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走到外坛门口,忽然有个妇人叫他,等那妇人走近前来时,却 不认识她。那妇人见家树停住了脚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会错了。走到身 边,对家树笑道:“樊先生!刚才唱大鼓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闺女。我谢 谢你。”家树看那妇女,约摸有四十多岁年纪,见人一笑,脸上略现一点皱 纹。家树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亲,找我还有什么话说吗?”妇人道: “难得有你先生这样好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先生在哪个衙门里?”家树低了 头,将手在身上一拂,然后对那妇人笑道:“我这浑身上下,有哪一处像是 在衙门里的?告诉你,我是一个学生。”那妇人笑道:“我瞧就像是一位少 爷,我们家就住在水车胡同三号,樊少爷没事,可以到我们家去坐坐。我姓 沈,你到那儿找姓沈的就没错。”说到这里,那个唱大鼓的姑娘也走过来了。 那妇人道:“姑娘!怎么不唱了?”姑娘道:“二叔说,有了这位先生给的 那样多钱,今天不干了。他要喝酒去。”说着这话,就站在那妇人身后,反 过手去,拿了自己的辫梢到前面来,只是把手去抚弄。家树先见她唱大鼓的 那种神气,就觉不错,现在又见她含情脉脉,不带点些儿轻狂,风尘中有这 样的人物,却是不可多得。因笑道:“原来你们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 们为什么不上落子馆去唱?”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为了穷啊!你 瞧,我们姑娘穿这样一身衣服,怎样能到落子馆去?再说她二叔,又没个人 缘儿,也找不着什么人帮助。要像你这样的好人,一天遇得着一个,我们就 够嚼谷的了,还敢望别的吗?樊少爷!你府上在哪儿,我们能去请安吗?” 家树告诉了她地点,笑道:“那是我们亲戚家里。”一面说着话,一面就走 出了外坛门。家树因路上来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说话,雇车先回去了。
到家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候了。用了一点茶水,他表兄陶伯和,就请他 到饭厅里吃饭。陶伯和有一个五岁的小姐,一个三岁的少爷,另有保姆带着, 夫妇两个,连同家树,席上只有三个座位,家树上坐,他夫妇俩横头坐。陶 太太一面吃饭,一面看着家树笑道:“这一晌子,表弟喜欢一人独游,很有 趣吗?”家树道:“您二位都忙,我不好意思常要你们陪伴着,只好独游了。” 伯和道:“今天在什么地方来?”家树道:“听戏。”陶太太望了他微笑, 耳朵上坠的两片翡翠秋叶,打着脸上,摇摆不定,微微的摇了一摇头道:“不 对吧。”说时,把手上拿着吃饭的牙筷头,反着在家树脸上轻戳了一下,笑 道:“脸都晒得这样红,戏院子里,不会有这样厉害的太阳吧。”伯和笑道: “据刘福说,你和天桥一个练把式的老头认识,那老头有一个姑娘。”家树 笑道:“那是笑话了,难道我为了他有一个姑娘,才去和他交朋友不成?” 陶太太道:“表弟倒真是平民化,不过这种走江湖的人,可是不能惹他们。 你要交女朋友,……”说到这里将筷子头指了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 有的是,……可以和你介绍啊!”家树道:“表嫂说了这话好几次了,但是 始终不曾和我介绍一个。”陶太太道:“你在家里,我怎样给你介绍呢?必 定要你跟着我到北京饭店去,我才能给你介绍。”家树道:“我又不会跳舞, 到了饭厅里,只管看人跳舞,自己坐在一边发呆,那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陶太太笑道:“去一次两次,那是没有意思的。但是去得多了,认识了女朋 友之后,你就觉得有意思了。无论如何,总比到天桥去坐在那又臊又臭的小 茶馆里强的多。”家树道:“表嫂总疑心我到天桥去有什么意思,其实我不 过去了两三回,要说他们练的那种把式,不能用走江湖的眼光看他们,实在 有些本领。”伯和笑道:“不要提了,反正是过去的事,他们江湖派也好, 不是江湖派也好,他已远走高飞,和他辩论些什么?”家树听了这话,忽然 疑惑起来。关寿峰远走高飞,他何以知道?自己本想追问一句,一来这样追 问,未免太关切了,二来怕是刘福报告的。这时刘福正站在旁边,伺候吃饭, 追问出来,恐怕给刘福加罪,因此也就默然不说了。平常吃过了晚饭,陶太 太就要开始去忙着修饰的,因为上北京饭店跳舞,或者到真光、平安两电影 院去看电影,都是这时候开始了。因此陶太太一放下筷子,就进上房内室去 了。家树道:“表嫂忙着换衣服去了,这样子又要去跳舞。”伯和道:“今 晚上我们一块儿去,好不好?”家树道:“我不去,我没有西服。”伯和道: “何必要西服,穿漂亮一点的衣服就行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 “只要身上的衣服,穿得没有一点皱纹,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一样的可以 博得女友的欢心。”家树笑道:“这样子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倒是士为 悦己者容了。”伯和道:“我们为悦己者容,你要知道,别人为讨我们的欢 心,更要修饰啊。