我对他说,你既然有病,就在家呆着好生养病,可他还是一年有半年在外边,见月把钱寄回来。钱现在是多了,可钱可以买到房屋就能买到家吗?能买到药物就能买到健康吗?能买到美食就能买到食欲吗?能买到娱乐就能买到愉快吗?能买到床就能买到睡眠吗?女人说过了,扭头看着窗外,窗外已是彻底地黑下来,雷还在一串串地响,风雨交加。她突然坐直了身子,说:之蝶,我不该给你说这些的,说这些也不是在这个地方。我本想多去你家聊聊,几次走到半路又返回去,何必去干扰别人的平静日子?今日遇着你,想要你去我家坐坐,看看我那只猫,我现在只是活猫哩!没想这一场雨倒让我们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话。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倒还要完成我一个夙愿哩。庄之蝶忙问:什么夙愿?这些年我也去你们家少,想起来也对不起你,以后有什么要我办的事,我会尽力去办的。女人就说:这你可是心里话?庄之蝶说:我要说假,今晚这雷把我劈了!女人说:你别这样,雷要劈了你,我也就不想活了。这事说出来,也惹你发笑的:在年轻的时候,西京城里办过一次文学讲座,你在台上作报告,我在台下当听众。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不知怎么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嫁人就非他不嫁!后来就认识了你,想着法儿与你接触,但我当面说不出口,我托我的朋友曾给景雪荫说了我的心思,让她转告你,可景雪荫却冷笑了,说:她倒想得美,说到我这儿?!我朋友把景雪荫的活传给我,我好疑惑,不久就听到原来你是和景雪荫相好,我就懊恼不迭。但后来,得知你和景雪荫没有成,成的是牛月清,我哭了一常哭过了还去你家看过一次,看到牛月清人有人样,德有德行,这心就全灰了,才和汪希眠结的婚。如今咱们年龄都大了,今晚又说了这么多活,我就把这段心事告诉你,我并不需要你再说什么,我只图我总算完成了一件事,心里不揪着罢了。庄之蝶如木如石地呆在那里,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详细地回忆了与这女人初识到现在的年年月月,有无限的悔恨、遗憾和感慨。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嘴唇颤抖着,但女人却说:我不要你说,我不要的!他一腔子的千言万语遂化作一声长长的浩叹了。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时无语,楼道里有了喧哗声,接着听见阮知非在喊:之蝶,你还在吗?你够朋友!一推门,汪希眠老婆就站起来,说:之蝶够朋友,你也够朋友嘛!让人家给自己办事,人也不陪,饭也不管,一走了事!请个人看门,怕也得付工钱吧?阮知非说:刚才还念叨之蝶够朋友,现在我倒不这么认为了。要不是你在这儿,他能这么老实地呆着?庄之蝶就拿毛巾帮他擦头上雨水,说傍晚时在菜市上碰了她,又逢着下雨就过来说说话儿,这阵谁都没有吃饭的。阮知非就直告罪,说演出完,工厂又宴请了吃饭。原本要走的,人家偏要拉他一块吃,那面子抹不过,只好留下了。就呐喊楼上的一个演员,让快去提饭盒到街上饭店买些吃的来。
吃了饭,阮知非看了改写成的论文,自然是喜欢得了得,从家里取了酒三人要喝。汪希眠老婆说她该回去的,庄之蝶也说要走,阮知非说等雨住了他叫两辆出租车亲自去送。酒喝过多半瓶,三人脸面都浮着汗油,红堂堂的,雨却没有住,反倒雷声轰隆,更是频繁。
