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一日一日在晴朗的天空下展现开来。歇马山庄村民对于干旱的认识,是从唐义贵浇地时水桶吱吱扭扭的声音开始的,苞米、大豆、高粱、谷子,一些身体细弱的农作物一经人们认识到干旱,便一个个羞于见人的山庄女孩似的袖起手耷下脑袋。其实它们早就挺不起头来张不起叶子,只是人们贪恋晴日的干爽、明亮,一时间忽视了庄稼的情态。歇马山庄山地田垄,满山遍野响着水桶吱吱扭扭的摇晃声,这声音在傍晚时分尤为响脆。日落之后,田地里消退了火烤一样的赤热,人们的精神格外抖擞。干旱使山庄女人、老男人、懒男人纷纷倾巢出动。月月的三哥兴安和林治亮歪歪扭扭挑担水桶在田垄边大喘气的样子,给上河口下河口女人们偶尔在水库边的相遇增加了不少谈资,瞧,厚兴安都下地了,可见干的程度。什么呀,林治亮不比厚兴安懒,人家今晚小衬褂上还染了泥水。干旱也使在小镇上班的人们下班后走进土地,月月和国军换了衣服挽了裤腿完全一副庄稼人的样子。就在歇马山庄男女老少所有心思都用在抗旱浇地的傍晚,一直没有地种也没有地浇的买子撞入林治帮家家门。
这个很少被上河口人想起,每每想起都是当作故事来讲的买子走进林家大院引来一阵狗叫,古淑平听见狗叫赶紧推开风门。刚刚推开风门,买子就一阵风似的放下手中挡狗的槐条,一溜溜进林家屋子。
初见买子林治帮以为是来要地,以为入夏以来顶不住脱坯烧窑的燥热突生要地的念头。五年以前,林治帮在歇马山庄当政不久,还真想过住窑洞的一对母子没地种如何处理。山里地薄人多,庄稼人指地为生,抽了谁的都仿佛抽了骨血,曾经费尽心力抽出来的一块地还让他换了山崖挖了窑洞。令林治帮惊奇的是,这位黑不溜秋的毛小子自从有了窑洞从未找过政府一回。买子提了两瓶酒,一进门就龇口白牙朝古淑平和林治帮笑了。见他提些礼物,古淑平一时有些惶悚。村里人常来串门,为地为化肥为种子也为娶媳分家,从没有谁拿礼上门,纵是男人帮了谁给谁有些好处,都是赶上年节拣上鸡蛋或猪肘作为回报,山庄人的人情账全写在年节上。买子的到来非年非节不说,在古淑平的印象里男人没帮过他任何大事小情。买子将酒放在里屋镶有油画玻璃的高低柜上,之后笑盈盈在沙发上坐下。林治帮习惯有人拜访就像习惯火花在墙根睡觉,眼神和表情都显得木然。他说来了?买子说来了。他说地的事儿,你没找我,我就没用心,赶明儿我找队长研究研究,歇马石后坡有块柞林,看看能不能割一块山。买子手一扬说林叔我不要地,我根本不会种地……买子正说着火花推门进来,并引进了刚刚停止疯叫的狗,狗一进门就汪汪叫了两声,让买子一机灵吞回了后边的话。古淑平忽地从灶坑奔过来,拽出火花,骂你个兔崽子越来越祸害人,快滚。火花将狗领出,买子干脆站了起来,走到林治帮坐着的炕沿边,直言直语的样子,说林叔,我有一个念想可能要冲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竞选村干部。买子将这样一句林治帮乃至整个山庄人都会觉得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时异常沉稳、平静,就像向买雁尾砖的人讲述砖的制作过程,小眼睛平和地瞅着林治帮。
林治帮盯着买子,初时他像在野地里突然发现一条黄鼠狼似的,目光蓦地凝住,脸腮肌肉下意识抖了两下,少顷,他凝住的目光游动起来。林治帮开口,你有什么家什?
