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明明出来倒洗脸水,看见东屋的窗后,掀起一角素色布帘,一个少年人正朝外张望,那样子有些木呆。在他看见笑明明以前,笑明明早看见了他,觉着好玩,便一笑。他慌了,松手放下布帘,不见了。那样子倒像个深闺小姐,十分有趣,笑明明就有了印象。第二次看见他,他站在了院子里,与他小妹妹玩挑绷的游戏。就是用根线绳,两头系个结,两手撑开,和对方互相挑,挑出花样,却不能乱和散。这是小姑娘的玩意儿,可这少年,穿了洗白的毛蓝布长衫,藏在梨树的花影里,真像一个秀美的姑娘。回眸间,看见笑明明,无端地红了脸,笑明明不由心里又是一阵好笑。第三次,笑明明就与他说话了,问他要不要看戏,她可以带他进戏院。他两手在身后交叠,靠在门框上,羞红了脸。笑明明这回看清了他的长相,窄窄的长圆脸,因素净的生活而皮色清爽,几近透明。鼻梁却很高,双目细长,单眼皮,嘴型柔和,下巴中间有一个浅窝。真是清秀啊!他没曾想笑明明会与他说话,窘得不知怎么好,最后只得退进门里,进去了,又回身向外偷望一眼,笑明明亦正探了头看他,两人都笑了,这就有了些默契。以后,少年见了她,还是要躲。逢到笑明明有兴致,逗孩子似地紧赶两步,作势追他,这时的逃就有些像游戏了。但是,令笑明明万般想不到的是,当剧团离开苏州来到无锡,忽有一天,她正往戏院去,前边路上站了细条条一个人,却是少年他。笑明明吃惊不小。凡女演员,都有几个垂慕者,也不乏死追烂打的,但这一个到底不同,从来连自家院门都不大出,竟一跑跑到无锡。笑明明不由傻了,以往姊妹淘里,常常交流的应付周旋的伎俩,这会儿一件也用不上。两人呆立了一时,少年开口第一句话,竟像戏台上角色出场的自报家门:我叫郁子涵。
对于郁子涵的阅历,笑明明多少是有些小瞧了。他虽然不出门,不谙世事,可他却解风月,那都是从书上看来的。照理世家是不当看这些闲书,可年轻轻的闷在家里,大块大块的时间如何打发呢?于是,大的带小的,男的捎女的,或是看,或是讲,、《泪珠缘》、、《春水微波》,等等,诸如此类。外面人是不知道,郁家夫妻间嬉笑怄气,都像从文艺小说上裁下来的情节。郁子涵是家中男孩里最小的,离婚娶尚有日子,读来的小说没有用武之地,就常在肚里演习。本来可一径演习下去,不料来了一个上海的剧团,将热火火的一团人气带到家门口,其中还有一个笑明明。
郁子涵真有些迷笑明明呢!他家的人性子都很温,又少见识,看小说看得都有些迷糊,说话行事就像在做梦。他从来没见过笑明明这样的人,如此活泼和生动。家母和姐嫂在屋里议论到她,说她俗,可他不就是喜欢这个“俗”!他,及他们家的生活实在是太清了,清到寡淡。上海的剧团走后,院子里晾晒的各色衣衫收走了,青砖地上再没了那错乱簇挤的影,无限的空旷。夜深时分的嘁嘁喳喳歇止了,不是静,反而闹将起来,是肚里的心事闹。郁子涵倒空了扑满里的钱,又借了小妹妹扑满里的钱。这些钱都是过年节大人给的,从来不用,他们是连如何用钱都想不到的。他没想到,两个扑满,叮叮的钱,买一张苏州到无锡的火车票,仅余下没几个了,钱竟是这样不经花。这可说是郁子涵对外面世界的第一个认识。所以,对于郁子涵到无锡找她这一笔,笑明明又是看高了。他不是勇敢,而是无知,或者说无知了才勇敢。在以后的日子里,笑明明会逐渐发现,怯懦的人还会非常的果敢。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从未出过门的单弱少年,能够来到无锡,再问到上海的剧团演出的戏院,还找到戏院所在的马路,与笑明明碰个正着,亦可称为壮举了。过后的日子,郁子涵就是挤住在男演员的住处,晚上与大伙儿一起上戏院子,坐在台侧,锣鼓钹铙边上。他并不怎么爱看戏,他是看文艺小说出身的,属伤感主义那一流。滑稽戏里热辣辣、硬扎扎的市井人生显得粗鄙而缺乏想象,戏院子里又是嘈杂脏乱,也很粗鄙。但都不打紧,他只要有笑明明。有点像吃奶孩子恋母,带几分赖皮的不舍。他自己的母亲,生性冷淡无趣,并没使他体会到什么母爱。