阮知非说:这么大的雨,为什么偏要回去?这办公室可以睡一个,隔壁房间没人,也是干净床铺,可以睡一人。庄之蝶说:我是可以,就看汪嫂。汪希眠老婆说:希眠不在家,我是独来独往惯了,只是放心不下我那猫。阮知非说:这好办,我给两边家里打电话。牛月清是让我拉之蝶出来的,我不怕她骂了我勾动了之蝶在外边拈花惹草的,汪嫂那边我让伯母把猫经管好就是了。汪希眠老婆说:你告诉说一定夜里要喂猫一顿的,冰箱里有尾鱼,让切成块儿喂一半。阮知非说:哎呀,你把猫当汪希眠养哩!说毕,上楼去家里打电话了。
三人一边说话,又喝了那半瓶酒,已是夜阑时分,阮知非头沉重起来,说声早些休息吧,去开了隔壁房间,间谁睡这里?庄之蝶去看了被褥,说这边比那边的干净,嫂子睡在这里。阮知非就告诉了厕所在哪里,水房在哪里,一一罗索过了,摇摇晃晃上了楼。楼道里一时寂静无人,庄之蝶去水房打了水,也给汪希眠老婆打了水过去。说:你洗了睡吧,今晚天凉,能睡个好觉的,明日早上我来敲门,咱去老孙家酒楼吃羊肉泡馍的。过来关了门在水盆里擦洗了身子睡了。庄之蝶好酒量,虽然一瓶酒有一半让他喝了,但并未头重脚轻,反倒异常兴奋。睡在床上听了一阵雨声,就作想汪希眠老婆。对于汪希眠老婆,十数年里他一直好感,但不敢对人家有过多想法,只道是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的单相思。
听了她刚才话,原来她对自己也是一副衷肠!咀嚼了女人说的让他不要再说什么,翻过身去便竭力不去想她,但不去想,偏要想!焉能不想,竟把这女人与牛月清比较,与唐宛儿比较,与柳月比较。三比较两比较,身上憋得难受,下边就直挺挺地竖起来。他并未拉灯点烛,只穿衣下床,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开门站在楼道。楼道里漆黑空洞,心里惶惶,又去厕所小便,没有什么要解,走回来了就去敲那已经关严了的门。汪希眠老婆在里边问:谁?庄之蝶说:是我。黑暗里闭了眼睛,身子伏在门上。女人说:有什么事吗?
等一下。门上边的糊了报纸的玻璃小窗亮了;听见她走过来拉开了门闩,却并未开了门扇,然后说:你进来呀。庄之蝶推门进去,女人却已披衣坐在床上,下半个身子盖着毛巾被。女人说:你是不是也听见楼上谁家的猫在叫,怕我想起我那猫的?庄之蝶说:我,我……把门关了,走过去站在了女人的身边,手脚却一时无措。女人明白了事体,低声地说:之蝶,你?庄之蝶终于一俯身,抱住了女人的头,喃喃道:我睡不着的……我……就将一张水津津的口噙了女人两片薄嘴唇。女人在刹那间伸手也抱住了他,身子那么扭动在空中,毛巾被就拥在了一边,裸露了只穿着一件窄小的粉红色的裤头的身子,样子像一条美人鱼。庄之蝶一下子就连鞋上了床去,女人却瞬间里冷下来,用手挡了,说:之蝶,这不行的,这样不好,你要对不住牛月清,我也对不住希眠。庄之蝶还要动作,女人已裹了毛巾被,眼里是一种恳求。庄之蝶就僵住身子不动了。女人为庄之蝶整好衣服,让他重新在床头坐好,说:我以前爱过你,往后恐怕也难以不爱你,但我们不要这样。这样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如果你也爱我,等我们都老了,也不是我成心要诅咒,假若希眠死在我头里,月清也死在你前头,那咱们再作一场夫妻!假若你我都死在他们头里,那也就是命了。命果真这样,你我违不过它,也就不必拗来。否则你和汪希眠都是名人,况且你我也从此一夜夫妻百日恩,又各自要与各自的人生活下去,那就更没个安生日子过了。女人说着,苦笑了笑,替庄之蝶抹下了欲掉的眼泪,从胸衣里掏出一个线儿系着的铜钱儿,说:你刚才也看见这枚铜钱了吧?