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在桑园里的出现使我心惊肉跳。我模糊地感到,桑园里藏着骇人的隐情。
爷爷却用“桑葚疗法”恢复了我对桑园的热爱。桑葚儿是一种紫黑发亮、甘甜多汁、状如毛毛虫的果实。爷爷牵着我的手在桑树下四处转悠,不时地挺直脊背,把一只瘦骨伶仃、暴着青筋的大手高高地伸到树枝上,摘了桑葚儿就连忙塞到我嘴里,催我快吃。爷爷说,桑葚儿从树上一摘下来就赶紧送到嘴里,才不会沾染世上的浊气,才能得到桑树从地底下生养出来的元气,还有桑树叶从雨雪霜露中吸收的灵气。爷爷把一个肥大多汁的桑葚儿塞到我的嘴里,拍了一下巴掌,说:“娃,记住,刘秀就是吃了咱家这个桑园里的桑葚儿,才做了皇帝。”他摘了一片桑叶,擦了桑葚儿留在我脸上、嘴上的紫红色浆液,又向我披露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刘秀一当上皇帝,就把咱老张家撂到一边,忘到脑后了。”爷爷又摘了一个桑葚儿,把桑葚儿塞到我嘴里以前,又对我的前途产生了巨大的忧虑,定定地望着我说:“世上好皇帝太少,我孙娃只吃桑葚儿,不当皇帝!”
爷爷由此对他的孙娃开始了历史学科的启蒙。
父亲也以此推断,我家的桑园及其最初的开拓者应先于刘秀登基称帝的公元二十五年,具有毋庸置疑的悠久历史。
爷爷说,刘秀的老家就在张庵南边,是咱老张家的近邻。他跟王莽争天下时,王莽撵得他无处藏身。他又饥又渴、筋疲力尽,拄着一根拐棍,一歪一趔地钻进这个桑园,一头栽倒在一棵大桑树底下。爷爷指着桑园里的一个土坑,坑里有一洼绿水。爷爷说:“那棵桑树原来就在这里绿茵茵地长着,到了三国时代,关公把这棵桑树拔走了,留下了这个树坑。”我问关公是谁,爷爷拍拍我的脑瓜儿说:“今天只说刘秀,吃多了,咽不下。”
却说刘秀一头栽倒在桑园里,惊动了老张家看桑园的一位老人。我懂事以后才终于知道,我们老张家这位老人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从而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史书上本应留下他的名字,然而老张家的人不注重名字是不是可以载入史册,实行“低贱能成人”的“命名学”,所称狗娃、牛蛋、蛤蟆者应有尽有。这位老人的名字已无从查考或是不宜查考了,都叫他“看桑园的祖爷”。看桑园的祖爷看见一个叫花子倒在树下,急忙跑过去,一摸他的心口,半晌也不跳一下;翻开眼皮一瞧,糟了,瞳孔散光了。他惟恐叫花子家里来人讹他,向他讨要人命,正要向路沟里拖他,却听见小鸟“唧溜唧溜”在树上叫个不停,叫得他心里一酸一疼,又想,说不定他家中有八十多岁的高堂老母叫他养活哩,还有不大点儿的娃子正在叫饥!只是这一念之差,又慌忙脱了草帽,摘了一帽壳桑葚儿,一个个地塞到他嘴里喂他,整整喂了两帽壳桑葚儿,再翻开他的眼皮一看,瞳仁儿聚住光了,心口也一拱一拱地跳起来了。
从张庵东边水台村气吁吁跑来一个汉子,说他看见一缕红雾缭缭绕绕飘到桑园里陡地灭了;不多时,红雾又从桑园里升起来,红融融地罩住了整个桑园。他直奔桑树下,看见叫花子岔开双腿、平伸着胳膊、头下枕着一根打狗棍,仰脸躺成一个“天”字,慌忙跪下磕头,说是来了“真龙天子”。跪下磕头者就是“南阳二十八宿”中的邓禹,日后成了刘秀的军师。他向刘秀磕了响头,刘秀已经醒了。王莽的追兵从西边拍马而来,看桑园的祖爷就把一根桑木扁担递给刘秀,把他打扮成樵夫模样,催他快走。刘秀向看桑园的祖爷拱手施礼说:“等我坐了朝廷,就封你这棵桑树当树王!”
爷爷问我:“娃,听懂没有?”