你不信,到跳舞场里去看看那些奇装异服的女子,她为着 什么?还不是为了自己照镜子吗?”家树笑道:“你这话要少说,让表嫂听 见了,就是一场交涉。”伯和道:“这话也不算侮辱啊。女子好修饰,也并 不是一定有引诱男子的观念,不过是一点虚荣之心,以为自己好看,可以让 人羡慕,可以让人称赞。所以外国人男子对女子可以当面称许她美丽的。你 表嫂在跳舞场里,若是有人称许她美丽,我不但不妒嫉,还要很喜欢的;然 而她未必有这个资格。”两人说着话,也一面走着,踱到上房的客厅里来。 只见中间圆桌上,放了一只四方的玻璃盒子,玻璃棱角上,都用五色印花绸 来滚好,盒子里面,也是红绸铺的底。家树道:“这是谁送给表兄一个银盾? 盒子倒精致,银盾呢?”伯和口里衔了半截雪茄,用嘴唇将雪茄掀动着,笑 了一笑道:“你仔细看,这不是装银盾的盒子呀!”家树道:“果然不是, 这盒子大而不高,而且盒托太矮,这是装什么用的呢?莫不是盛玉器的?” 伯和笑道:“越猜越远。暂且不说,过一会子,你就明白了。”家树笑道: “我倒要看一个究竟,这玻璃盒子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不多大一会儿工 夫,陶太太出来了。她穿了一件银灰色绸子的长衫,只好齐平膝盖,顺长衫 的四周边沿,都镶了桃色的宽辫,辫子中间,有挑着蓝色的细花,和亮晶晶 的水钻,她光了一截脖子,挂着一副珠圈,在索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家树 还未曾开口,陶太太先笑道:“表弟!我这件衣服新作的,好不好?”家树 道:“表嫂是讲究美术的人,自己计划着作出来的衣服,自然是好。”陶太 太道:“我以为中国的绸料,做女子的衣服,最是好看。所以我做的衣服, 无论是哪一季的,总以中国料子为主。就是鞋子,我也是如此,不主张那些 印度缎、印度绸。”说时,把她的一条玉腿,抬了起来,踏在圆凳上。家树 看时,白色的长丝袜,紧裹着大腿,脚上穿着一双银灰缎子的跳舞鞋。沿鞋 口也是镶了细条红辫,红辫里依样有很细的水钻,射人的目光,横着脚背, 有一条锁带,带子上横排着一路珠子,而鞋尖正中,还有一朵精致的蝴蝶, 蝴蝶两只眼睛,却是两颗珠子。家树笑道:“这一双鞋,实在是太精致了, 除非垫了地毯的地方,才可以下脚,若是随便的地下也去走,可就辱没了这 双鞋了。”陶太太道:“北京人说,净手洗指甲,作鞋泥里踏,你没有听见 说过吗?不要说这双鞋,就是装鞋的这一个玻璃盒子,也就很不错了。”说 时,向桌上一指,家树道:“鞋子是很好,但不知道要多少钱?”陶太太正 穿了那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带转带溜,只低了头去审查。听到家树问多少钱, 这才转过身来笑道:“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因为一家鞋店里和我认识,我介 绍了他有两三千块钱生意,所以送我一双鞋。作为谢礼。”家树道:“两三 千块吗?那有多少双鞋?”陶太太道:“不要说这种不见世面的话了,跳舞 的鞋子,没有几块钱一双的。好一点,三四十块钱一双鞋,那是很平常的事, 那不算什么。”家树道:“原来如此,像表嫂这一双鞋,就让珠子是假的, 也应该值几十块钱了。”陶太太道:“小的珠子,是不值什么的,自然是真 的。”家树笑道:“表嫂穿了这样好的新衣,又穿了这样好鞋子,今天一定 是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的了。”陶太太道:“自然去。今天伯和去,你也去, 我就趁着今晚朋友多的时候,给你介绍两位女朋友。”家树笑道:“我刚才 和伯和说了,没有西装,我不去。”伯和道:“我也说了,没有西装不成问 题,你何以还要提到这一件事。”家树道:“就是长衣服,我也没有好的。” 陶太太不让他向下说,自己走回房去,拿了一瓶洒头香水,一把牙梳出来, 不问三七二十一,将香水瓶子掉过来,就向他头上洒水。家树连忙将头偏着 躲开,陶太太道:“不行不行,非梳一梳不可,不然我就不带你去。”家树 笑道:“我并不要去啊。”伯和道:“我告诉你实话吧,跳舞还罢了,北京 饭店的音乐,不可不去一听。他那里乐队的首领,是俄国音乐大学的校长托 拉基夫。”家树道:“一个国立大学的校长,何至于到饭店里去作音乐队的 首领?”伯和道:“因为他是一个白党,俄国成立了红色政府,他才到中国 来。若是现在俄国还是帝国,他何至于到中国来呢?”家树道:“果然如此, 我倒非去不可。北京究竟是好地方,什么人都会在这里齐集。”陶太太见他 说要去,很是欢喜。催着家树换了衣服,和他夫妇二人,坐了自家的汽车, 就向北京饭店而来。
这个时候,晚餐已经开过去了。吃过了饭的人,大家余兴勃勃,正要跳 舞,伯和夫妇和家树拣了一副座位,面着舞厅的中间而坐,由外面进来的人, 正也陆续不断。这个时候,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葱绿绸的西洋舞衣, 两只胳膊和雪白的前胸后背,都露了许多在外面。这在北京饭店,原是极平 常的事,但是最奇怪的,她的面貌,和那唱大鼓的女孩子,竟十分相像,不 是她已经剪了头发,真要疑她就是一个了。因为看得很奇怪,所以家树两只 眼睛,尽管不住的看着那姑娘。陶太太同时却站起身来,和那姑娘点头,姑 娘一走过来,陶太太对家树笑道:“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密斯何丽娜!” 随着又给家树通了姓名,陶太太道:“密斯何和谁一路来的?”丽娜道:“没 有谁,就是我自己一个人。”陶太太道:“那么,可以坐在我们一处了。” 伯和夫妇是连着坐的。伯和坐中间,陶太太坐在左首,家树坐在右首,家树 之右,还空了一把椅子。