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发刊词,用了一大堆字,虽然系偶尔写出,却寄托个人一些意见,如“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笔调”,闲时很想说说。今晨重读一遍,将可讲之字而点出,发觉颇不少作文题目,如:“说自我”,“说闲适”,“说清新”,“说个人笔调”,“说现代散文之技巧”,“说冶情感义论于一炉”,“说苍蝇”,“说玩物丧志”,“说小品”,“说劄作小说多由小品训练而来”,“说偶有佳意”,“说劄记”,“说尺牍”,“说日记”,“说之”,“说也”,“说清俊议论儿”,“说掩卷有味”。..本刊所登两篇,“说小品之半月刊”及“论小品文笔调”,及“新语林”中之一篇“说个人笔调”,大约与以上所举可成系统。此刻先将关于“自我”的些须意见谈谈,能否继续下去,则看人事如何耳。
考“我”字之用甚古。诗“时日易丧,予及汝皆亡”,“人涉印否?”
“印须我友”,“我车既攻,我马既同”,“予”“颖“我”触目皆是。
后来文化渐进,人类渐虚伪,“我”字在廊庙文学遂不大见,今日社论加入一句“余意不然”,已似觉不甚得体。若有车马,亦必不曰“我车”“我马”,甚至个人喜怒爱憎,亦全然抹杀,而仅言天下国家社会民生,此个人笔调与非个人笔调之别也。若吴稚晖“你不好,打倒你,我来做”之革命定义,易以正宗文笔,必曰“政府不良,即推翻之”,其意味之亲切能疏淡,相去为何如也!拔依醋觥保坏难阅岩耄冶卣渖救ィ晕灰巳宋囊印?
第因行文,个人思感总难悉数避免,于是梁任公之“吾人”,及章行严之“愚”。
余以为“愚”字虽太严肃,到底可以表出个人思感,比“吾人”亲切,用比不用好也。而与“我”相对之“汝”字,(庄子“我胜若,若不吾胜”,)则梁章皆未之见。余前在论语:“论文”篇曾作一句:“是汝下台而汝文与汝共下台,汝死而汝文与汝死”,亦自觉古怪。然现代小品文终须从此条路开放去。英文以“吾人”代“我”者有二例。一为“社论的吾人”(Editiona1),一为“君王用的吾人”(Royaiwe),盖社论代表一报之立场,君王代表一皇室。有团体责任在焉。此二例外,虽亦常用“吾人”,与白话文之“我们”同,然愈近个人笔调,则用“我”字处多。若幽默文,则处处用“我”与“汝”。
萧伯纳说理之到处用“汝”代“普通人。其用法与上引吴稚晖话“你不好”相同:“你”即普通人”,盖幽默小品,作者与读者如在客室谈话,用“汝”“我”适如熟友闲谈,不如此不能达到亲切自由地步。若易以“吾人”,便又似在讲官话,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矣。此虽是小事,却与整个文体有关,一言“吾人”,文章则典雅,而失闲适意味。VirginiaO-olf在“现在小品序”文中,谈及“我”与“吾人”(我们)之处,表示在不满于Clut-tonBrock之“吾人”有一段曰:我们已不见Max与Lamb即(MaxBeerBohm与CharlesLamb)之“我”,而只见到公众团体及其他高雅爱人的“我们”..但是“我们”虽然满意了,“我”,——那个人群中的不羁份子——却已陷入绝境。这个“我”须自己解决他自己的问题,感觉他自己的感觉。叫他同其他的雅人高士善男信女共享这些清淡化的思感,倒是一种极端的若痛;所以别人正在洗耳恭听获教聆之时,那个“我”却溜到林野去赏识一叶草片或一孤独的白薯。
本文原言“自我”,现在只说到“我”字,然一人行文肯用“我”字,个人笔调即随之俱来,而大喜大怒,私见衷情,爱惜好恶,皆可呈笔墨中矣。
至“以自我为中心”,乃个人笔调乃性灵文学之命脉,亦整个现代文学与狭义的古典文学亦大区别。闲时当在其他文中表出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