我戴的是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钩,我却没有戴金项链,我不是没有金项链,而是我舍不得这铜钱儿。这是我那次去你们家看牛月清,顺手从你的窗台拿的铜钱儿。我想我已得不到你,却要把你的东西戴在身上,这事汪希眠至今不知道,今日全给你说了,我再把它送你。这不是完壁归赵,是它十几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蚀了我的汗,我的油,我的体味儿,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儿,送了你也让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女人。女人把铜钱取下来给了庄之蝶,庄之蝶将系儿挂在了脖颈,铜钱却含在了口里,眼泪婆挲地要走出去。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停下,回头看着女人,女人手按在了肚腹,脸上在苦笑。庄之蝶说:你哪儿不舒服?女人说:肚子疼,我这是老毛病了,一激动胃就痉孪的,你睡去吧!庄之蝶要想说:我给你揉揉。但他没有说出口。手在怀里解着什么,抽出了盂云房给他的那神功保健药袋儿,说:你戴上这个吧。女人微笑着给他点点头,接受了药袋,看着他开门走了出去。
有雷雨的这个夜晚,双仁府这边的院子里,牛月清、柳月和老太太各自早早地睡下了。不知什么时候,嘎地一声炸雷,柳月惊醒过来,总想象那雷是天上的一个火球,旋转着就落在房顶上,一定是把房顶的琉璃屋脊全击碎了。在陕北的老家,她是见过龙抓人的。那也就是这样的打雷天,忽听村人喊,东头郝二娘被龙抓了!跑去看时,白脸长身的郝二娘在门前槐树下倒着,槐树被拦腰劈了,上半截跌在水塘里还冒着烟。郝二娘却只是个三尺来长的黑炭柴头,唯脚上的一只鞋还完好,鞋是凡力士白鞋,才刚刚用白泥粉涂过。柳月见今晚的雷声声不离房顶的上空,就疑心这又是龙要抓自己吗?就又揭了蒙在头上的单子,拿眼看窗口,是不是有火红的一个球似的东西撞宫而入,或是蛇一样的白光就从外边直来到她的身边。她叫了:伯母,伯母,你今晚睡得这么死的,我要吓死了!老太太却没有吭声,再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吭声。柳月恍惚里觉得龙把老太太抓走了,一时间就全迷糊。觉得这一夜龙全来到了西京城里,在同一时间里抓走了汪希眠的老婆;抓走了孟云房的老婆;抓走了景雪荫;在抓走唐宛儿的时候,那女人正在浴盆里洗屁股,那下身就先烂了,满浴盆的血水……柳月哇地一声就锐叫起来。
这锐叫在子夜里十分恐怖。牛月清就跑出卧室把客厅的电灯拉亮,见柳月赤裸裸地已爬到了厅里,直着眼儿对她说:龙抓人的,大姐,龙要抓了人的,伯母已经不见了!牛月清就去了那边卧室,果然老太太棺材床上空着,又到了厨房、厕所、书房,仍没个踪影,牛月清说:看看娘的鞋在不在?鞋不在。两人就疯了一般开了屋门往院子来。院子里还下着雨,闪电里老太太却跪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双手合十地祈祷哩。柳月还是赤身,一下子过去抱了那个跪着的姿势的老太太,进屋放到床上。牛月清撵回来忙把干衣服让娘换,也拿了单子披在柳月的身上,说:娘,黑漆半夜你在外跑什么,打雷闪电的要想着雷击吗?老太太说:天上闹事哩,我怕他们闹急了,闹到城里来的。柳月没好气他说:天上闹事,天上闹什么事?老太太说:一群魔鬼和一群魔鬼打仗哩,打得好凶哟!满城的人都在看,缺德的只是看热闹,没人去祷告的。柳月说。现在街上有什么人?是鬼看的?!