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礼拜后,我的循环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quot;我现在……在台南呢。quot;
quot;真的吗?那很好啊。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quot;
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quot;我……可以见你吗?quot;
quot;当然可以啊。你在哪?quot;
quot;我在小东公园外面。quot;
quot;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quot;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quot;小东公园外面quot;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quot;你好。quot;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quot;你好。quot;我也点个头。
quot;你来得好快。quot;
quot;学校离这里很近。quot;
quot;对不起。把你叫出来。quot;
quot;没关系的。quot;
quot;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quot;
quot;你太客气了。quot;
quot;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quot;
quot;我很好,谢谢。你呢?quot;
quot;我也很好。谢谢。quot;
quot;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谢谢。quot;
quot;不用的。谢谢。quot;
荃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quot;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喔。quot;
quot;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quot;
quot;嗯……你在等待。quot;
quot;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quot;
quot;那答案是什么?quot;
quot;我在期待。quot;
quot;期待什么?quot;
quot;你的出现。quot;
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quot;你现在非常快乐吗?quot;
quot;嗯。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你呢?quot;
quot;我应该也是快乐的。quot;
quot;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你又在压抑了。quot;
quot;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quot;
quot;你又在胡乱比了。上次你比quot;真的quot;时,不是这样呢。quot;
quot;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quot;
quot;你是这样比的……quot;
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quot;喔。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quot;
quot;你又胡说八道了。quot;荃笑着说。
quot;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quot;
quot;嗯。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说过的话也是。quot;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
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愈来愈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quot;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quot;
quot;我有个采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quot;荃拨了拨头发。
quot;是孙樱吗?quot;
quot;不是的。孙樱只是朋友。quot;
quot;你常写稿?quot;
quot;嗯。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quot;
quot;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quot;
quot;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quot;
quot;啊?quot;
quot;你用了quot;荣幸quot;和quot;拜读quot;这种字眼来包装呢。quot;
quot;那是客气啊。quot;
quot;才不呢。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quot;
quot;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quot;
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
quot;呵呵……quot;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quot;我也吓到你了。quot;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表达quot;笑quot;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
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
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
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quot;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quot;
quot;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quot;荃吐了吐舌头,说:
quot;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quot;
quot;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quot;
quot;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quot;
quot;我不知道呢。quot;
quot;你别用quot;呢quot;了,听起来很怪呢。quot;
荃又笑了。 quot;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quot;荃问。
quot;不是。你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又没有抑扬顿挫,所以听起来像是……quot;
我想了一下,说:quot;像是一种旋律很优美的音乐。quot;
quot;谢谢。quot;
quot;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因为听你说话真的很舒服。quot;
quot;嗯。quot;荃似乎红了脸。
突然有一颗球,滚到我和荃的面前。
荃弯腰捡起,将球拿给迎面跑来的小男孩,小男孩说声谢谢。
荃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从袋子里,拿颗糖果给他。
quot;你也要吗?quot;小男孩走后,荃问我。
quot;当然好啊。可是我两天没洗头了喔。quot;
quot;什么?quot;荃似乎没听懂,也拿了颗糖果给我。
原来是指糖果喔。
quot;我是真的想看你写的东西。quot;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
quot;你看完后一定会笑的。quot;
quot;为什么?你写的是幽默小说吗?quot;
quot;不是的。我是怕写得不好,你会取笑我。quot;
quot;会吗?quot;
quot;嗯。我没什么自信的。quot;
quot;不可以丧失自信喔。quot;
quot;我没丧失呀。因为从来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失去呢?quot;
我很讶异地看着荃,很难相信像荃这样的女孩,会没有自信。
quot;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呢?quot;
quot;为什么这么说?quot;
quot;因为大家都说我奇怪呢。quot;
quot;不。你并不奇怪,只是特别。quot;
quot;真的吗?quot;
quot;嗯。quot;
quot;谢谢。你说的话,我会相信。quot;
quot;不过……quot;我看着荃的眼睛,说:
quot;如果美丽算是一种奇怪,那么你的眼睛确实很奇怪。quot;
quot;你又取笑我了。quot;荃低下了头。
quot;我是说真的喔。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应该要有自信。quot;
quot;嗯。谢谢你。quot;
quot;不客气。我只是告诉一块玉说,她是玉不是石头而已。quot;
quot;玉也是石头的一种,你这样形容不科学的。quot;
quot;真是尴尬啊,我本身还是学科学的人。quot;
quot;呵呵。quot;
荃眼睛瞳孔的颜色,是很淡的茶褐色。
因为很淡,所以我几乎可以在荃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荃跟我一样,没有自信,而且也被视为奇怪的人。
只是我已从明菁那里,得到自信。
也因为明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我几乎又以同样的方式,鼓励荃。
荃会不会也因为我,不再觉得自己奇怪,而且有自信呢?
