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孙惠芬 本章:第五章

    按着小青传回的十条办法一一操作,终是不见效果,月月便不再相信神经短路之说,亲自到医院求医拿药。大夫把此种病说得非常平常,不到十分钟就开了由十多种草药组成的“阳痿不举方”:熟地30克,山茱萸12克,远志、巴戟、肉苁蓉、杜仲各3克,肉桂、茯苓各9克,白术15克,人参9克。开方简单,抓药却使月月跑遍歇马镇所有中药铺,一种叫着山茱萸的草药终是没有抓到,月月就在没有课程的午后,骑车到傍着歇马山的月亮山上寻找。因为刚入夏季,山茱萸的叶芽在地表上刚刚形成两片梳子形的齿片,做药材用的根部只是一个才刚坐胎的地瓜模样。月月等不及它长大,她用铁铲把手指粗的山茱萸挖了一兜又一兜。从此,歇马山庄上河口的林家大院,便被苦味糊味相混淆的难闻的气味充溢。月月隐去国军得病的过程,却无法隐去国军吃药的事实,她以国军患有阑尾炎的骗局蒙过公婆的询问。可是,只要是国军在吃药,公婆就无法不为娶了媳妇就得了病的儿子疑虑。月月已经不能顾及那么许多,她惟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每晚和每早蹲在油炉前熬药时哼着节奏欢快的小曲儿。药在药吊里鼓泡的形态让她想起水库下游二道河的泉眼,于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的甜润的歌声,就让公婆感到吃药原来并不是多么不好和多么不祥的事情。可是只要离开林家大院,她的整个喉口和心窝就被又苦又糊的药味灌满,那肉体里的苦味和着衣服上的苦味,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和课堂上经久不散。

    月月忽略了药味的时候也有,那便是和学生一起朗读鲁迅先生的小说《故乡》,或给学生讲解日本作家水上勉的散文《母亲架设的桥》。故乡那个冰冷的早晨,那个站在门口细脚伶仃的圆规给她带来许多童年的回忆。月月每读《故乡》讲《故乡》,都能想到下河口老家的屯街和来回在屯街上挑水的锣匠媳妇。男人因为偷山被打进监狱的锣匠媳妇瘦得几乎就是一根圆规;而《母亲架设的桥》中的那个在小溪上架桥的母亲,又让月月想起自己母亲在她童年里的默不作声。月月的母亲没在自家与通往自家的谷田修桥,可是母亲在别人惊慌的、挺不住了的时刻的默默,是引渡她童年脆弱心灵走向坚强的一座巨形的桥。每到这时,月月的脸上就现出了结婚之前在学生眼中的明媚、恬静和温顺。课堂上,月月常常如一朵山芍药花似的,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天空,那天空透过玻璃,映现着细脚伶仃的锣匠媳妇,默不作声的小脚母亲;映现着或遥远或纷繁的往事——庆珠,秀娟,正安大哥……

    就在一个课间,在月月忘了有病的国军和浸满苦味的药汤时,一张槐树皮一样灰黑的脸映在了她的眼前。月月乍一看到感觉有些恍惚,光线在玻璃上的闪烁迷离了她的认知能力。当月月躲开直射的光线,猛一定睛,月月便看清,那张灰黑的脸嵌着一双黑亮的小眼睛和一口洁白的牙齿正冲自己觑视。月月径直推开教室的屋门喊了一声买子。买子在教室门口的突然出现使月月心口无端地掀动了一下。月月说买子,你怎么来啦?找我有事?买子笑了,长满黑绒绒胡茬的上唇轻轻一咧。月月还是第一次见买子笑,庆珠葬礼上他的脸一直是阴着。令月月意外的是这张脸依然是阴着的,可那上唇轻轻一咧,就有阴雨过后,云缝刚刚开裂的亮丽,给人一种比阳光普照还透彻的悸动。因为买子就在门口,月月冲出门时离买子很近。买子后退一步,小眼睛看着月月,再一次咧一下上唇,说我在镇上卖花砖,路过这里,就……