郁子涵在笑明明生活的圈子里,可说是个异数。艺人们多是有市井气的,又是他们滑稽行当,演的是当下情形。不像京昆,是古人古事,多少游离开世俗一些。他们可是戏里戏外都浸泡其中。演艺生活且是粗粝的,有时甚至比乞丐不如,人都锻得很结实,哪里能像郁子涵这般娇嫩与柔弱。再是败落的世家,也有世家的风范,像他们这家与世隔绝,更是将这风范封存起来一般,没有受到时局变化的损耗。看郁子涵在剧团的同人中间,就像是天外来客,说不出的冰清玉洁。剧团的同人们,笑明明自然不会以为鄙俗粗俚,她从小在他们中间长大,他们都是她的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她喜欢他们,同他们在一起,她很自如,嬉笑打骂,可是不逾规矩。也是有敬爱的,这敬爱在居家惯常里面。笑明明对郁子涵的心情,则是两个字:心疼。却也不是母爱的性质,甚至不是男女情事的性质,而是单纯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点像越剧舞台上,坤旦对坤生的感情,是当她是男,可又知道她其实是女。这倒不是同性爱,说同性爱太概念了。粉墨生涯中的人,大约是太稔熟男女之爱,反看成没什么,他们所受吸引的总是较为特殊的情感。郁子涵坐在幕侧,眼面前交互往来的人和物,他均视而不见,只看笑明明。倘笑明明正是从这一侧下场,他便迎着她笑。看起来,他像是不惯于笑的,一笑便脸红,像是发窘,其实是处子之笑。
本以为他来几天就回苏州了,可他一字不提走的事。奇怪的是,他家里人也不来找,或许是觉得少一个吃口也不错。这样坐吃山空的家境,最终的结果大约就是大家走人。就这样,无锡演完,他又跟去常州,再到太仓,昆山,又回到苏州另一处戏院。郁子涵回了一趟家,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从院子里折了枝梨花,又来了。梨花是送给笑明明的,插了一个玻璃瓶。同人们都说这孩子痴,也都觉得他痴得很美。从苏州演罢,一部分人往无锡去,组了一个剧团,其余人则回了上海。笑明明将郁子涵安顿在师兄家里暂住,她自己与小姊妹合住的一个亭子间是再住不下一个人的。到下午,他依然跟着去戏院,依然坐在幕一侧,看笑明明演戏。他自己并不觉着什么,笑明明却觉着此不是长法。从外地回来,就有一些结束蜜月旅行,开始要过日子的意思。其时,她就去找老大哥了。如今,笑明明有几分当他自家人,除去他,还有谁在社会上有办法,又与她有交情的?笑明明说,郁子涵年纪还轻,到底要有个立身之本,方可在世道久存。老大哥想的是另一桩事,他想上海这花花世界不比外埠民风淳朴,尤其是对小地方人,初开眼界,刺激就很大,闲来无事最危险。至于做什么事,两人意见一致,读书。问题是读什么?郁子涵读过几年私塾,与公学不大接得上轨,再说也需读点实际的,好找事做。老大哥出了个主意,去北碚读立信会计学校,他家某个亲戚是校董之一,他去说说,让郁子涵免试就读。立信会计学校有三年制的本科班,在社会上声誉很好,毕业生多能谋到正经的职业。