我吃着桑葚儿,说:“懂了。”
“爷爷说啥了?”
“桑葚儿好!”
“对,还是我孙娃聪明,咱老张家的桑葚儿就是好!”爷爷说,“要是没有看桑园的祖爷用咱老张家的桑葚儿喂那个叫花子,世上就没有了刘秀,也就没有了东汉朝,眼下咱中国就不知道会变成啥样了!”爷爷眯着眼望着桑园,望着蓝天,天上有云彩飘过,爷爷的眼神也随着云彩飘移,自言自语说:“云彩呀,云彩呀,把时光都给飘走了,桑园还在哩,刘秀早没有了。”
爷爷说,刘秀当了多年皇帝,才想起他是吃了张庵的桑葚儿才活过来的,就派了一个大臣来给桑树挂金牌。大臣不认识桑树,错把金牌挂在一棵椿树上,就回京交差了。“你看,”爷爷指着桑园外边一棵黑不溜秋的老树,“就是那棵椿树,它把金牌举得高高哩,不嫌害臊,还向世人夸功哩!”我来不及找到椿树上的金牌,爷爷又指着桑树说:“娃,你看,咱这桑树觉得埋没了自己,如今还在哭哩!”我在桑树皮上看到了泪珠,就去给桑树擦泪,桑树的眼泪黏黏的,染红了我的手指。爷爷说:“看看,哭出血了不是?怪它气量太小,咱不用哄它。”爷爷又指着一棵弯弯树,“娃,那是一棵柏树,它笑大臣乱挂金牌,笑椿树太不自量,笑咱这桑树气量狭小,把腰都笑弯了。”爷爷又指着一排又高又直的大树,“娃,那是钻天杨,它哗啦啦、哗啦啦,跟咱说话,你听懂没有?”我摇摇头。爷爷说:“不能怪我孙娃听不懂,杨树说的是五言诗句:‘椿树你别美,桑树你别哭,柏树你别笑,不如装糊涂。’”爷爷又续了两句七言诗:“世事如烟随风散,不是小葱拌豆腐。”
怪我没有深刻领会白杨树的五言诗和爷爷的七言诗,对于“装糊涂”这门学问虽能日积月累,有所长进,却未能大彻大悟。昨天晚上,我的脖子被一只哑巴蚊子叮了一下,我就大声呐喊:“你怎能不出声地叮人?怎能不光明正大地吸血,怎能不学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蚊子,向着我的脖子呼啸前进呢?”所以,我活得疲劳而且荒谬,常常听到蚊虫哼哼的笑声。
于是我又想起了看桑园的祖爷。刘秀派大臣来挂金牌那一年,看桑园的祖爷九十岁了。族人说:“老寿星,皇帝咋把你给忘了?是你救了皇帝呀,你不救他,桑葚儿也不会掉到他的嘴里,他也不会返醒过来,早把他埋到路沟里了!”看桑园的祖爷装糊涂说:“我没有救过皇帝,我只是救了一个叫花子。”但他托起银须看了又看,忽地掉下眼泪,“只是我两个儿子跟着那个叫花子打王莽,都死在战场上了。我死时,没人去坟上给我摔老盆了。”爷爷凄然说:“咱老张家有十几个弟兄都跟着刘秀走了,只回来一个少了一条腿的瘸子、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撇子,其余的,都成了砌在金銮殿上的砖头瓦片儿。”
爷爷叹口气,又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不知是老张家哪一个祖爷,把装在瓦罐里的破锅片儿送到铁匠炉上打了一个枪头,跟着刘秀走了。张庵从此没有了老张家认亲的证物。族长又暗地假造了一个,等着二祖爷、三祖爷的后人混阔了回来认亲。年代久了,就把假的当真了。要是真的能回来,这假造的破锅片儿也合不上缝,龙身和龙头、龙尾也就对不上了!”爷爷叮嘱说:“娃,咱不能再等了,靠咱自己烙烙馍、包扁食吧!”
“你又给孙娃呱哒啥?”奶奶责怪爷爷,“你也不问问咱娃懂不懂?”
