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数学家最偏爱用直尺和圆规画出平面图形,这与打铁的离不开锤、打仗的离不开枪同出一辙。那一日,江远澜突然间想到了旷日持久、尚未解决的数学难题后撒丫子就跑,他心中是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豪情,一如高斯发现了F×2=17也是费马素数的喜悦。高斯将自希腊时代以来在正多边形作图问题上第一个,也是惟一的突破性进展看成自己的墓碑,请求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一个正17边形的心境这会儿让江远澜体验得淋漓尽致,他终于完成了德国数学家克莱茵(Felix Klein)教授关于函数论的一个最抽象的问题:确定在给定的黎曼曲面上,是否总是存在着具有已知特性的函数的另一种证明方法,而非仅仅是克莱因选择的电导率。
此前,江远澜一直不敢正视希尔伯特提出的著名的二十三个数学问题以及希尔伯特于1954年邀请J贩敕诺伊曼提出的那个“一个现代数学问题的清单”。他深知迄今为止都没有人能够提出一个比得上希尔伯特的清单的清单。而此刻,江远澜有了改写这一清单的勇气和信心,为了不受任何人的打搅,他找到了和他同爱数学的郭局长,要求郭局长把他锁在云林寺中,过一阵子隐蔽的生活。
江远澜离开晓井村的翌日,小侉子收到北京来的电报,小侉子的双亲出狱平反,官复原职,要求小侉子即刻回京,有要事相商。小侉子向支书告了假后就来到了喜城,那是一个很少有的晴朗寒冷的日子。小侉子打着眼罩看了又看向四周射出彩虹般光柱的太阳。她想和江远澜见一面再走,她还给他带来了一篮子新鲜鸡蛋,三十张油皮(腐竹皮)。但江老师的小屋像废弃的砖窑一样冷,好在绝心旦说她和江远澜像两块火镰石一碰就溅火星的话,也像火镰石一样不断地在她的心中迸溅出火花,当殷红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的时刻,当喜城车站旁的白杨上,像挂了许多烧焦了的黑羊毛团,栖满了乌鸦的黄昏,小侉子再一次登上了列车,没能见到江远澜的伤感使她双眼一动不动地透过玻璃窗去看那如血的夕阳。
清末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喜城与天镇两县的谢姜二位县令商定,在喜城修葺房院,开设两县罪犯习艺所一处,议定两邑每年认摊经费银200两,由斗捐解决。最初有地下室式狱房8间,民国时增为16间,从1907至1949年的42年时间里,共羁押2210人。其中女犯123人。解放后,喜城县委、县政府接管了旧监狱,并由公安局办公地在桥北、西街后桑园设立了看守所,喜城的狱犯似乎有不外跑、不自杀、不暴动、不行凶的优良传统,更有甚者认为此处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世外桃源,譬如江远澜。
江远澜来到县公安局“投案自守”的那天,正是公安局女局长包芬芳每月一次亲历政务的日子。面目青灰,人轻得像个稻草人的江远澜跌跌撞撞朝包芬芳走来时,包芬芳被他的“我有罪”的喊声吓得晃了晃,被打了一下似的。她定神后注意到江远澜想跑但是又没有力气跑了似的喘着粗气,摇晃地走过来时,就像顶着大风走一样地吃力。包芬芳注意到江远澜上衣口袋有一把牙刷和一支钢笔,手里拿着足有一寸半厚的用白纸白线装订好的一个本子,包芬芳对高颧骨,大眼睛,鼓额头,厚嘴唇的江远澜打心眼儿里觉得讨厌,她觉得他跟猩猩似的,尤其那两条细得像羊腿一样的腿衰弱得站都站不稳。
包局长问江远澜:“你的罪在哪里。”江远澜马上说:“制造一件事端会使我产生激情,开创一条思路会使我省心,我把北京知识青年小侉子,不,不是小侉子,而是唐小丫给强奸了。”包局长一听,腾地就站了起来,前一周,她刚参加完北京知青慰问团来喜城慰问北京知青的活动,刚刚把胶鞋草帽水壶肥皂挂面固体酱油芝麻酱天源酱菜等等慰问品逐一送到每一个知青手中。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安抚已经插队六七年了的北京知青,偏在这当口,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刑事案,包局长马上找来书记员、侦察员,与她共同审理江远澜的案子。