陶太太就道:“密斯何!就在这里坐吧。”何小姐 一回头,见那里有一把空椅子,就毫不客气的在那椅子上坐下。家树先不必 看她那人,就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脂粉味,自己虽不看她,然而心里头,总 不免在那里揣想着,以为这人美丽是美丽,放荡也就太放荡了。饭店里西崽, 对她倒是很熟,便笑着过来叫了一声何小姐!何丽娜将手一挥,很低的不知 道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很像英语,不多一会儿,西崽捧了一瓶啤酒来,放了 一只玻璃杯在丽娜面前,打开瓶塞,满满的给她斟了一满杯。那酒斟得快, 鼓着汽泡儿,只在酒杯子里打旋转。丽娜也不等那酒漩停住,端起杯子来, 骨都一声,就喝了一口。喝时,左腿放在右腿上,那肉色的丝袜子,紧裹着 珠圆玉润的肌肤,在电灯下面,看得很清楚。家树心里想:中国人对于女子 的身体,认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体之美,而从古以来,美 女身上的称赞名词,什么杏眼,桃腮,春葱,樱桃,什么都歌颂到了,然决 没有什么恭颂人家两条腿的,尤其是古人的两条腿,非常的尊重,以为穿叉 脚裤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长裙,把脚尖都给它罩住;现在染了西方 的文明,妇女们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设法露出这两条腿来;其实这两条腿, 除富于挑拨性而外,不见得怎样美。家树如此的想着,目光注视着丽娜小姐 的膝盖,目不转睛的向下看。陶太太看见,对着伯和微微一笑,又将手胳膊 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里明白,也报之以微笑。这时,音乐台的音乐,已经 奏了起来,男男女女互相搂抱着,便跳舞起来。一个人的性情,都是这样, 常和老实的人在一处,见了活泼些的,便觉聪明可喜;但是常和活泼的人在 一处,见了忠实些的,又觉得温存可亲了。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场里混,见的 都是些很活跃的青年,现在忽然遇到家树这样的忠厚少年,便动了她的好奇 心,要和这位忠实的少年谈一谈,也成为朋友,看看老实的朋友,那趣味又 是怎样。因此坐着没动,等家树开口,要求跳舞。凡是跳舞场的女友,在音 乐奏起之后,不去和别人跳舞,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友身边,这正是给予男友 求舞的一个机会,也不啻对你说,我等你跳舞。无如家树就不会跳舞,自然 也不会启口。这时伯和夫妇,都各找舞伴去了。只剩两人对坐,家树大窘之 下,只好侧过身子去,看着舞场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里,脸 上现出微笑,只管将那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齐又白的牙齿,头不动,眼珠却 缓缓的斜过来看着家树。等了有十分钟之久,家树也没说什么,丽娜放下酒 杯问道:“密斯脱樊!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家树道:“惭愧得很,我不会 这个。”丽娜笑道:“不要客气了,现在的青年,有几个不会跳舞的。”家 树笑道:“实在是不会,就是这地方,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呢。”丽娜道: “真的吗?但这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密斯脱樊和令亲学一个礼拜,管保全 都会了。”家树笑道:“在这歌舞场中,我们是相形见绌的,不学也罢。” 说到这里,伯和夫妇歇着舞回来了,看见家树和丽娜谈得很好,二人心中暗 笑。当时大家又谈了一会,丽娜虽然和别人去跳舞了两回,但是始终回到这 边席上来坐。到了十二点钟以后,家树先有些倦意了,对伯和道:“回去吧。” 伯和道:“时候还早啊。”家树道:“我没有这福气,觉得有些头昏。”伯 和道:“谁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因为明天要上衙门,也赞成早些回去。 不过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开口。现在家树要说回去,正好借风转舵,便 道:“既是你头昏,我们就回去吧。”叫了西崽来,一算帐,共是十五元几 角,伯和在身上拿出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西崽,将手一挥道:“拿去吧。” 西崽微微一鞠躬,道了一声谢。家树只知道伯和夫妇每月跳舞西餐费很多, 但不知道究用多少,现在看起来,只是几瓶清淡的饮料,就是廿块钱,怪不 得要花钱。当时何丽娜见他们走,也要走,说道:“密斯脱陶!我的车没来, 搭你的车坐一坐,坐得下吗?”伯和道:“可以可以。”于是走出舞厅,到 储衣室里去穿衣服,那西崽见何小姐进来,早在钩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 衣抬肩,让她穿上。穿好之后,何小姐打开提包,就抽出两元钞票来,西崽 一鞠躬,接着去了。这一下,让家树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己给那唱大鼓 书的一块钱,人家就受宠若惊,认为不世的奇遇,真是不登高山,不现平地。 像她这样用钱,简直是把大洋钱看作大铜子。若是一个人作了她的丈夫,这 种费用,容易供给吗?当时这样想着,看何小姐却毫不为意,和陶太太谈笑 着,一路走出饭店。
