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又凉的一天,从米店里传出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接生婆举着沾满血污的双手跑到院子里,她对五龙大声喊道,五龙,恭喜你得了个胖儿子。
五龙正在玩纸牌,纸牌歪斜地排列成五行。摊在地上,风不时地把它们吹动,五龙就捡了些石子压着,但是牌依然不通。他把牌一张张地收起来,眯起眼睛看着接生婆的手。那只手上的血污让他联想到枫杨树乡村宰杀牛羊的情景。他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有说。现在他靠一只眼睛辨别所有事物,另一只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五龙推开房门的时候听见绮云在评论婴儿的相貌,她说,这孩子长得多奇怪,他谁也不像,不知道像谁。五龙看见织云蓬头垢面地躺着,从窗榻间透进的光线横在她苍白的脸上,很像一柄小巧的水果刀,绮云抱着婴儿坐在床边,她对五龙说,过来看创你儿子,他有点像你。
襁褓里的婴儿仍然咿呀地啼哭着,他的小脸和身体呈现出一种粉红的透明的颜色。五龙一边捻着纸牌一边俯身看了看婴儿,他说,谁也不像,像一条狗息,刚刚落地的小狗都是这种模样,母狗下小狗我见得多啦。他转过脸又看了看床上的织云。织云取下了搭在前额上的毛巾,她说,疼死我了,早知道这么受罪,打死我也不让男人碰我的身子。五龙冷冷地注视着她,轻蔑他说,到时候你就忘了,到脱裤子的时候你就会忘了。
这天夜里五龙刚刚睡下,听见外面有人在咚咚地敲门。五龙趿着鞋子去开门,看见米店外面站了一群人,他举起油灯照了半天,发现是六爷和他的家丁来了。狼狗在六爷脚边转着圈,突然响亮地吠叫起来,五龙站到门后让他们走进米店,他看见对面铁匠铺和杂货店的门窗也打开了,街坊邻居都在朝米店这里张望。
我来抱我的儿子。六爷对五龙说,有人告诉我织云的孩子像我,我家里的女人怎么使劲也生不出儿子,你的女人倒替我传宗接代了。我要把儿子抱走,你不会拦我吧?
不会。五龙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领着他们往里面走。嘴里嘀咕着说,为什么要拦你?这米店上下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
这就好。我创你还算懂事。六爷说着在五龙的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他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知趣,我会解散我的码头兄弟会,我会扔掉枪和匕首立地成佛,兄弟们都回码头扛大包去。
五龙琢磨着六爷的话,他不明白对他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五龙深知自己从来不去品尝蛇毒,难道我不知道你是一条伤人的毒蛇吗?他站在房门口,把油灯的捻子捻大了推开房门。他看见织云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织云直直地瞪着六爷和家丁们鱼贯而入,她的脸上掠过一道暖昧的红光。
你果然替我生了儿子。六爷走过去在织云的红颊上拧了一把,夺过了那个花布褪褓,他端详着怀里的婴儿说,果然像我,看来我真的要把儿子抱回家了。
不行。织云突然拍着床板尖叫起来,现在来抱儿子了?当初你怎么把我一脚踢开的?我疼了一天一夜,为什么要白白送你一个儿子?
别跟我犟。六爷把婴儿递给一个家丁,他的一只手远远地伸过去拉了拉织云的发绺,你知道你犟不过我,你就安静一点坐你的月子吧。
织云呜呜地哭起来,织云一边哭一边骂着脏话,然后她抬起泪眼对六爷喊,我呢?你让我怎么办?你说话就像放屁,你怎么不抬轿子来?你说过只要孩子是你的就接我走,现在怎么光要孩子不要我啦?
我六爷说话从来都算数,六爷挥挥手笑起来,他嘴里的金牙在灯光下闪着炫目的光泽,六爷说,我都收了五房姨太太了,还怕多收一房吗?不过花轿就免了,织云你回头照照镜子,你自己看创你这副模样,配不配坐我吕家的花轿。
随你怎么糟践我吧,织云擦着眼泪说,我反正是不要脸面了,我想来想去,下半辈子就要缠住你,是你毁了我,我就是要缠住你不放,现在我要你一句话,什么时候来接我走?
