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岁月流逝,自迁滇的外省人对昆明的蓝天第一次感到惊诧,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里许多人死,许多人生,只有那蓝天依旧,蓝得宁静,蓝得光亮,凝视着它就会觉得自己也融进了那无边的蓝中。它没有留下一点敌机破坏的痕迹,它这样宽阔,这样深邃,连妖魔鬼怪也都能融成美丽的蓝。在这样的天空下,在祖国的大地上,人们和各样的不幸、苦难和灾祸搏斗着,继续生活,继续成长,一代接着一代。
在疏散到东郊的人家中,孟家人是最后一家返城的。腊梅林房舍造造停停,可也终于造好了。弗之身体已经复原,碧初也还可勉强支撑,全家人打起精神,收拾那些年慢慢增多的书籍、文稿,那些千变万化的煤油箱,还有衣服被褥锅碗瓢勺等。他们对这小村十分依恋。这里的山、这里的河,那些花草树木,还有那关于龙的传说,都印入了他们逝去的岁月。这里还埋葬了他们的亲人凌雪妍。大家都走了,只有奔流不息的龙江,和永远忠诚的柳与她为伴。嵋、合商量着要向凌姐姐告别,碧初没有让去。
李涟先一步返城,又带人来村帮忙,用一个大车和几个挑夫,就大致搬运完毕。最后孟家人雇用了赵二的马车,装了剩下的东酉,四人坐了,一个篮子装了拾得,一路“喵呜”着,沿着芒河走去。绿色的小山和绿色中透露出的房屋都渐渐远了,看不见了。“我们还会回来吗?”合子问。“我们回来参观。”嵋说。意思是,不是回来藏躲。弗之叹息,心想也许我们还要藏还要躲,将来的事还很难说。
腊梅林在等着他们,那房屋很是简陋,但终于是从炸弹坑里站起来了。他们回到了这里,离北平总算近了一步。无论有多少依恋,都超不过对北平的依恋。他们收拾房间布置桌椅,怀着依恋,怀着希望。一个房间用板壁隔成两半,嵋、合各有了自己的地盘。他们可以隔着板壁说话,很快就发明了一些暗号,暗号也没有特别的意义,不过是一种招呼。
嵋躺在床上,记起那天轰炸的情景,自己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说是坟墓也可,留下的不只恐怖还有屈辱,她抖落身上的泥土,像狗一样。他们没有哭。他们站在炸弹坑边,从泥土里刨出自己的家,也没有哭。这时想起来倒想大哭一场,不知为什么。
“得、得”,合子在敲板壁,意思是,小姐姐你睡着了吗?嵋回敲,意思是我没有睡着,“得、得”,合再敲;“得、得”,嵋回敲,他们敲出了快活的节奏,不久进入了梦乡,做着返回北平的梦。
大戏台的先生们都来看望。玹、玮更是高兴,不仅常来,有时还分别在嵋、合两室中住宿,他们称之为“挤老米”,他们喜欢挤老米。绛初夫妇建议玹子到美国留学,玹子迟疑着,手续办了一半又停下了。她常去照看无母小儿卫凌难,来时总向碧初请教育儿方法。
凌雪妍再也不会回来了。嵋在竹书架上摆了一张雪妍在北平家中的照片,雪妍倚栏而立,背后是一片花海,哪一朵花也比不上那绮颜玉貌。大家只有多拍拍阿难,抱抱阿难,掩住心中的叹息。还有一个人能来而没有来的,是庄无因。玮玮说他念书念疯了,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庄家因为城里无处养马,一直踌躇,还没有搬回城。
开学后不久,一个星期天,是明仑大学校庆。学校借了一处会馆,举行庆祝会,众先生携眷参加。自躲避轰炸,大家分散在东西南北郊,这是一次大聚会。秦校长致词,说:“抗战以来大家备尝艰苦,可是从不气馁。我们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跑警报的日子,现在总算脱身出来了,时局仍不容乐观,我相信我们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会同心协力竭尽绵薄,把合格的人才交出去。滇西是一个重要的门户,我们必须打胜。打胜仗有一个重要条件,就是和盟军很好地合作,那就需要翻译人才。我们学校无论哪一系的学生都通晓英语,需要时都可以作出贡献。已经有同学参加了远征军,为抗战直接出了力,这是值得欣慰的。今天让我特别高兴的是,我不只看见一年一年学生们毕业之后为国效力,也看见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会是一份力量。我记得孟合己要造飞机,是不是?”他用眼光找到了坐在父母身边的合子,合子站起身,朗声回答:“是的,我造飞机不只为了救国打日本,也要让人类能飞起来。”先生们以赞许的眼光看着他。弗之和碧初惊异地互望,原来合子已经紧随着嵋,长成一个少年了。
又有几位先生讲话,都说到近来的战局。庄卣辰特别作了分析,说,现在欧洲形势好,日军的战线拉得很长,有些招架不住了。可是它还会在中国战场上做困兽之斗。我们如果不收复滇西失地,就会受到几面夹攻,说不定会成为难民。他讲话后,众人议论,要做难民,可往哪里逃呢?
