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恨水 本章: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

    史科莲原不是内症,在医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为依着看护妇的吩咐,要在院子里散散步。就走出来,倚着栏杆站立了一会。只看见杨杏园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湖绉夹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面诊病室出来,因此就远远的叫了一声。杨杏园见是史科莲,走上前来便问道:“密斯史也看病吗?我看你这样子,病象很重呢。”史科莲道:“没有什么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便无法说下去。杨杏园道:“什么?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莲道:“今天已去世十几天了。我觉得她老人家很可怜。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亲无靠,怎样不伤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医院里来。依着我,倒不如死了干净。”杨杏园一想,她真成了毫无牵挂的孤独者了。听她说,也未免黯然。低着头,连顿两下脚,连说了两个“咳”字。杨杏园不说话,史科莲更是不能说话,于是两个人对立着半天,也没有作声,静静的,默默的,彼此相望着。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莲想起一句话,问道:“杨先生怎样还到医院里来,病体没有见好吗?”杨杏园道:“病是好一点,但是身体老没有复元,一点精神没有。现在我是每天到这里来看一趟病,密斯史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吗?”史科莲道:“要紧不要紧,那成什么问题。就是一病不起,也不过多花亲戚一副棺材钱。”杨杏园微笑道:“老人家这大年纪寿终正寝,这也是正当的归宿,没有什么可伤的。密斯史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嗐!像我这样的人,有了白发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闹病,让千里迢迢的老母挂心,更是罪该万死了。”史科莲道:“男子志在四方,这也不算什么恨事。杨先生办事,是肯负责任,若是能请一个月半个月的假,回乡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见面了。象我呢,现在睁开眼望望,谁是我一个亲近的人。”两个人站着,你劝我几句,我劝你几句,话越说越长,整整的谈了一个钟头。看护妇却走到史科莲身后,轻轻的说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进去休息休息罢。”史科莲被她一说,倒红了脸,便道:“我并不疲倦。”看护妇道:“你们家里来了人了。”杨杏园也不便就这样老站着,点头道:“再会罢。”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凑巧,今天来看病的,正是史科莲的姑父余先生。他本来随着看护妇走的,一见史科莲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莲见姑父前来看病,以为是破格的殊荣,很是感激。那余先生一见面,便问是和谁说话?史科莲因为这事值不得注意,便随口告诉他道:“是一个同学的亲戚。”余先生听了,也没说什么,也不进养病室,掉转身,迳自走了。这时史科莲才恍然大悟,姑父对于这件事不满意。心里一想,早就和余家脱离关系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依旧搬到学校里去的,只因为害了病,又耽搁了几天。现在姑父既然还是不以本人为然,连医院也不住了,就回学校去罢。至于后事如何,到了那时再说。主意拿定,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问医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医院。好在身上还有些零钱,也不怎样痛苦。所有存在余家的东西,就写了一封信给余瑞香,请她检了送来。这个时候,到开学时间,已经很近,寄宿的学生,纷纷的来了,很是热闹,自己一肚子苦闷,也就无形中减去不少。不过开学时间既近,学校里的学膳宿费,都得预备缴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来京以后,再和她从长计议,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现在学校里催款催得厉害。没有法子,只好不避嫌疑,再去找杨杏园,仍旧是求他接济。

    这日下午,照着往日去访他的时候,到杨杏园寓所来。进了前座院子。富氏弟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后面院子里,却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高,史科莲一听,是杨杏园和方好古老先生说话。自己心里一动,走到月亮门边那牵牛花的篱笆下,就不愿上前。且站一站,听着自己是否可以进去。若是不能进去,大家一见面,更难为情了。当时就听见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只要李小姐到了北京,这事就会明白的。”方老先生说:“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实在是她愿意牺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为她来,还是为着自己不成?”杨杏园道:“我说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实说,我是为着灰心到了极点,反正今生无婚姻之分,认识女友,也不要紧。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帮助她。若是我现在和史女士谈到婚姻问题上去。我这人未免其心可诛了。李女士苦苦的给我和史女士说合,真是给我一种痛苦。我原以为她身世飘零,才认她做一个朋友,常常帮助她一点。若是这样,仿佛我对她别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见她了。”史科莲听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连忙向后一闪。贴住了月亮门边的白粉墙,呆呆的站着出了一会神。心想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就走出大门。自己要想走路,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胡乱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学校去了。进了寝室,衣鞋也不脱,就伏在叠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寝室的学生见她形迹可疑,也惊慌起来。便连连的叫她,哪会答应,这至少是晕过去了。同学一阵乱,把学监请了来,赶紧就打电话找医生,幸而医院路近,又是校医,不多大一会工夫,医生就来了。据他说是不要紧,给史科莲注射了一针,又灌了一小瓶药水,人就清醒些。