没有人来接你,要来你自己来,六爷嬉笑着朝门外走,他想起什么又回过脸说,你可要等坐完月子来,否则我会把你轰出去,我最恨女人坐月子的丑模样,多晦气。
五龙和绮云一前一后站在门外,看着六爷和家丁们涌出来,婴儿在家丁的怀里拼命地啼哭着,五龙注意到婴儿粉红的脸上挂满泪水,他奇怪这么小的婴儿已经长出了泪腺,绮云在他的身后低声骂着,畜生,没见过这样霸道的畜生,变着法换着花样欺负人。他们看着那群人杂沓地走出米店,绮云突然想到什么,追到门外朝他们喊,给孩子找个奶妈,千万找个奶妈。那群人没有应声,他们纷纷爬上了停在街角的人力车。被掳的婴儿的啼哭渐渐微弱,直至最后消失。绮云朝他们远去的背影狠的手臂突然被织云紧紧抱住了,织云泪流满面,她仰起脸说,别拖我,我的裙子磨坏。她把绮云冰凉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前哽咽着,我不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回事,娘让我气死了,爹又不在了,剩下我们姐妹,可是我们哪像一时姐妹,倒像是仇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绮云愣了一会儿,然后她果断地抽出了手,绮云余怒未消,她朝织云的臀部踢了一脚,怎么回事?你应该知道,你是我们家的丧门星,你是一条不要脸的母狗。
五龙在门外无声地笑了笑,现在他听腻味了,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筷子,把绮云房门反扣起来。他小心地把筷子插在门褡扣上。让你们在里面慢慢吵吧,五龙恶作剧地对着房门说。他觉得姐妹俩的争殴滑稽可笑,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她们怎么不来问挝我的想法?他想,你们都可以走,我却不想走了,绮云也可以去嫁个男人,只要把米店留下,只要把雪白的堆成小山的米垛给我留下。
五龙在仓房里听见了院里哗哗的水声,织云一改懒惰的习性,天蒙蒙亮就在院子里浆洗衣服。五龙听见了木杵捣衣的滞重的响声,他在米垛上睡觉,他没有想到织云浆洗的是他的衣裤和布袜,她从来没替五龙洗过衣裳,后来米店又静了下来,五龙一走出仓房就看见他的黑布衣裤被晾在铁丝上了,水珠还在滴落。院子里留下了肥皂的气味。
绮云站在墙角刷牙,她回过头吐出一口牙膏的泡沫,直视着五龙说,织云走了,她去吕公馆,不回来了。
我知道,五龙弯起一根手指弹了弹铁丝,上面的湿衣裳一齐抖动起来,他说,其实她用不着偷偷摸摸地走,她怕我拦她吗?这事情想想真滑稽,滑稽透了。
你也该走了。你女人跑了,你还赖在我家干什么?绮云的脸转过去,舀了一勺水到铜盆里,她往上撸了撸衣袖,双手在水里烦躁地搓洗,滚吧,五龙,你要是个男人就该滚蛋了,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跟我想的不是一回事,五龙干裂的嘴唇慢慢咧开来,他的表情似笑非笑,我在想你们一家欠了我多少怨债。五龙分别抬起了他的左脚和右脚,你看看这两个疤,它们一到阴天就隐隐作疼。然后他张开五指撑大左眼结满秽物的眼眶,一步步逼近绮云,他说,你再看看我这只瞎眼,别躲,靠近一点看着它,那都是你们一家做下的好事,我要等着看你们怎么收场。
别靠近我,绮云被五龙逼到了墙角,她抓过漱口的瓷杯尖叫着,你小心我砸你的狗头。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砰地关上了米店的大门。
五龙在黑暗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回到房间里,他看见织云坐在零乱的绸被中,红肿的双眼呆滞地望着他,你看着我干什么?不关我的事,五龙的褂子脱了一半,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我不想在这儿睡,我讨厌你身上的骚腥味,我也讨厌小狗崽子留下的奶味。五龙吹灭了灯盏,把一只衣袖搭在肩上往外走,他说,我去仓房睡,只有那儿最干净。
你给我站住。织云在黑暗中叫起来,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就不能陪陪我?