再说,到北碚读书,也比在上海好。上海学校亦有不少浮浪子弟,到时候,书没读进去,倒学了洋场恶习。笑明明将这计划同郁子涵说,老大哥也在场。郁子涵的反应比较冷淡,似还有些不乐意。笑明明一味相劝,为他描摹未来:读完三年,领了证书,再回来上海,那时说不定战事已经平息,到外滩洋行找个差事,天天夹了公文皮包上班下班,再做一身西服,配一副金丝边眼镜。哄小孩子似的。老大哥一边看着,有几次和郁子涵目光相遇,不知多心还是真有,从他眼光中看出一丝怨毒,好像晓得是老大哥出的主意,也晓得老大哥的用心。老大哥不免对这位世家子弟生出些戒心。看在笑明明面上,老大哥说通人情,免去一半学费,又出资路费。笑明明还陪送到九江,两人方眼泪汪汪地分手。郁子涵新剃了头,推得略嫌短,看起来有些不像。脸架子似乎大出一条,眉眼间便紧窄了。笑明明只是觉着他可怜,疼还疼不够。因晓得邮路无有保证,所以将从香港回来后的积攒,统统交与他。郁子涵已经领教了钱的不经用,就并不嫌多,将一叠纸钞拦腰一折,顺手掖进长衫下的裤兜。两人就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哪一日重逢。
他们再次见面,就是抗战胜利后第二年,时光过去四年。其时,笑明明已和一名壳牌公司的职员谈婚论嫁。这名职员亦是老大哥牵的线,广东人,自幼失怙,依仗了家道殷实的姑夫姑母长大,受完中等教育便入洋行做练习生。因生性本分勤勉,一级级做上来,进了壳牌,做个小小的部门主管,到此已年届三十。演艺圈的女性,多半不会在本行当里找丈夫,因为深知其中的辛苦与不安。一般总想找个诚实的先生,谋一份中上职业,钱倒不在多少,她们自家都是有些积蓄的,也晓得钱会带来福,亦会带来祸。总之是,要有一个安定稳妥的家。这名职员正是这样的人选,并且,不是出身名门,还没有父母大人,不会对笑明明的职业存偏见,婚后她依然可以演戏。在这件事上,那先生果然没提出什么异议。到底是老大哥,精通世故,也了解“小狗小猫”。两人见了面,彼此都不讨厌。那先生是典型广东人长相,高颧凹腮,但在大公司里做事,训练得很有规矩。西装穿得笔挺,白衬衫领和袖雪白,没一点污迹。指甲,头发,修理得极整洁。一身上下服服帖帖,礼貌也周全。笑明明这样自小出来闯荡社会的人,又是戏台上出入,外表是不会给人挑出不是的。更何况,在她善于交际的言行底下,不自觉地会流露出热忱的本性,是让人信赖的。所以,再接着第二、第三次约会,不久,广东先生就带笑明明去了他姑母家。终是养育他的人,是当作父母对待的。然后,两人一同去看和租房子,买家具,拟登报启事,还邀了老大哥做证婚人。正忙得兴头上,郁子涵出现了。
郁子涵敲开笑明明同小姊妹合租的亭子间,小姊妹早一年就结婚搬出去,笑明明不日也要离开了。陡一见郁子涵,她都没认出来。郁子涵长高半头,穿一套破旧西装,很可疑的,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柴油气味。这些都还不是改变他形象的要害,要害是他的脸型不一样了。原先柔和的弧度现在全被较为坚硬的直线所取代,变得有棱角了。眉棱,鼻梁,脸颊,腮骨,唇线,都含有一点锐度,几成一张长方脸。像是蚕从蚕蜕中脱生,这就是青年从稚气柔嫩的少年外壳中脱生的形态。还不单是这样,似乎脱去蜕壳后又遭遇了外界的某种磨砺和历练,形成了眼前的形状。