江远澜面无惧色,更无愧色,但说出的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人的灵魂是非常安静的,他喜欢自己单独地行走,一会儿又说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人的灵魂。再后来,像等着挨打似的低着头,问啥答啥。等橙黄色的,撒了一层绿宝石似的晶莹寒霜的探照灯照得整个监所如同白昼时,包局长终于弄明白江远澜是跑到受害人插队所在地晓井村干的坏事。包局长让手下把江远澜先拘起来,关进单独牢房,包局长凭多年的经验知道其他狱犯对“强奸犯”有格外
“普遍热情”的关照。
江远澜视而不见地茫然注视着前方接受审讯时,脑海里闪过的小侉子的留言条:我回北京几天,爸爸妈妈已从狱中出来。此致。敬礼。小侉子。尽管摆在那张留言条下面的一篮子鸡蛋及油皮应该说明问题,但拿到留言条后,他马上感觉到了她留给他的痒酥酥、烦乱乱的痛楚如浪拍长堤,那一夜,以至之后的几夜,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有种痛苦的排遣不去的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小侉子太天真了,她天真得邪恶,她天真得凶狠,她天真得尖锐,她几乎就是一匹壮实、年轻的小绵羊,被套在阴谋的爬犁上,欢快且毫无戒备地上路去死。
他甚至觉得是小侉子暗示他这样做的。
经过狱中走廊时,他发现其他狱室的狱友都紧掩着光板或挂面的羊皮袄,像羊似的,东一堆西一堆地扎在一起,他经过时,突然横冲上来一个狱友,从他身后猛地揪住了大衣襟儿,用喑哑的嗓音向他乞要烟卷儿。那人的长手同他的长手一样瘦骨嶙峋,只是乌黑,他竭力压抑住内心的胆怯和惊慌,挣脱后使劲儿地摇了摇头。
押解在江远澜身后的两名公安一个穿着翻毛高皮靴,另一个穿着毛烘烘的钉了橡皮掌的毡鞋,一个无声,一个踏得呱唧呱唧直响,就让江远澜感到有一只狼伴同一个人押在他的身后,他真是从一道沟壑向四面无窗的暗狱走去。
能够获得数学上的激情并且获得突破性进展,让他更加高兴也更加难过,复杂的心绪让他像踩在尖锐的玻璃渣子上生活。自己去晓井村自杀失败让他的确物我两忘——他多么渴望物我两忘地就这么做题、做题、还是做题地做到死,但是,是烟囱哪有不冒烟的,哪怕她是冬天清晨最不起眼的一缕清烟。那天夜晚,他是上街去买烟的路上忽然又想起她的。青石板路的两边积攒着一片片薄冰,冰面上还有冻结的草屑、枯叶,他从草屑、枯叶的命运想到了自己与她同样的命运。他默默地走,越走越快,他看到月光下,有一道道白色的流火在闪烁,继而,它闪烁得像第四数轴中的抛物线冉冉升到第一数轴上来了,一切都是反的,一切都是负的但反得像红莓果一样诱人,负得像从伙计到了伙伴,江远澜口中有了鸡仔饼的香气,眼望着银河像一条镂花的小羔羊皮带,华丽地系在校园的夜空上,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系在小侉子的夜空。数学的一切公理都是靠其反推来维护它至高无上的庄严和毋庸置疑的。同理,自己与小侉子更是公理中的公理,任何一种方式的反推都像起伏的麦浪一样悠扬,都像以色列痛苦的布道者的精神闪烁出高贵的光芒。任何一种想法的实施,都是对勇气和胆量的检验,都是以别开生面的形式来对自己的感情的礼赞。该当任何一点创意的开端,都能促成情感健康实践的繁荣和华彩。此前,自己认为在这世上,只有数学是可以得到乐趣的惟一的一项工作——至少对自己是如此的——是保留的秘密。来到监狱,江远澜才发现对情感的灵敏和重造,更需要打碎标准逻辑,更需要创意。数学家Jacques tits曾提出同样是面对火,一个人类学家会提出那是人类出于渴望更好的烹调的驱使,而数学家则是出于对于火的着迷,火的诱惑才计算如何使火在人类的控制之下。没有一个真正义意上的数学家不对火着迷的。小侉子是我的火,我也是小侉子的火,我不玩火谁玩火?我不玩火谁又能玩火?我玩火是我的幸运,我的造化,我的能力!所以,被关进牢房中的江远澜天真得近乎无耻地对看守说:“我只要大米饭和盐”时,被看守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那一刻,江远澜开始清醒,不仅仅只是被一只阴谋之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证据是他口鼻中流出的鲜血和又烫又胀疼得不敢去摸的双颊。不仅仅是。他预感到事情不妙,他朝比他手中的演算本还要窄的牢门上的小窗口大叫道:“我要见包芬芳!我要见包芬芳!”
