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听见这样的话:“眼高手低。”这有时候是说自己,多半表示谦虚;有时候是评论别人,意思是道理讲得高超微妙,到自己动手,无论是写作还是书画,却并不像讲的那样高明。这里且不管是谦虚还是评论,就作文说,这句话含意的两点很值得深思。这两点是:(1)手力常常跟不上眼力,我们常说的“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就是这种情况。为什么?原因难免因人而异,概括说不过是天资或学力不够,或者天资和学力都不够;此外自然还有己身之外的原因,如时代不同,经历不同。天资,如果有,自然非自己所能为力;学力,应该用锲而不舍来补救;至于时代和经历,那就更没有办法,唐宋以来古文家学《史记》,望尘莫及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没有生在汉武帝时代,又没有太史公那样的经历。手力跟不上眼力,外因多,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努力。这没有什么好谈,所以更值得深思的是含意的另一种,(2)眼力不高,手力必致更差。这从正面说就是,想作文好,必须先有辨认文章高下的眼力。
前面谈读什么的时候已经说过,读要读好的,因为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从读的方面说,分辨好坏的眼力很重要,因为读好的,才能吸收好的内容,学习好的表达方法。以表达方法为例,学语言的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女儿说话像妈妈,因为听什么就学会说什么。有的人说话离不开“他妈的”,是因为他那交往的小圈子里,不少人表激情壮意,总是使用“他妈的”。同理,鲁迅先生用现代语写作,可是行文中常常出现文言成分(词汇和格调),是因为读的文言太多了。俗话说,千古文章一大抄,这虽然未免夸大,却也有些道理,因为事实是,所读很自然会流到自己的笔下;如果读的,比喻说,是些污水,流到笔下,自然不会变成清泉,岂不糟糕。
分辨高下,选择好的来读,省力的办法是借用别人的眼力。这由近及远说,路径有种种。上学时期,读语文教材,无论文言或白话,都是经过选拔的,纵使未必百分之百可靠,总是大致不差。课外,想多读一些,茫无所知或者难定取舍,可以问教师。比教师远一些的,还有报刊上的书籍评介,也可以参考利用。再扩大一些,可以请教文学史、文学评论之类的书,历史是筛子,经过各时代的摇动,许多细碎的已经漏下去,剩下的都是比较大的。以古典的为例,这又可以分为两类:(1)以史或论为主,这主要是文学史和文学评论(包括之类和许多诗话、词话);(2)以选文为主,以解说为附,这是文章选本。无论读哪一种,它都能告诉你,哪些作品是好的。
借用别人的眼力,读,日久天长,可以积累一些评论文章高下的知识。这类知识可能是零碎的,甚至不协调的,因而就还不能算自己的眼力,价值也远不如自己的眼力。别人的眼力有如拐杖,不管怎样坚牢、顺手,总不如能够扔开它,自己走;何况它又未必永远坚牢、处处顺手。这有种种情况:(1)别人的眼力,甲和乙常常不同,甚至打架,信哪一种,总要自己拿主意。(2)别人的眼力,甚至流行的传统的看法,也未必没有问题。举例说,宋朝吕祖谦写了一部《东莱先生左氏博议》,通称《东莱博议》,名气不小,后来直至明清,不少文人写议论文也是这个调调,足见评价之不低,可是现在看来却疵病很多,强辞夺理,装腔弄势,尤其见识很庸俗,实在难以服人。(3)可能遇见的读物无限之多,其中绝大多数没有人评论过,或虽有评论而自己不知道,怎么办?自然只能靠自己。(4)只有自己有眼力,辨高下,分好坏,言之成理,才能够认之最清,信之最笃;人云亦云,浮光掠影,有时反复思索,难免半信半疑,则评定的力量就微乎其微了。
眼力的培养很重要,却不是容易的事。这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能感”,比喻说是能用鼻孔嗅出香臭。历程是由读作家的成篇文章起,读少数,有模糊的感受;读多了,包括不同作家、不同题材、不同写法的许多文章,经过比较,有逐渐清晰的感受,如喜欢、不喜欢、稍有印象、深受感动等。感受可以变,比如初读,觉得某某篇很好,读多了,经过比较,印象变了,觉得并不很好,甚至很不好。这样长时期历练,嗅觉像是逐渐灵敏,逐渐稳定,只要读的是同性质的作品,感受总是大致相仿。
