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从剖开的母体中拿出,分离。盲女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他。牧师连忙接过他,用有力的双臂将他举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炽亮的火光,身体变得越来越温暖。然而在他身后,母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一来一去,冷暖的交递,爱恨的传承,只在顷刻之间。
在婴孩被取出的瞬间,春迟面前腾起一团耀眼的光。强盛的光线刺破了她那双已经封闭和结痂的眼睛,抵达她的深处,使她再度感到了亮。
这孩子很神奇。春迟感到,因为他的降临,使她蒙受到了光,身体中注入了一种力量。
在他出生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来面对这个孩子。恨也是理应的,任何情绪都不为过。可是等待的过程是这样漫长、静谧,宛如一场涤洗。何况是她亲手探入她的身体,将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谁的,像是自己的一样,融入身体。割断脐带的时候,她也跟着抽搐了一下。很奇怪,也许因为整个过程她都在其中,使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来的。
婴孩的诞生,热烈而勇敢地啼哭;将死的人光照回返,回荡着轻渺的叹息。牧师双臂紧紧抱住红彤彤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哽咽声。这一刻,世界是如此热闹。从未有一个时间像此刻这样,生命如此珍贵。
春迟跪在床边,握住淙淙的手。她已经离去,温热尚余。身体不僵,反而有莫名的花香溢出。就像回到了那个混沌的午后,在馥郁芬芳的曼陀罗花丛中,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又或者,是在船屋的那次,她为她洗澡,轻轻替她绑起辫子。不要言语,有言语就有猜忌,她们是不需要说话的,只是这样静静地彼此倚靠着。
先死的人是有福的。纵然有罪,也会消散,只领受怀念,他们多么有福。春迟虽然不肯原谅,却也无法淡忘。淙淙的确实现了她的愿望,成为一片一辈子笼罩在春迟上空的云霞。
至于那个孩子,在众人的手里传接,得到祝福。而春迟始终没有走过去抱他,因为无法承受这强盛的光。
她几乎要窒息,不得不松开淙淙的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她就听见成群萤火虫惊慌飞起来的声音。她决定唤他做“宵行”,如此果决,不与任何人商量。
“宵行”是七月里泱泱成群的萤火虫,是夏天晴朗的夜晚腾空升起的一团焰火。宵行来的那日像一个节气。春迟觉得黑暗里的泅渡已经到了尽头,她像一只动物,水淋淋地爬上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