老太太却说:是鬼,满城的鬼倒比满城的人多!这人死了变鬼,鬼却总不死,一个挤一个地扎堆儿。柳月听了,脸色又煞白。牛月清说:不要接她的活,让她越说越害怕的。娘,睡你的去,啥事没有!老太太就咕咕嘟嘟不服气,脱了湿衣躺下去,却仍要怀里抱了那湿鞋。牛月清让柳月也去睡,说:柳月你也跟老太太学得神经了。老太太不在了,你就起来寻寻,她不在厕所就到院子去,她能到哪儿?你失声呐喊龙抓人了,你是高中生,雷击了人也是静电导引的原因,怎么是龙抓了人了!柳月脸上有了血色,心里虽然还骇怕着,却也不好意思他说:不知怎么,我觉得是龙抓人的,抓了好多人的。牛月清说:你怕是做梦吧?醒过来一看没见了老太太,就胡叫喊。柳月说:我也说不清了。后半夜雷声渐渐息了。但老太太再没有睡着,柳月才迷登了真要进梦境,就被她用拐杖伸过来捅醒了,说:柳月,有人敲门哩。柳月支了耳朵,说:没有。这个时候准来?老太太说:真的敲门哩!柳月起来去开大门,门外没人,回来说:没人的。睡了一会儿,老太太又喊柳月;你听,谁又在敲?柳月起来又开门去看,连风儿也没有,回来也不理老太太睡下了。约摸到了四点光景,老太太就又坐起来了,问:谁?谁?便再叫柳月,柳月装着发鼾声,老太太就用手捏柳月鼻子,说:你睡得这么死,有人敲门的!柳月一骨碌坐起来说:你没瞌睡也不让我瞌睡吗?谁敲门,鬼敲门!说完自己倒害怕了,蒙了单子又躺下,连头都蒙住了,老太太说:这哪儿是保姆,是小姐嘛,有人敲门也懒得开!柳月却不爱听这话,气咻咻去开了门,门外还是空的,就不再回卧室,只睡在客厅沙发上。
天亮了,牛月清起来见柳月睡在沙发上,脸面樵悴,眼圈发黑,先是吃了一惊。柳月说了原委,牛月清说:我娘那毛病怕又犯了,你庄老师今日回来,他爱听她说那些人鬼不分的话,让他今晚和老太太睡去,你过来和我睡。半清晨,庄之蝶进的门,间牛月清人呢,柳月说去机关单位了。庄之蝶说今日礼拜天怎么也去上班?柳月说是帮人处理剩馍的。将牛月清告知她的那个学生如何蒸馍,如何无法推销,又如何牛月清明着是单位灶上买了馍,暗中送了那学生一笔钱,现在又去联系把这四麻袋馍运到浆糊厂去的事一一说了,庄之蝶说了句:她又做善事。自去向老太太问安。老大大自然对庄之蝶唠叨昨日夜里事,庄之蝶来了兴趣,详细过间,又告诉柳月他要写一组魔幻主义小说呀,柳月并不懂什么是魔幻主义小说,只去泡了一杯茶送到书房去。庄之蝶才写了三页稿纸,听见老太太在喊柳月,说谁敲门了,柳月就要去开门,老太大却说:不要开的。昨儿夜里敲门,我真以为是谁个熟人来了。你说开了门没人,这一定是天上那些魔鬼来了。这些东西尽敲咱家的门干什么?不要开的,死不要开的!竟自己过去把她卧室的窗子关了,拉上了窗帘!又过来关了牛月清的卧室门,又让柳月把厨房的窗子也关严。柳月要做饭,关了窗子热,不去关。两人就斗起口舌。柳月又拗不过她,跑来书房给庄之蝶说。庄之蝶说:娘,大热天的不透气,热死人啦!老太太悄声说:那东西敲不开门,不会隔窗进来?热,有多热?手指蘸了唾沫就点了庄之蝶汗衫下的奶头,又要往柳月身上点,柳月压着自己的衣角,脸先红了半边。庄之蝶说:大白天的,什么也不用怕,咱们一块去,看谁在敲门,若是妖魔鬼怪,我一剑砍了!摘下墙上一把健身剑来。
三人到大门口,庄之蝶拉开门,门外空空静静。老太太定睛看了看,却盯住门扇叫道:你瞧瞧,真的是些牛鬼蛇神!柳月问:哪里是?哪里是?老太太说:这是一头牛,这是一条蛇,蛇是两条尾的。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东西,有两个犄角,八条腿的。这是一个人,牙这么长。这又是一个人,猪身子人头的……庄之蝶什么也看不见,不觉就想起那次合影照片来,心下也有些发冷。但老太太说:这么显还看不见吗?这一定是它们来敲门时把影子印留在门上的。柳月,你也看不见吗?看不见这些影印儿,也看不出这门扇比前日厚起来了吗?影印子一层一层的,门扇当然就厚了!庄之蝶摇着头,知道老太太在犯病了,也就想那照片八成是照相机或暗房冲洗时哪儿出了毛玻柳月一直看着庄之蝶的脸,见他摇头,心里也松下来,说:伯母,是门扇厚了!背过了脸嗤嗤地笑。庄之蝶也说:厚了。娘,你安心去你屋里吧,有我和柳月在,百无禁忌!就重新回书房写那小说。
