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地面砖为生产项目的村工业正在歇马山庄地面上轰轰烈烈办起,各小队考不上初中和高中的青年总共四十人组成了一支乡村首批工人队伍,卫生所旁的原铁匠铺拆掉,改为砖场办公室,而真正的砖场则建在后川沙地旁边的一条黄土沟边,那里取沙方便,交通也四通八达。
第一批工人在砖场的上班,鼓涨了村民不安分的欲望,他们将目光纷纷盯向自己正在上学的孩子。那些视念书与不念书没什么两样的人家不经意地陷入了一种骚动。月月的三嫂秀娟,为儿子是否回乡和男人狠狠吵了一架。因为从男人和厚运成的对比中看出念书并无多大用处,一天早上,刚从被窝爬起来就说,叫卜生下来进村工厂,这是机会。
兴安说,当烧砖把头,那叫什么机会?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秀娟说,你倒念了高中,你怎么样?懒得腚都不知谁给抬,孩子少念书早干活学会勤快,谁不说咱翁家人懒是念书念的,你以为还有那祖上的光景?屁!
因为揭了男人伤疤,兴安胳膊冲上一股劲,揪住秀娟衣领,说操你妈,你越来越熊,你以为我怕你。
当初闹着和老人分家,兴安因为理亏没对她动这么大肝火,如今跟二哥在镇上出力挣钱,就有了资本和底气。秀娟清楚他心底那点底气,毫不示弱,说打吧你打。
这次秀娟可上了大当吃了大亏,兴安把她摁倒在柜台上好一顿拳头。兴安说你不就念着你表哥厚运成,我早听说你跟了他,我上镇上班可给了你机会,我不动你是不到火候,你还逼我找事儿。秀娟受到冤枉,披头散发泼命反扑,不顾一切咬住兴安胳膊,这时卜生喊来奶奶,老人一进门就跪在儿媳面前……漫长的暑期终于过去,月月在开学的前一天,回娘家听母亲讲到三哥三嫂这场战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颓丧。翁家上溯几代,无论日子多么穷苦,从未有谁轻视过读书,奶奶和母亲跟爷爷和父亲都有过近乎上刀山下火海的苦难岁月,她们作为翁家其中一员,从没因眼前日子的艰难在儿女身上消极过。月月知情后上菜地找到秀娟,她脸上和胳膊上依然有着乌青的伤痕,蹲在地上一步一吭哧卖力地间菜。见到月月她抹了一下汗,嘴角一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说回来啦?月月嗯了一声,蹲下来帮忙间菜。因为是下晌,月月又并不想在家过夜,就单刀直入,说三嫂,你和三哥的事儿我都知道,三哥太野,他打你不对。这时秀娟眼圈放红,眼泪扑簌簌流出眼角。秀娟说,你三哥的懒,不就因为念书,自个以为有点书底,就泥里水里下不去,就尽在那妄想,你说卜生念了书还不得像他一样?现在又不是像过去吃大锅饭。月月说,不能那么想,三哥是三哥,不能拿三哥来比卜生,三哥是咱家的成分耽误了,要不他早就念了技校。秀娟说,可不就是那个技校没去成,他就老不安分,他要像厚运成没文化,早就死心蹋地。月月这时停了一会儿,她知道厚运成当年追过秀娟,秀娟放弃厚运成选择三哥,绝对因为翁家的家教、三哥的书底。如今,在眼下这样的社会,尤其在乡下,知识却不能一下发生作用,它反而容易让人生出脱离实际的妄想。月月说,三哥和厚运成的区别,绝不仅仅是书底,应该说厚运成脑瓜活,智商高,是另外一种人。月月说到这里,发现菜地南边有一个人朝这边望,见月月抬头,又赶紧转身走了,是厚运成。月月认准是厚运成心口倏地动了一下。月月扫一眼秀娟,马上拾起另一个话题,三嫂,跟我说没关系,你后悔嫁三哥?月月说话时觉得自己特像林家的小青。秀娟脸腾地涨红,说悔有什么用?其实我也看不上没有文化的人,不过咱村里人都服气他,人家能干,种了地,当了队长,还养着马车。月月说是的,能脚踏实地,这是男人,厚运成要有三哥那些文化水,也许比三哥强百倍,他有点像程买子,属于脑瓜着色的人。