接着是即兴表演。大家随便走动,嵋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忽然看见庄无因站在面前。无因穿一套米色西装,系着绛色领带,沉思地望着嵋。“嵋。”他难得地微笑,“我们好久不见了。”
嵋第一次看见无因穿得这样整齐,觉得有些陌生,遂不觉评论道:“你很神气。”说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无因道:“你才神气,你已经完全是大人了。”嵋穿一件普通的竹布旗袍,是峨的旧衣服,显眼的是衣襟上有三朵小红花,是嵋自己绣的,套一件空花淡蓝短袖毛衣,是玹子给的,确已显得苗条婀娜。这时,司仪宣布下一个节目是华验中学的小合唱。嵋垂下眼睛,又抬起,略显弯曲的睫毛罩着柔软的眼睛,向无因笑笑,忙和同学们跑上台。这神气无因见得多了,他总觉得嵋在抬起眼睛的一刹那,一切愿望都会实现。
他们唱的是那首《多年以前》。音乐老师说,要让父母们回想起多年以前的故事。
有几位先生唱昆曲,唱的是的九转。他们唱到:“我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众人都觉黯然。弗之、碧初听这曲子都想到凌家父女,雪妍已升仙界,凌京尧现在不知怎样了。庄卣辰为玳拉讲解这曲子,玳拉对碧初说:“我听过凌京尧先生唱昆曲,虽然不懂却觉得好听。”正好夏正思和几个外语系的教师在旁,夏正思叹道:“他们怎能忍受雪妍去世的消息。雪妍最会教书,我很奇怪这能耐是哪里来的。”碧初轻声说:“因为她心里总想着别人。”
聚餐时,年轻人俱都离开了父母,聚在一起。庄家兄妹和孟家姊弟还有别的几个小朋友,把菜肴拿到回廊外一个石桌上,大家或坐或站,高兴地谈话。嵋告诉无因峨的近况。无因沉思道:“你姐姐是一个奇特的人,不过你是一个更奇特的人。”嵋说:“那么你是一个更更奇特的人。”他们端着盘子坐在回廊拐角上,随意谈话,似乎是接着昨天的话题,没有间断。无因明年大学毕业,父母师长都要他参加留学考试,他则宁愿上本校的研究院,“你说呢?”他问嵋,“明年,好像太遥远了。”眼前滇西的战事好像倒近些。“晏老师经常给我们讲时事,他讲时事和讲诗词一样,热情奔放。”之薇在旁道,“拍桌子,打板凳,经常吓我们一跳。”“很有感染力?”无因仍望着嵋。“有一点。”嵋咬着一块点心说。无因看见露出的黑色的馅,“枣泥馅的?”嵋点头。“我再去拿几块给你。”这时,梁明时走过来,说了些关于数学课的事。嵋问:“为什么代数比几何难?”“也有人觉得几何比代数难。”梁明时说。“我就是。”之薇轻声说。梁明时道:“若要回答,可以说因为几何是几何,代数是代数。也因为孟灵己是孟灵己李之薇是李之薇。”大家想想都笑了,又说起嵋等现在看的书,其中有纪德的小说,写一个盲人的故事。梁先生说,他喜欢这本书,原来梁先生也看小说。无因拿了点心来,梁先生问是不是枣泥馅的?原来他也喜欢枣泥馅。又有别的先生走过来和他们说话。航空系的徐还女教授来找合子,说了一阵飞机的事。
尤甲仁夫妇略事周旋,先走了。刘婉芳本来和他们在一起,这时走过来找邵为。邵为在一座花丛前正和梁先生讨论着什么,她心里很烦,“你们整天讨论这些抽象的东西,做不出一件好衣服,开不出一桌好饭,有什么意思。”她低头看身上的半旧藕荷色绸袍,这破东西还不知道穿几年。在回廊上看见嵋、之薇等女孩穿着朴素,却掩不住青春和智慧的活力,又羡慕又不以为然。她已经有了不去打扰邵为的习惯,倚栏望了一会儿,见他面容清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心下怜借,眼前却又浮出朱延清的潇洒形象。开展览会那天,朱延清送她回家,虽没有说几句话,那派头那气度,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好像随时可以送人一辆汽车。她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叫了一声:“邵为走不走?”梁先生听见,忙命邵为过来。邵为赔笑道:“你在这里,我拿几块点心来好吗?”“谁要你的点心。”邵为不知她何故生气,只好说:“回家吧。”婉芳一路用手帕拭眼睛。