这么一整天,老太太却总不安心,隔一会儿就到书房对庄之蝶说门又敲响啦;过一会儿又说怎么敢开窗子?庄之蝶也心烦了,等牛月清回来,说他在家里什么也是干不成的。牛月清便来数落娘,娘又和她吵,逼着去寺里大和尚那儿讨一帖符来。庄之蝶便给孟云房打电话,孟云房拿了符贴在门扇上,却说符不是从孕磺寺智样大师那儿来的,是慧明画的,并说:明日清虚庵慧明监院升座,她要我邀一帮文艺界的朋友去热闹的,你去不去?庄之蝶说:慧明当监院了?盂云房说:这小尼姑说要干什么也真能干什么,她要不在佛门在政界,说不定会是个副市长的材料。庄之蝶就看着孟云房笑:我倒担心她有一天要还了俗的。孟云房说:这你从何谈起?庄之蝶还是笑,笑而不答。却压低了声音说:那房间的钥匙给我,我去写写东西。孟云房说:那地方真好,谁也不打扰的,钥匙我还配了一把,这一把你就常拿上好了。庄之蝶就对柳月说:我跟你孟老师出去有个事,晚上要回来就回来了,没回来就在他那儿。明日清虚庵监院升座,我们去应邀参加庆典仪式,你告诉你大姐,这仪式市上领导也去的,我不去不妥。出了院门,孟云房问:你怎么晚上也不回去?庄之蝶说:这你甭管!孟云房说:月清晚上要给我打电话要人怎么办?庄之蝶说:你就说咱商量一篇文章的,给市长写的那篇写好了?孟云房说:写好了,我送了市长让他提提意见的。庄之蝶说:发表了市长不会不知道的,你倒提前去买好了!两人分了手,庄之蝶径直往唐宛儿家来。
妇人在家正收拾行李,冷丁见庄之蝶大步走进门来,知道脚伤完全好了,拍手叫好,说:脚一好就到我这儿来的吧?庄之蝶上去先亲了个嘴儿,说:我不先来你这儿到哪里去?妇人忙冲了咖啡让他喝着,却探头往门外街上瞅。庄之蝶说;快坐下说说话儿,你瞅什么?妇人说:周敏上街去买牙膏,怎么还不回来,好让他去十字路口烧鸡店买了烧鸡来你吃。庄之蝶说:我不吃烧鸡,吃口条哩!妇人就乜斜了眼儿说:你坏,就不让你吃!却悄声道:今日不行的,他快要回来的。他去买牙膏,说杂志社要他连夜去咸阳推销这期杂志。上边指示要销毁,杂志社早已批发了百分之八十,还剩了些,分头让人带到外地,要不杂志社就赔钱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回来?妇人说:明日中午就回来的。我说你怎不趁机在咸阳多玩一玩,他说这是钟主编叮咛的,呆得时间多了,厅里人知道了不好。庄之蝶说:这真是天意,你晚上到清虚庵前左边的那座楼上来,五层十三号房间,我在那儿等你。妇人说:哪是谁的家?庄之蝶说:咱去了就是咱的家。站起来就走。妇人看他走了,忙也冲洗了咖啡杯,胡乱地收拾了大提兜,就在柜子里翻寻她的新裙子了。
这天晚间,柳月一边吃饭,一边对夫人说:大姐,庄老师真的又不回来了?夫人说:让他这几天跑着去,孟云房是大谝,哪一次只要去他家,你庄老师都不得回来。柳月说:晚上睡人家那儿,孟老师的房子宽展吗?夫人说:不管他。就叹了叹气,再说道:今年咱家是倒了霉了,什么烦心的事都来。再过一星期,下个星期三就是你庄老师的生日,原本这个家只给老太大过生日,从没给他过过,今年我倒有心给他过。以好日子冲一冲,说不定霉气就会去的。柳月见夫人已拿定了主意,就顺了话说:事情也是怪,杂志社一个心思要给庄老师宣传,周敏也是为了知恩报恩,一篇文章偏就惹出个景雪荫闹事!