月月不知道自己能提到买子,当她听到自己说出买子,她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她已和三嫂秀娟同病相怜,她发现她对三哥三嫂的感情不是劝和,而是一种挑拨。月月赶紧找话补救,月月说程买子如果没有文化,他永远只能是厚运成,烧烧砖而已。程买子因为有文化,人家当了村长,干得红红火火,所以不能把三哥一碗凉水看到底,你也不能只满足卜生长大当当队长种种地。
月月自以为她对三嫂秀娟的劝说是成功的,因为在她离开菜地时,三嫂说放心吧,我只不过女人嘴欠,念叨念叨。三嫂捆了两捆小白菜让月月带上,说月月家人多地少。然而月月做梦不会想到,在她走后的第二天,在菜地西边的苞米地里,她的三嫂会因为她对厚运成的肯定,一失足做了永远对不起翁家的事,就像她当初一失足永远对不起林家。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头晌,秀娟间完秋菜,见天还没暗,又到苞米地薅猪菜。苞米叶小刀似的划着秀娟胳膊上的青伤,她薅着薅着停下来抚住胳膊,用自己热热的嘴唇怜惜地舔着,咸涩的汗水在滋润着舌尖的同时,使秀娟心头掠过一阵酸楚。自从结婚之后,她常常能够感受到酸楚的存在,在怎么逼男人就是不下地的时候,在厚运成用“攀高枝”的话刺激她的时候,酸楚便像胸前的两只奶子,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它的晃动。厚运成曾经那么如痴如醉地追求过她,那年修水库,为了帮她挖土方,他总以表哥的身份给她领活儿,并故意慢挖挖到月升东天,和她在如水的月光里漫步回家。那一年的月亮像水一样的印象,都因为有表哥的陪伴。歇马山庄民兵连所有人都认为秀娟嫁表哥确定无疑,可是不久翁兴安被调到工地搞宣传写材料,广播里动辄广播翁兴安的诗,有人到秀娟家提媒,秀娟就鬼使神差突然改变了主意,一直躲着厚运成。到后来她和兴安婚事已定,厚运成找人调出秀娟大骂一场,骂她感情骗子,攀高枝。秀娟承认自己对不起表哥,但她一直以为在择偶这件事上以对方书底为重战胜自己感情是一种远见,是有识青年积极向上的表现。那个年月从上到下层层鼓励青年积极向上。关键是翁氏家庭在老辈人心中的影响,曾使当时许多妙龄女子争相进取。后来,厚运成每每单独遇她都给她阴冷、逼视的目光,恨不能把她逼到死角里,而后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样,这高枝上可有光景?
秀娟用舌头吮吸着青伤处的咸涩,酸楚一圈圈绕身而来。酸楚透过青伤在苞米叶的滑动中牵着往事绕身而来。然而就在这时,秀娟听到苞米叶在哗哗响动,随之,厚运成就顶着一头苞米花粉站在她的面前。秀娟看着表哥赶紧爬向垄沟继续薅草,薅一把向胳膊上一甩,让须草苫住青伤。厚运成上前踩住地上的须草不让再动。这时,秀娟抬起头来,秀娟平视对方挽着裤角的膝盖,知道头上有一双怎样的目光在盯着她。秀娟等着那句刀子一样锋利的话,可是表哥没有吱声,表哥哈腰掀掉秀娟胳膊上的须草,露出青伤。秀娟蓦地恼火,腾一声站起来,够了够了我攀高枝得到报应够了,你不就是想看我得到报应,你看吧看吧。秀娟把胳膊扬起,把衣领往下拉开,没有好气地让厚运成看个清楚。你这个别人家灶坑里的耗子没你不知道的事儿!厚运成哑言片刻,慢慢伸出手来,将秀娟拦腰抱住。秀娟对突然到来的一切毫无准备,她一直以为他是恨她怪她瞧不起她,她想不到他会将自己抱住。仿佛一不小心跌进须草里,毛茸茸的须草迷乱了她的眼睛,在她脸上额上造成一种奇痒。秀娟不知该挣扎还是该顺从,手和脚因为无所适从四仰八叉。厚运成扳倒秀娟在地垄上,一边捏着她的伤处一边念念道,我多少年就是你家灶坑的耗子,你才知道?我恨你又疼你你才知道?秀娟见自己倒地,思想里有些慌乱,心想男人正骂自个跟了表哥,怎么能让他的辱骂成真?秀娟开始挣扎,清醒手和脚该作何用场,拼力推着表哥。厚运成没有勇往直前,他顺理成章停下动作,之后用从未有过的柔和的目光看着秀娟,说秀娟,我梦里都在想你,疼你,你却挨了打还不醒腔,你为什么那么痴心翁兴安,嗯?