    月月笑了,月月第一次听买子说话。买子是黑龙江口音,语音很正,不像辽南话那么土,有种海蛎子味。月月想原因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肯定跟庆珠有关,可是一时间月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死了的女友的未婚夫,又正在上课。

    正在月月迟疑时,买子的笑收了回去,像云缝再度重合。买子收敛笑容,低下了头,稀黄的头发垂了下来,说,翁老师,我想跟你说说话。买子一口普通话真是好听,像电视里的播音员。月月看了看表,说好的,十分钟,在操场边,就等十分钟。

    下课的铃声响起,月月夹着课本奔向操场边的买子。这时日光已在西天上给买子投下长长的影子。月月踩在影子上,看到买子那双无处可放的粗糙的大手,就想起一个多月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的情景,这一握使她和庆珠的友情得到延伸,延伸到与歇马山庄相距十几里外的学校操场边。买子的嘴唇又一次裂开一道云缝,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霞光。买子说翁老师,我想请你下饭店。

    月月当了五年代课教师,与镇子上许多人有过交往,却从来没有谁单独请她吃饭。不是镇上人守旧,歇马镇这时节确实还没有人习惯这种消费,没有人习惯这种朋友交往的方式,就连国军挣工资和自己又是恋人也没这么做过。刚刚走出山洞没几年的买子居然提出请自己下饭店……月月在吃惊中露出一丝难为情,买子却毅然转过头,朝学校门口通往镇街的方向走去。月月只好被动地跟着,眼睛看着买子瘦得只剩骨架的身躯在那里挪动,心里猜测这个黑脸小子能向自己诉说什么。

    一个简陋的叫做中街的小吃部里,买子要了三个菜。买子进饭店叫菜的样子很随意也很地道,没给月月带来一丝一毫的尴尬。他动作很快,一会儿就自己抹了桌子,重洗了筷子,拿来凳子,给月月递凳子送筷子都像一个周到的哥哥。真正坐下来,他冲月月笑笑,说,这地方,我和庆珠吃过好多次饭。月月看一眼买子,嘴角动了动。买子说,翁老师,你是庆珠的好友,我有话就想找你说。买子用异常平淡、平静的语气,开始了他要说给月月的一切。

    庆珠离开人世之后,买子大病一场,高烧持续不退连日说着胡话,吓得瘫痪的母亲瞪着深陷的眼睛直喊买子。后来烧退,神志有些清醒,一个幻影里无处不在的穿着绿纱裙的庆珠渐渐隐去,空荡荡的屋宇间就一下子被痛悔和自责涌满——为什么要怀疑庆珠,为什么要折磨庆珠,是自己逼死了庆珠……痛悔和自责洪水猛兽似的一瞬间漫成一汪水域,吞淹着歇马山庄东崖口的草房小屋。买子挣扎着,游动着,粗粗的喘息旋动着气流,反复的辗转阻挡着母亲的亲近。母亲在儿子卧炕时拼力爬起,一匹折了双腿的老马似的,缩着身子在灶坑与屋子间慢慢蠕动,给儿子摊鸡蛋熬稀粥。买子对食物视而不见。他一次次战兢兢爬起,又一次次颤巍巍躺下,他痛悔自己在最初时辰没有当着庆珠亲人实话实说。那时他若实说,庆珠的亲人会把他打成肉酱。而现在,他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有人把他打成肉酱。他的胸口压着铁锅似的憋闷,他的胸口积郁着一团气体直灌脑顶。他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为什么要逼庆珠,为什么怀疑庆珠?为了什么?是因为她的天地大了?因为她提到镇长?他回答自己。当买子的意识里一下子走进镇长,憋闷的心绪蓦地有了转化,自责和痛悔像露水似的咝咝蒸发,空荡的屋宇间蓦地飞进无数句“你为什么不是镇长”!买子嗷一声爬起,冲着窗外高呼,镇长顶屁!他的叫喊惊动了院子里正在晒太阳的狗,狗颠颠地跑到炕前摇头摆尾。和狗的目光相对,他突然就低下头来,钻进被窝。他的号叫只能惊动一条狗尾的摆动令他羞怯又失望,他蒙被三天三夜,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当他再度醒来,已经是个阳光灿烂的早上,他慢慢爬起来,穿了衣服,把母亲抱到炕上,母亲在他病重的几天里一直没能上炕,地下吃地下睡。当他贴着母亲的脸闻到一股柴草灰的气味,他的眼泪滚落下来,这是庆珠死后他第一次落泪。就在这时,买子感到,有一种东西,一种坚硬的有些可怕的东西,虫子似的爬进了他的心窝、血管、筋骨。