    学监将她移到养病室里,让她好好的养了两天,也就复原了。

    史科莲这两天一个人睡在养病室里,十分清静无事,消磨时光,就把杨杏园的话前后仔细一想,自己心里为自己解释,李冬青和杨杏园感情好极了,为什么要回绝他的婚姻呢?从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现在觉悟了,原来为的是我。我因为杨杏园很接济我,感谢他的心事是有的,谈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里会想到呢?不过祖母在日,老有这个意思。我虽然反对,她和冬青说了也未可知。况且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说不忘杨杏园的好处,又和杨杏园常常往来。这样一来,冬青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缔婚的意思,因为受杨杏园。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愿退出这个爱情的范围,让我们成就好事。唉!这实在是她错了。偏是我一刻又没想到,并不反对这桩亲事。于是冬青格外灰心,极力举我代她。杨杏园以为有我,弄得他的爱人疏远,就最怕和我提亲事。不过可怜我,又不愿和我断绝关系。所以这个问题,就越闹越纠缠了。史科莲想到这里,以为我其始对杨杏园并无所谓,我何必不和杨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让他们团聚。而这样一来,不但把他两人的痛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余家对我一番揣测,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个无挂无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里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么婚姻。主意决定,心里宽了许多,便静等李冬青来了,把话和她说明。顺便和她商量,请她想一个法子,解决自己生活问题。心里一宽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学校里会计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应,十天之内,作一次缴齐,决不少一个铜子。若是没有钱缴清欠账,马上搬出学堂。会计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料想她一定有把握,就老实等她十天。过了两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说是一星期之内准到,又特意到史科莲学校里来,把话告诉了她。史科莲就更安心等了。不料过了一天,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莲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没有消息。打电话到方老先生公寓里去问,他也说是不知道。自己是说了硬话的,到十天一定缴款,现在怎样办呢?本来自己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读书不读书,更谈不到,现在若把自己的衣物当了卖了来缴学费,把后路断绝,更不是办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有消息没有?若是依旧没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见了会计,说款子有点事延误了,还得过六七天。会计因她是先声明的,也就答应了。史科莲说了这话之后,头两天实在很急,课既不上,吃饭也吃不饱,睡觉也睡不安。

    一天到晚,只觉得心里象火一般,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痛苦。过了三天,心里复又坦然,无论遇到什么事,觉得也无意思。这个时候,就是有人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自己饱打一顿,也觉得不必和人计较。心里不是那样吃了辣椒似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绝没有一件事记挂着。饭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的时候,倒在床上,也安然入梦。一天到晚,见人就微笑,却并不上课。同学们见她先是发愁,现在又很快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喜笑无常。她自己却不在乎似的,并没有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学们都走了,她却关了寝室的门,写了一天的信。

    这许多信中,就有一封给李冬青的,有一封给杨杏园的。信写好了,把其余的信暂收在箱子里,给杨李两封信,便藏在身上。当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里来。何太太正盼望着她,见她来了,很是欢喜。及至史科莲说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不得呢!我到贵校去了两回,说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认识余府上,不便去拜访你。预料你总有什么事耽误了,不然,你不能离学校这样久。老太太这大年纪归西去了,也是人生落叶归根的事,不必去伤心。你是难得来的,我要留你吃晚饭,肯不肯吃?”史科莲笑道:“可以,我正有话和你谈呢,本不能来了就走的。”何太太道:“这样就爽快。你有事就说罢。我早就承认极力帮忙了。”史科莲知道她犹自误会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没有什么话说,我就是有两封信,请你转交给两个人。”说时,便在身上将信取了出来,交给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给杨杏园和李冬青的,心里就有些疑惑,冬青总是要来的,有话可以面谈,何必要写两封信,让自己去转交呢?史科莲见她踌躇的样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这里面写什么,你就不管了。这两封信,请你在一个礼拜之后,才可以拿出来。一个礼拜内,无论如何不要发表。”何太太皱着眉偏了头呆想。史科莲笑道:“我事先不便说,一个礼拜之后,拆开信来,反正也瞒不过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见她笑嘻嘻的,逆料这里面有许多儿女私情,既然她要一个礼拜之后交,想必有她的理由,自己也就未便追问,笑道:“好罢,我就猜一个礼拜的哑谜。将来打开信来,我看究竟有些什么奥妙。”史科莲道:“自然有奥妙。可是一层,你若不到时候就发表,那是不灵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个礼拜,看你是怎样的灵法?”