第二个阶段是“能认”,比喻说是能用眼睛看出美丑。这是第一个阶段“能感”的综合和提高。能感是收,读某篇感受如此,读某篇感受如彼。把所感收集在一起,条理化,系统化,遇到没读过的文章,能够鉴往知来,评定高下,是发。这能认的眼力的更高的表现是熟悉各种流派和各种风格,比如二十年代及其前后,鲁迅先生发表文章常常用新笔名,可是有些人一读就知道这是鲁迅先生所作,这就是有能认的眼力。有这种眼力,能够分辨作品的好坏,选择读物的问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第三个阶段是“能思”,就是能够了解或说明好坏的所以然。严格说,到了能认的程度,头脑里应该有个所以如此认定的“理”,或说理论系统;可是常常不明显,或者因为不成体系而本人并不觉得。这理论系统是文学批评的理论根据,其基础是美学或人生哲学,或者美学加人生哲学。这说得似乎太玄妙了,其实并不然,举例说,某甲孤僻,不关心别人,乙劝他,说应该如何如何,不应该如何如何,最后说:“最有意义的生活不是独善其身,是对社会有贡献。”这最后一句话就是理论根据,来自人生哲学。判定文章好坏,追根问柢会碰到理论根据,这可以举王国维为例。王氏论词,推五代、北宋而抑南宋吴文英之流,这是“认”,认的背后有“思”,即理论根据,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词以境界为最上。”分辨文章好坏,要求凡有所感,有所评,都要能言之成理,这似乎未免太高,但这种趋向总是难于避免的。我的意见,即使一时难于做到,心里知道有这么回事,在读的过程中常常心向往之也好。
以上是就读说,自己有眼力可以取法乎上。就写说,分辨好坏的眼力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因为读是吸收,写是表现。吸收,头脑受影响还可以隐而不显;表现,文笔受到坏的影响就必致家丑外扬。文笔受影响,常常是无意的,这像小孩子学话,学什么说什么;但也不少是有意的,视下为上,视丑为美,难免尽力模仿,这就会更坏,因为必是变本加厉。记得不久之前,一个高中程度的女青年写一篇记登什么山的文章,拿来给我看,意思是请我提点修改意见,以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文章相当长,思想感情虽然也有一些,却被大量的形容词语和曲折说法遮掩得很难看到。可以推想,她是认为,必须百般描画,写得不像说话才是优美,才可以称为文章,她没有想到,给人的感觉却是扭捏造作、冗赘晦涩,通篇粉饰而像是没有真情实感。我同情她如此努力,却可惜她走了弯路,于是告诉她,这样努力求好是好的,可惜走了差路,并给她讲了朴实、清淡、流利的可贵。她听了像是很惊讶,也许不以为然吧,以后就不再来。这也难怪,涂脂抹粉的美是容易看到的,本色的美则难于体会。一切艺术品的评价似乎都有这种情况,初学喜爱推重的常常是些格不高的作品,原因就是还不具备分辨高下的眼力。没有分辨高下的眼力,甚至误下为上,并努力模仿,就学作文说是走上差路;走差了,走远了,改会比从头学更难。因此,学作文必须记住,读,写,都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是能够分辨高下,趋高而避下。
培养眼力,既要在读之中,又要在写之中。对读的所得而言,写是利用,是巩固,是验证。读什么,觉得好,自己也这样写,是利用。写,有所得,认识更清楚,是巩固。验证比较难说,这可以分正反两个方面:正的,举例说,读什么,觉得某种风格好,于是也这样写,几经试验,果然好,自然增加了信心;反之,可以推断原来的想法有问题,要变。信,顺路发展;不信,改变方向:在这样的过程中,眼力的培养会加速,会更加可靠。
最后谈一个问题,眼力,自己的是主观的,会不会错?这很难说,甚至不能说,因为说对错,是先假定有个对错的标准,而在有关作文的读写问题上,对错的严格标准是没有的。但这也无妨,因为相对的标准总是有的。这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1)前面说的好文章的概括条件,是大家都会同意的;(2)有些作品,远者如《史记》,近者如鲁迅先生著作,几乎是公认为好的。我们所谓自己的眼力,是在逐渐体会、对照这样的标准的过程中培养起来的,它可能杂有这样那样的偏见,但大体上应该是可信的,能够充当学好作文的重要动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