买子说,两个,第一,铁匠炉变成雁尾砖场;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经济。
林治帮说,谁都会这么说,你拿什么叫大伙信,村干部可是大家选的。
买子说,我当大家许愿,用人格担保。
林治帮和买子的对话是痛快而流利的,但在林治帮思想里就如同在冰上打滑,没留丁点痕迹。一个没根没底不懂庄稼人的黄毛小子争当村长让他想起虎爪子,虎爪子当初的许诺比买子声势浩大,说保证不到两年让歇马山庄家家建起沼气,人均收入达到一千二百元。与买子不同的是他跑到村部与他叫号,而不像买子客客气气来到家里还备了礼物。林治帮再一次将笑漫上胡须,那笑的肤浅和轻慢就像浮在水面的泡沫。买子坐回沙发,说林叔,今儿个来不是求你什么,只是想提前向你打个招呼,怕你到时候怪我小辈无礼,我是和你竞选。买子说完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一阵狗叫蓦地响彻整个院子。
林治帮做梦不曾想到,就在这个晚上,他的思路发生了关键性变化,这关键性的变化首先缘于他的老婆古淑平。买子走后,古淑平扔了灶坑的火,直接奔到里屋打开塑料编织的网兜,见是两瓶尖庄两瓶德惠大曲,便兴奋得直问男人买子作甚送这么大的礼?林治帮说作甚,想当村长!古淑平顿然眼角皱纹扯平,唉唷一声,他也敢想。少许,老婆就缓下话来,说也别说,这黑小子没准儿有些脓水,人家一个上北大荒讨饭的,回来一分地没有,脱土坯就过起了日子,咱山庄还没这么一个。老婆讨饭的说法仿佛雨打蛛网,一下子给林治帮木讷的大脑打开一个透亮的洞,是的,讨饭的,唐义贵讨过饭,自个儿讨过饭。林治帮的神经这时节不经意地抖了一下,难道歇马山庄团弄在讨饭出身的人身上已是命定?!那场大火之后,林治帮对兆头,对冥冥之中潜来的事物已经过分敏感,这敏感让他的思维晒蔫的生菜突然浸进水里似的在买子身上滋润开来。而恰在这时,国军和月月浇地回来,他们一进门古淑平就通报了信息,古淑平说完月月兴奋地大叫一声,这是真的?我早就想向爸爸推荐我怎么给忘了。
一段时间以来,月月上班忙于在镇上给哥哥租房,下班忙于给国军熬药,忙于参与婆家园里地里的活路,买子那天在饭店里给自己的启发让她早已忘在脑后。婆母的通风报信令月月异常兴奋,她想不到她竟那么准的与买子思路相撞。月月点上柴油火炉,把草药泡在水中坐上去,来到公公房内。因为有儿媳妇,林治帮一夏天不敢光膀,他见儿媳进来欠了欠身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月月说爸,买子是死了的庆珠的对象,庆珠是我朋友,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月月没提那天吃饭的事,为了表示郑重其事,为了不用谈自己对买子的感觉就能把语言的分量加重,月月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适。
自从知道儿子身体有病,古淑平在月月跟前总是故意找寻机会依顺,古淑平甩着浸了水的手进屋来,说我和月月想的一样,我倒不是因为他拿了贵重的酒,你想那厚庆珠的爷爷在咱山庄多有根底,他能看中,准不是一般人。就在半年之前,林家人讲到厚庆珠嫁给买子,古淑平还说老厚家笑话人丧了天良,出了个疯痴女看上一个野人。如今突然改口,古淑平感到有点别扭,她说完话赶紧离开。林治帮思谋半天,回答儿媳,说山庄人可不一定认他,太嫩。
月月说爸,我只是提个意见供你参考,一切都由你自个来定。
儿媳的话在林治帮那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一个刚过门的儿媳向他推荐人选他不能不考虑,这与他喜欢儿媳的懂事有教养没有关系。关键在于,在这个晚上,林治帮却从各个角度分析了买子,这个平素从不被注意的年轻人一旦引起注意,便玻璃球放到日光下似的浑身见光。那些年跟自己出民工,阴雨天大伙休工,民工们都在工棚睡大觉,只他一人往漏雨的工棚上上水泥;谁都以为他换了山崖挖洞住还会向大家要地,他却从未吱过一声;那些土坯一块只卖二分钱,居然也让他挣出三间房屋;在窑洞里烧砖,人们传说他头发长得像野人,那和花砖一起传到歇马镇市场的知名度竟然就没掺半点“五马六混”之类泥沙;就是今晚上门送礼,也不是希望通过送礼买通什么,而是情理之中的尊重……
林治帮于夜半十二点时,在老婆刚刚入睡的鼾声中爬起来写了一纸辞呈。林治帮写完辞呈,点着一颗烟,对自己满意地笑了。多亏自己对一场大火之后冥冥之中的东西有着超然的领悟,使自己提早做着准备,变年末的被动为现在的主动。他还感激老天,天命不可违,老天让自己早早把握了命运,使原本是恶运的结果变成好运的开始,他料定自己主动举推买子会使买子大为惊讶和感动,而后永念自己恩情,这也是往水库里蓄水的一种方式。