这时虽然夜已深了,然而这门口树林下的汽车和人力车,一排一排的由 北向南停下。伯和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汽车找着。汽车里坐四个人,是非 把一个坐倒座儿不可的。伯和自认是主人,一定让家树坐在上面软椅上,家 树坐在椅角上,让出地方来,丽娜竟不客气,坐了中间,和家树挤在一处; 她那边自然是陶太太坐了。车子开动了,丽娜抬起一只手捶了一捶头,笑道: “怎么回事?我的头有点晕了!”正在这时,汽车突然拐了一个小弯,向家 树这边一侧,丽娜的那一只胳膊,就碰了他的脸一下。丽娜回转脸来,连忙 对家树道:“对不起,撞到哪里没有?”家树笑道:“照密斯何这样说,我 这人是纸糊的了。只要动他一下,就要破皮的。”伯和道:“是啊,你这些 时候,正在讲究武术,像密斯何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就是真打你几下,你也 不在乎。”何小姐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就对家树一笑,四 个人在汽车里谈得很热闹,不多一会儿,就先到了何小姐家。汽车的喇叭遥 遥的叫了三声,突然人家门上电灯一亮,映着两扇朱漆大门。何小姐操着英 语,道了晚安,下车而去。朱漆门已是洞开,让她进去了。这里他们三人回 家以后,伯和笑道:“家树!好机会啊!密斯何对你的态度太好了。”家树 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不过是今天初次见面的朋友,她对我,谈得上什 么态度?”陶太太道:“是真的!我和何小姐交朋友许久了,我从没见过她 对于初见面的朋友,是怎样又客气又亲密的。你好好的和她周旋吧,将来我 喝你一碗冬瓜汤。”伯和笑道:“你不要说这种北京土谜了,他知道什么叫 冬瓜汤。家树!我告诉你吧,喝冬瓜汤,就是给你作媒。”家树笑道:“我 不敢存那种奢望,但是作媒何以叫喝冬瓜汤呢?”陶太太道:“那就是北京 土产,他也举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真作媒的人,也不曾见他真喝过冬瓜汤, 不过你和何小姐愿意给我冬瓜汤喝,我是肯喝的。”家树道:“表嫂这话, 太没有根据了。一个初会面的朋友,哪里就能够谈到婚姻问题上去。”陶太 太道:“怎么不能?旧式的婚姻,不见面还谈到婚姻上去呢。你看看外国电 影的婚事,不是十之八九,一见倾心吗?譬如你和那个关老头子的女儿,又 何尝不是一见就发生友谊呢?”家树自觉不是表嫂的敌手,笑着避回自己屋 子里去了。一个人受了声色的刺激,不是马上就能安贴的。家树睡的钢丝床 头,有一只小茶柜,茶柜上直立着荷叶盖的电灯,正向床上射着灯光,灯光 下放了一本,还是前两晚临睡时候,放在这儿的,拿起一本来看, 随手一翻,恰是林黛玉鼓琴的那一段。由这小说上,想到白天唱《黛玉悲秋》 的女子,心想她何尝没有何小姐美丽?何小姐生长在有钱的人家里,茶房替 她穿一件外衣,就赏两块钱,唱大鼓书的姑娘,唱了一段大鼓,只赏了她一 块钱,她家里人就感激涕零。由此可以看到美人的身分,也是以金钱为转移 的。据自己看来,那姑娘和何小姐长得差不多,年纪还要轻些,我要是说上 天桥去听那人的大鼓书,表嫂一定不满意的,可是只和何小姐初见面,她就 极力要和我作媒了。一人这样想着,只把书拿在手里沉沉的想下去,转念到 与其和何小姐这种人作朋友,莫如和唱大鼓的姑娘认识了。她母亲曾请我到 她家里去,何妨去看看呢,我倒可以藉此探探她的身世。这一晚上,也不知 道什么缘故,想了几个更次。
到了次日,也不曾吃午饭,说是要到大学校里去拿章程看看,就出门了。 伯和夫妇以为上午无地方可玩,也相信他的话。家树不敢在家门口坐车,上 了大街,雇车到水车胡同。到了水车胡同口上,就下了车,却慢慢走进去, 一家一家的门牌看去。到了西口上,果然三号人家的门牌边,有一张小红纸 片,写了“沈宅”两个字。门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格扇挡住, 木格扇下摆了一只秽水桶,七八个破瓦钵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秽土,还 在隔扇上挂了一条断脚板凳。隔扇有两三个大窟窿,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里, 晾了一绳子衣服,衣服下似乎也有一盆夹竹桃花;然而纷披下垂,上面是洒 满了灰土。家树一看,这院子是很不洁净,向这样的屋子里跑,倒有一点不 好意思。于是缓缓的从这大门踱了过去,这一踱过去,恰是一条大街,在大 街上望了一望,心想难道老远的走了来,又跑回家去不成?既来之则安之, 当然进去看看。于是掉转身仍回到胡同里来,走到门口,本打算进去,但是 依旧为难起来:人家是个唱大鼓书的,和我并无关系,我无缘无故到这种人 家去作什么?这一犹豫,放开脚步,就把门走了过去。走过去两三家还是退 回来,因想她叫我找姓沈的人家,我就找姓沈的得了,只要是她家,她们家 里人都认识我的,难道她们还能不招待我吗?主意想定,还是上前去拍门。 刚要拍门,又一想:不对,不对!自己为什么找人呢?说起来倒怪不好意思 的。因此虽自告奋勇去拍门,手还没有拍到门,又缩转来了,站在门边,先 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就有人出来,可以答话了。