郁子涵在离开的四年中,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是笑明明不会想到的。其实他在北碚的会计学校读了一年多些,就离开了。读书的生活是清苦的,北碚地方又小,此时壅塞了穷学生和穷先生,摩肩接踵的,只觉着一股穷酸气弥漫。郁子涵受穷的日子,是在清门闭户里过的,所以穷得洁净。一旦走出家门,到了社会,闹是闹了,俗也俗了,却是丰饶的。艺人们都讲究吃穿,手面很阔。凭本事赚进来,凭性子花出去,豁朗的人生观。郁子涵学会了享受,几乎把受穷的日子忘记了。北碚的风格,倒也是豁朗的,却是豁朗的穷,就粗糙了。年轻人的欲望,活力充沛,那穷酸便也是浓郁蓬勃的。学生们可将被褥当了打一餐牙祭,然后钻进别人的被窝打通腿。赶墟的日子,他们挤在街上,一样买不下,眼睛倒可把人家篮里的活鸡吞下去。这些很令郁子涵生厌,觉得羞耻和龌龊。读会计学校的,多是寒门小户的子弟,更是拮据得可怜,郁子涵加倍看不入眼,在班上特立独行二三个月,方才结识一个同好。此人姓王,亦是从上海来,其实是个“瘪三”,但郁子涵这么点见识,怎么识得出来?只是见他人样长得好,派头好,穿西装,戴金丝边眼镜,就像笑明明当时哄他时说的前景。此人说话还很有趣,又与他一样看不起北碚的人和事,有着共同的话题。两人一旦结交,立即割头不换,天天下馆子,郁子涵会钞,王同学专讲山海经。后来,郁子涵手头紧起来了,上海方面的周济是供一个人,又不是供两个人。王同学便找来铁皮,三敲两敲,敲出一个火油炉。这人的手很巧,又大约是做过工的,这技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大有用处。敲出火油炉以后,王同学又显示出厨工的才艺。到了赶墟时,两人便一同去买来荤菜素菜,回来煎、炸、炖、煮,将饭馆搬到宿舍里。郁子涵已经吃开了胃,在这种地方,除了吃还有什么呢?王同学至少还有些烹饪的乐趣,郁子涵又不会,最多剥点葱姜,然后就眼巴巴等着锅开鼎沸,两人一同大啖。这时节,他成了真正的饕餮之徒。别人家还有些书卷气,他可没有,一味的口舌之欲。仗了年少清俊的模样,还不至让人讨厌。
他对读书已无兴趣也无信心到极致,几次会考,他均不及格。王同学奉承他是文章古风之人,不适宜会计这种现代庶务,撺掇他去昆明读清华大学文科。他当然听得进。其实两人都是腻烦了北碚这地方,想去昆明大码头。于是,先退了这边的学,省下学费,一边向上海方面写信,告诉笑明明清华大学文科预备班录取了他,需转移昆明的盘缠和另一笔学费。等钱的时节,两人则走青木关去了次重庆,看看这山城,尝尝风味小吃。陪都的苟安繁华使郁子涵想起上海:大世界和笑明明,亦有一线伤感。但毕竟那与现实相隔太远,无济于事,于是精神还是回到眼前,看和吃。王同学教会他享乐,也教会他能将就,有一晚,他们竟然是在桥洞底下过的,幸而天不冷。因计算下来,钱不顶够了,两人将行李——所谓行李不过是两件衣服,牙刷毛巾,留在客店,抽身回北碚,结果又被什么玩的看的牵住,只得延宕一天。回到北碚,又过些时候,笑明明的钱才汇到。拿到钱,郁子涵先去旧衣摊置办了行头,一身三件头西装,将长衫换下。这一套行头,便是陡地出现在笑明明面前的那身。王同学很有计算地,将他们的火油炉,锅勺,还有书,作价卖给同学,得来的钱至少可以下两趟小馆。然后,两人往昆明去了。这一路其实蛮艰险的,好在他们目的心并不迫切,怀着漫游的心情,在山水间昼行夜伏,就像两位古代的名士。他们有时乘车,有时走路,有时行舟,还有时,搭了异族人的骡车,手里掂根枝条,学作驱使状,颠颠簸簸而去。亚热带的太阳,将他们晒得墨黑,但空气新鲜,无忧无愁,所以并不见憔悴,而是意气风发。