七点半钟,镇政府刚刚上班的时候,林治帮骑车来到歇马镇政府后院。镇党委王书记见他来老远在走廊里打招呼。王书记前年从万里乡刚调来时对林治帮并不是很好,开会见面脸子冷冷,也很少过问歇马山庄的情况。自从去年年初,省外贸来商量歇马镇为日商种植葫芦条,镇长反复鼓动宣传只有歇马山庄一村报了二十户,王书记再看林治帮就有了笑面,说他为他在发展庭院经济上拿来关键一分,后来不知是日商变卦还是外贸出尔反尔,葫芦加工成条上边却一斤不收,酿成全县有名的葫芦条事件。林治帮又立时承诺歇马山庄的损失全由他个人负担,不给镇里添半点麻烦。王书记对林治帮的感激便更加无以言表,他亲自在镇招待所请了林治帮一顿,说最初以为一个包工头靠钱买通职务心里总觉不对头,现在才知道一个农民能成为包工头挣了大钱,绝对是度量和胸怀的体现,才知道林治帮绝对是大有可为的人物。王书记酒干话稠热心话说了很多,就是没有说定林治帮到底是不是靠钱买的职务。不过林治帮有一大堆好话垫底灌顶,已经没了更多的计较,他们相搀着走出招待所时,王书记竟改了村长的称谓直呼林老弟。尽管酒醒之后王老兄依然变成高高在上的王书记,他对林治帮却有了永远不变的真挚的微笑。
林治帮报以微笑,大概是夜里睡眠太少的缘故,发沉的眼皮有些浮肿。在书记办公室坐下,林治帮二话没说就掏出一张纸条交给书记。王书记见有纸条,迅速收回笑容,展开来细读,读到末尾,抬头瞅着林治帮,陌生人似的,说怎么,就一场黑眼风就打消了气焰?林治帮摇头,说那算屁事儿,我看中一个年轻人比我有作为,想早点儿倒位儿。
这……显然王书记被林治帮的高姿态吓住,有些不信。不管镇干部还是村干部,大小都是官场中人,据王书记近十年的官场经验,没有一个人培养接班人是为了自己提早让位儿,都是组织要求下的无奈而为。作为村级干部,上边还没有提出培养接班人的要求。王书记放下辞呈,表情由惊讶转为沉思,而后叹了口气,有些焦虑地说,老林,这可不是小事,你寻思好,你的年龄再干两届没问题,你在歇马山庄又没有什么反映。林治帮没有回话,只是摇头。这时王书记有点沉不住,说老林,你是不是又想了什么新道道,干够了村长想去干点别的,我可知道你脑瓜后边长眼。林治帮急了,手抓着头皮,顿了顿,极严肃地说,王书记,咱俩的交情,有什么事儿我能瞒你,我真是想倒位儿给年轻人,程买子是我推荐的人选,就是镇街上独一份卖雁尾砖那小子。这小子没有毛病,又有本事,镇党委要同意,我真就倒给他,我负责回庄做大伙工作,我保证扶上马送一程,我拿人格担保。王书记见林治帮十分坚定,说既然是真的,让组织委员下去考核考核,党委可是信任你。
王书记和林治帮被突然说定的事情推到了一个语言的荒野,谁都不再说话,两人直直地看着隔在他们中间的桌子。很久,王书记张开嘴,好像终于在荒野上看见了什么,叹口气说,哎,这一气儿咱歇马镇挺邪性,你遭黑眼风倒没什么,有人还上县告我呢,说我拿水库里的鱼行贿。
从镇政府出来,林治帮自觉一阵轻松、高兴,就像卸下了一个包袱,他想他要继续干下去,说不定也会有人编造什么告自己呢,见好就收绝对是明智之举。也只有他林治帮才会这么说上就上说下就下来去轻松。
乡上来歇马山庄的考核在唐义贵、潘秀英和几个村委委员中秘密进行,考核从旱季进行到雨季,毛毛细雨使人们几乎无法在山上或田里谈论买子.雨过天晴,关系到林治帮和买子命运的日期商定下来了,林治帮以智者的口气支使儿媳去叫买子,一件关系到儿子和儿媳的命运,关系到林家大院是否一如既往安泰的事情已颤巍着冒出须芽。
那是买子来林家大院送礼的第三天,那是干旱已经到了尽头雨云渐渐密布天空的傍晚,月月下班回来拾掇满满一盆衣服奔向屯西水库。虽然结婚刚过三个月,她走在屯街上完全是一种老媳妇感觉,一些婆娘同她打招呼都问国军的病怎么样了。为了不使屯人闻到满街的中药味胡乱猜测,月月婆母到处声扬儿子是阑尾炎,本是没事,自从来了媳妇过于疼爱就逼着吃药。许是婆母的口气里尽量夸张着对儿媳的满意,许是翁家女子懂理懂事早有相传,女人们在街脖上跟月月说起国军的病一点没有责怪月月小题大作,月月也习以为常地应着,没有丝毫假话真说的感觉,这感觉来自于她对国军的病已经没有了初始的性急、慌张,许多大夫都说肯定会治好只是要有耐心。月月一路说着笑着赶着街上的鸡鸭,当她来到水库下游小溪,晚霞也把小溪波波的粼光作成了一幅画。歇马山庄女人洗衣大半都在午饭之后的下晌,只有上班的女人或跟婆母一起过的年轻媳妇才在傍晚下河。水流很小,但因没人搅扰,异常清澈。月月搬来一块石头坐下,脚一瞬间就没进了清冽的水流,月月将所有衣服都泡进河底踩着,之后动作麻利地一件件搓洗,哗哗的溅水声是月月耳边惟一的声音,哗哗的溅水声交汇着三个月来许多混乱且清晰、断续又完整的场景映在溪水上,让月月边洗边在心底静静地审视、观看。在辽南山乡,女人在洗衣时心情是最沉静最恬适的,它和哭丧既相同又不相同,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哭丧和洗衣都能调动大脑贮存的繁杂、纷乱的经验和往事,那些经验和往事流动的状态溪水似的湍流不停,而它们的不同在于,哭丧会使女人在这湍流不停的经验往事中抽动出最危难最动情那一部分输入心底让你动情,而洗衣会使任何危难动情都如水一样潺潺流掉,让你局外人似的静观自己。洗衣的女人也恰因了这一点而有一种超然的生动,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沉静。月月并不知道自己的此时此刻是什么样子,只知专注地将衣服搓出五光十色的泡沫,在泡沫里读着那生生灭灭的往事。然而,当她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抬起头来,坝堤上一个光着脊梁的小伙正站在往事的一端冲他微笑。