嵋想,凌姐姐不会这样对葑哥。分手时,大家都觉得很不圆满,因为卫葑和凌雪妍没有露面。
大家陆续散去。几个年轻人还恋恋不舍不愿走开,他们要无因讲一讲什么是相对论。无因捡了一块黄泥,在石桌上画了个简单的图,他的讲解深入浅出,若是爱因斯坦本人听见,可能也会赞许。讲了一阵,无采说:“好了,好了,真都那么爱听么?”“不爱听就走开。”无因语气很温和,仍拿着黄泥在桌上画,大家仍围着听,可是他越讲越深,大概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了。无采要走,嵋拉住她,说:“再等一会儿。”梁先生又走过来,说:“你们还不解散,家长都等着呢。”低头看那黄泥图,说:“从图论的角度看,你这条线不对。”拿起一块泥改了,无因立刻明白,连声称谢。嵋说正演《人猿泰山》,四人商量去看。于是禀明了大人一起往南声电影院来。无因当时已经在教家馆,除自己零用外,还可以贴补家用。影院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全昆明的人都集中在这儿了。无因说:“这也是难民,精神的难民。”他们没有票,嵋说:“我们想当难民还当不上呢。”“谁说的?你们站着不要动。”无因一面说着跑开去,不一会,就拿着四张票回来,是从票贩子手里买的,当时称为买飞票。这时上一场散了,街上人更多了。
“买花来,买花来。”几个中学生,推着一辆板车,堆满鲜花,车上插着横标,大字写道:义卖。下有两行小字:逃难同胞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请解囊相助。虽已是下午,花色仍很鲜艳。无因立刻上前买了四朵红玫瑰,给了嵋和无采每人两朵。“白先生!”忽听合子有礼貌地招呼。果见白礼文站在车前,仍是衣冠不整,趿拉着鞋,看见他们似乎不认识,随手抓了十来朵花,说是要买,卖花的女学生说了价钱,他先一愣,然后拿出钱来,一面说:“我就是来上当的,不上当,怎么安心。”随手把花递给合子,说:“告诉老孟,我真的回四川了。”随即挤入人群。合子捧着花发愣。“我帮你们扎一扎。”卖花人说。很快扎成一个花球。大家向人群中去找白先生的身影,哪里还寻得见。
他们找到座位,灯光渐渐暗了。银幕上照出一位女子一面皎着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一面在看书,很是悠闲。忽然间人声鼎沸,一群野象狂奔而来,把小小的村落踏平了。在断瓦颓垣中,站起一个小男孩,他哭着喊妈妈,喊来了几只大猩猩,一只面容温柔的母猩猩把他抱起,他成为猩猩家族的一员。这就是《人猿泰山》故事的开头。那书当时很流行,电影根据书改编,更加流行。
走出电影院时,无因评论道;“人和动物可以建立深厚的感情,甚至胜过人际关系,虽然它们不说话。”“比如你的小黑马。”嵋举着玫瑰说。合子说:“我想到柳,它的忠诚无与伦比。”无因道:“狗的忠诚是奴仆的忠诚,马的忠诚是朋友的忠诚。”嵋、合不以为然,说:“大家从来没有把柳当成奴仆,它是我们的朋友。”无采忽然说:“马和狗是不一样的,我想哥哥说得对。”嵋、合没有养过马,无话反驳,都沉默了。嵋垂下头,慢慢地说:“我觉得,我觉得很对不起柳。”无因看着嵋想了一下,郑重地说:“我道歉,我知道柳是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其实我也很对不起黑马。我们把它卖了。没有办法,城里没有它住的地方。”住在城里不再需要马,这是主要原因。无因知道,可是他不愿意这么说。他们已在翠湖边的先生坡看好房子,已可暂住,不久即可搬来。同院有一位英国汉学家沈斯,正在把《中国史探》译成英文。四人一路说说笑笑,一起到腊梅林来,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