爷爷说:“你咋知道他不懂?给小牛犊儿喂一篮嫩青草,也得给它留下倒沫的时候。咱孙娃就是眼下不懂,长大了再倒沫不迟。”爷爷斜睨着奶奶,“我知道你想叫孙娃天天守着你。他哪天黑了不是跟着你睡?你就会给孙娃呱哒啥‘月奶奶,明晃晃,开开后门儿洗衣裳’。衣裳总也洗不完。你也不想想……”爷爷眼圈一红,喉结耸动了一下,“再不叫我给咱孙娃说说话儿,咱还能不能等到下次娃回来?”
奶奶忽地流下眼泪,又回到丝瓜架下,摇着纺车说:“那你很给娃说去!”
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为啥难过,也不知道啥是小牛犊儿倒沫,问了父亲才知道,牛把草料吞咽下去,一时消化不了,还要把草料返回到嘴里细嚼慢咽,这叫倒沫,也叫反刍,再咽下去才能消化。我吃了爷爷喂我的桑葚儿,直到今天还在倒沫。六十年前的桑葚儿依然鲜美,只是多了一些苦涩的滋味。
但是,我必须为奶奶主持公道,奶奶并非只会说“月奶奶,明晃晃”。奶奶也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夜晚,她让我睡在丝瓜架下的小竹床上,让青藤绿叶笼罩着我,轻轻地摇着扇子,小声地哼着儿歌。奶奶的儿歌中有一个庞大的包括狼和老虎在内的动物家族,和谐、生动地跟奶奶一起活着:
“花盘磨,人人坐,老虎担水桥上过。
小燕子衔泥垒锅台,一头黄牛来拉磨。狼打柴,狗烧锅,兔娃捣米羊娃簸。
老母鸡下个大鸭蛋,小猴子跑来捏窝窝。
马驹儿摇尾抹桌子,猪娃贪吃守着锅。
猫娃舐碗拱打盆儿,吓哩老鼠关住门儿。”
我却想起了蝴蝶。我在奶奶的丝瓜架上,看见成群的蝴蝶围着金黄的丝瓜花翩翩飞舞,就问奶奶:“蝴蝶呢?”
奶奶就埋怨自己:“嘿,我咋把蝴蝶忘了?”又摇着扇子说:
“小蝴蝶,花花衣,南哩北哩飞呀飞。
飞到东,鸡儿叨你;飞到西,狗抓你。
飞到俺娃手心儿里,说说话儿,放了你。”
我的手心里托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黑蝴蝶,蝴蝶翅膀如一幅巨大而绚丽的轻纱幔帐罩在我的头上。小动物都围在奶奶身边睡着了。奶奶轻摇着扇子,守护着我儿时的梦乡。
爷爷的记忆却继续在古代徜徉,开始以他独到的发现批讲“三国”。
爷爷批讲的三国故事大多与桑树有关,比如刘备、关羽、张飞的“桃园结义”也变成了“桑园结义”。那是他三人在桑园里吃酒以后,张飞问:“咱仨谁当哥、谁当弟?”刘备说:“比爬树,按爬树的高低排次序。”张飞一听,就“哧哧溜溜”爬上了树顶。关羽请刘备先爬,随着刘备爬上了树腰,刘备腿一软,又从树腰上吐噜下来,抱住了树根。张飞说:“好了,我就当大哥了。”刘备说:“我问你,先有树根,还是先有树梢?”张飞说:“当然先有根。”刘备说:“好了,我是哥,你是弟。”爷爷为此瞧不起刘备,为我们老张家的张飞叫屈。只是我忘了问爷爷,他们爬的是不是我家的桑树。
但是,爷爷明白无误地说,关公确实起走了我家这个桑园里的一棵大桑树。那是关公跟着刘备在新野屯兵的时候,住在新野县城,老百姓都叫他关二爷。关二爷的马夫把他的赤兔马拴到一棵桑树上,马饿了,啃起了树皮,桑树伤了元气,不多天就枯死了。关二爷知道了,向树主赔了不是,要马夫去找一棵同样的桑树栽到原来的地方。马夫接连栽了几棵都没有成活。关二爷急了,骑着赤兔马出城找树,一直找到张庵,才看见我们老张家桑园里长着一棵水桶粗、两丈多高的大桑树,青枝绿叶,像撑着一把大伞。关二爷拿出二百两银子,对看桑园的小伙说,这棵桑树能不能卖给我?小伙一看是关二爷,就说不能收钱,这棵树送给将军了。关二爷说,那怎行?你不收钱,我就违反了军规,还要拿军棍打自己的屁股,叫我咋打哩?小伙拿棍试了试,自己还真的打不了自己的屁股,只好收下了银子。关二爷挽了挽袖子就要拔树,小伙说,不行,不是将军没有拔树的神力,只是这样会伤了树根。关二爷一听有理,命兵士绕着树根挖了一个大坑,才把桑树连根起出来,树根上带着碾盘大的泥坨子,护着树根。关二爷把桑树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回到县城,把桑树栽到树坑里,坑底填了几十车赤兔马的马粪,天天起早浇水,桑树又活鲜鲜地长成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诸葛亮火烧新野,烧死了无数曹兵,这棵树经过火烧,却显得更加精神。新野人说它是神树,围着它筑起一圈院墙,叫“汉桑城”,至今一千七百多年,那棵桑树仍旧绿茵茵地活着,叫“汉桑树”。
爷爷问我:“娃,这棵桑树为啥能挪活?”