    史科莲见她答应了,心里很痛快,有说有笑。当晚在何氏夫妇家里吃晚饭,还喝了一点酒。晚餐的时候,何剑尘也同席,她这样欢喜,却出乎意料以外,以为她究竟年轻,现在婚姻有了着落,连祖母丧事也都忘了。吃过饭之后,史科莲要走,对何太太道:“送送我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面呢!”何太太听说,果然不替她雇车,送出大门口,还陪她走了一条大街,她这才雇车去了。坐上车还连说了两声再会。

    何太太见她很高兴的回去,以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满意而归,回家就对何剑尘道:“史小姐对于杨先生的婚事,总是千肯万肯十分满意的了。但是杨先生老是咬定什么嫌疑不嫌疑,这件事叫我们旁边人怎样去措词。”何剑尘笑道:“不要忙,我有一个机会。上次我们探吴先生的口气,他不是有了情人吗?昨天晚上,我探得最确定的消息,他和同乡朱韵桐女士,已经在西山订了婚了,我们正要捉住他,喝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写得很好,朱女士又会画中国画,因此他办了许多合作的扇面条幅,预备宣布婚约后,就分送男女朋友,作为纪念。你想他两人雅人深致,快活不快活?”何太太道:“这和杨先生又有什么相干?”何剑尘道:“青年人见别人结婚,没有不羡慕的。我要对碧波说,叫他招待宾客宣布婚约的时候,办得热热闹闹,把史女士也加入这宴会。杏园自然是到的,就趁那个时候,向他进言。”何太太笑道:“我以为你真想了什么法子,原来就是这样一头屎主意。要是杨先生那样容易受感动,早就解决了,还等今日吗?”何剑尘笑道:“其实我是真没有法子,不过这样说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没有来以前,探探他的口气。若是他非娶李女士不可,我们就转过来劝李女士罢。”何太太笑道:“你简直是傻瓜,越说越远。李女士要愿意结婚,还用得着我们现在来劝吗?”何剑尘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各人自扫门前雪,随他们会罢,我不管他们的闲事了。”何太太笑道:“你说出这话来,简直该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当年我们的事,人家是怎样帮忙的。

    到了现在我们就不应该帮人家一点忙吗?“何剑尘笑道:”你这人倒是知恩报恩,今天晚上他要上报馆来的时候,可以对他说说。“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吗?“

    何剑尘道:“哪里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请假,勉强做事呢。他不但照旧做事,而且又另外加了两件事做。”何太太道:“那为什么,不怕受累吗?”何剑尘道:“我也是这样劝他,据他自说,这两年以来家道中落,南边全靠他寄款子接济,他自己的钱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何太太道:“我就常说杨先生不知道什么叫算账,这是他一个大坏处,这个样子,每月挣一万也是穷。”何剑尘道:“你以为天下人都要象你们一样,抱着一本奶奶经,掐着指头过日子不成?”何太太道:“又是杨先生那句话了,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余积几个不好吗?杨先生若是能余积几个,何至于现在生病还要卖苦力做事呢?”何剑尘道:“各人有各人的心胸,你以为这话有理,人家还以为这话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说了。”何剑尘说到这里为止,就上报馆去了。

    到了编辑部,只见杨杏园撑着头,一只手在桌上写字。身边站了一个排字小徒弟,正在等稿子。何剑尘一偏头看他,见他紧锁着两眉,一语不发。手上捏的正是一枝无尖秃笔,只听得一阵细微的瑟瑟之声,在纸上响。连书带草,在那儿赶着做稿子。电灯映得他那两领,越见得苍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经写好题目是“三大快活主义”。何剑尘不由笑了起来,说道:“你贫病交加,还说三大快活主义,你真是一个能苦中作乐的人了。”杨杏园道:“我干的这个买卖,不是要给读者一种兴趣吗?依你说,我该天天对了读者痛哭才对呢。”何剑尘道:“不是那样说,你既然有病,应该多休息些时候,何必这样拼命的挣扎着来做呢?”杨杏园长叹了一声道:“我的责任太重了,我的负担也太重了。春蚕到死丝方尽,宁人负我罢。”何剑尘本来要慢慢的和他谈到婚姻上去,现在见他满腹牢骚,就不愿意再谈那个。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和朱女士订婚了。”杨杏园道:“我原也仿佛听到这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守秘密。今天上午伯平来看我的病,我问他,他说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气,还是顽皮。打算择一个日子,他和朱女士各人单独的下帖子,请各人的客,这地点可在一处。等客到齐了,他们做起主人,临时宣布婚约,让人家意外的惊讶,而且还有许多合作的书画小件,当场送人。不过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他已经公开了,打算三五天内,就要请客。请客的地点也特别,在香山甘露旅馆。约好了地点齐集,他赁了两辆长途汽车载鬼,一车装了去。”