让六爷陪你吧,你不是要去做六爷的姨太太吗?怎么不让他来陪你?五龙环顾着沉没在黑暗中的房间,他的右眼在夜里看东酉时总是隐隐地刺痛,他揉了揉那只眼睛说,我的眼睛又疼了,你们总是让我做这干那,你们从来不想想欠我的债。我操你们十八代祖宗,你们一家欠下了我多少债呀,这笔债永远还不清,永远还不清了。
米店姐妹在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进行至关重要的谈话。五龙从锁眼里偷窥了室内谈话的全部过程,他看见绮云像一头愤怒的母兽,不时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尖声咒骂斥责织云,消瘦发黄的瓜子脸涨得通红,织云垂手站在她对面,织云的嘴唇无力而固执地蠕动着,她也在不停他说话,眼睛闪烁着一点泪光。五龙隔着门听不清楚,但他几乎猜到了谈话的所有内容。织云已经满月了,织云开始在偷偷收拾她的首饰和衣裳。
我知道男人都一样,六爷和五龙都是咬人的狗,但是我跟着六爷总比跟着五龙强,六爷有钱有势,我不能两头不落好,现在我只能顾一头了,织云说。
你要去我不拦你,你把五龙也一起带走,这算怎么回事?把他甩给我,想让我嫁给他吗?绮云说。
嫁给他怕什么?他有力气,你也能调理他,我这一走米店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也该要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帮着撑持店面,织云又说。
亏你说得出口,绮云就是这时候冲上去扇了织云一记耳光,绮云指着织云的鼻尖骂,贱货,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贱?你以为我稀罕这爿破店?告诉你,要不是念着爹娘的遗嘱,我马上一把火烧了这房子,我真是恨伤心了。
织云和绮云在房间里扭打起来,她们互相拉拽头发,掐对方的脸。虚弱的织云很快瘫在地上,并且突然掩面啜泣起来,她的身体被绮云拖来拖去的,衣裙发出沙沙的磨损的声音,绮云想把织云拖出房间,但她砸吧,五龙仍然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往绮云面前紧逼,他说,他们死的死,溜的溜,把你丢给我了,他们要让你来还我的债,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讨厌你。绮云扯着嗓子叫道,你别碰我,我说话算话,你再不滚开我就砸你的狗头。
砸吧,我还有右眼,你最好照准这里砸,五龙的手从眼眶上放下来,顺势在绮云的乳峰上拧了一把,他说,你得替代织云,你快嫁给我了。
你在做梦,绮云柳眉斜竖。愤怒和羞辱使她失却了控制,她低低地叫了一声,用力将瓷杯在五龙的头顶敲了一次,两次,她看见鲜血从他乌黑杂乱的头发间喷涌出来。五龙抱着头顶摇晃了几步,然后站住靠在窗台上,他用一种将信将疑的目光盯着她,他的左眼浑浊灰暗,他的右眼却闪烁着那道咄咄逼人的白光。
又给我一块伤疤。五龙慢慢地摇着头,他的手掌在头顶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滩深红色的血,他竖起那只手掌对着太阳光照着,看见血在掌纹上无声的运动,颜色变浅,渐渐趋向粉红。你们一家三口,每人都给我留下了伤口,五龙看着手掌上的血说,他突然伸出那只手掌在绮云的脸上抹了一把,绮云,你这回跑不掉了,看来你真的要嫁给我啦。
绮云躲闪不及,她的脸颊被涂上一片粘稠的凉丝丝的血痕。绮云觉得自己快发疯了,她脑子里首先想到了父亲生前说起的铁斧。她咒骂着奔进父亲留下的北房,跪在床底下摸索那把铁斧。斧子上积满了很厚的灰尘,绮云吹掉上面的灰尘,她抓着冰冷的铁斧在房间里继续咒骂着五龙,她没有勇气这样冲出去砍五龙的狗头。这使她陡添了伤心和绝望之情,北房尘封多日,房梁和家具上挂满了蛛网。绮云看见柜子上还堆着许多草药,她走过去用斧子轻轻地拨了拨,许多蟑螂和无名的昆虫从草药堆里爬出来,绮云手里的铁斧应声落地,她想起已故的父亲,突然忍不住地嚎陶大哭起来。绮云一边哭着一边走到铜镜前,她看见自己枯黄干瘦的脸沉浸在悲苦之中,颊上的那抹血痕就像一缕不合时宜的胭脂,她掏出手绢拼命擦着脸上已经干结的血痕,擦下一些细小的红色的碎片,它们无声地飘落在空气中,飘落到地上。