因、采见过碧初,便到嵋、合子这边,东摸摸西看看,说墙上怎么没有贴大字,嵋笑道:“我早不写大字了,我再写字就是书法了。”又见过道里放着几块木板,嵋说:“玮玮哥要给我们做书架的。”无因道:“我和澹台玮的想法常常很像,可是做起来我差多了。”说了一阵话,门外有人喊“三姨妈”,原来是慧书来了。她看见无因十分意外,急忙转身到碧初房里去了。一会儿又过来,对无因说:“你就要毕业了吧。”无因道:“就是,我明年大学毕业。嵋高中毕业,她要上数学系。”“谁说的?”嵋一转念,“也可能。”合子道:“你这是自找麻烦,你常常不会做数学题。”嵋把头一歪,道:“我爱走迷宫呀!”大家说些学校里的事。因、采辞去,三人送到门口。他们从陡坡下去,真像是沉入了地底。
慧书要在梅林里坐一坐,嵋让合子先回屋。腊梅未开,梅树自有一种清气。两人默坐了一会儿,慧书拉着辫稍,抚平辫梢上的蝴蝶结,欲言又止。嵋说:“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你有心事。”慧书说:“什么事瞒得过你。我是有事找三姨妈,只跟你说点临时的。”嵋说:“你说临时的我也当永恒的听。”慧书因道:“我的功课一点不难,同学里很少用功读书的,本来就是为得一张文凭。”嵋笑道:“好做嫁妆。”慧书轻拍了她一下,叹道:“真的,我们都大了。我自找麻烦,选了一门微积分,真太难了,你帮我补习好吗?”嵋说:“慧姐姐找错人了,我怎么能帮人补数学。”慧书道:“你不是要上数学系吗?”嵋笑道:“是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是因为梁先生也爱吃枣泥馅的点心。”她垂下眼睛,随即抬起,“要人帮你学习,我想庄无因最合适。我来问问他有没有时间。”慧书大喜,说:“你怎么会想到他呢!”嵋故意说:“你其实也想到了。”慧书望着远处微笑不语。两人回到房中,慧书和碧初谈了许久,晚饭时不肯留下,说家中有事料理,自别去。
又过了一阵,大学中的剧团和中学联合举行了一次颇具规模的义演,以支援前线,赈济难民。演出话剧: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莫里哀的《伪君子》,曹禺的等。华验中学有一个青鸟文学社,是几个高三学生组织的,晏不来老师指导,嵋也参加。他们传看各种书籍,偶然也煞有介事地讨论。一次谈到梅特林克的《青鸟》,他们读到的是散文形式的童话。晏老师告诉,它原来是一个剧本,他忽然眼睛一亮,说:“我们何不演呢?”当时找不到原著,晏老师根据译文改编成剧本,在大、中学里的爱好者中传观,大家都很赞赏。于是晏老师自任导演。当时设备简陋,演童话剧简直是不可能,不过有晏不来这样热心的导演,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晏老师从开始就认定,嵋演剧中主角最为适合。嵋觉得很有趣,她也要上台了,和周瑜一样。晏老师想让合子演弟弟,合子摇头,说他情愿看戏,不愿演戏。后来由无采女扮男装,扮演弟弟。之薇的角色是大黑猫。剧本的词句经过晏老师润饰,已带有古典诗词的意味。有的同学说不容易背,嵋这一班的人早有训练,都很喜欢。
演出的时间在十二月,有人穿了薄棉袍,有人还穿着短袜,这是一个乱穿衣的地方。演出时,嵋穿了无采的洋装,无采穿了合子的衣服。他们在台上走来走去,之薇不出场时,在幕后当提词。无采常常忘词。有一次忘了词,又听错了提词,自己觉得可笑,就笑出声来,嵋也跟着笑,一时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几个观众都大笑不止。晏不来叹道:“做了大学生就不会这样了。”
真的演出了,玹子和慧书动员了云南军政界的夫人们,买了很贵的票。这种童话为她们所未见,看了以后评论,说这童话教人学好。庄无因、澹台玮都邀了熟人来看,反应不一。报上有文章,称赞这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也是一次美丽的演出。他们没有想到除了这些美丽的评论,还有极严厉的批评,说这童话本身就大有问题,只讲调和不讲斗争,只讲安分不讲进取,让中学生演这样的戏显然是不恰当的。