厚运成说着,慢慢站起来,拨开身边的苞米叶,跨开一步,做欲走的动作。酸楚于是仿佛一泓漫进苞米地的水,一下子包围、淹没了秀娟的五官,她只觉一瞬间两眼发花两耳失聪,鼻腔和喉腔里一同流着咸涩的溪流。秀娟一把拽住厚运成挽着的裤角,心说别走,我就跟你一回。厚运成敏感地接受了信号,径直俯下身来,三下五除二解开秀娟衣服,在那青伤上亲过一遍,之后迅猛地脱光身子,将胸脯压向秀娟酥软的乳房。秀娟起初是被动地等待,整个身子胶皮船似的静静地在水面上漂浮,当那火热的肌肤重重地揉搓下来,一股天塌地陷般的激情便蓦地启动她单薄的身子,两手两腿作着最积极最忠心的配合。很快,他们便在地垄上蹬出一个深坑,不敢放纵又不能抑住的呻唤在地垄上欢快地滚动,苞米秸棵摇晃着在他们身上落下一层灿烂的苞米花粉。
我真的跟了你。起身时秀娟抖着身上的苞米花粉。
你终于跟了我。厚运成揭着粘在脚尖的泥巴。
让我男人知道能打死我。
他再打你我就娶你。
那你老婆?
她跟了虎爪子。
是虎爪子占了她。
是她跟了虎爪子!你因为老婆跟了虎爪子才来跟我?
我是因为打开初就想着你才使老婆跟虎爪子。
地垄唰啦啦灌进一阵秋风,苞米花粉撒金屑一样簌簌飘落。沐浴灿烂的苞米花粉,秀娟说,要是赶上眼下这时候,我肯定选择你,谁知兴安那么虚飘。
你不就看中兴安书底子?
没用!眼下书底子没用!谁挣来钱谁才是真本事。
兴安不是上镇上挣钱?
没用!我看透了,没用!他不像你脑瓜着色,智商高。月月说你智商高。
厚运成眼睛里的温情越说越少,一霎间涌出一股阴冷的光亮。他扳过秀娟:你的话里永远都是谁有用谁没用,你天生就是攀高枝儿,你他妈对我根本没感情,翁兴安要挣了钱你定会嵌着腚在我跟前展扬。秀娟也突地变了脸色,说,兴安挣钱我就展扬,不在你跟前展扬在谁跟前展扬,就叫你看我攀高枝儿。秀娟说着爬向地垄继续薅草,故意把根须上的泥土甩得苞米花粉似的四处飞扬。厚运成冷冷地逼视着这个奇怪的、背上沾有泥土和汗湿的尤物,伸手抓住她粗声厉气地说,记着,你跟了我……扬长而去。
乡村工业革命引起的骚动,袭击了月月嫂子那颗一直不曾安分的心时,也一夜之间煽动起庄户人家对固守多年的传统俗风的背叛。温胜利二小子虎头,两年前初中毕业,回家来放下背了多年的书包和饭盒,朝母亲喊一声,妈,我下田了,就扛着铁锨朝大田走去。两天之后,上外村给人拉车脚的温胜利回来路过大田,发现正抽了穗的稻田边站起一排稻草人,仿佛电视里跳着水上芭蕾的舞蹈演员,惊愣地问邻人,是谁这么好心,邻人说你的宝贝儿子虎头,温胜利神色惊讶,赶车回家,又见漏雨多时的马棚上严严实实覆盖了塑料布,院子里还铡了挺大一堆草料。看着,温胜利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打地洞。又一个地道的农民的后代,正在不自觉中脱颖而出。从此温家的所有山野田地,全不用父亲关心,草料也是每天铡出齐刷刷一堆。两年来温虎头无论下种锄草还是施肥,样样都比父亲精通,十六岁的少年,一匹老骡一样一头扑进旱田水田,从不像金水虎爪子那样三心二意。然而两年之后,当迟他一年毕业回乡的学生一股脑进了砖场,被日光晒成黑黝黝的虎头,竟骤然之间缩起膀子再也不肯下地。