爹,娘,你们把我坑苦了。绮云呜咽着向米店的幽灵诉说,你们撇下我一个人,让我怎么办?也许我只好嫁给他了,嫁给他,嫁给一条又贼又恶的公狗。
绮云哭累了就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环顾着潮湿发霉的北房,她听见了心急速枯萎的声音。窗户半掩半开,一卷旧竹帘分割了窗外明亮的光线,绮云浑身发冷。她觉得这个春天是一头蜇伏多年的巨兽,现在巨兽将把她瘦小的身体吞咽进去了。这个春天寒冷下去,这个春天黑暗无际。
米店姐妹易嫁成为瓦匠街一带最新的新闻,这件事情的复杂超出了人们想象的范围。女人们在河边石埠上谈论米店,脸上的表情是迷惘而神秘的,男人们则集结在茶馆和酒搂上,他们议论的中心是五龙,有一种说法使人爆发出开怀的大笑,它源自于铁匠馆的铁匠之口,铁匠说五龙的东西特别大特别粗,远远胜于一般的男人,铁匠再三强调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曾经在一起用尺子量过。
午后的一阵风把晾在竹竿上的新被单卷出了米店的院墙。粉绿的被单神奇地在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最后落在染坊的染缸里,正在搅布的伙计看着那条被单的一半浸没在靛蓝色中,另一半搭在缸沿上,可以看见一滩椭圆形的发黄的渍印。伙计把被单拿给老板,老板又把被单送到了铁匠铺里,他知道那是米店的东西,但是染坊与米店多年来宿怨未消,他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让铁匠转交,并且隐隐地担忧这块女人的血渍会给染坊带来晦气。
五龙急匆匆地跑到铁匠铺来取被单,五龙的脸上布满了小小的月牙形的指甲印。铁匠们不肯交出被单,他们逼迫五龙说出一些不宜启齿的细节。五龙摇着头嘻嘻地笑,他的表情看上去愉快而又空旷,最后他突然说了一句,绮云有血。铁匠们在一阵哄笑后把被单交给五龙。五龙随意地把它揉成一团,抓在手中,他的眼睛在瞬间起了不易察觉的变化,目光如炬地扫视着铁匠们和外面的瓦匠街,他说,女人都是贱货,你们看着吧,我迟早把她操个底朝天,让她见我就怕。
五龙到米店怎么也找不到绮云,他问伙计老王,老王说在仓房里,在洗澡,五龙就去推仓房的柴门,门反扣上了,从木条的缝隙里可以看见那只漆成枣红色的大浴盆,可以看见绮云瘦小扁平的后背。几天来绮云总是躲在仓房里洗澡。五龙知道她想把什么东西从体内洗去。他觉得这种作法是荒唐而不切实际的。仓房里水声泼溅,周围雪白的米垛在绮云的身体边缘投上了一层萤光,五龙突然体验到一种性的刺激,生殖器迅速地勃起如铁,每当女人的肉体周围堆满米,或者米的周围有女人的肉体时,他总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他拍打着仓房的柴门,快开门,快给我开门。
大白天的你别来缠我,绮云在仓房里说。我烦死了你。
五龙不说话,他拼命地摇着残破的柴门,门摇摇欲坠。
你是畜生,白天黑夜的要不够。你就不怕老王他们听见?绮云提高了声音,她看见柴门咯咯地摇晃着,快要倒下来了。你是畜生,我拿你没有办法。绮云从浴盆里站起来,草草地套上一件衣裳过去开门,她说,你真的是畜生,一点廉耻也没有,大白天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绮云的衣裳被洇湿了,水珠从她褐黄的头发和细瘦的脚踝处滴在地上,五龙把门关上。他的一只手紧张地摁住裤裆,他的迷乱的眼神使绮云感到恐惧。过去,躺到米堆上。绮云去推五龙挡着门的身体,她厉声说,现在不行,你没看见我才洗干净?五龙说,我不管你,我就是现在想干,你是我的女人,你就是让我操死了也是活该,他突然拦腰抱起了绮云,抱着绮云往米垛上走。