后来我常想,是否爱情这东西也像食物链一样?
于是存在着老虎吃兔子,兔子吃草的道理。
如果没有遇见荃,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明菁对我的用心。
只是当我知道了以后,却会怀念不知道之前的轻松。
quot;你在想什么?quot;荃突然问我。
quot;没什么。quot;我笑一笑。
quot;你又……quot;
quot;喔。真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朋友而已。quot;
在荃的面前,是不能隐瞒的。
quot;嗯。quot;
quot;我下次看到你时,会让你看我写的东西。quot;
quot;好啊。quot;
quot;先说好,不可以笑我。quot;
quot;好。那如果你写得很好,我可以称赞吗?quot;
quot;呵呵。可以。quot;
quot;如果我被你的文章感动,然后一直拍手时,你也不可以笑喔。quot;
quot;好。quot;荃又笑了。
quot;为什么你会想看我写的东西?quot;荃问。
quot;我只是觉得你写的东西一定很好,所以想看。quot;
quot;你也写的很好,不必谦虚的。quot;
quot;真的吗?不过一定不如你。quot;
quot;不如?文字这东西,很难说谁不如谁的。quot;
quot;是吗?quot;
quot;就好像说……quot;荃凝视着远处,陷入沉思。
quot;就好像我们并不能说狮子不如老鹰,或是大象不如羚羊之类的话。quot;
quot;大象不如羚羊?quot;
quot;嗯。每种动物都有牠自己的特长,很难互相比较的。quot;
quot;怎么说?quot;
quot;羚羊跑得快,大象力气大。如果比的是速度,羚羊当然会占优势。
但是比力气的话,赢的可是大象呢。quot;
quot;嗯。quot;
quot;所以把我们的文字互相比较,并没有太大的意义。quot;
quot;你真的很喜欢用比喻。quot;我笑了笑。
quot;那是因为我不太习惯用文字,表达意思。quot;
quot;可是你的比喻很好,不像我,用的比喻都很奇怪。quot;
quot;会吗?quot;
quot;嗯。所以我以前的作文成绩,都很差。quot;
quot;那不一样的。你的文字可能像是一只豹子,却去参加举重比赛。quot;
quot;啊?quot;
quot;豹子擅长的是速度,可是去参加举重比赛的话,成绩当然会很差。quot;
quot;那你的文字像什么?quot;
quot;我的文字可能像……像一只鹦鹉。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因为你虽然知道我在学人说话,却常常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呢。quot;
荃突然笑得很开心,接着说,quot;所以我是鹦鹉。quot;
quot;不会的。我一定听得懂。quot;
quot;嗯。我相信你会懂的。quot;荃低下头说:
quot;其实只要文字中没有面具,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就够了。quot;
quot;那你的文字,一定没有面具。quot;
quot;这可不一定呢。quot;
quot;是吗?quot;
quot;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会有面具。但为了工作所写的稿子,多少还是会有面具的。quot;
quot;你帮政治人物写演讲稿吗?quot;
quot;不是的。为什么这么问?quot;
quot;因为我觉得政治人物演讲稿中的文字,面具最多。quot;
quot;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quot;
quot;哈哈哈……quot;我笑了起来,quot;你很幽默喔。quot;
quot;没。我不幽默的。你讲话才有趣呢。quot;
quot;会吗?quot;
quot;嗯。我平常很少笑的。可是见到你,就会忍不住发笑。quot;
quot;嗯。这表示我是个高手。quot;
quot;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高手。我只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quot;