在喜城,喜城县中学数学教师江远澜也是班主任强奸本班同学唐小丫的消息忽如一夜寒风,传遍了喜城四大街,八小巷,七十二条面面巷之后,才传到了地教育局降职到县教育局当局长的郭局长的耳朵里和喜城中学贾校长的耳朵里,更准确地说是被包局长请到了县公安局的那一刻。
乍而听到的消息让郭局长“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开什么国际玩笑,江远澜若真的有这号能耐,也不会成为喜城中学的光棍排头羊了!我情愿让你相信我是强奸罪犯。敬请尊贵的伟大的、英明的包局长您甭相信江远澜是强奸罪犯,他笨得连绵羊和山羊都分不开呢!
贾校长在郭局长说话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斜瞟了郭局长好几眼,好像郭局长和江远澜是一丘之貉似的。这两年来,他对麇集到此的各路知识分子精英算是领教够了。表面上,他们是一群享有流放恶名的流放犯,是臭不可闻的老九,但实际上他们比叫化鸡还要飘香四溢,飘香四季!他们比喜城满山遍野最具毁灭植被、庄稼的白草还要耐旱,耐寒,耐碱,耐风沙,他们的神情中总有一种在百老汇上演歌剧的兴奋,哪怕迎来的是死亡的厄运。他们动辄就死的行为比病毒还善于传播,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恐惧,个个都是视死如归的模样。他们教学的随心所欲,即兴发挥,俨然手里拿着联合国与上帝同意的教材,他们觉得他们教得是那样光荣,他们觉得他们上讲台授课一如进洞房一样喜悦动容。景致可以教两年的1234567,别的什么都不教,还说唱好这七个音至少需要五年以上的时间。郝老师的生物课几乎都是在野外上的,连一句“孢子囊破孢子而出”都要求同学们去看母羊生羔,在更高的层面上理解细胞的本质。康、韦等老师的语文课更是荒唐,动不动就上城墙,去湖畔、河边上,光“登高望远”的作文就布置了不下十次,好像牢犯写的交待材料一次次不过关地重写。这个江远澜更是头疼中的头疼,有两个月的时间,他每天都能收到江远澜的一封信,信中道:
尊敬的贾校长:
请允许我告诉您,在颇具世界声望的美国数学会1903年10月举行的会议日程上,列有数学家F種房贫(Frederick Neleon稢ole)提交的一篇论文,它的题目极为平凡:“关于大数的因子分解”。据悉,轮到他讲演时,科尔走到黑板前,一言未发地作起2的幂次的演算,直至2的67次幂,然后从所得结果中减去1;他沉默无言地走到黑板的空白处,又将下述两数相乘:
193707721和761838257287
两次演算的答案是一样的,然后他还是未吐一字坐回到座位上,这时,全场听众站起来为他热烈鼓掌,这在美国数学会开会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据已逝公元前322年的亚里士多德托梦相告:科尔所做的(用了他20年来所有周末周日周一的下午)就是寻找梅森数M67的素因子,他成功了。
既然世界上较早懂得位值制原理的地区有巴比伦、玛雅、印度和中国,那么,贾校长也应该懂得我心中的因子分解。开明的您,至少让我享有与科尔同样的科研时间。况且美国还是一个被我们称之为美帝国主义的国家,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应该拥有比它们更先进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拥有比它们更热忱更磅礴的数学志士。
此致
无产阶级革命的战斗敬礼!