绮云发疯般地在他脸上抓挠着,绮云尖叫着喊,你要是敢干,我马上死给你看,死给你看。五龙咧嘴笑了一声,他说,你吓唬谁?我干我的女人不犯王法,你死了白死。干完了你去上吊吧,我不拦你,五龙说着把绮云扔在米垛的最高处,他看见绮云湿润滴的身体沉重地坠落在米垛上,溅起无数米粒,他的脚下一半是沙沙坍陷的米垛,一半是女人蛇一样扭动的腰肢和脖颈,这种熟悉的画面使五龙心乱神迷,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幼稚的亢奋的呼啸声。
在绮云的反抗和呻吟中,五龙再次实现了他心底深藏的宿愿。他抓起一把米粒灌进了绮云的子宫。然后他的激昂的身心慢慢松弛下来,他滚到一边的米垛上,懒懒地穿着裤子,他躺下来嚼咽着米粒,听见绮云压抑的呜咽和无穷无尽的咒骂——畜生、行行行行行。五龙看了看米垛下面的大木盆,对绮云说,你再去洗呀,水还热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摊开四肢仰卧在米堆上,外界的声音渐渐地从他耳中隔绝,五龙陷入一片安详和宁静中,他觉得身下的米以及整个米店都在有节律地晃动,梦幻的火车汽笛在遥远的地方拉响,他仍然在火车上,他仍然在火车上缓缓地运行。神奇的火车,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绮云发现她的翡翠手镯不见了,她翻遍了首饰盒和每只抽屉,不见手镯的踪影,那是母亲朱氏留下的遗物,原来是一对;朱氏死前给两个女儿每人一只,当时绮云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手腕细如柴棍,手镯带上去就会脱落下来。她把翡翠手镯藏在柜子里,藏了好多年了,她不知道它是怎么不见了的。她推开窗看见五龙站在院子里发呆。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手镯?绮云问五龙。
什么手镯,我要它于什么?套在鸡巴上耍吗?五龙阴沉下脸冲绮云喊,他说,你们老是狗眼看人低,你们老是往我头上栽屎。
你既然没偷发什么火?绮云怀疑地审视着五龙,过了一会她又说,这家里真是出了鬼啦,不是少柴就是缺米的。没有家贼才怪呢。
你再指桑骂槐的我就揍你,五龙眯起一只眼睛,仰面看着院子里的天空,他满怀恶意他说,老天作证,除了两个臭X,我什么也没偷,那还是你们送上来的。
绮云朝五龙啐了一口,快快地关上窗子。看来那只翡翠手镯是让织云带到吕公馆去了,绮云想到织云恨得直咬牙,我的手镯决不让她戴,绮云一边嘀咕着一边就打开衣柜找衣服,她决定会吕公馆要回她的翡翠手镯。
绮云走到吕公馆时两扇大铁门还开着,有推着装满纸箱的板车进了园子,板车后面是一大帮押车的男人。绮云认得这群黑衣黑裤的男人,他们就是飞扬跋扈的码头兄弟会,他们每到月底就来米店收黑税。绮云想跟着那群人进去,但是园子里跑来一个仆人,急急地把大铁门关上了。绮云差点撞倒,气得直骂,什么偷鸡摸狗的鬼窟,见人就关门。
你找谁?仆人隔着铁门打量着绮云,六爷现在忙着进货,不会女客。六爷已经半个月没会女客了。
谁要找他?我找织云,六姨太,绮云说。
六姨太?仆人诡谲反问了一问,他拉门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六姨太,她在后面洗衣服呢。
绮云走过空旷的修葺整齐的园子,漫无目的地朝四处望。厢房和回廊上到处有人在搬弄东西,绮云猜想这就是六爷从事的某种黑道,她弄不清也没有兴趣去弄清。绮云穿过忙碌的挤满男人的回廊朝后面走,猛然听见一记枪声在耳边炸响,吓了一跳。一个头戴瓜皮帽穿西装的小男孩从树上跳下来,他朝绮云晃了晃手里的一把枪,嚷着说,这是真枪,你要是惹我发火,我就一枪崩了你。绮云捂住胸望着小男孩,她猜想他是六爷的那个唯一嫡出的儿子。绮云摇摇头说,小少爷你差点把我吓死,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会惹你发火呢?