这事未了,他竟平地里伤了脚,骑摩托车都没出过事的,好好地走平路却就伤了?伤了脚旁人一大两天就好的,他却瘸跛了这许多日。又刚刚是好些,秘书长也来欺负人,这不都是些怪事吗,老太太犯病那是老病儿,可庄老师脾气也变了,全没了我初来时的和蔼劲儿了。夫人说:他脾气不好也是心烦,这你要理解他。他是作家,性情儿起伏大,又敏感,四十来岁的人了脾气像娃娃一样的,十多年的夫妻我也惯了,亏他一不抽大烟,二不在外搞女人,咱在家就得容了男人家的一些毛玻那日咱姐妹为了那信屈了他,他发那么大火,他越发火我心里也越踏实的。给他这样的人当妻,就要是他的妻,也是他的母。柳月在心里说:这大姐好贤惠,但却有点愚了。人常说男人家干风流事,满世界都知道的: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他老婆。就笑了笑,说:大姐是当了妻又当了母的,但给庄老师当了妻,还必须要得是他的女,他的妓!夫人说:你这才胡说,老婆就是老婆,怎么是妓?你庄老师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说这样的话让外人听着,倒招人贱看哩!柳月吐了吐舌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是胡说哩!夫人说:不是你什么不知道,是你知道得大多,不该你知道的你也要知道。你这小狐子,将来谁娶了你就一年半载让你折腾死了!吃罢饭,夫人让柳月取了笔纸,他说着,柳月记着,一一开出所邀请来吃生日宴席的人名单。柳月写完,又核对了一遍,无非是汪希眠家,龚靖元家,阮知非家,孟云房家,周敏家,赵京五,洪江,干表姐家,文联的老魏副主席,美协的小丁,舞协的王来红,作协的张正海,杂志社的钟唯贤、李洪文、苟大海,已经两席多了。柳月问:这两席人的,是去饭店包席还是在家自己来做?自己做我可不敢做菜的。夫人说:在家气氛好,做当然不用你动手,我那干姐夫是厨师,红案子由他办,老孟干白案子,你只管和我这几日通知人、采买东西罢了。当下两人在电话簿上查了家有电话的电话号码,另写在一页纸上,分配柳月到前一天了集中打电话邀请;没电话的她骑车上门去约。就又计算着要采买的食品、烟酒、菜蔬,以及要新买的一些餐具和煤火炉。
这当儿,院门首有悠长的破烂哟,承包破烂一喽!柳月说:大姐,收破烂的来了,把后窗根那些空酒瓶、废报纸卖了吧,改日来客,也显得干净。夫人点头,两人拿了废旧出来,院门口已亮了路灯,那老头仰躺在架子车的草垫上吸烟,吸一口吹一口,自得其乐。
牛月清说:这么晚了,你老还收破烂?老头并不看,吹了一个烟圈说:这么晚了,有破烂嘛!柳月就吃吃笑。牛月清说:瓜女子,笑个什么?柳月说:咱是一肚子烦恼,你瞧他倒乐哉!早听说他会谣儿,让他说一段儿!就对老头说,喂,你来一段谣儿,这废旧就便宜卖你。老头还是不看,忽地喷一口烟,直溜溜冲上路灯杆上的灯泡儿,绕开来像是一层云,几只蚊子就忽隐忽现。老头说:你睡沙发床睡的是草垫子,我睡草垫于睡的是沙发床。两只仙鹤在云游哩。柳月觉得古怪,呀呀直叫。牛月清说:柳月,说话稳重些。便对老头说:你老人家辛苦,今晚也不知歇在哪里?老头说:风歇在哪儿我歇在哪儿。牛月清又问:这么晚了,你吃过了吗?老头说:你吃了也是我吃了。牛月清说:柳月,快回去拿了两个馍来。柳月不愿意,但还是去了。老头不谢也不拦,跳下车称了废旧,一分钱一分钱数着付款。牛月清不要,老头还是数。牛月清说:老人家,人都说你能说谣儿,我有一事要求你的。老头就停止数钱,痴在那里不动。牛月清见他听着,便大略谈了丈夫是搞文化宣传的,市上人大会改选,也是为了别人,把一篇文章在报上发了,人大主任因此未能当选上,结果丈夫却遭人暗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希望老头能编个谣儿街上说出,也给丈夫出出气儿。老头没有言语。柳月拿了馍出来,老头一手交那一堆分市,一手收馍。牛月清还是不收那钱。一堆分市就放在地上,老头拉车却走了。牛月清叹一口气,后悔白给他说了半夭,才要转身进院,却听得老头在灯光昏暗的巷子那头一字一板念唱起来了,牛月清听了听,说:他念唱的是些什么,并不是我要他编的内容。柳月却说这谣儿好哩,回来等夫人先睡了,自个儿去书房竟把老头说的谣儿记下来。果然以后这段谣儿就在西京文化圈里颇为流行。柳月当时记的是:房子。谷子。票子。妻子。儿子。孙子。庄子。老子。孔子。活了这一辈子。留下一把胡子。
柳月记录了谣词,脱得衣服来和夫人睡一个床上。牛月清并没有睡实确,手摸了柳月的身子,觉得光滑而富有弹性,便说:柳月,你一身好肉。柳月经她这一摸掌,也麻酥酥发痒,两人又说了一些活儿。后来说:睡吧。就都睡了。昨天夜里的一场雷雨,热气杀了下去,也是柳月前一夜未能睡好,已是疲倦之极,这一觉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梦里,也似乎并不是梦吧,她却迷迷糊糊听见了有一种声响,这声响十分奇怪,长声地呻吟,短声地哼叽,而绝没有什么痛苦的味儿,且后来声响忽紧忽缓,忽高忽低,有时急促如马蹄过街、雨行沙滩,有时悠然像老牛犁动水田、小猫舔吃浆糊。不知怎么,在这声响中自己竟浑身酥软,先是觉得两条胳膊没有了,再是两只腿也没有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是心在激烈跳动,一直往上飞,往上飞,飞到一朵白生生的云上了,却嗡地一头栽下来就醒了。醒了浑身乏困,一头一身大汗,奇怪刚才是那么舒服?!倏忽觉得下边有些凉,用手去探,竟湿漉漉一片,就赶忙用单子来擦,同时也听见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梦了吗?