    买子起炕后的第一天里,铲下山崖口多日不曾动铲的黄土,用小推车到河套里推了一车湿沙,在门口用缸里的剩水搅拌成黏稠的糕状,之后用扫帚扫平门前的一块平地,拿下雁尾形土坯坯挂,一个个脱造起来。因为身子虚弱,买子的动作战战兢兢,一蹲一起偶尔晃一个趔趄。买子在起炕后的第一天里只造了一小车沙土的雁尾形花砖。而仅能装上土窑四分之一的花砖丝毫没有影响买子一如既往的烘烤时间。柴火在暗夜里燃成一团铁水似的火龙,火龙滚动着向窑膛深处攀爬,火龙在买子眼前舞出无数缕缥缈不定的形态。火龙一棵一棵点燃柞木木桩,柞木桩一经点燃便发出咝咝的呻吟和哔哔啪啪的声响。买子日前爬行在血管里的意念便随这声声响动,铸成了一窑数量不多但足够拉到歇马镇街去卖的花砖。

    买子一爬起来就投入小批量的生产,并非为了检验自己能力,而是为了尽快上镇。买子这天给母亲做好一碗肉酱面条放进盆里,就用单轮车推砖上路。因为砖少,省去了雇车的程序,锈红的花砖不等上镇,就在月亮山下荒地的路口上遇到买主。姚姓买主见到一小车花砖仿佛遇到亲爹亲娘,欢喜得一路喊着来啦来啦。原来姚姓人家为娶媳妇刚盖了新房,村中人家院墙千篇一律方砖垒成空心花,儿媳不中意,儿媳曾在集镇上见到过买子卖的雁尾花砖,偏要花砖。买主挖空心思地等待,买买子的花砖,并预订了三窑。因为车空,买子有些失望,卖不卖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到歇马镇去,空车使他没有了上镇的由头。不过,迟疑一会儿,买子还是推着空车继续前行。这回他可是直奔主题,他把空车放在镇汽车站门口的空场上,只身走到挂有“中共翁古县歇马镇政府”黑体字牌匾的镇政府,这里他经常路过却从来没有走近过,政府类地方好像与他这种吃苦卖力过日子的乡巴佬从来无缘。可是买子走进去时,并没有受到谁的阻拦。镇政府是个套院,前边一排瓦房,后边一排瓦房,瓦房与瓦房之间是一个平板水泥通道。买子在前排瓦房里转了一会,两个穿着蓝灰制服的人在写着“人大”字样的屋门里朝自己看了两眼,顺人大一溜排去是镇党委办、镇政府办、计生办、农业办、工业办、宣传办。正在买子袖着手,一牌一牌放眼细看时,一串清脆而悦耳的铃声响起,接着,就听有人喊喂,是我,是歇马镇,省里来五个人?知道了,五个人。买子听完电话,得意地笑了笑,而后走到后院,走到写有书记室、镇长室的走廊门牌旁。书记室没人,他看见镇长室里一个扁平脸男人在那看着什么材料,买子门口停停,迟疑一会,在衣兜里展开手中的纸条,心里默念着纸条上的话:镇长大人,小心你的乌纱帽,你等着,总有一天,歇马镇会有一个毛头小子顶掉你的狗尾巴官。买子越过镇长门前,朝书记室走去,他把一张写有十几个蝇头小字的字条塞进门缝随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院。买子从后院往前院走动时,故意迈着方步,两手背着,脖子板得很直。从镇政府出来,买子去了一趟庆珠生前租下的理发店,那里边一切都没变,只是庆珠二字改成秀秀。那个叫着秀秀的女孩朝他笑笑,就听身后卖杂货的男人喊快看,这就是死了的那个庆珠的对象。买子没有回头,买子一直前行,绕过百货栈来到月月学校。月月一直以为,买子请自己下饭店是要说说对庆珠的怀念,说说日子的艰难,烧窑的劳累,月月知道每个山里青年都有一旺火热的理想。可是买子要了两瓶歇马镇自制的汽水和月月对着喝,只问一些学校的事就什么也不说了,好像在他那里什么理想都不存在,什么艰难都被消化。他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想象中的悲痛。买子不说,月月便不能挑起别人的伤痛。月月看着被庆珠说成一团火的买子,他人已瘦得不像样子,方方的下颏就像一只铲豆腐的木铲,木铲下喉节高高隆起。他一会儿关照一下月月,让月月吃菜,一会儿自顾自吃,那吃相好像好多天没有吃饭,一盘熘豆腐、一盘熘肝尖、一盘油煎土豆丸一会工夫就减少一半。月月细细地看着,从他身上寻找着庆珠传递给她的那种与国军不同的感觉。他吃一会儿,抬起头冲月月笑一下,之后拿起装有熘肝尖的盘子,也不管月月是否嫌弃,顺手倒到月月的碗里,翁老师,你吃,我请你来就是吃饭,我希望你能吃好。