后园的水井边果然是织云在洗衣裳,织云看着绮云从树影中慢慢走过来,手里的木柞砰地掉在井台上,几个月不见织云的容颜枯槁憔悴,她的发髻多日没有盘过。头发就一绺绺地垂在脖子上。绮云看见了她的那只翡翠手镯,它戴在织云的手腕上,织云的手上沾满了肥皂的泡沫,但是一对翡翠手镯却炫目地戴在她的手腕上。
你果然来看我了,我猜你会来看我的。织云一说话眼圈就红了。她想去拉绮云的手,但很快发现绮云脸上的怒气,绮云的眼睛盯着她腕上的手镯,织云垂着眼脸抚弄着手镯,那么你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来讨还这只手镯的?
不是说来做六姨太吗,怎么自己在井边洗衣服?绮云坐到井台上,斜睨着木盆里花花绿绿的衣服说。
我偶尔洗一洗,都是换下来的丝绸,让老妈子洗我不太放心。
别死要面子了,绮云冷笑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你没有做太太的命,你自己贱,人家把你看得更贱,我早就劝你别指望六爷,他是个衣冠禽兽,他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织云沉默地蹲下来捡起木杵,捶衣的姿势看上去仍然是僵硬无力的,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怯怯地望着绮云,她说,五龙对你好吗?
别提他,一提他我就满腹火气,你们把他招进家门,现在却要让我跟着他受罪,我这辈子就毁在你们手上啦。
有时候我还梦见他,梦见他往我的下身灌米粒,织云的嘴角浮出某种凄苦的微笑。她说,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念头。
别提他,让你别提他,绮云厌烦地叫起来,她朝寂静的后园环顾了一圈,后园空寂无人,芍药地里的花朵已经颓败,据说芍药地的下面就是吕公馆暗藏的武器和弹药库,那是这个城市暴力和杀戮的源泉,绮云想起那些倒毙于街头和护城河的死尸,突然感到惊悚,她跳下井台,蹲下来望着织云问,你天天在这里就不害怕?我觉着这园子早晚会出什么大事。六爷杀了那么多人,结下那么多怨,他就不怕会出什么大事?
男人的事女人家哪儿管得了?织云从井里吊上来半桶水倒进木盆里,她说,你怎么就不问挝我的孩子?幸亏六爷还算疼他,让奶妈带着长得又白又胖,园子里上上下下都喜欢这孩子,你猜他们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字?叫抱玉,多奇怪的名字。我现在只有指望抱玉长大了,抱玉长大了我就有好日子过了。
那也不一定,绮云木然地注视着织云浸泡在肥皂水中的手,她的心里涌出了对织云的一丝怜悯之情,织云,你好蠢呀,你就甘心在这里受苦干熬等抱玉长大了?绮云的手指轻轻地把织云脑后的髻子打乱,然后重新替她盘整齐了,绮云这样做的时候忽然悲从中来,她低低地哽咽起来,织云,我不知道我们姐妹怎么落到这步田地,自己想想都可怜,心疼,我还跟你要手镯干什么?要了手镯戴给谁看?反正是娘留下的东西,你喜欢你就戴着吧。
绮云走出吕公馆时万念俱灰,一种深深的悲怆之情牵引着她。她的手里托着一包南瓜子和小核桃,是用手绢包着的,那是临走织云塞给她的,织云喜欢这些零食,她却一点也不喜欢。绮云在城北狭窄肮脏的小巷里穿行,手帕里的南瓜子和小核桃一点档地坠落,掉在沿途的石板路上,绮云没有去捡,她穿小巷子去江边,当浑黄的江水和清冷的装卸码头摹然出现时,绮云的手里只剩下一块薄薄的白绢剪成的手帕。
江边的码头总是聚集着一群无事可干的男人,有时候他们搜寻着岸边踯躅的人,一俟发现跳江的就前去打捞,他们护送落水的人回家,以便向他们的家人索取一点酒钱。这天下午他们看见一个穿蓝士林布旗袍的瘦小女人直直地坠人江中,一块白绢在江风中像鸟一样飞起来。按照常例,他们飞快地灌下一口烧酒,紧随其后跳进了江中。
他门顺利地把落水的女人搬到岸上,然后有人把她驮到背上疾跑了一段路,水就从女人的嘴里倒流出来,一路溅过去,又有人追过来,侧着脸仔细辨别女人苍白的湿漉漉的面容,突然他叫起来,是绮云,我认识她,她是瓦匠街米店的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