    何剑尘笑道:“不要胡说,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气,你怎样把宾客当鬼,那主人翁成了什么呢?”杨杏园笑道:“我一时不留神,说出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和碧波提起,他纵然不忌讳,也不能认为这是好话。”何剑尘道:“那自然。你和两方面都认识,大有作证婚人的资格。”杨杏园道:“不错,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里会过两次。她怎样认识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剑尘道:“碧波这上十个月,不是开始研究图画,加入了什么书画研究会吗?这就是他们认得的原由了。”杨杏园道:“是真的。现在男女社交,还不能十分公开,大家只有借着什么研究会,什么文学社的幌子,来做婚姻介绍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样好好学起画来?原来他是学着画眉呢。”说话时,杨杏园已将文稿做完,将笔一扔,昂头长叹了一声说道:“累够我了。”何剑尘道:“你回去罢。稿子若是不够,我来和你设法子。”杨杏园对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非浅。”于是立刻就坐车回去。到了家里,脱衣上床便睡。

    富家骏这几天正赶着修理自己的旧作,预备出单行本。每天晚上,总要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能睡觉。他房后一扇窗户,正对着杨杏园的房间,他理一理稿子,抬头一看,只见对面屋子里黑洞洞的。心想刚才电灯亮了一阵,怎样又灭了,难道杨先生没有回来吗?正好听差进来沏茶,一问时,他说杨先生今天回来,茶也没喝一杯,就睡下了。富家骏知道杨杏园的病没有好全,怕是病又复发了,因此轻轻的走进他屋子去,将电灯一扭着,只见杨杏园向里侧身而睡,桌上有一个贴着快信记号的信封,旁边乱铺着几张信纸,有一张信纸,却落在地下。因俯身给他拾了起来,无心中却看见上面有一行触目的字样。那字是:“今年岁收荒歉,家中用度,愈形紧迫。信到之后,务须查照前信,筹洋一二百元寄来。”富家骏只看了这几个字,知道是杨杏园的家信,不便望下看,就给他放在桌上。那么,杨杏园所以力疾从公,也大可以想见了。当时也不惊动他,依旧熄了电灯出去。到了次日,特意回去,见了富学仁,把杨杏园经济恐慌的话告诉了他。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开一张两百块钱的支票,你送给他,就算是你们的束修。他是不乱要钱的人,你这话可要好好的说。”富家骏也觉他叔叔这事办得很痛快,趁杨杏园不在家,把一个信封将支票封了。信封写了几个字:“奉家叔命敬献薄仪以代束修,学生家骏上。”杨杏园回来,将信拆开一看,就知道富学仁是有心救济自己。不觉叹了一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自己正要钱用,用不着虚伪谦逊,就收下了。吃晚饭的时候,亲自告诉富氏兄弟,叫他转为致意道谢。次日便忙着把款子汇回家去,款子刚汇走,当日又接了家里一封信,说是银钱周转不过来,家里要卖了房子还债,以后接济家款,日子就不可差移,免得再举债。本来,想这款子寄回家去,就要辞了一两件事,轻闲轻闲,看到这封信,又不敢着手了。自己转身一想,天天这样干下去,也不见有什么痛苦。大夫虽说病根未除,作医生的人,是过分的细心,用话来吓病人的。自己又不痛,又不痒,有什么病呢?这样一想,把继续工作的心事,复又决定。过了两天,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不过饭量减少,懒于动作而已。