谁料出来的人,在隔扇里先 说起话来道:“门口瞧瞧去,有人来了。”家树听声音,正是唱大鼓书的那 姑娘,连忙向后一缩,轻轻的放着脚步,赶快的就走,一直要到胡同口上了, 后面有人叫道:“樊先生!樊先生!就在这儿,你走错了。”回头看时,正 是那姑娘的母亲沈大娘,一路招手,一路跑来,眯着眼睛笑道:“樊先生! 你怎么到了门口又不进去?”家树这才停住脚道:“我看见你们家里没人出 来,以为里面没人,所以走了。”沈大娘道:“你没有敲门,我们哪会知道 啊?”说着话,伸了两手支着,让家树进门去,家树身不由自主的,就跟了 她进去。只觉那院子里到处是东西。沈大娘开了门,让进一间屋子,屋子里 也是床铺锅炉盆钵椅凳,样样都有,简直没有安身之处。再转一个弯,引进 一间套房里,靠着窗户有一张大土炕,简直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一 些空地,只设了一张小条桌,两把破了靠背的椅子,什么陈设也没有。有两 只灰黑色的箱子,两只柳条筐,都堆在炕的一头,这边才铺了一条芦席,芦 席上随叠着又薄又窄的棉被,越显得这炕宽大,浮面铺的,倒是条红呢被, 可是不红而黑了。墙上新新旧旧的贴了几张年画,什么《耗子嫁闺女》,《王 小二怕媳妇》,大红大绿,涂了一遍。家树从来不曾到过这种地方,现在觉 得有一种很奇异的感想。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 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 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自己心里暗算,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 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心想:我莫 如坐一会子就走吧。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 一个头,接上说道:“你喝水。”沈大娘道:“姑娘!你陪樊先生一会儿, 我去买点瓜子来。”家树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屋子里剩了一男一女, 更没有说话了。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 下,问家树道:“你抽卷烟吧?”家树摇摇手道:“我不会抽烟。”这话说 完,又没有话说了。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 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煤油灯,和一只饭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 可就说道:“这些东西,也向屋里堆。”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 家树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因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 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 的,姑娘倒未加考虑,答道:“去过的。”家树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 有个芳名的了。”姑娘低了头,微笑道:“叫凤喜。名字可是俗得很。”家 树笑道:“很雅致。”因自言自语的吟道:“凤兮凤兮!”凤喜笑道:“你 错了,我是恭喜贺喜的那个喜字。”家树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 哪个学校里读书的?”凤喜笑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 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下论上就有 凤兮这两个字,你说对不对?”家树笑道:“对的,能写信吗?”凤喜笑着 摇了一摇头。家树道:“记帐呢?”凤喜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么 帐呢?”家树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凤喜道: “我妈接一点活作作。”家树道:“什么叫活?”凤喜先就抿嘴一笑,然后 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么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 就叫做活。这没有什么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么办?” 家树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 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家树再要说什么,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 了。