等抵达昆明,已是半年之后,他们并不去寻找清华大学,而是租房子住下,安心过起日子。昆明果然另一番情景,不说别的,光是气候就要宜人得多,视野里则一片明媚,不像北碚那边阴湿。此时,已在频传胜利停战的消息,人们开始讨论回家的计划。遗憾的是,邮路混乱,几近阻塞,以至与上海断了信息,寄出要钱的信均石沉大海。其间,他们曾经考虑自生财路,屯积了些肥皂,再兜售出去,赚一小笔,维持一段。王同学又用铜片铁皮敲成异族女人佩戴的饰件,送到墟上去卖,卖了些小钱。到此关节,倒看出王同学是个重义气的人,没有抛下郁子涵这个吃口。是顾念花了他不少钱,也是出门在外,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商量,所以就甘愿养他。再有大半年过去,抗战真的结束了,欢腾喜悦之际,又是一场大混乱。北归的人与车,日日从街上过,这城市不禁显出凋敝。这两位如何按捺得下,上海一径地在向他们招手,两人都得了怀乡病。这时,他们中间还多出一个人,一个女人,年纪大约二十八九,说南京话,穿着很摩登,看样子是跑单帮的,不知怎么落了孤身一人,滞在此地,租住他们隔壁,做了街坊邻居。本来并不多搭讪,但都知道外地来的,待到胜利思乡时,不由地话就多起来,讲的全是回家。三人终于商得一策。先由王同学用铁皮精制一枚徽章,图案是中、俄、英、美四个胜利国的国旗。然后南京女客穿成贵妇的样子,去到一家小五金店定购此类徽章,并缴纳定金二十元。第三,轮到郁子涵出场,带了王同学的作品去兜售。老板一看正是女客要的,即刻预付一千元钱定制两千枚。一千元到手,三人连夜离开昆明,在一无名小镇宿一夜,联络到一辆烧柴油的卡车,以工换车资,三人上了车斗。行走不过数里,南京女客就坐进驾驶室里,将先前搭乘的一个江阴单帮客换出来,一路与司机谈笑,提高他的士气。那江阴客上了车斗,心里不服气,想自己是付了车资的,就不肯劳动。因此,从头到底,都是王同学和郁子涵,负责一路的饮食,烧水做饭。此外,柴油烧尽,接不上火的时候,卡车就要启动另一套装置:烧木炭,这样他们就要提水和摇鼓风机。这一辆卡车,行路几千里,最终将郁子涵带到笑明明面前。
郁子涵看见笑明明,只是伤心落泪,忽感到几年来的落魄,当时不知觉,这时想来,竟是触目惊心。一边落泪,一边从口袋摸出一册笔记本,拿出几片夹在其中的红叶和黄叶,送给笑明明,把笑明明的泪也引出来了。自此,事态陡然改变方向,急转直下。笑明明与广东先生解除婚约,另租一间新式弄堂的二楼朝南客堂,和郁子涵结了婚。这一年,笑明明二十六岁,郁子涵二十一岁。虽然广东先生是理想丈夫,笑明明终是性情中人,勿管郁子涵这些年里如何变化,在笑明明心里,依然是梨花影中的少年。老大哥如何阻也阻不住,到头来还得帮着同广东先生解释,安抚,再要替郁子涵谋职。郁子涵倒还晓得从昆明地摊上买回一张假文凭,再靠了老大哥的人缘,竟在印书馆觅了个校对的职务,算是替笑明明安下家。笑明明请老大哥吃饭致谢,老大哥见她是一个人来,觉出她的体解,心里便又服了。两人之间,虽然非关乎男女情爱,但亦是有一段心意,旁人无法插足。老大哥说,我是看着你赴汤蹈火啊!小狗小猫说:可你是会捞我出来的。听起来,两人心里对这段姻缘都不怎么看好,却又不得不如此似的。过了若干年,广东先生在台上又看见笑明明一回,演的是一个老妈子,说着俏皮的苏北话。她已发福,穿一件大襟布衫,脸倒还干净,将头发梳到后头,挽一个髻,额上露出一个发尖。眉眼是端正的,却很淡,所有那些娇俏的线条都平伏下去。广东先生想不出这女人差一点就要做了他太太,这如何可能呢?
