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离大槐树三十二里。小的时候,月牙高高,喝饱了玉米渣子粥,浑身暖忽忽的,肚里“晃里晃当”的,我常和一群无赖玩童在树下捉迷藏。朱元璋来了以后,我和爹娘就在这里告别,踏上了迁徙的征途。记得那天人山人海,哭爹喊娘。一开始大家不知这里要迁人。朱一到我们家乡,就赶紧声明,说这次来纯粹是为了看望大家,请各级官员不要扰民。接着挨门挨户通知,定于某月某日在大槐树开会,说兄弟刚上台,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大家见见面,开个会认识一下;凡是到会者,每人发四两鲜豆腐。大家欢呼雀跃,都想到大槐树下见见新皇上和领领鲜豆腐。但在开会之前,朱皇上身边有人泄密,说开会的目的并不是见面和发鲜豆腐,而是要迁人。要把热乡热土的乡亲们,迁徙到千里之外的延津。大家都很吃惊,人心立即大乱,集体拒绝开会和见面。这时朱一边追查泄密的人,查出是一个癞头和尚,在和当地一舂米的老妈子偷情睡觉时,一时忘形,顺嘴说出来的。朱立即大怒,将癞头和尚和老妈子抓起来,就地正法;一边又说,癞头说对一半,迁人是要迁人,但与开会无关。现在明确规定,凡是来开会者,一律不迁,不到会赖在家里的,一律给迁出去。大家放下心来,才又踊跃来开会。但等大家到了会,才知朱又改变了主意。凡是到会者迁,不到者倒在家平安无事。人群立即炸了窝。但在我们来开会时,并不知道朱在跟我们玩猫匿,来时都兴高采烈和兴冲冲的。多少年后,我对朱的这种做法仍耿耿于怀,认为这种猫匿的办法,不符合正规政治家的风范。何况是在我们天真儿童捉迷藏的地方。这时朱不在意地一笑,说:
“捉迷藏不也是玩猫匿吗?大人与小孩,政治和游戏,都是相通的。”
说得我如梦方醒,与他抚掌而笑。
开会那天,我到得比较早。当时朱正双腿骑到树杈上,准备人到齐之后,向人们发表讲话。朱见我到得早,向我笑了笑,接着拍着树身问:
“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答:
“槐树呀。”
朱:
“知道多少年了吧?”
我:
“看这粗壮样子,有三五百年了吧?”
朱用烟袋敲了一下我的秃头:
“小子,还是年轻呀。三五千年了!”
又问:
“知道是谁种的吗?”
我摇摇头。
朱得意地笑:
“知道你就不知道。告诉你,这是我们的开山始祖,轩辕皇帝栽的。他是俺二舅!”
我不知道轩辕为何人,但听朱的口气,肯定是个大人物,顿时也觉得树和朱的了不起。从此以后,朱不必说,单是这树的伟大印象,一直在我头脑里保存。它那伟岸的身躯,在风吹动下蠕动;他那葱茏无边的树盖,如集市上牛肉车的大红伞。由于树的伟大,我在这树下告别爹娘,也觉得我走上迁徙之途不凡。有时说顺了嘴,我也对人说,轩辕就是我二舅。与大的人物攀扯到一块,顺口撒撒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这个方面,都未能够免俗。比如,一些我挺尊敬的人,我觉得他们在我心目中已经够伟大了,可他们见了我,还常说一些另外伟大的名字,以不经意的口气,说别人如何如何啰嗦,非要约他吃饭;或者与哪一个女影星跳过贴面。跳过贴面还对我骂:×,我嗅着她怎么有一股味。弄得我在他们身边,更加感到压抑。伟大的树,伟大的人,伟大的女明星,如果你们整日缠绕在我的心头,我更觉得自己会变成甲壳虫。幸好,一年秋天的一天,我到内陆某地去,碰到一件使我吃惊的事,才校正了我这种委琐心理。据当地人讲,在一个小山沟,一个非同寻常的大人物,曾在那里栽了一棵狗尾巴树。我听说后,心向往之,非要去看一看。到山沟一看,果然葱茏茂盛,上头挂着红的狗尾巴果。我站在狗尾巴树关,“啪”地一声照了一张相。这时过来一个捡驴粪蛋的对我说,×,别照了,这棵狗尾巴是假的。我很吃惊,差点把他打成反革命,说:狗尾巴怎么会是假的?难道他没栽狗尾巴吗?捡驴粪蛋的说;栽是栽了,可没过三天就死球了,这是偷换了一棵新的。我面对着新的狗尾巴,不禁“吃吃”乱笑一阵,觉得心中无名的解气。狗尾巴是假的,大槐树焉知一定会是真的?别人可以顺嘴乱说,我为什么不能顺嘴乱说?朱可以把轩辕说成他二舅,我与朱不同,我离轩辕很远,我离曹成、袁哨很近,所以我也把曹当成我姑父,把袁当成我的表姨夫,并且作为文字,写在了前一节的开头。大家既然都这样,所以我对朱的话也没有太当真。可朱仍骑在大槐树杈上,用右手在眼前搭一个肉檐沿,在看人的集合,从早晨集合到中午,大槐树下方圆百里,已集合了百十万人。潞、泽两州,除了正在死的,正在生的,其它凡是能走能爬的动物,都集合到了这里。人声哄哄,尘土蔽日,像一个庞大繁杂的骡马市,朱骑在树杈上,对用一个小猫匿,真能把这么多人集合起来,显得很兴奋。他甚至感觉灭元建明,当家作主,他已得到民众的承认。胖头鱼带一帮和尚在树下站着,众军士手执长矛在周围拉散兵线站着。看人逐渐到齐,胖头鱼问:
“皇上,开会吧?”