晏不来受到众社朋友们的批评,很懊丧。他们说不应该教中学生念太多诗词,也不应该演《青鸟》。这当然是有来头的。晏不来不能心悦诚服,颇为灰心,和嵋谈起。嵋不能懂,说:“在这样的乱世里求一点内心的平静,也不行么?人岂不太可怜。”
戏演过了,嵋见到了、也懂得了一些从前没见过也不懂得的事。而真正出人意料的事还在后头。一个星期天,嵋拎了一个篮子,篮中有两斤面粉四个鸡蛋,到城墙边的压面铺去,那里有一个压面机,可以把原料压成均匀光滑的面条,这是孟家人爱吃的鸡蛋面。她走过一个茶馆,仿佛听见有人招呼。顺着靠在台阶上的粗细烟袋往上看,见晏不来老师坐在一张桌前对她招手,同桌有几个大学生都是满面怒色。晏不来说:“我们辛苦劳动了几个月,义演收入本来是给难民添置衣被药品的,这笔钱你知道上哪去了?”另一个学生说:“你做梦也想不到,这笔钱到了赈济机关,全落人私人手里。”另一个学生说:“这是贪污!你怎么不说得简单点。”晏不来说:“我们有同学在赈济机关,知道这些事。卖画、卖花、义演、展览得的捐款都到不了应该去的地方。”“他们怎么做得到?”嵋问。一个学生说:“花样多着呢,报假账伪造收条,真要查起来,给点贿赂也就过去了。”嵋想连白先生的上当钱都在里面了,可那些贪污的人要这些钱作什么用呢?她就这样问了。几个大学生都说她简直是从童话里来。晏不来说:“这种行为对童话也是一种亵渎。”大家商议要组织调查团。嵋并不像他们那样气愤,安慰说:“总会有惩罚的吧!”众人听了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倒得了些安慰。嵋到压面机前看见微黄的面条瀑布似地从机器里流出,不像每次那样欢喜。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鸟巢林不过一枝。这是最近嵋从上看来的。再有钱不是只有一个肚子吗?为了没用的东西让别人挨饿受冻,让自己身败名裂,真是何苦。嵋想着,付了压面钱,提着沉甸甸的篮子回家去。
过了几天,报上登出一条消息,对各种义卖、义演的收入去向提出质疑。孟家人在饭桌上议论。弗之说:“官官相护,真正的罪犯是查不出来的。”嵋说:“反正有这事,有人揭发。”弗之说:“只怕揭发的人需要想办法保护自己。”合子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岂有此理!”弗之叹息:“世上的事你们知道的还太少。”
果然,不久报上又有消息,说学生们在工作中利用捐款大吃大喝,又说确有人贪污已畏罪潜逃。晏不来说:“报纸要反着看,说是畏罪潜逃,其实是揭发了别人的罪,受到恫吓,才不得不躲起来。倒打一耙,移花接木,都是那些人的惯技。躲藏是不得已的办法,先求得个安全吧。”有同学问,这不是诬陷么!晏不来苦笑道:“当然是,可又有什么办法!”这事让同学们很愤怒。
揭发人是孙里生,他给晏不来代过课。他的每堂课都是一次讲演,很有条理,从不拍桌子打板凳,只是头发永远在怒发冲冠的状态。嵋等都希望孙老师平安。“他会的。”晏不来很有信心,“他会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下一个星期,嵋去压鸡蛋面,走过茶馆时便想,若能为孙老师的平安出点力才好,可惜鸡蛋面起不了多少作用。
第二节
慧书那天说家中有事,确是实话,家中的事使她很烦恼。那烦恼像一团烂泥粘在她身上,又像一团迷雾,看不清里面的路数。她和碧初谈了,碧初一惊,说:“这些年没有这些事了,怎么又来了!此事万不可办,亮祖兄会听你的话的。你要认真劝他。以后需要你劝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呢!”她得了三姨妈的支持,心下稍觉轻松,缓缓走过翠湖,路也似乎清楚多了。五华山华灯初上,已不是跑警报时的暗淡,一山一水之间,沿街有人家,有店铺,宛如画图。忽见“绿袖咖啡馆”几个字明亮地射过来,心中一动,便走进去看看。