笑明明和郁子涵婚后第一年生了一子,隔年又生一女,然后歇了几年。郁子涵果真戴上金丝边眼镜,穿了西装,挟着公文皮包,头发梳得很光。印书馆的校对当然要算是坐写字间,但总还带有做工的意思,像他这样穿戴的并不时兴,可人们都知道他太太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多少就另眼相看了。这时笑明明所在的滑稽戏班,与另几个班子合并,取名为上海方言话剧团,编进国营体制,取消包银,改领月薪。艺人们自觉成了国家干部,风行穿蓝灰卡其面料的列宁装,戴制服帽。笑明明也置了一套新行头。头发塞进帽圈里,耳垂上却镶着珍珠耳环。列宁服下面是啥味呢西裤,裤腿瘦瘦的,盖着黑牛皮鞋。是一九四九年的摩登。他们搬了一次家,搬到隔壁弄堂,一条较为庞杂与拥簇的大弄堂,前排横弄临街,底下是店面,二楼与三层阁住家,他们就住其中的一幢。从后弄的门进来,走上一条直上直下的楼梯,到了二楼。板壁隔开房间,外间是楼梯,楼梯下一个小隔间,放马桶。楼梯口的空地则是煤球炉,碗橱,做了灶间。楼梯上去是三层阁,却是极为正气的一个大间,放进一堂红木家具,床上铺着流苏提花缎床罩。窗帘也是流苏提花,白天一左一右挽起来,还垂有一层白色透明乔其纱的薄窗帘。帘上映了行道树的梧桐叶,绿影婆娑。这就是他们夫妇的卧房。小孩子跟了保姆睡二楼,吵不到他们。他们就还像新婚一般,双栖双飞。笑明明要有戏演,到散场时候,郁子涵就到戏院后台门口接她。他不再是那个坐在台侧,锣鼓家什旁边的痴心少年,而是一家之主,太太的先生,可却是个多情的先生。在戏院门口接了笑明明,两人就招一辆三轮车去吃夜宵,入夜方才回家。上到二楼,笑明明怕吵醒孩子,便脱了高跟鞋,提在手上,由郁子涵搀了另一只手,蹑了手脚上三楼。就像瞒了父母耳目,偷跑出去跳舞回家的女学生。到了休息日,他们中、晚两顿都是在外吃的。中餐,西餐,素斋,点心,或是请人,或是人请,或就是单只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火车座上。他们很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就像一般恩爱的夫妻一样,他们对孩子的心倒淡了,一儿一女怎么长成的?他们稀里糊涂的。
早就说过,郁子涵已经吃开了胃口。笑明明当然晓得他是食不厌精,她呢,倒不是说如何的不肯将就,但演艺圈里的生活,总是带几分泼户的习气,今日有酒今日醉,挺率性的。所以并不拘束他,反是很鼓励。然而,笑明明万万没有想到,郁子涵竟会这么不知足。倘若不是遇到“三反”,事情还将瞒下去,而漏洞也会更大,那就连杀头的罪都有了。郁子涵在印书馆里,有个女同事,是财务科的,要说也是个情种,喜欢上了郁子涵。郁子涵这个人,生性是有些轻薄,但对笑明明,以及这桩婚姻,还是满意的。笑明明是他争取来的,趁着少不更事才敢前后不顾,放在现在,他不定能做出。再则,笑明明对他有恩,他不会忘,忘了要伤阴骘,这点人道他懂。还有,他对女同事并无多大兴趣,那女人是比笑明明年轻,也是仗了比笑明明年轻才敢来追他。而郁子涵其实并不喜欢年轻的女人,因不能照顾他,反要他照顾。何况,又是在这样无趣的地方的同事,生来就不会有什么情爱的浪漫。在这印书馆的老房子里面,光线阴暗,高大的天花板底下,桌椅变得格外低矮,人伏在字纸堆里,快找不见了。郁子涵所以能在这里坚持上班,一是因为喜欢夹了公文皮包,煞有介事走进走出,自觉是个有公务的人,再也是有笑明明这个太太,晨昏相伴,调节了乏味的工作。