    这日清早起来,刚一醒过来,忽听得听差在外面说,赶快去告诉杨先生,这是一件喜信,他听见了,一定十分快活的。杨杏园听了此话,以为是李冬青到京的信来了,一翻身爬起来,趿着鞋,走到玻璃窗下,掀起一块窗纱,向外看去。只见听差手上拿了一个很漂亮的信封,由外面进来。杨杏园便问道:“是我的信吗?拿进来瞧瞧。”听差送进来,接过来看时,是一个洁白纸面,上面一个犄角,印着几片绿色的叶子,间着两三朵菊花。用红丝格框了一个框子,中间就写着收件人的姓名。

    那字写得非常端正秀丽。杨杏园一看,就知道是吴碧波的笔迹。翻过来看时,却是红色印的仿宋字迹。那字道的是:“我们因为彼此情投意合,一个月以前,已经订婚了。近来许多好友,曾问及这一件事。而且许多好友,只认识韵桐或碧波一个人。

    我们为彼此介绍和诸位朋友见面起见,特定于月之一日,在香山甘露旅馆,洁樽候光。当日并备有长途汽车迎送。诸位好友,均请至西四亚东茶点社齐集,以便登车,务请光临。朱韵桐吴碧波敬启。“杨杏园心想这样好的纸和这样美丽的印刷,我以为要写上些很雅清的小启,不料却是这样平俗的文字。碧波也是之乎者也,常常咬文嚼字的人,何以遇到这样好的机会,不卖弄卖弄呢?正在这时,何剑尘来了电话,也是说接到了这一封帖子。杨杏园便告诉他,这帖子何以用白话写?何剑尘道:”我听到说了,他本来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这位朱女士说,他们的朋友新人物多,若要那种文字,是丢在臭毛坑里三十年不用的东西,恐怕朋友们要笑的。而且他也说了,料得你的佳期,也不过在重阳佳节前后,这一段风流韵事,情愿让给你去干了。“杨杏园在电话里听了,也笑个不止。何剑尘道:”如何?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便商量着要不要送喜礼。杨杏园道:”订婚是用不着送礼的。不过我们交情不同,我本可作几首歪诗贺他。既然他跟着夫人转,嫌腐败,我们就买点雅致些的小纪念品得了。我这一向子疲倦极了,不能上街,东西就全由你买。等他结婚的日子,再送礼罢。“何剑尘道:”你身体弱到这样,西山还能去吗?“杨杏园道:”到那天再说罢。“挂上电话,杨杏园拿了那帖子出一会神。心想以情而论,不能不去,刚才不该说再看的话,很是后悔。偏是何剑尘又把这话通知了吴碧波,说是杏园身体弱,你可以劝他,香山不必去了。吴碧波觉得也是,又亲自来见杨杏园说道:”由宫门口到甘露旅馆,上山有半里之遥,若是找不到轿子,恐怕你上去不了,你就不必会罢。“他这样一说,杨杏园觉老友体贴周到,越是要去。说是并没有什么病,应该参与喜事,让精神上愉快愉快。吴碧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另雇辆车子接你罢。长途汽车,坐得不舒服。“杨杏园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你未免太破费了。“吴碧波笑道:”那也说不得了。谁教我们的交情很厚呢?“杨杏园见他如此说,更是要去,便认定了必到。可是就在这日晚上,有些发烧。到了次日,烧得厉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觉。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只有一天,料着也总不会恰在这个时候,就会生大病的。

    晚上要表示无病,还挣扎到报馆里去了。何剑尘等他稿子发完了,就拉他到编辑室隔壁屋子里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红鸾星动了。”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给他道:“你看看,这是那位史女士托我转致的一封情书,你什么时候能作答呢?”杨杏园接那信封一看,上面写着“烦代交杨杏园先生启史托”。杨杏园倒很为诧异,她为什么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转交过来呢?心里默计着,总不外婚姻问题。在这里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说道:“又不知道你们弄什么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说。”何剑尘道:“这可不干我事,人家托了,我不得不交给你。至于信上说的是些什么,我一点不知道。”杨杏园道:“这时我也不和你分辩,让我看了信再作计较。”当时各不言语,杨杏园先自回家,坐在车上一路想着,史女士为什么写信给我呢?答应我的婚姻吗?不能够。无论女子如何解放,没有反先向男子谈判婚姻问题的。拒绝我的婚事吗?也不对。我和我的朋友,只是背地里讨论这件事,并没有谁正式和她提到这一层。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又怎样能无的放矢的来拒绝哩?一路想着到了家,什么事也不管,首先就把这一封信拆开来看。倒是厚厚的有几张信纸。那信道:杏园先生惠鉴;在您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上海了。我这次南下,没有一定的方针,要到哪里去,也不必计划着到哪里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