数学志士江远澜
一九七三年月日
贾校长发现江远澜的来信是钢板刻字油墨滚印的,他每天只是写个潇洒的签名,填个日期,放进他的“邮件箱”而已。贾校长就算受得了江远澜每日一封的来信,也受不了江远澜每日见到他时瞪得像算盘珠子一样圆的眼睛,因此,便在烦不胜烦的情况下同意了江远澜的请求:不参加任何政治学习。
今天,贾校长觉得报仇的日子到了,他摩拳擦掌地把小侉子的美貌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他总用沉鱼落雁、沉鱼落雁,不得不让人听着听着心生反感,以为沉鱼是指鳄鱼,落雁是指秃鹫。贾校长还说林彪都能摔死在温都尔罕,毛主席尚且吃了一惊,江远澜这厮干怎样的坏事我都有心理准备。你们政府就把这狗日儿的关起来好好审下去吧,让他狗日的一天到晚只吃大米,只吃罐头食品,让这狗日的只认数学这个祖宗,不认我这个学校领导。
包芬芳对贾校长的怨气十足,既感到好笑也感到失望,他没能向她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况,倒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嗷嗷诉苦。甚至提到他几次三番要找江远澜去下棋,都被江远澜婉拒,江远澜以沉思的口吻告诉他:作为一名棋手,你仅仅知道棋子走动的规则是不够的,那只能使你辨认每一步亦或哪一步是否符合这些规则,这种棋下得没有任何价值。充其量你只是一个逻辑主义者,而我,是以弄懂默记每一盘棋赛为原则,我更大的兴趣在复盘。我想知道的仅仅是棋手为什么走这个棋子而不走那个子,他如何在不违犯下棋规则的情况下走哪一步,包括察觉出使这一系列相继的步子成为一种有机的整体的内在根据。棋对于我是诗意的数学鸡仔饼,我不想给任何人吃……包局长听贾校长说到这儿,忍不住打断了对方不厌其烦的嗦,她对贾校长安慰道:他已经坦白自首了,你就不要七扯八扯说那些没影转的事了,我想你们若没有新的情况提供,可以回家吃钢丝面(玉米面做的)了。
江远澜入狱后,有两件事情大悔特悔,第一件事是压根儿没有想到狱中没有大米吃,第二件事得罪了火神。自打他入狱以来,每天夜里都梦见他的小屋燃烧起熊熊大火,他觉得把自己烧成木炭都是湿湿碎碎的小事,但他恐惧地想起伟大的历史学家蒙逊是怎样在火灾中失去了他的《罗马史》手稿,江远澜着实后悔入狱前太亢奋、太兴之所致,忘记挖个地窨子,或者买些马口铁皮做一个简易的铁皮保险柜,把自己的笔记本和手稿都存在里面。他甚至在感情上怨恨小侉子,这种怨恨已经不仅仅是疑心别人的动机和品性,而是一种表述不出的对于人类纯真的绝望。他认定小侉子的不辞而别是一种功利,一种轻浮。小侉子和自己在玩一个生命游戏。太阳、地球、月亮是在互相作相对的运动。她一个人兼当太阳、地球两个角色,却让自己充当倒霉的——月亮,自己不仅要围着小侉子走,还要围着她的心思跑,自己是以极大的诚意和认真的态度参加这项生命游戏,而小侉子一边溜达一边向自己发出指示,累得自己晕头转向完全喘不过气还不算,还把自己稀里糊涂地绕进监狱里来了。来监狱做什么?想想都荒唐,而更荒唐的是看管自己的警察毕家琐竟然对他说,“你说说,你说说,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是我调来当狱警的第一天。”江远澜想到了这个游戏惨烈得如此推陈出新、如此优雅,自己傻得能如履春风,发想无端地来到监狱,沿途还看了太阳在粼粼微波似的白云上面飘移,挨打受饿住在冷如冰窟窿的狱中之后,憋着气想了半天,最后就想只有做题一条出路了。他想既然只有非凡的科学成就能够有用来毁灭人类的可能,我也毁灭毁灭自己吧!现在,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用自己的理性顶住感性咆哮肆虐的狂风,要像鬣狗贪婪腐肉一样去贪婪光阴,贪婪这个残冬,贪婪数学。
仿佛江远澜在此之前的数十年光阴中,他从来没有用过功,这是他第一次用功似的,他的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他觉得他对不起数学,他是数学的叛徒。借以证明他是如何地洗心革面,如何地废寝忘食,专心致志的还有他破了只吃大米的戒,不论是谷米糊糊还是小米稠粥,他都能饱含着泪水往下咽,咀嚼时痛苦扭歪了的脸和那双火焰般的黑眼睛还时不时地乜斜着牢门的窗户,并挑衅地、不屑地冷笑。