我说:“树好。”
爷爷点头说:“咦,还是我孙娃聪明,咱老张家的树就是好!可是要记住,树起走时,还要带着一大块泥坨坨,那个泥坨坨叫啥?”
我摇摇头。
“记住,那叫‘老娘土’。”爷爷说,“树挪窝,要带上‘老娘土’才能成活。人不管往哪儿搬搬挪挪,也离不了‘老娘土’。爷爷给你讲古,就是叫你带上咱老张家的‘老娘土’。”爷爷把我搂在怀里,老泪纵横说:“好娃,你得记住!”
我记得,爷爷似乎在这里对我结束了历史的启蒙,眼眶里盈着泪水,颤巍巍地进了草庵。我担心爷爷回到他变成神仙的地方还要流泪,就扒下草庵墙上风干的麦秸泥,窥探那一个属于爷爷的世界。爷爷的世界里扑朔迷离,树叶儿摇碎了刘秀和关二爷时代的阳光,阳光从破损的秫秆墙上钻进草庵,像是从筛子里筛出来无数奇形怪状的碎片,一晃一晃地洒在爷爷身上。爷爷在矮床上躺下,又摸摸索索点亮了油灯,左手拿着一根又短又粗的烟袋,右手指揉着一个黑泥蛋蛋,把它按在烟锅里,凑在油灯上深深吸了一口,眼睛美美地眯细着,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我认定那个黑泥蛋蛋是让爷爷变成神仙的东西。爷爷睁开眼睛时,脸上又露出模糊的微笑,散漫的眼神渗出草庵,向很远很远的天上蔓延。又有一朵三国时代的云彩飘过来,好像要驼上爷爷上天。爷爷闭上了眼睛。
黄昏,爷爷从天上回来以后,父亲也夹着一个大书夹,从村外回来了。父亲好像并不关心爷爷的桑园,天天都要夹着书夹子到处乱跑。爷爷埋怨说:“整天看不见你,你又去找唱曲儿的了?”父亲说:“他们都是民间艺术家,我去向他们讨教。”爷爷责怪说:“我也会唱曲儿,你为啥不找我?”父亲说:“我小时候听爹唱过不少,倒不知还有我不曾听过的。”爷爷说:“你没听过的多哩,正好孙娃在哩,我给你们唱一段《关二爷辞曹》,说的是关二爷辞别曹营,去找义兄刘备,曹操追到八里桥上拦他……”爷爷眯眼望着天上,“好,关公和曹操来了。”就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来:
曹孟德骑驴上了八里桥,尊一声关贤弟请你听了。
在许昌俺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四个碟儿两个火烧。
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俗套,灶火里忙坏了你曹大嫂。
摊煎饼调榛椒香油来拌,还给你包了些马齿菜包。
芝麻叶杂面条顿顿都有,又蒸了一锅榆钱菜把蒜汁来浇。
只为你到夜间爱读《春秋》,天天黑添灯油多续灯草。
……
我记得,父亲一边作记录,一边强忍着笑,不住声地说:“好,真好!”
爷爷唱毕,干瘪的胸腔如风箱一张一合,喘着气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桑树出神。树上有几片桑叶飘下来。爷爷又自言自语说:“树叶儿啊,树叶儿啊,多少时光都跟着你飘走了。关公走了,曹操也走了。”爷爷呆坐着,凄情地望着我的父亲,又说:“你舅走了,你爹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