    小饭店里,他们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月月在买子带动下吃了一碗小豆米饭,打扫了菜底儿。买子给母亲要了一包猪头肉后坐在离她很近的对面。月月发现,买子确实与国军不同,国军不会请她吃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会让一个异性朋友毫不尴尬地把饭桌扫劫一空。买子身上确有庆珠说的那种随意流淌的热情、散漫、不拘小节,并且这种不拘小节让人感到熨贴、舒服,有种舒心的暖意,有种热热的气流,只是月月不知道这热情后来怎么就使庆珠产生痛苦。买子吃完喝完,看着月月吃完喝完,重重抹一把脸上细密的汗珠,拉开洇有砖红污渍的旧秋衣拉链,说,翁月月老师,今天对我很重要,我能请出你来对我很重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那天庆珠葬礼上你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和别人不一样……月月不知道买子说的不一样,是说她大方、开放,能够跟他出来吃饭,还是指她没把他当成粗野的人看待把他看重。其实如果不是通过庆珠,她是不会这么对他的,当然这么对他她没有丝毫后悔,他确让她感到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分手时,买子没有回头,他提一包猪头肉很快消失在百货栈门前的拐弯处。月月目送他,心上突然涌出一个灵感,买子——接公公班的最好人选。

    一个靠烧几窑花砖维持没有土地的乡村生活的农民,竟然能够请客吃饭,给月月心灵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这震撼在当时并没显现它的全貌,当月月离开饭店返回学校,想到自己镇上工作五年,与国军恋爱四年,却没有真正做一次镇街的主人,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便由反思起始往心底深处下沉,形成一种久久的波动。当然震撼的不是吃饭本身,而是导致这种行为方式的意识,而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安排,歇马山庄的日子早就该有另一种样子的安排。

    月月震撼之余,忘了为丈夫国军熬药的苦味,恨不能赶紧回家见到公公。可是事情偏有不巧,月月刚回学校坐回自己办公桌,就发现桌上放一纸条:翁老师,你妈捎信让你下班后回娘家一趟。这是学生笔迹,半楷半草,没落姓名。月月把纸条团起来,问对桌李老师谁送的?李老师说好像是四班的学生。月月又把纸条展开,重读一遍,目光在回娘家几个字上打住。月月不知道下河口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她好久没有回去了,可能是老母太想自己,那种串门似的轮着抚养一定让老母深尝了老来无家可归的滋味,月月不由得心底发酸,眼圈放红。结婚之后,一触及母亲,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因为有下河口在呼唤,月月在心底把买子的事情放在后边,她给国军打了一个电话,告了假便一个人回娘家去了。