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并不黑暗的夜色里睁大了眼,茫然地躺了一会,突然一脸羞愧,说:没的,柳月,你没有睡着?柳月说:睡着了,我好像听到一种响声,好奇怪的,听了倒像过电似的。牛月清说:我也似乎听到的。就都疑惑不解。牛月清说:多半是做梦。柳月说:多半是做梦吧,梦做到一块了。牛月清又问:柳月,你醒来早,听见我刚才在梦中说胡话了吗?柳月说:你只是哼哼,我怕你在噩梦里大受惊,才叫了你的。牛月清说:没事的,哪里就是噩梦了,你睡吧!却爬起来上厕所去了。柳月也想去厕所,去了,见夫人换了内裤泡在水盆里,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样了。
清虚庵始建于唐朝,相传那时殿堂广大,尼僧众多,香火旺盛倒胜过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间,关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厥不振,再有修缮也只在剩余的一半地盘上。文化革命动乱年月,更是惨不忍睹,屋舍被周围的工厂抢占了大半,三十多个尼僧一尽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复正常,四处搜寻当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还俗的还俗,唯有五个虾腰鸡皮的老尼还散居在西京三个郊县五个村子。动员了抖抖索索重返庵来,一进山门,见佛像毁塌,殿舍崩漏,满地荒草,几十只野鸽子扑扑棱棱从那供桌下飞出,一层鸽粪就撒在身上,五个师姐师妹抱头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自感佛心未混,大难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们来守护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发,穿了那黛色斜襟僧服,虽无甚多善男信女布施贡献,但靠得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一点拨款,总算是清虚庵早晚又响了幽幽的钟声。数年过去,即使复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观音菩萨,翻盖了东西禅房客舍,却无力修建大雄殿后的圣母殿,庵的前院左边右边,侵占地盘的工厂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个倒放的葫芦状。而这些老尼更是衰迈了,且没一个能识文断句。终日只会烧香磕头,所背诵当年背诵过的经卷,已遗节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卧龙寺、桂花寺的僧人取笑。当佛教协会从终南山千佛寺调下几个年轻尼姑补充到庵里来的时候,也就是慧明佛学院毕业挂单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见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会就谋算一日要去清虚庵。只因初来乍到,不知那边底细,佛协征询她的意见,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绝。但却开始张罗清虚庵的事情,帮忙起草收复占地、申请拨款的报告,直到一切摆布顺当,且有了相当影响,她便要求去了那边。在清虚庵,慧明并不立即任当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头她作助手,偏故意让老尼出丑,显出窝囊无能来,自己便不久博得众尼姑信任,拥戴她取代老尼。意明从此施展浑身解数,上窜下跳,广泛社交,竟也争取大批专款,极快速度修建了圣母殿,彩绘了廊房。因那些侵占户一时难以搬迁,她翻阅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记载清虚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传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便如获至宝,复印了十多份分别寄至省市民委、佛协;又托孟云房写了一份报告,大谈杨玉环出家过的寺院于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迹,且振兴西京,发展文化旅游,这里修复了旧貌会怎样成为旅游热点。于是惊动了市长,召开民委_佛协和侵占清虚庵地盘的工厂、单位及房管局等部门会议,要求腾出占地,愈快愈好。结果除了那一幢五层居民大楼无法搬迁外,占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绩昭著。就又修了山门,虽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楼,却也不亚于孕璜寺的气派。庵里众尼欢呼,佛教系统上下佩服,这慧明自然顺风扬花,上下活动了,争得了监院身分,要选定黄道古日来升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