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碧华 本章:第九章

    <er top">三十三

    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

    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拼文弱之躯,等着静一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念着《大悲咒》,为圆寂的十渡法师进行超度。

    藏经阁前,布置了香炉、灯烛、净水瓶,还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弥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师父,何以静一师父去了半天,还没回来?”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太阳下落得太快。

    刚刚,他还听得震天的呼啸,兵器交加。忽地,一头乌黑油亮带紫的苍鹰,受惊振翅,发出猛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狂飞至远方。

    那黑鹰没有回来。

    但,周遭也寂然。

    只有诵经的沉吟。

    风渐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几只野狼在嚎叫,听真点,不过是松涛。

    黄昏已近。

    微光燃点的长明灯吃这一吹,奄奄欲熄。他张开麻布裰的袍袖挡风。

    他见到一个人影。

    残阳在他身后,大伙看不清他的脸。残阳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着风,寺院沐在余晖中。

    “阿弥陀佛!”

    和尚们一齐合什。

    只他一个人回来?

    这最后一战完结了么?

    “静一——”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问。默然内进,和尚们不敢再问。

    他们只是耳语:

    “是开了杀戒,把那霍达杀掉了?”

    “抑霍达战败,静一把他放走?”

    “霍将军心高气盛,若是输了,情愿死在自己剑下也不会偷生吧?”

    “或者静一败在他手上,霍达手下留情呢?”

    “他会放过他吗?”

    “不知道呀。”

    “霍达若非丧命,何以他不现身?”

    “……”

    后来,他们发现静一孤单地僵立在后院,嘴巴从此用封条封住,不再说话。他仰首望着天,暝色侵来,素淡的古寺带着哀伤。静一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脱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们不敢再问。

    蓦地,一个小沙弥惊呼:

    “静一师傅!你眼睛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微颔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er h3">三十四

    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烟雾中不断冒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佛像都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

    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它通体发亮,庄严而响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成白骨”的人生还来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这一把火是特别和暖。静一只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书。

    看,火那么壮大,水却熄灭它。

    水那么壮大,土却掩藏它。

    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

    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

    山那么壮大,人却铲移它。

    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他。

    权位、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

    ——时间最壮大么?

    不,是“心”。

    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静一一言不发,用一只眼睛望向辉煌的夜空。

    后来,他在众人的目送下,转身远去。

    <er h3">三十五

    后来,传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和尚。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纷纷扬扬飞舞。这银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迹。很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把它们一一扇平。

    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

    远处有一匹快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马背,溶入迷蒙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er h3">三十六

    江山为一片白茫茫所铺盖,端丽而深邃。

    李世民极目他的天下,踌躇满志。这天赏雪,一时兴到,即诏在座的官员、学士赋诗,又令画工作画。

    成就了一幅“银妆图”。

    他在巨幅画卷上,盖上了“御览”的印章,朱文鲜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险着,玄武门那一摊血迹搁久了,干了,只成一个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诏,追封故太子李建成为“息王”、齐王李元吉为“刺王”,重新安葬。李世民登宜秋门,哭泣不已,至为悲哀。泪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没人再提。

    自改元后,“贞观之治”是历史上最光辉的黄金年代。

    中国在他统治下,成为一个繁盛而强悍的帝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不但版图扩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设计,也仿效了长安城棋盘般的式样。律令相近,留学生和学问僧慕名而来者众。

    唐朝盛世,于此展开。

    李世民是震古铄今的明君。

    连他的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骏”:白蹄乌、特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拳毛,便是他翦灭群雄的战役中,心爱的乘骑。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于贞观二十三年,五十二岁。据说,死因与千方百计追求长生不老,崇信炼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药物有关。

    生死有命,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间,史籍所载俱为伟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

    “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见蝗虫,捉数只,祈求道:‘人民靠庄稼养活生命,而你吃庄稼,我宁愿你吃我的内脏了!’举手待要把它们吞下肚中。左右侍从官员劝阻:‘这是毒恶之物,会令陛下生病。’帝道:‘我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竟把蝗虫吞了。本年,蝗虫并无造成灾害。”

    <er h3">三十七

    整个唐朝,正史、野史、轶闻、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皆无“石彦生”,或“霍达”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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