有关强奸一案的交代经过江远澜一字未写,他对天天提审他,催促他,甚至施以老拳的警察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每次挨打时都双手紧紧抱住脑袋,他想可奈何,打吧。每次被打后,他都煞有介事地舔着流出的一缕缕鲜血且干裂的嘴唇,用袖子和肮脏的手巴掌擦着身上别处的伤口,昂起青筋迸起的脖子在狱中边走边说:“我失忆啦,我失忆啦。”
不知为什么,包局长在江远澜关押的这段时间里经常不啬时间地来到牢房,通过门上的小窗观察江远澜。她有时只站一会儿,有时一站就是几个钟头。不知不觉地她有了怀疑和不安,而且这种怀疑和不安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每次都下意识地解开勒得透不过气来的警服的领子。江远澜的狱室总是死一样寂静。狱中尺把长的耗子就在他的面前稍息、立正、齐步走,他都视而不见,她问看守江远澜提过什么要求没有?看守说江远澜只提过要瓶“鸵鸟牌”纯黑墨水和蘸水笔一项要求,再无其它。包局长以前也听到过有关这个数学痴子的种种传闻,包括他拿着两根油条当哑铃,锻炼身体,跑到街上教卖瓜子杏干的小贩一种易学的速算方法,他声称数学既是闾巷小民,习用易晓的工具,又是偏执者,穷极奥妙的弥高弥的远攀天路,他对正月十五卖灯的小贩唱:元宵十五闹纵横,来往观灯街上行;我见灯上下红光映,绕三周遭数不真。从头儿三数无零,五数时四瓯不尽,七数时六盏不停,端的是几盏明灯?再有,学校复课,教学恢复的第一年的第一天,当他看到校黑板上有“求知无坦途”一词后暴跳如雷,大骂篡改剽窃者狼心狗肺,他甚至挂了一块大纸牌在胸前:先是四个红色大字:庄严更正,下面用黑毛笔写道:公元前300年前后,欧几里得留下传诵千古的学习箴言是:(几何无王者之道!)据说他胸前挂着大纸牌去参加学校的开学典礼,走到哪儿都说任何一位胆敢篡改,哪怕模糊一丝一毫先哲思想的人都应该从学校轰出去……
有关江远澜的传说太多太多,如此一位严谨治学,每次见到他都是坐在墙旮旯里全神贯注地读书,甚至来人的脚步声走到他面前,都听不到,都不抬头看一眼的人,让包局长印象之深,深到了苦佚苦返的地步。她甚至等不及公安局发往北京给唐小丫的取证信函的回复,胸有成竹地对看守江远澜的警察毕家琐说:“就凭他这副样子还能强奸女人?他那模样,简直就是柳下惠的祖师爷,你们不瞧瞧他早就把牢房当翰林院了,咱这儿经费紧成这样,哪里能养这号呆瓜,他倒找了个清静之地,我们都被他糊弄了,滚滚滚,今日就让他卷铺盖走人吧。”
若干月后,此牢的小屋又关进来一位喜城中学的饱学之士,尽管此公对数学一窍不通,但注意到了四面墙竟变成了一本立体的书,尽管也有些粗鄙狱友发泄的不堪入目的污词秽语,但更多的却是密密麻麻的一些演算步骤、分解例式,其中还有一些心得提纲,真可谓眉批夹注、丹黄灿然。那人也是个倔种,偏要问看守这里曾关押的是何许人,月余后,看守被问得厌烦,说是个数学疯痴。于是,那人面墙伫立良久,突然仰天大笑,言有如此立身厚重端方,攻学艰难不惧的狱友前我一步到此,实是三生有幸,遗憾的只有失之交臂。当然,此话为后话,回到正题上来的是被关了两个月零一天的江远澜穿着厚棉袄,厚棉裤,走出监狱大门时,恍然发现眼前的杨柳都绿了,它们甩着羊毛线般柔软的枝条,在如短浆轻帆般遥远、摇晃的白云下婀娜,空气鲜得让他喉咙发痒,江远澜被呛了一样开始咳嗽,而且越咳越猛,越咳越凶,咳得脸如紫茄子,泪花吧嗒吧嗒往下掉,整个人像被大雨浇着,弯得羊一样。
对于江远澜出狱的定性问题,是包局长即兴发挥,把江远澜撵走之后才做出的。包局长说江远澜串错门了。公安局的副局长共有四位,都是一水的大老爷们,他们质问包局长:“你和江远澜这个罪犯到底是什么关系?”包局长反问道:“你们看呢?”包局长眯缝起眼睛,两道黑眉毛挑动了一下。
“他自己都认罪了,你为什么,凭什么为他开脱?你又有什么权力擅用职权,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下?”