朱在树杈上把肉手从眉上放下来,说:
“好,开会。”
胖头鱼便大声喊:
“肃静,不要讲话了,现在请皇上讲话!”
朱用悠荡的腿踢了胖头鱼一脚,骂道:
“妈拉个×,看你那头脑,就像刚从庙里出来,哪能一开会就讲话,不唱歌了?不发豆腐了?不唱歌就讲话,算什么样了?早晨怎么交待你的?”
胖头鱼马上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惭愧地笑道:
“可不,这样大事忘了,先唱歌,先唱歌,先发豆腐,头一次经这场面,心里是有些发毛!”
于是,从树后走出一个朱的近身侍女(据说是元时某舞团的一个跳肚皮舞的演员,当时全国到处挂她的明星照,后被朱当遗产接收),打拍子指挥大家喝歌。先唱新谱的明的国歌,据说歌词是请著名词人李清照写的。“梦中几回相会,我与你……”等等。唱完国歌,又唱了一曲信天游。唱完信天游,又唱“走西口”。这与大会的主题有关。唱完歌,又发豆腐。到会的一百多万人,一人发到怀里一块鲜热豆腐,大家怀揣热豆腐,心里热乎乎的。这时皇上骑在树上讲话。开场白后,皇上接着宣布,今天会议的议题原定是见见面,但刚才情况有所变化,请大家谅解。天有不测之风云,人间经常变消息。这是历史的发展规律。会议的议题现改为迁徙,来开会的一律迁徙,迁到千里之外的延津;不来开会的,以后再处置。大家听了这话,立刻炸了窝。皇上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不是说开会只是见见面和发豆腐,来开会的不迁徙吗?怎么现在到会的反倒都迁徙了?于是四散奔跑。将怀里的热豆腐挤得稀烂。但大槐树四周站的都是士兵和和尚,逃能往哪里逃?逃的都被士兵和和尚用枪搠死了。外逃的被搠死几百个之后,大家也就安静了。这时胖头鱼上前说:
“皇上,咱们原来研究的,还得再改变一下。”
朱皱着眉:
“又要改变什么?”
胖头鱼:
“这些人也不能全迁徙。”
朱:
“为什么,不是都定了吗?”
胖头鱼:
“因为开会人到得太齐。潞、泽两州的百姓,除了正在死的和正在生的,其它都到齐了。如全部迁徙,人都迁走,潞、泽两州不也没人了?皇上难道只要延津,不要潞、泽两州了?”
朱拍了一下脑袋,倒笑了:
“这我倒没有想到。没想到这里民风这么淳朴,一个小猫匿,大家全上了钩。依你之见,照现在情况,如之奈何?”
胖头鱼:
“迁一半,留一半吧!”
朱点头,接着胖头鱼便用高音电子喇叭让我们这些惊魂未定的人群排队,报数,喊“一、二、三”,然后喊单数的向前迈出一步,喊双数的向后退一步,队伍便分成了两截,一截在东,一截在西。大家木然地服从,完成了排队和分堆。这时胖头鱼问:
“哪一半迁徙?”