    夏风扇动着热浪一涌一涌从歇马山的余脉流淌而来,田野以它不尽相同的绿色向月月敞开胸怀。因为好久不曾像以往那样下班直接回家,走进前川屯街时,心上涌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就像歇马山草丛里无论花开花谢长年飘香的五香草,恍惚间能够闻到,当你细心找寻,它又不复存在。走过屯街,是一条小河,小河对岸,是一片葱郁苍翠的树林,小树林后边就是下河口。月月脱鞋趟过小河,而后放下自行车,在河对岸的一块石板上,脱下袜子蹲下洗脚。然而就在月月蹲在石板上时,只听有人趟着河水哗啦哗啦走来。月月回头,一个庞大的身影抓起自行车推起就走,月月立马站起,来不及穿鞋连声喊道,干嘛推车干嘛推车?月月喊出两声,那人停了下来转回头,冲月月诡谲地一笑,一双虎牙龇出阔大的嘴角。月月说是你,你想偷车?那人说不偷车,偷你。月月不再说话,低头穿鞋,当月月穿好鞋跟了上来,那人已经走进小树林。

    那人走进小树林,突然的就停下来,把车子推给月月,让月月来接。因为欲接车必走过靠近那人的一侧,月月迟疑着不动。那人说,翁月月你别怕,我不会动你一指,给你推一会儿车就是一种享受。

    月月勇敢地抬头,大大方方迎上对方于黑暗中射过来的目光,虎哥,我已经结婚,你这是何必?

    那人却不看她,说这说明什么?你和林国军其实并不幸福,会越来越不幸福。

    听到这话,月月脑袋嗡的一声,仿佛一个闷雷炸在脑壳深处,之后浑身肌肉缩紧,嘴唇发抖。这句很概念的话让月月一瞬间触到了一个可怕的具体的灾祸,这灾祸发生在她和林国军的新婚之夜,这灾祸跟眼前这个男人有关,是这个男人在她新婚之夜的关键时刻种的火。一股怒火蓦地在月月胸口燃起,她上前从左侧拽住车子往男人身上撞,边撞边骂,虎爪子你个不学好的虎爪子,老天会报应你。

    虎爪子不火,也不说话,任月月用车撞他。许久,他一把按住车子,说翁月月,你骂吧,我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你骂吧……你当年要是理我我不会坏了自个名声的,我要是有个好名声,我不会放你给林国军……我想沾你轻而易举,可是我没沾你,你得感谢我,我爱你五年没沾你你得感谢我呵——虎爪子将嗓音压得低低,每个字出口,都给人野狼大口大口吃肉的感觉。

    月月再次拽回车子,大声说道,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甭想动我一根毫毛,你名声在歇马山庄臭成什么样你不会不知道!虎爪子说,知道,我知道,翁月月,我今儿个捎信叫你回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那场大火绝不是我有意,你嫁国军我实在气不过。

    听说火果然是虎爪子种的,并且今天的信也是他捣的鬼,愤怒在月月胸里已经和屈辱相接,一种受污辱受欺负的屈辱,使月月恨不能冲上去用手指抓他的喉口。这个恶魔亲手毁坏了她的生活还要幸灾乐祸地告诉她!屈辱的泪水混合着愤怒的泪水,瞬间顺脸腮奔涌而下。月月强忍住哭声,像那个受到火花惊吓的夜晚一样,将一个升腾的声音拼力压向胸腔,她的肩膀不住地抖动。这时,虎爪子抓起自行车重重一放,说对不起翁月月,我实在不是有意,可是,可是我想不到会吓坏国军,这也大概是天命,老天不让他得到你。

    虎爪子说完,朝小树林扬长而去。月月推起车子,翕动的胸口让她呼吸不畅,月月冲虎爪子背影大声喊道:老天也要报应你——之后转身,背对小树林的方向,再次摸黑穿过河套,走上返回上河口婆家的路。

