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碧华 本章: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

    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儿,争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多舛,不尽如意。围过来说话:

    “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父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

    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重生了。

    他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睨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

    “要打的合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豆子,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豆子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

    “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桥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跷工,一踩跷,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像他会得踩跷?所以一徒儿图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晃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

    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年茶,嗑着瓜子,淡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

    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爿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英会”。

    这“英”,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他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的妆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壁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孳子。你替他画了,他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应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地溜开,还嘀咕:

    “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作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妆扮。

    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

    “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儿,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罗!”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蝉。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地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蝉,春花茶馆。是呀,英会,“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那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这回踏台毯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里躲,怵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蝉,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壁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的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习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摺,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他道:

    “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

    ——还是有“身分”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帔,项戴巨型金锁,下着百褶戏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它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

    “好!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插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晤?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捶”、“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睽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欷歔,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

    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

    “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

    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黏、又香。晤,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么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罗!过年罗!”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潋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阖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只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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