咖啡馆生意更好了。灯光很暗,音乐很轻,外国人多,和以前不大一样了。音乐正好是那支《绿袖》曲子,婉转地回荡着,那架屏风隔出了小天地,引人遐想。慧书一走进来,立刻发现这不是一个单身女子来的地方。她转身正要出门,吕香阁已经殷勤地迎了上来,“慧小姐来了,这可是小店的荣幸。”慧书说:“对不起,我大概走错路了。”出门便走。香阁大声问严府一家都好,送出约五十米,低声问:“慧小姐找我有事吗?”慧书微笑道:“没有事,不过闻名来看看。”香阁也微笑道:“你说‘闻名’话里有话,这里来的人多,有些事我也管不了,我一个女人自己开店挣碗饭吃。那难处不是你们小姐能懂的。”慧书温和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不要送了。”香阁看看来往行人,说:“府上大概很热闹?”随即决断地说,“严军长这事,我不愿意,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拿我当一碟小菜。”慧书没有料到她这样直接,愣了一下,说:“既不愿意,回掉就是了,大家都少麻烦。”香阁本来一直满面堆笑,忽然绷起脸,那张俊俏的脸儿一绷起,好像下面藏着积年的冰雪,寒气逼人。她拍拍慧书的肩,回咖啡馆去了。
慧书站了一会,才走回家去。一路温习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严亮祖出征在即,家中不再有前些时的清静,常有客人来往,一些内眷也来看望,都是荷珠接待。素初另辟了两间屋,作为静室,终日诵佛,连饭也是送进去的。慧书已移到楼上居住。前天晚上听见亮租屋里,一阵摔瓷器的声音,夹杂着荷珠的大声喊叫,仔细听好像是亮祖要娶什么人。荷珠吵了一阵,严亮祖忍耐不得,大喝一声:“你再吵,把你拿出去正法!”果然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荷珠敲门,要进来说话。慧书无奈,让她进来坐,荷珠头发散乱,披着一件花袍子,一进门就说:“你爹要娶一个妾。”慧书很吃惊,说:“怎么会呢!”荷珠道:“是真的。不是别人,就是太太的亲戚,吕香阁。”慧书更觉诧异,说:“他们认识?”荷珠道:“吕香阁几次对我说军长好威武,好像是在什么跳舞会上见过,要请我们到咖啡馆坐坐,给她增光。也怪我多事,只想着让他散散心,带他去了,那吕香阁不是人,不知是什么妖精,当时就眉来眼去。后来她又自己去拜访军长,不知灌的什么迷魂汤,把军长迷上了。”慧书第二天要考微积分,听她说了一阵,便道:“我明天要考试,荷姨早些休息吧。”荷珠又说了许多吕香阁如何奸诈,才悻悻然自回她的小院去了。慧书用手电把荷珠坐过的椅子仔细照过,生怕落下毒物。
吕香阁自那次舞会上见过亮祖以后,便设法亲近,咖啡馆见面后单独去看望他已非一次,她大概是要试试自己的手段,给咖啡馆扬名,果然甚得亮祖欢心。一晚,亮祖对荷珠说,那女子长得好,人也精明。荷珠忽然道:“娶回来吧,我们做姐妹。”亮祖倒是没有想过,听说就想了一下,说:“未尝不可。”荷珠似乎很高兴,真的去和香阁说了,回来报告说,香阁也很高兴。亮祖并未多用心思,那晚随口说了一句:“谢谢你了。”不想荷珠变了脸,跳起来指着严亮祖,说:“跟了你这么多年,还没看出你的心肠。我是试探你。”严亮祖公事很多,觉得这简直是捣乱,瞪起一双环眼,说:“你是疯了心了,我是你试探的么!”荷珠哭着说:“偏要试探你!”亮祖说:“我就偏要娶那女娃!你这人真奇怪,你几时怕过我跟前有别人,这么多年了,连太太都在你下头。你还要怎样!你就去办吧,出发以前就办。”这时荷珠摔了两个茶杯,吵了一阵,到慧书房里。