quot;喜……喜欢?quot;我吃了一惊,竟然开始结巴。
quot;嗯。我是喜欢你的……quot;荃看着我,突然疑惑地说:
quot;咦?你现在的颜色好乱呢。怎么了?quot;
quot;因……因为你说……你……你喜欢我啊。quot;
quot;没错呀。我喜欢你,就像我喜欢写作,喜欢钢琴一样。quot;
quot;喔。原来如此。quot;我松了一口气,quot;害我吓了一跳。quot;
quot;我说错话了吗?quot;
quot;没有。是我自己想歪了。quot;
quot;嗯。quot;
quot;这样说的话,我也是喜欢你的。quot;我笑着说。
quot;你……你……quot;
荃好像有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感觉,右手按住左胸,不断轻轻喘气。
quot;怎么了?没事吧?quot;我有点紧张。
quot;没。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quot;荃突然低下了头。
quot;你现在的颜色,也是好乱。quot;我不放心地注视着荃。
quot;胡说。quot;荃终于又笑了,quot;你才看不到颜色呢。quot;
荃抬起头,接触到我的视线,似乎红了脸,于是又低下头。
不知不觉间,天早已黑了。
公园内的路灯虽然亮起,光线仍嫌昏暗。
quot;你饿不饿?quot;我问荃。
quot;不饿。quot;荃摇摇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问:
quot;已经到吃晚餐的时间了吗?quot;
quot;是啊。而且,现在吃晚餐可能还有点晚喔。quot;
quot;嗯。quot;荃叹口气,quot;时间过得好快。quot;
quot;你是不是还有事?quot;
荃点点头。
quot;那么走吧。quot;我站起身。
quot;嗯。quot;荃也站起身。
荃准备走路时,身体微微往后仰。
quot;那是闪避的动作。你在躲什么?quot;
quot;我怕蚊子。蚊子总喜欢叮我呢。quot;
quot;凤凰不落无宝之地,蚊子也是如此。quot;
quot;你总是这样的。quot;荃笑着说。
我载荃到火车站,和上次一样,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这次不用再等半小时,火车十分钟后就到了。
在月台上,我们没多做交谈。
我看看夜空,南方,铁轨,南方,前面第一月台,南方,后面的建筑。
视线始终没有朝向北方。
然后转身看着荃,刚好接触到荃的视线。
quot;你……你跟我一样,也觉得我现在就得走,很可惜吗?quot;
quot;你怎么知道?quot;
quot;我们的动作,是一样的。quot;
quot;真的吗?quot;
quot;嗯。火车从北方来,所以我们都不朝北方看。quot;
quot;嗯。我们都是会逃避现实的人。quot;我笑了笑。
月台上的广播声响起,火车要进站了。
我和荃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呼出。
当我们又发觉彼此的动作一样时,不禁相视而笑。
荃上车前,转身朝我挥挥手。
我也挥挥手,然后点点头。
荃欠了欠身,行个礼,转身上了火车。
荃又挑了靠窗的位置,我也刻意走到她面前,隔着车窗。
火车还没起动前,我又胡乱比了些手势。
荃一直微笑着注视我。
但荃的视线和身体,就像我今天下午刚看到她的情形一样,都是静止的。
火车起动瞬间,又惊醒了荃。
荃的左手突然伸出,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几乎同时,我的右手也迅速伸出,右手掌隔着玻璃,贴着荃的左手掌。
随着火车行驶,我小跑了几步,最后松开右手。
我站在原地,紧盯着荃,视线慢慢地由右往左移动。
直到火车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荃也是紧盯着我,我知道的。
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人觉得我有神经病。
但我还是得冒着被视为神经病的危险,告诉你:
我贴住车窗玻璃的右手掌,能感受到荃传递过来的温度。
那是炽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