“越是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反侦察手段越高明、越狡猾、越隐蔽,想必这一点包局长比我们更清楚。”
苜蓿遭没遭霜打,一看就知道。江远澜强没强奸,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谁见过比牺牲还要无辜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初生羊羔的眼睛,眼白像天空一样蓝,瞳仁比煤焦油还黑还亮,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近过女色!包芬芳缄口无言,女人特有的直觉从来不是靠语言来讲叙,而是靠行动来证实的,她自信了解男人比了解她自己的内心更清楚。此刻,从包局长一度犹豫不决的神情来判断,她还是想直抒胸臆的,但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开诚布公,或许她的某处隐疼被刺疼了,她的脸刷地暗了下来,她挥了挥手说:“直觉!我的直觉!告我去好了!”她匆匆离开会议室时,连工作笔记本都忘在桌子上了。
——
江远澜无罪释放的消息比鸽子还要自由地飞翔,比病毒还善于传播,等江远澜先打了二两烧酒,又到东风饭馆吃了一碗大米饭,一盘炒三丝回到校园时,郭局长和韦荷马正在他的家门口等他。
被拘了两个月的江远澜看上去精神还好,只是脏得煤花子一样。郭、韦看到之后都面无表情地相觑不已。江远澜说我变得像从大粪坑里捞出来的,拜托二位拿钥匙开门,给个脸盆、毛巾、肥皂,再帮我找两件替换衣裳,我先到锅炉房洗个澡再进门。
明明三个人的心思挤得比窝瓜籽还要密,但再等三个人坐在小屋里时,谁也没先说话。突然的沉静,大家为了沉默而沉默,大家为了压抑而压抑的情形,让江远澜感到紧张焦急,江远澜毫无光泽的颧骨皮下的青筋在有规律地急速地跳动着,他从郭局长、韦荷马透出费解、陌生的,甚至是恼恨都说不上的沉重表情中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你是嫌盛世还不够太平吗?你是嫌喜城中学险恶还不够,灾难还不多,破坏还少是不是?”韦荷马这样质问江远澜时,脸都憋红了:“在我眼里,小侉子像吃琪花瑶草的仙女,但是,你江远澜把她毁了,你就是娶她,也把她毁了!”韦荷马说完,把门摔得乒乓直响地走了。
“这种蠢事居然你能干得出来!你想过后果没有?你想过吗?”面对郭局长的质问,“我只想先斩后奏娶她!”江远澜委屈地嘟囔着,“我到省城找过她的母亲……”“什么?你连省城都去过了?”郭局长又惊愕又气愤地问道。“我们俩还差点自杀呢。”江远澜可怜地说时,郭局长插话:“嗯,可以称之为丰功伟绩。”再等江远澜原原本本,从小侉子第一次在电影院踩住江远澜的头巾说起,一直说到他去晓井村找小侉子自杀,并拿出小侉子回北京之前的留言条给到郭局长手中。郭局长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灰暗,江远澜愁眉苦脸、负疚抱恨的样子有一种滑稽的成分,在于他眼睛紧张无助地了又,显然,他并没意识到他铸成的大错严重到什么程度。
郭局长的脸色比包局长的脸色要严厉多了。包局长是以敌对的姿态来审视事物的,充其量她把江远澜当成一个扰乱司法工作的小丑,一只来公安局串门的猩猩。而郭局长一直狠狠地瞪着江远澜,他的痛心已经使他不想发火,不想讥讽挖苦,不想厉言,这世界上真是没有比知识分子自以为是更可怕,更讨厌的事物了,他们的创造和他们的破坏让他从另一个意义上理解了秦火一炬的原因。
郭局长的目光落在了江远澜放在书桌上的写有“狱中演算”四字的记事簿上,他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啐上一口,但他忍住了,他从鼻孔里喷出来一股异常冰凉的冷气。如果江远澜意识到他这样做有多可耻的话,他会自杀的,想到这一层,他用祈祷的语调既向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江远澜说道:
“老兄,你只知道数学规则是严格的,圣洁的,在数学里,一条小裂缝就会是致命的,而且,隐约的裂缝可以像明显的裂缝一样致命,你知不知道做人的规则更是严格的!圣洁的!就做人而言,你的智商太低了。你是个零蛋!”