买子到大坝来其实是在怀念庆珠,一段时间以来他动辄就来到大坝,没在水里静静地想一会儿,他此时的思念不是折磨自己也不是责怪庆珠,而是一种淡淡的思念。买子在淡淡地思念着庆珠的时候,看见在下游洗衣服的月月。
见月月看见自己,买子一溜小跑走下坝堤,来到月月跟前,他显然是刚从库水里出来,黄黄的头发一绺一绺滴着水珠,紫色的胸肌拱出凹凸不平的色块,在晚霞中泛着水湿的光亮。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心头猛的一动,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月月来不及想,这亲切感和多天以前的小饭店有关,还是和三天以前登门造访袒露了和月月巧合的心情有关,还是与他那纯朴的、没有任何包装的笑有关,反正当买子带着一股缓缓的晚风挨近月月,月月感到了一股缓缓的被一种坦荡荡的流风包围了的感觉。买子说,翁老师,我看见你真高兴,就像看见我姐。买子立在水里一边撸着打绺的头发一边说,嘴角显出刚毅。买子的爽快使月月感到心里很舒服。月月说你有姐?买子说有,在黑龙江。月月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你姐吧。月月也学着爽快,边说边洗脚穿鞋。买子一直自家人似的看着月月,粗粗的喘息着。月月一只脚穿好鞋踩在石板上,另一只刚伸进鞋里,便晃了一个趔趄,买子慌忙伸手去扶,当买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月月纤细的胳膊时蓦地一泓温水在月月心间弥散开来。月月故作自然地哎哟一声,说你抓痛了我。买子却难为情地说我这脱坯的手,太重。
黄昏吞没了溪流上粼粼的波光,买子端着月月满满一盆衣服与月月并行着向屯街走来,买子调皮的孩子似的一忽儿把盆顶在头上,一会儿把盆夹在腋窝。月月一直想说话却一直找不到什么话,思路的堵塞让月月对自己大不满意。她狠狠甩了甩脑袋,渴望让思路爬上一个什么藤蔓,可是那思路东撞西撞总是找不到路子,快近屯街的时候,买子说翁老师,我是个粗人,今后有什么事,还望你多包涵。
买子抓痛了月月,使月月再不说话,令他有些意外,买子不知道怎样挽回这意想不到的局面,他一时间想到庆珠,你就是把庆珠胳膊剜一块肉只要不是恶意,她也不会生气,翁老师毕竟是翁老师,而不是庆珠。月月噗哧一声笑了,看你说的那算什么?因为买子再一次提到粗人,月月的思路一下子爬到那双手烧的雁尾砖,月月说真是的买子,我什么时候去看你烧雁尾砖?无话找出来的一句话,像一个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通电的灯突然一亮,照在了上河口黑下来的屯街泥道上,令月月买子眼前一片开朗。买子说对呀,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去看我那时像个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现在就去,她想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想不到去看看。买子说现在跟我走吧。月月说,不了,再去吧,婆婆等我。一旦打开话匣,月月又想到买子竞选村长的事,可是刚想出口,火花已从大街迎过来,亮亮的小眼睛透着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转身欲接过脸盆,买子递过去,月月很自然地扫了一眼买子,说谢谢。买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细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脸相互团结着,再一次释放出一种纯朴亲切的气息。月月轻轻点了点头,走出这气息,月月说什么时候去看你烧砖。
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围在桌旁等月月吃饭,林家人对儿媳的重视让月月多日来深受感动。在娘家的时候,什么事都是她为母亲、为哥哥嫂子想着,干活在前吃饭总是在后,做了媳妇就大不一样。月月为了不让大家等她,衣服没晾就去吃饭。