所以,对那女同事的追求,他先是浑然不觉,再是吃惊不小,然后则躲避不及。这女人却横下一条心。她渐渐也看出郁子涵有口舌之欲,便请他吃饭。推了一次,二次,三次,第四次,郁子涵别别扭扭地只得去了。去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那女同事请他去的都是别致的地方,就像事先研究过一样,哪里的刀鱼面,哪里的灌汤蟹粉包,最后就请到她家里,让她母亲做给他吃,说她母亲顶会做菜。这女同事也不知何等来历,母女俩住了半幢花园洋房,另半幢隔死了,从另扇门出入。那母亲,郁子涵倒有几分敬重,仪态很端庄,果真烧一手好菜。鱼翅、海参烧得好,普通一只粽子也包得与人不同。倘是明眼人就可看出,这母亲一定是某个富户的妾室,女儿自然是庶出。家主或是走或是亡,留下点产业给孤寡做生计。郁子涵当然不懂这些,只是被这里的吃喝吸引,还有清幽的环境也让他心旷神怡。说起来也令人不解,笑明明与他已经吃得很满了,他竟还能有空出的顿数来这边填补。比如中午饭,笑明明演出时,他一个人的晚饭,吃了这顿,再去赶和笑明明的夜宵;还有,笑明明跑外码头演出的时候。那么,不仅饭,连带宿,都是在这里的了。这样的事,都是众所周知,惟自己太太不知。郁子涵夜不归宿,连保姆的嘴都闭得铁紧,是不想生事,砸了自己的饭碗。这样的东家,天下难找,其实就是她当家,连孩子都可打骂的。女同事不仅给他吃,还送他零花钱用,他倒并不缺钱,拿了这钱是买了首饰送女同事。她等于自花自,但如此往返一趟,就多了一层柔情蜜意,很受用。女同事能有什么钱,她母亲也许有体己,但看起来守得很牢,郁子涵看见过女儿交钱给母亲嘱咐办菜,他从来没想过这钱是从哪里来。等到事发,女同事在公账上已有近一千万元的亏空了。
女同事判了十年,郁子涵既是同案犯,又有玩弄女性之罪,多两年,十二年。也亏得笑明明积极退赔,将一堂红木家具卖了十之七八。那红木家具进来时是从窗口吊上来,此时出去,也必从窗口吊下去。那时是一派喜气,如今则又凄凉又羞辱。笑明明面上不会露什么,照旧大着嗓门指挥搬运工,怎么掉头,怎么借力。事后一个人靠在床上,四下空荡荡的,原先放家具的地方,地板漆簇新,于是,满地留痕。她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夜是清理照片,将同郁子涵的合影统统从中剪开,撕掉那半边;第三夜整理衣服,郁子涵穿得着的衣服,还有要用的东西,收成一个包,等待探监的一日。到探监时,两人隔了桌子坐着,边上还有外人,很难说什么。郁子涵直是哭,他是真悔,又觉真冤枉,还是真惭愧。笑明明将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又等一时,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才很简单地告诉他,她已经申请离婚,两个孩子归她。他颇感愕然地抬起头,眼泪倒干了。他不曾想到笑明明会这般绝情,还以为这个女人是会无限地宽容他下去。他那哭里,其实多少有着些乞怜的意思。事后再想,却是仅有此路,绝无他法,笑明明待他,都已经到哪一个地步了啊!
离婚以后,笑明明并没结婚,但很招人非议地,一年半之后,她又生下一个女儿,沿用哥哥姐姐的姓,姓“郁”,再用她的姓“笑”的谐音,取一个常用的字“晓”,加一个“秋”,名晓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