朱:
“照过去丞相的办法,扔钢beng。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于是,扔钢beng上天,大家全没魂了。大家昏迷之中,扔出东边迁徙,西边留守。西边欢呼雀跃,东边炸窝奔逃。奔逃的人被士兵搠死无数。为了防止再逃,朱索性让士兵拿着阉猪的铲子,在我们右脚第五个脚趾上劈一个蒜瓣,作为迁徙标志。有了这个流血的标志,跑也没用,大家才不跑了。东西两边人中,分得妻离子散,爷子相别,奔逃与雀跃之中,又是相互伤心和哭泣。这时朱又讲话。这时和蔼许多,掰开揉碎说:不要一听说是东边的就要炸窝,不要一听说留守就幸福过度。看问题不能这么表面,迁徙不一定不好,留守不一定就是留在福窝。你过去是佃户,留也不还是佃户?你过去是佃户,迁徙倒可能成为财主。亲爱的你,我将情况说予你知:自轩辕二舅到我,中间有多少变故,万种沧桑,发展到元朝,一个好端端的国家,弄得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民不聊生,贪污腐败,到长城是死,不到长城也是死。官逼民反,揭竿而起,在大家的努力下,推翻元,建了明;多亏大家抬举,让我当皇上,第一把手。我心里清楚,凭我的资历、经验和水平,我难当此重任;并不能以为我当了皇上,我水平就提高了;我水平没有提高,我水平还是以前的水平,只是职务变了;职务不能代表水平。我要不当呢,又辜负了众人的信任,所以就当了。既然当了,就要励精图治,为众人做些事情。说我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过去为了消灭元这些异族败类,人民跟我打仗,死伤无数,现在总得给大家些好处。咱们要建一个千秋万代、千年不变的朱家江山。东方延津,方圆几百里,天灾人祸,连年兵灾,现在死得只剩下十三个人。现在成了明,要重新建设,我们就要迁徙、就要移民,把那里也发展起来。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我们不能只要潞、泽两州,不要延津。我们不要延津,能把它给敌人不成?所以一定要迁徙。迁徙当然不是个好事情,路上要吃许多苦。但为了大局,为了江山社稷,还是要迁徙。当然,别看路上苦,到了目的地,就有好处。你想嘛,延津只剩十三个人,我们到了那里,就是开国元勋,还不像蒙古王爷一样跑马占地?几年下来,不个个成财主了?不要怕分离,不要怕离婚,成了财主,没有爹可以有爹,没有娘可以有娘,或者有奶就是娘,没有老婆可以有新的老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就蓄三个五个小,只要你养得起,别人谁去管你?总而言之,思想问题大家会有,但好处也是大大的。朱说到这里,大家思想又有些通了。既然皇上说有那么多好处,对人也有吸引力。皇上还能骗人吗?何况这与过去不同,这是去占地,不像过去是抽丁打仗,到战场上送死。到战场上送死,皇上一声令下,大家也要去;这次去为自己占地,如何不去?在这是佃户,到那就是财主,这样的便宜事到哪里捡去?就是没有便宜,皇上让迁徙,我们能不迁徙吗?想来想去,大家想通了。但接着又感到伤心,因为大家要在大槐树下生离死别。猪蛋、孬舅、曹成、袁哨、瞎鹿、沈姓小寡妇、六指、白蚂蚁、我,都在东边,在被迁徙的队伍中。猪蛋首先哭了,说,我走倒没什么,过去跟曹丞相、袁主公、朱皇上南征北战,真枪真刀都弄过,这换一个地方生活,能有什么?只是俺娘怎么办呢?朱说:可以带上嘛。等到了延津,你成了财主,她不成老太太了?猪:都八十多了,如何带得?路上出了问题,谁来负责?朱也犯了愁,最后拍了一下巴掌说,你先去,等成了财主,再派轿车或雇一个直升机来接她。猪抹着泪说,只好这样了。又说:万一到那里成不了财主怎么办呢?朱拍着胸脯:那里良田千顷,牛羊成群,到处是庄稼、牛、羊、鸡、、鸭、猫、狗,往那里一站,就有好日子过;自己再努一下力,何望成不了财主?猪用杀猪刀拍着自己的脸叹气:到底放心不下呀。接着又自己想通了。反正自己站到了东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延津,就要被搠,去倒可能成为财主。再说,想不想当财主?想;想不想继续过苦日子?不想。这就得了,那就得暂时告别老娘;等成了财主,再派直升机。老娘过去,有钱有物,才能真正侍奉老娘;老娘也才真正有个老娘的样子。朱用烟袋敲了一下猪的头:说得好猪蛋,我赞成你的想法。猪当时很兴奋,决心上路。当然真上了路,还时不时想起老娘,黯然伤心,也在情理之中。接着其它人也提出了不少思想问题。女儿大了无人做主问题,老爹胃溃疡问题,人走后担心老婆与人通奸问题等等。朱一一耐心解释。当然也有欢迎迁徙分离的人家,如正好这家婆媳不和,妯娌不和,姑嫂不和,父子有代沟,兄弟斗殴,正可以借此机会将仇人分开,化干戈为玉帛。几十万人在骡马市上嘁嘁喳喳议论完毕,思想通的就通了,不通的就以大局为重了。这时朱从树杈上跃起,上到大槐树枝叶的顶篷上,用高音喇叭喊:
“时机到了,夜长梦多,现在我宣布:出发!”
接着大手一挥,几十万人,包括我、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瞎鹿、沈姓小寡妇、白石头、白蚂蚁等人,开始瘸着仍在流血的蒜瓣脚,踏上迁徙的征途。临走时告别爹娘,自然又有一番啼哭。不过走出几十里,我回头张望,尘土中的爹娘已经看不见,树篷顶上的朱元璋,仍挥手向东,一个姿势在那里站着,既像一个石膏塑像,又像金光四射的西天上慈祥的如来佛。多少年后,我心里有些不服,朱,你大手一挥,励精图治,就把我们几十万人的命运拋到了千里之外的异地;但在当时,朱在我心目中却异常高大。当在路途上,曹成、袁哨一边挑脚上的水泡,一边重提他们当年的历史时,一次我差点与他们打起来。何况我又想,现在再对朱的挥手不服气也没道理。谁能料到谁在哪个地方更好呢?谁能料到哪一个历史时期哪一块地方更适合人的生存和发展呢?何况没有这次迁徙,我到哪里去找我的故乡呢?没有延津为故乡,又哪来这本的小说呢?世界混沌纷繁,千古一泡血泪,谁又能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