江远澜从监狱放出来的第三天又被公安局抓了进去,时间选择在黎明。那天的青云碎得不能再碎,却有雨点落下。小屋旁的白杨树上有一只布谷鸟正在模糊不清地、伤心地对谁诉说着自己未来的凄凉岁月,几颗黯淡下去的星星像发疟疾一样抖个不停,闪着软弱无力的光芒。
同一日的下午,魏丰燕和杨美人来到火车站接小侉子。由于火车晚点,她们在月台上多等了两个小时,魏丰燕说“接人,等的是想赶快欢喜。”杨美人说,“赶快个屁,我希望这趟列车永远甭来。”
已经进入初夏的喜城,不论是远处绵延起伏的阴山山脉还是月台边稀稀疏疏的杨柳,都绿得像打退堂鼓似的发黄发锈,杨美人对魏丰燕说:“自打春起到现在,几乎天天在下雨吧?”魏丰燕想了想说:“我们村下了场冰雹,把地里的谷子苗、黍子苗和山药蛋秧子砸了个稀巴烂,今年不行啦,等着人心崩溃哇,我家男人和村里的许多男人都到口外给人家蒙古牧民打短工,放羊去啦。”说话之间,车到了,仿佛这一切都像在梦中进行。下了火车的小侉子被接到了杨美人家,在杨美人家等候迎接小侉子的是喜城教育局郭局长。他让小侉子别慌,别忙,坐下,喝口水,而郭局长自己却狠命地一锅又一锅地嘬着他那须臾不离身的黄杨木烟斗,他先是告诉小侉子江远澜被捕了,然后给小侉子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郭局长说老早在战国,有一对好朋友,一个叫羊角哀,另一个叫左伯桃。他俩不知从哪知道楚国王要招选人才贤能,就商定一同去楚国。不料,半道上遇到了恶劣天气,粮少衣薄,冻饿交加。那情势是两人要想都活是危险了,顶多也只能活一个人。叫左伯桃的二话没说,就把衣食全部都留给了羊角哀,自己走到一棵空树洞中等死,临死前,左伯桃还对羊角哀说死不足惜,功名为上。总之,他蹲在树闶阆里见阎王了。羊角哀在左伯桃死后,天天在梦中会友,不久,他当上了上卿。在他当官上任的第一天就命令手下的人把那棵空树打开,给左伯桃重新装殓,礼以厚葬,杀羊数百只,美酒祭洒百余缸。从此,后世便把生死之交称为“羊左”。
小侉子对这个比新闻还虚假无耻的故事回以冷冷的一笑,屋檐的雨水成挂成线地流下,雨滴声冰冰冷冷地打在石板上,她说:“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郭局长马上把包括今天早晨江远澜又被抓走的全部情况如实告诉了小侉子。郭局长说江远澜他正在做黎曼猜想的突破性研究……“甭再说了,好吗?”小侉子忍不住打断道:“我正准备给上帝补课呢。”这期间,魏丰燕给小侉子冲了一大碗羊油面茶,面茶上撒着青红丝和玄青色的芝麻,她对小侉子说:“快趁热喝了哇。”小侉子抬手推开了,她的心口像塞了一团污羊毛,她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对鹅黄色的提花枕巾和一件的卡中山装,用从来没有过的低沉的声音说:“我和家里彻底闹翻了,我是回来和江远澜结婚的啊!你们瞧瞧,这是我给他买的结婚礼物,我走了还不到三个月,怎么了,这一切怎么了?我不过走了三个月,而且我给他写过信的。”
郭局长把黄羊木烟斗塞到了小侉子手中,他对小侉子说:“这个烟斗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它是我死去多年的老伴在我们结婚时送给我的,我把它送给你,是求你救救江远澜,喜城中学不能再死人了。你就是活在今天的左伯桃。”
如玉一样润的黄羊木烟斗握在小侉子手中是烫的,但她的心不知为何冷成了一块冰。这件礼物犹如德利布的《珐琅眼睛的姑娘》芭蕾舞剧中,市长交给少女葛萨莉亚的那一束能说出人秘密的麦穗。小侉子觉得郭局长摄走了她的灵魂,她也愿意给予的灵魂。只是她并不希望是他人摄走自己的灵魂,而应该是自己古道热肠奉献出自己的灵魂,作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理应自己献出来的,他人来取,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想到这儿,她脱下了已经穿了四、五年的那件洗得已经发白的中山装,向杨美人借了一件俏色的衬衣,杨美人不情愿地说:“人家那是办喜事的衣服,你穿不吉利哩。”小侉子便把那一对枕巾和新崭崭的的卡中山装推到杨美人面前说:“换!总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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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公安局的路上,小侉子买了一包最好的牡丹香烟和一盒火柴。郭局长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套话让小侉子觉得酸腐,郭局长先是讲了“羊左”的故事,后说了苏武,小侉子对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过的苏武牧羊牧到头来,换回羊毛一样白的头发的事迹感到羊膻气,感到一人一命,感到人的力量不过是一根羊毛的力量。