吃了饭,晾了衣,月月开始给国军熬药。月月给国军熬药时,婆母走过来,说你把方法教给我,我就熬了。月月说你不会。月月其实是不愿给婆母添麻烦才谎编了理由。婆母说,国军那阑尾到底强没强?月月说强多了,再喝一个疗程就差不多了。
不知为什么,月月这晚熬药有些性急,她特别想快一点熬完上床睡觉。当药终于熬完看国军喝下去,月月就拉了窗帘关了门,上前抱住国军。因为屡屡尝试失败,好长时间他们都回避着如胶似漆的亲密。国军不知月月为什么毫不掩饰自己的主动和性急,像只发情的小猫。国军呼应着月月,使劲拥住她将她舌尖含在嘴里,月月的手指狂乱地在他胸膛上抚摸,在他的腹部和腰间抚摸,月月的手在摸到国军腰间时打开了国军的裤带,随后等待国军像惯常那样脱下自己的裙子。国军褪下月月的裙子,月月蛇似的绞上国军的躯体,嘴里连连说道:我要你,国军我要你。月月的声音像蒸锅里冒出的气儿,有一种被蒸发又被压抑的扭曲感。国军吻着月月的嘴唇、脖颈、乳房,之后将下体用力往月月的下体里揉,汗水浸没了两个饥饿的小兽,让他们拼命地翻动撕扭,可是他们浑身粘湿精疲力尽,那个柔软的物体终是没有挺进一湾池塘。他们不无绝望地停下动作,月月被火烧的发红的眼睛仿佛一个已经看到丰盛的宴席却愣是被赶出去的饥饿者。看到月月的样子,国军扑向身边的枕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国军的哭声低沉、空洞,像从深渊里传出。听见国军哭,月月一点点收回痴痴的发红的目光,爬起抱住国军,迭声说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国军你别这样。
月月的检讨是真心而痛切的,她真的不该流露自己的渴望让国军着急,她更不该主动去揭国军的痛处,即使是尝试,也要等待国军的主动。可是自己今儿个怎么就变得这么不通人情呢?月月抱住国军,一边用国军的泪洗自己的脸,一边在思想里追寻着自己不同以往的原因。今儿个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傍晚她见了买子,买子抓了她的胳膊,那一抓给她带来一点别样的感觉,可是那感觉很快就消失掉了,根本没有带到家里来的。月月懵懂地追寻着,一晚上都毫无所获。
月月的命运已被一只魔掌握于掌心她却懵懂不知。即使这个夜晚的后来,国军焦渴、焦虑的心随深下去的夜晚潜入睡眠,月月没有半点睡意的眸子里再度走进买子,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也没有丝毫预感。月月再次想起买子,好像与那一抓无关,是在她看着国军时,想起庆珠拿买子和国军的比较,于是她就把傍晚河边的事想了起来,她想庆珠说的不错,换成国军,绝不会光着膀子就去见一个并不很熟的女子,国军是个有修养的人。国军尤其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看见你真高兴,国军说话向来讲究分寸。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买子让人感到有股热热的气息,买子的没有修养不讲分寸恰恰造出一股热热的气息。月月想这大概就是庆珠说的,他自顾自地烧着,却能让你跟着发热。月月对比来去,还是在关键的一抓上停住——此时,月月发现,她前边那些残缺不全的比较,正是为了对后边那被抓了的感觉的体悟,而这体悟,使在傍晚水库边被抓时心里涌进的水流有不招即来的意味。
接下来的日子,歇马山庄乃至整个辽南地区都下起了农历六月的第一场雨,由开始的淅淅沥沥到后来的铺天盖地。在这连阴雨的季节,一个念头仿佛雨水浸入土地一样侵扰着月月的心情。她每早起来,都想晚上下班如果天好,去买子的窑炉里看看,晚上下班天仍阴着下着,就想等待明天;明天一早还想,晚上下班如果天好,去买子窑炉看看。有时天偶尔在头晌和半下午的时候,突然露一露笑脸,可不一会儿就又收了回去。月月在雨季里盼望天好的情景就像庄稼人春天在地里拉犁,而去买子窑炉看看的念头并不像庄稼人等待秋收那样一直是明显的、赤裸的、呈高高悬挂的姿态,它是时隐时现的,忽远又忽近的,它是一歇息下来就如鲠在喉,一忙活起来就消失若无的。这念头从那个不眠之夜袭来,让她每一看到都会生出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新奇。月月在雨季里于心头反复回转的念头不是焦渴的熬煎,也不是等待的折磨,它完全是一种好事多磨由它而去的状态。至于看一看买子的窑砖到底算什么好事她并没细细去想。