    受到极大伤害的月月此时特别急于回到国军身边,她要把事情真相告诉丈夫,告诉公公以及林家所有人。这个歇马山庄有名的恶棍得不到重重的惩治曾使多少人摩拳擦掌,他一直想当队长却一直没有当上,两年前为了报复现任队长厚运成,在厚家杀完年猪的当夜,钻进厚家偏厦偷走所有猪肉,偷完后在厦门口写一纸条:千瓢食万瓢糠该留猪肘你尝尝念你挨家挨户收小钱儿吃与不吃都一样所有人都意会是他干的,却因找不到证据任他逍遥法外。他不偷贫困户不偷亲戚邻居,偷对他只是一种情感抒发。如果偷不能解决问题,他就故意挑起事端动手殴打。那年水库下游市里修引水第一期工程,剩下十二包水泥让库区治安主任拉回家中,他领一伙人去把主任烂打一顿,拉回水泥私下分赃。最激起民愤的是,在歇马山庄民工潮兴起之后,他不外出做民工,也不在自家地上干活,专拣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家串门,他用帮助女人挑水拉车借犁的承诺,使许多女人受骗上当被他占有。这民愤起初来自山庄的老男人老女人,后来渐渐蔓延到出民工回来的男人。可气的是,男人们听到此风组织起来要去打他杀他,女人们在家呼天号地阻止不让。为了不使自家女人丢人现眼,最终只有将自家女人毒打一顿了事。人们对虎爪子的行恶,就像眼看着蚊虫在脚背上吸血却够不着打一样难受。他在山间土坎上行走,人们见他像见到鬼怪,一些老人哄孩子管不住孩子,就大声叫喊,虎爪子来啦!因为大人们平时里咬牙切齿的传讲,孩子一听虎爪子来了立马乖乖老实。

    虎爪子成为山庄有名的鬼怪人物还因为他有一双能提二百斤粮食的长手臂,这手臂偷东西打人无不让人惧怕。几年来月月一直躲他,月月躲他不是怕他偷抢,而是怕他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他总用充满色情的虎视眈眈的眼睛看她,并时常去月月上河套洗衣服或下地薅草时半路拦住她,向她说一些让她听来似懂非懂却让她脸红的混话。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到学校门口等她。应该承认,他最初名声并不很坏,只是月月不喜欢直追直上那种类型。是不是因为月月一直对他不予理会才使他破罐子破摔,月月根本无法知道。因为论辈分,他是舅母的外甥沾着远亲,月月从未感到他对自己有什么威胁,然而想不到他竟这般恶毒伤害了月月。

    月月在漆黑的山路上踽踽独行。月月发誓一定把他告进监狱为山庄除害。她只要告诉国军国军绝不会饶恕他。上河口刚刚亮起的灯光引发着她的愤懑,林家大院房檐下蒸腾着的热气远远地熏陶着她的信念。可是刚一走上屯街,月月又被一个意外的念头改变了主意,告状没有任何证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军已经变得特别敏感,如果让他知道是一个男人亲手毁了他的幸福他的自尊,他会气得发疯发狂直至不能安生过好每一分钟,更重要的是,国军失去的自尊不能让大家知道。月月在临近家门时鼻子一酸立时扭头,月月深一脚浅一脚再次走回回娘家的路。她不知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双脚在土路上崴了几次,当她满身风尘回到三嫂院子时,母亲的炕上已经放好被子。

    最大的幸运是母亲正好轮到三嫂居住的翁家老宅,月月在情急之下已经忘了母亲的游历生涯。见月月回来母亲乐得眼角一抽一抽,叶脉一样的抬头纹骤然抻平。许是母亲刚刚轮回来的缘故,老屋里有一种日久不透空气而捂出的朽浊气息,俄式挂钟的钟摆仿佛一个十字架悬在那里。三嫂秀娟见到月月格外热情,赶紧烧火热饭。回门饭没吃上和三百块钱化肥钱积蓄的歉意叫她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并一直盯着月月在灯光下曾被泪水濡湿过睫毛的眼睛询问,怎么才回来?月月温和地笑着,月月说这些日子课程太紧,早就想回来看看,上边又收教育基金,我知道家里没有钱。