前晚的事温习过,已到家门,慧书先住静室省视母亲。端坐椅上,手持念珠,是素初永恒的姿势。慧书耐心地坐在椅边一个矮凳上,等素初告一段落,慢慢地说了这事,并说:“我去看过三姨妈了。我原有个念头,想再有个人,而且这人还是吕家的亲戚,分荷姨的势,还能照顾娘,也许娘会好过些。三姨妈说,我这是孩子话。”素初摇手道:“我心里很平安,若要分荷姨的势是做不到的,也不必。”慧书道:“三姨妈要我一定挡住这件事。看荷姨的意思也是要我去劝爹。我刚和吕香阁说了几句话,觉得这人真的比荷姨更难对付,而且她也不愿意。”素初道:“真的吗?”慧书道:“爹大概很少考虑人家愿不愿意,我看她倒是真的,这样倒好了。”素初抚摸着慧书柔软黑亮的头发,叹息道:“你小小年纪为这些事操心,娘对不起你。”慧书低头不语,半晌说:“我去劝爹。本来就要出发,哪有这些闲心,传出去影响爹的声望。”这时,女仆董嫂进来收拾桌子,原来午饭的碗箸尚未撤去。慧书责备了两句,又强要母亲站起,在院中走了两圈。素初说:“今天的功课尚未做完,你也去吧!”慧书往自己房中放下书包,略事休息,就往荷珠房里来。院门很窄,迎门趴着一条蜥蜴,约有一尺长,两边各盘着一条花蛇,见有人来,把头昂起。慧书虽已见惯,每次来还是不免心惊。荷珠从窗里看见,说:“只管走,到了我这儿,什么毒虫也不用怕!”“咝、咝”两声,两蛇复又卷盘起来。慧书进屋站着说话。荷珠道:“我知道你不敢坐。”屋中收拾整洁并无异处,可是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毒物就很难说了。慧书不好意思,勉强挑一张木椅坐了,说:“我看见吕香阁了,她先和我说起,说她不愿意。”荷珠道:“她和我说愿意得很,巴不得和我做姐妹呢!她愿不愿意是小事,需得军长拿定主意。”慧书说:“我要劝爹的,可是爹不一定听。”荷珠从一个黑陶罐中倒出一杯酒,酒作绛红色,异香扑鼻,中人欲醉。荷珠把酒杯端在手中,说:“这是梦春酒,你爹知道的。这酒倒出来,就不能倒回去。你爹若是不转弯,”她举了举酒杯,“这酒也就不用倒回去了。”
慧书勉强安慰道:“荷姨主过多少大事,爹的脾气你还不晓得。我想不过是说说,哪里有空。”荷珠冷笑道:“我为他死他也是不知道的。”当下把那杯酒连杯放在另一个小罐里盖上盖子,“你从小不多说话,可我知道你是明白人,你爹的脾气执拗,也只有你能劝他。”慧书道:“荷姨也不要太当真,我看这事办不成。”说着站起身,走到门前。椅子底下蹿出几条活物,她不愿看,匆匆走了,回到自己房中才松一口气。她房里悬有各种锦缎幛幔,都是用花椒水泡过的,既可装饰又有实际用处。这晚亮祖没有回家。慧书翻来覆去不能入寐。偌大一个房屋都压在自己肩上,太沉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恨不得把这个房屋掀掉,把这个家掀掉。她要远走高飞,只要一个人为伴,这人最近能为她补课,是绝好的机缘,这样一想心里平静,甚至有些快乐。
次日傍晚,慧书才见到父亲。亮祖只要在家,总要和慧书谈话,他需要谈话的对手,就是颖书在身旁,慧书的谈话也高出一筹。当时亮祖进门说:“你这里的花椒味太重了,这味道可会伤身体。”“不会的,已经这么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了花椒味。”亮祖在常坐的椅子上坐了,问起学校的情况,慧书说:“我的事爹不用分心了,倒是爹让我操心了。荷姨说了,爹要另外娶人?”“可不是,我差点忘了。这个人你认识,说是叫什么吕香阁。”慧书道:“我们这几年过得还清静,再娶个人不嫌麻烦?”亮祖道:“我看那女娃乖巧机灵,好玩得很,来了不合适再打发出去就是了。”慧书叹道:“现在可不比从前了,娶个人又嫁出去不当回事。就算留着,也于爹的名声有损。”亮祖沉吟不语。慧书又说:“娘是不管事的,荷姨坚决反对。”“其实这事是她提起的,她说是试试我,我也要试试她,有多大肚量。”慧书说:“大家好好的,何必要试探来试探去。爹,我昨天到荷姨房里去了,她倒出一杯酒,说那酒倒出来以后是不能倒回去的。”亮祖心头一沉,大声说:“梦春酒!这次她这么认真!我下星期就要出发了,回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