云彩终于知趣地四散开去,太阳仿佛庄户人总也逃不脱的平淡日子,一如既往地照射下来。不管日子多么平淡,有喧闹、繁累作着比较,这最初的日子都叫人无比地轻松、欣喜。日光晒干了泥泞的道路,照亮了肥润的庄稼,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月月在这一天里终于看到她的那个念头呈出的赤裸的、悬挂的姿态。这天晚上,月月回家急急帮婆母烧火做饭,做饭间歇时点上油炉熬药。就在她刚刚点上油炉,揣想晚上出去领不领火花时,公公在屋子里发出了让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辈人面前有些顾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国军也因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荐了买子,让月月去叫就等于向儿媳有了交待,并也让儿媳向买子有个交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表示他对月月的看重。种种原因铸就的机会使月月堂堂正正走入命运的歧途。
苗条的月月领着瘦小的火花在街东铺满绿草的沟谷边前行时,恍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雨后的黄昏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光色。火花一路引着月月,先是穿了苞米地边的沟坝,而后从沟坝上拾坡而上,当月月走到坡顶,顺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间草房傍着一方锈红色砖地呈在了月月眼前。这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这是一个与整个歇马山庄都不和谐的有着工业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窑面房而卧,侧壁嵌有厚厚的铁门,铁门外边有两个二尺多高的木槽,中间安有一条滑轮,与院子相通的开阔地上便是石绵瓦覆盖的沙土和水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时,心底有种莫名的激动,那个与买子前途相关的事由她亲自传达,让她激动,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方领地斑斓的色彩在落日时分有种神秘的气息。月月站在门口,草房屋门静静洞开着,院内院外没有一点声音。见没有声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买子是否又在水库洗澡或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正当月月往屋门走去,准备问问买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脆响——翁老师。月月立时转身,窑门侧面,挨着崖口一个长廊一样的胡同口,买子席地而坐,比晚霞还红的火苗映着那张瘦削黧黑却是神采奕奕的脸。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先是一阵惊喜,而后,不待欣喜推动月月将公公的嘱托说出,就转成一种肉体的疼痛。月月在看定买子席地而坐满面草灰时,肉体的某个部位狠狠的疼了一下。这令月月始料不及。当一股由疼汇成的气流涌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种委屈的情绪,一种为什么好多天不得见面的委屈情绪。
月月先是笑笑,轮廓分明的嘴唇咧成一个弧形,之后径直走过去,收拢咧开的嘴唇,眼睛不看买子,而是去看炉膛里的柴火。月月静静地看着,不说话,急得火花直摇月月手指。一会儿,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再次笑了,目光转向买子.这次,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看见买子裸露的、砖地一样开阔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一丝坦荡的兴奋、欢喜,她刚才疼的那个地方被谁嵌了一道缝似的豁然开朗,月月的笑发自心底地荡了出来,仿佛亲人久未相见,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一经笑开,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那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地傻笑。晚霞在两张脸之间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月月说,我并不是来看砖,并不是。