    原来我的意思,只图报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别的事情,我是不计较的。杨杏园劈头看了“我已经到上海了”一句,心里已经是扑通一跳。看到这里,这次南下,却是为着本人,这就很可诧异。我有什么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这倒要看她所举的理由。再向下看时,那信道:二位对我的恩惠,也不必来说,您二位当然也认为有的。我虽不能象孔夫子所说的话去做,以德报德,但是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以怨报德。我既不能以怨报德,我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着。因为先祖母去世以后,我子然一身,就灰心到了极点。我在北京没有家,到别处去,也是没有家,所以我就觉得无论走到哪里去,无非是一个人,走与不走,没有关系。不过因为许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姻问题,我为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决定了等车女士来再说。这话怎样说呢?以先生品学情谊和我来缔婚,我当然无拒绝之余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生对我,恐怕谈不到爱情二字。既没有爱情,婚姻从何而起呢?那信原是八行纸写的。第一二张,还行书带草,写得匀匀的。现在写到这里,字迹更潦草了。字体固然大了许多,墨迹也很淡。下面写得是: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为什么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爱情作用,所以这样办。但是无论如何,您和李女士的爱情,也是公开的,我万万赶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这样不解您的意思哩!其后我又想,她或者怜惜我,让我有终身之靠。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来帮我的忙。然而这下并救人的行为,我也不大信任。最后我听人说,她立誓要抱独身主义,她落得做个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荐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应这件事。因为您和李女士两方面的关系人都来劝我,我想您两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有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贵寓处,听见您和方老先生谈话,您和李女士的情爱,是万万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愿意这件婚事,那已是丝毫不错。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后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我感谢,我们有缔婚的意思。不过碍着她,不好进行罢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爱范围,来主持这件事。这正是她爱您之极,不愿您不快活。同时也是成全了我的一生,她却不知这完全出于误会。先生原不曾爱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总而言之,都是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横生了一种隔阂。由此说来,李女士忽然消极,为的是有我。先生坚决的要李女士到北京来,也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误会,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会明白,也许再添些纠缠。我与其费许多唇舌笔墨,来解释这个误会,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开。那末,李女士一到京,听我走了,自然把疑云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谓了。杨杏园看到这里,才把一天云雾拨开,情不禁的,将脚一顿道:“她自己完全误会了,还说是我们误会,这不要命吗?”再往下看是:因为如此,我就在写信的第二日动身南下了。我将我所有的东西,和先祖母所遗留下的东西,一齐变卖,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这个钱,我就可以去找我的归宿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个远房的叔叔。听说他在一个工厂里管账,我和他找点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设法回云南故乡去,因为那里还有些家长,或者可以给我一点安身之所。不过我有一句题外的话,要告诉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训,我决计守独身主义了。不独守独身主义,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亲戚朋友来往了。因为我觉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谅解,就不必往来。然而谁又能谅解谁呢?自然,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守独身主义投身到社会上去,是很危险的事,但是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还有什么危险可怕呢?

    杨杏园看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恻然不忍,叹了一口长气道:“聚九州十三县铁,不能铸此大错也。”再看下去是:既然我不怕死,哪里也可以去。纵然是载途荆棘,我也看成是阳关大道。有一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着,等死神降临。所以从此一别,也许三十年五十年后我才死,也许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总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欢迎死神,我也不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这就是以后我的下场,请您转告我的朋友罢。大家永久不见了,也不必挂念了。先生对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报答,若有来生,来生决不忘的。若无来生,就算天下多一个负您的罢了。除函告先生外,并另有一函,将此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尽于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莲谨白杨杏园反复将信看了两三次,越看越心里难过。心想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要子身只影,去飘荡江湖,这岂不是危险万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种形势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种种误会,种下这种恶果。看她这信,竟是很钟情于我的,不知道听了我什么话,愤而出此。我一向梦梦,不知她是很有意于我的,我真负疚良深了。几张信纸,散乱着摊在桌上,他却两手相抄,向后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语的,又叹一口气道:“今生已矣。”这个时候,业已夜深,杨杏园尽管坐着,只觉两只脚冰冷。

    冷到极点,也坐不住了,只得上床去睡。


如果您喜欢,请把《春明外史》,方便以后阅读春明外史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春明外史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并对春明外史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