小侉子顶着浓厚的乌云,走过十字街。黑翅膀的雁群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忽而聚在一起,忽而排成一道弯弯曲曲、柔柔软软的曲线,叫着,叫着,在深灰色的天空中飞翔。那一刻,小侉子甚至闪过像雁子飞走的念头。
包局长见到小侉子时一愣,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位在喜城已经成为新闻的人物:她那结实修长的双腿,闪现着青春光泽的小麦色肌肤,她那纯真无瑕的清纯脸庞和那似乎永远用不完的旺盛精力,无拘无束的眼神、乌油油的黑发、肉嘟嘟圆鼓鼓的嘴唇都鲜亮得罕见,她上穿一件浅粉色短袖上衣,下穿一条比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女战士穿的短裤还要短至少两寸的黑色凡立丁短裤,短裤紧紧贴合着臀部,勾勒出圆润俏拔的线条,更为惹眼的是小侉子用粉色的晴纶毛线及粗的黑棉绳合股绞成一根新颖的腰带,且在腰胯处打了一个蝴蝶结,她脚穿一双黑翻毛便靴,同样也是浅粉色的尼龙袜子的袜口上还镶着两条白色的花边。她一进来,就龇着珠贝般闪亮的牙齿傻笑,她还微微地朝包局长点了下头,张口就脆脆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包芬芳对漂亮年轻的小侉子抱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她对她的豆蔻年华,她的美丽,她引起的回头率,引惹起的下流话题,感到若想平息,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她内心对于江远澜的偏袒,是复杂的。这倒不是源于喜城中学全体教师的联名上书恳求放人,郭局长以及地委、县委主管教育的副书记的“招呼”足够压力,而在于,她明白她对江远澜的偏袒,是建立在毁灭一个少女名誉乃至一生上的。传播在喜城的流言蜚语来自哪一股暗流她比谁都清楚!始做俑者是她的远房表妹夫贾校长,一个性功能丧失两年的男人。
一会儿是江远澜可怜巴巴缩在墙角的模样,一会儿是远房表妹对她哭哭啼啼的泪脸,两个都是羊羔。就在这两张画面交替浮现在包局长眼前时,小侉子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打开了那盒烟的封口,娴熟地弹出一根烟后,用娇嫩的嘴唇叼住,点燃,然后她把烟甩手扔在包局长坐的桌子面前,询问道:“抽烟吗?来一支!”小侉子说完,仰头,一连吐出四五个烟圈儿,最后,还让一股笔直的烟线从烟圈中通过。小侉子根本就像没弄清自己来的是什么地方,她像到杂货店买东西一样,和包局长拉着家常:“你说,喜城怎么会下这么多天的雨,不是说喜城十年九旱吗,下这么多的雨,白登河、桑干河的水会涨了吧?鱼和野鸭子都会多起来的,你信不信?”
包局长一挥手,叫来了笔供记录员和一名警察,包局长指了指审讯台对面的一张小凳子示意小侉子坐下,小侉子一脚把那个凳子咣当踢到了一边,她说我生来都站着说话,坐下说话我的屁股会抽筋,会放臭屁,污染空气外加胡言乱语,跑肚拉稀。
包局长竭力绷住没笑,她用威严的毫无感情色彩、机械的声音对小侉子说道:“唐小丫,喜城中学江远澜投案自首说他曾强奸过你,今天,我们对这一案件予以调查,作为案件的当事人,请你积极主动如实配合本案的调查工作,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啦。”小侉子像在课堂上大声喊道时,脑袋乱扭,仿佛在寻找窗外一团团晦暗的积云是否还杂乱无章地悬在西街后桑园的上空。包局长皱了眉头,她用手指着小侉子说:“哎,别吼,这是在公安局,你明白吗?”
——姓名?
——我小侉子自己无父无母无祖籍无族谱无血亲无属性无生之始无命之终是由一种矿物质衍变的故更无年龄。
——瞎说!
——是真的我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和父母断绝了血缘关系因他们称我为孽子混蛋幸好没骂臭鸡蛋臭鸭蛋但实际上我比臭鸡蛋臭鸭蛋还要臭我只知道我犯了天条但却不知道犯的具体的是哪条天条双亲说我铤而走险是内心空虚的表现双亲说我离经叛道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很无耻双亲说我鼠目寸光毫无雄心壮志是家庭的败类双亲还说……
——好了,好了,你停一下,包局长打断道:原因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