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下来,说是的,其实这破砖,真是没什么看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又疼了一下,她连说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买子撸着沾有草灰的头发,喉节在脖子上滑动,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说我想看砖。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领月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后来一步步改进,就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说过来烤烤看,能烤成肉干,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话。月月说,说什么?买子说,它说你好你好翁老师你好!月月朗声笑开,说你往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买子说那可不,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人的霉味,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沉重,像一个垂头丧气的老人。买子跟上月月,进门叫起母亲,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说妈,翁老师,这是庆珠的朋友翁老师。
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可是月月发现,此时此刻,买子提到庆珠,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有种事与愿违的别扭。月月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说大妈,买子要当村干部了,我公公要退下来了。显然是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这件事一经想起,月月神经猛的一抖,说,快,买子,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闪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离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站在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搭件背心就颠颠地跟出来。他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时走在前边,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刚伸出就又缩回。买子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这粗手叫你疼。买子的话和他的一连串动作一样,是随意而随便的,可月月却感到又一种心疼。她迟疑一会儿,伸出手来,与买子粗大的手相握,一盆早已装满的水强烈地晃动起来,上次河边的一抓因为没有铺垫,那感觉是心里边的水在溢漫,而现在历经了一个雨季一个黄昏的铺垫,月月心湖盛满的渴望一下子倾如雨柱,胸脯和心窝噗噗直跳,一股热热的血顿时涌遍全身。月月看着买子,目光执着、率真。许久,她低下头来,说你不是抓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买子初始以为听错了话,伫立着细嚼一遍,当确认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差错,他小眼睛大放异彩,像庄户人旱季里看见第一片浓云。他不顾火花在场一把抓住月月双手,目光炉膛里的火似的烧着月月,翁老师我谢谢你,我刚才见到你出现在院子里就像见到庆珠,我不敢想让你疼我,你和庆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月信口问道。
买子被问住,嗫嚅好久才说,你好像是一个讲身份的人,庆珠不是。买子的话如何刺伤月月的,他毫无所知,就是这种刺伤月月的话,使月月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