于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 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 思说,连一只干净碟子都没有。”凤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 沈大娘笑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凤喜看 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家树说道:“你接着 吧,桌上脏。”家树听说,果然伸手接了。凤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双 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 凤喜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家树道:“不是, 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 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凤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 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像戏台上唱戏 一样,真好听。”凤喜笑道:“以后您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 我说话吧。”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凤喜将嘴向家树一 努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道:“真的吗? 樊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 家树道:“那怎敢当!”只说到这里,凤喜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家树面 前,眼望着他,轻轻的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树接了 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 要走。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 好了,也就走开。家树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凤喜道:“一共 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家树看 了她,嘻嘻的笑,凤喜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 然而坐。半晌,才问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为你笑我 才笑的。”凤喜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家树道:“老 实说吧,我看你的样子,很像我一个女朋友。”风喜摇摇头道:“不能,不 能,您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像我长得这样寒蠢。”家树道:“不 然,你比她长得好。”凤喜听了,且不说什么,只望着他把嘴一披,家树见 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狂笑。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道:“樊先生!你 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您作点炸酱面吧。” 家树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因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 在沈大娘手里,笑道:“小意思,给大姑娘买双鞋穿。”说毕,脸先红了, 因不好意思,三脚两步抢着出来,牵了一牵衣服,慢慢走着,走不多路,后 面忽然有人咳嗽了两三声,回头看时,凤喜笑着走上前,回头见没有人,因 道:“你丢了东西了。”家树伸手到袋里摸了摸,昂头想道:“我没有丢什 么。”凤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纸包的很不齐整,像是忙着 包的,她就递给家树道:“你丢的东西在这里。”家树接过来,正要打开, 凤喜将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别瞧,瞧了就不灵,揣起来,回家再 瞧吧。再见!再见!”她说毕,也很快的回家去了。家树这时恍然大悟,才 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丢下的纸包,心里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纸包里究竟是什么 东西,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