    信口拾来的理由一下子从西屋唤出三哥。三哥兴安大嚷着说,不是咱家没有钱,谁家都抗不住,一人四十,五六个人的家就得二三百。月月说,咱妈和侄子的份儿我拿。三哥说大伙都说不合理,咱凭什么拿?月月说了一些外面听到的关于翁古县兴起教育基金的决定。正讲着,风门打开,二哥二嫂大嫂和凤卜侄儿一轰隆走进来,显然是三嫂的儿子凤龙报的信儿。

    不管他们为日子对养老有过怎样的计较,关键时候,一奶血统还是流淌着挥之不去的亲和,除了出民工的大哥,翁姓父亲这支人的后人全因月月的回来而聚集在母亲膝下。他们要月月把教育基金的事再讲一遍,然后讲屯里小队队长厚运成挨家征收不受欢迎的情况,说收到虎爪子家,虎爪子竟然放狗咬他。没有人发现提到厚运成时秀娟眉梢的蹙动,也没有人发现提到虎爪子时月月脸色的变化。大嫂后来把话题引到庆珠,非要月月讲讲庆珠死时的模样,说村人都传庆珠是镇上开理发店变了心,让买子给推到水库害死的。不待月月开口,大嫂的话就被付安、兴安挡了回去,说你准又是听那西院讲的,这话可不能乱讲,人命关天。二哥浇灭了闲谈的话题,渐渐又引出另一个话题,二哥说如今在家种点地确实不行,庆珠他爷讲庆珠开那理发店不到一个月赚了一千元。月月说,咱家谁能去烫头?兴安说咱不烫发干点别的,我就不信非得抛家舍业上城里去挣钱。月月没有吱声,月月终于明白见她回来大家一轰隆涌来的内在原因,他们想让月月帮在镇边想点买卖。付安说,月妹,你三哥没有手艺,又不能出力,我想用我这点木工手艺带带他,你认识镇上人,看能不能在镇边租个房子,办个小家具店儿……

    月月一时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文革之后,他们家多少年来一直忌讳说“买卖”二字,是父亲的跑买卖,让翁家人多少年来做农民都没有光彩。分田到户,允许工匠单干,上河口的林治帮挣了大钱,他们却从不认为这于“买卖”有什么关系,付安会点木工活,前村后店串着挣点手艺钱,从未想过做“买卖”……月月尽管心里没有一点思路,但她还是掩饰不住高兴,她终于从哥哥身上看到一点父亲的遗传,月月没说行与不行,只说这想法很好,容她慢慢托人。

    这一夜月月心里缠了一团乱麻,买子、虎爪子、买卖,放电影似的反反复复播放在她眼前,然而最终一气贯到天亮的还是二哥三哥的买卖。月月发现,只要回家,回到母亲身旁,听到母亲不再均匀的带有微鼾的呼吸,看到由母亲生养的一奶同胞,她个人的遭遇、情感,都污渍见到洗衣粉似的一洗而光。月月知道这是奶奶的遗传,母亲的遗传,是性格也是命运。

    第二天一早,月月早起将窗户打开,给母亲的老屋搞了一次结婚后的第一次彻底清扫。母亲在月月擦洗瓷砖镶嵌的迎面柜时,将迎面柜底层抽屉里的一个红纸包拿出放在月月手中。月月惊诧地看着母亲,以为是三嫂退回买化肥的三百块钱。一张厚厚的黄表纸一层一层叠着,月月慢慢展开,折叠的地方已露出破损的痕迹,映入月月眼帘的是一幅画,一幅画着古宫式三进三出宅院的画图,那上边有一行隶书书法,月月仔细辨认,才一点点认清,是红崖镇翁占鳌庭房草图。

    母亲在夜里儿女相聚的时候,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大家走后剩下月月自己,母亲也没像以往那样问长问短,月月一直以为母亲初回老屋心情踏实,睡了一宿好觉。不曾想,她的踏实是因为哥哥终于讲到“买卖”,母亲能在儿女们谈到买卖之后的早晨,将保存多少代从未拿出的、翁氏祖宗翁占鳌在红崖镇给洋女人盖的中国式庭房草图拿出来,月月再次看到母亲储蓄在那孱弱瘦小的躯体里的博大胸怀,亦领悟母亲对自己寄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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