那是不过道的秋雨刚刚下过的一个黄昏,温胜利赶车回家见院内除了雨点打出的泥坑光光净净,吆喝女人问怎么没有草料,女人推开门往西屋指指,温胜利卸下马车直奔西屋,就见虎头四仰八叉躺在炕上,一双小眼盯着天棚痴痴发呆。温胜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退出询问女人。四十年前,温胜利在跟父亲赶车往山上拉沙压地时,河套里看见一女子低眉善眼与他对望,回家后害了相思就好几天不去跟车,后来被爹妈问出来,派人前去说媒,那个低眉善眼的小女子就成了温胜利如今贤惠温顺的小媳妇。温胜利询问女人没用语言,只眼睛轻佻地一转,目光一挑,女人就心领神会。女人走进西屋开门见山,看上谁跟妈说一声,咱人小心不小,咱找人去说。虎头直视天棚默不作声,大字的形体略微有所改变。女人说都打年轻时过来,你也是像了你爹,心里花花得早,就跟妈说妈去找人。虎头先是收缩四肢,而后一骨碌爬起,吼道什么像爹我现在最不想像爹。女人被儿子从未有过的恼火吓了一跳,不知道原因出在何处,正犯愁地瞅着,虎头跳到地上,直着嗓子喊,不要再跟任何人讲像我爹,我不像他我真的不像。温胜利闻声一个踉跄跨进西屋,以为儿子得了疯病。虎头见父亲进来,脖上绷起的青筋恢复平静。温胜利说,怎么你爹犯了罪还是犯了法,还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爹这辈子老实本分勤快,山庄就没什么人说过坏话,妈的,你怎么冷不丁就嫌起了老子,老子哪点做得不对?这时只见虎头一只手搓着手指,一只手撸着头发,压低声音说,我不想干农活我想去烧砖。
做父母的无法知道,一个学习不好又有孝心的孩子,他们毕业之后心安理得走回土地,完全因为那个理想的世界离自己太远,当有人有机会把那个世界向自己拉近,再安分的青年也无法摆脱吸引。为了虎头温胜利第一次张口求人去找林治帮过话,反馈的信息是首批不行,只有待第二批招工。不管砖场的事在乡亲中间怎样鼓噪,对于小青都是身外事耳旁风,小青局外人似的徜徉在歇马山庄田间小道的样子,就像一只投错树林的小鸟。她有时穿灰色衣裙,色泽淡雅但式样别致,腰部和臀部被箍出两座向着相反方向隆起的山脉,有时则穿大红衣裙,整个人被一团火红包围仿佛刚结婚的新娘子。她要么以乡亲不堪入目的形体展示自己的独特,要么以鲜艳的色彩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她无论走在路上还是呆在卫生所里,都是彻底违反乡俗的,都是与山庄生活隔着距离的——因为她的衣衫总是一尘不染,她与任何人都不屑主动打招呼说话。有时见女人路旁嘁嘁喳喳,知道与自己有关,她却能目不旁视耳不旁闻。为了时时证明曾经有过的理想,回到山庄,小青竭尽全力区别自己与乡村女人的不同,竭尽全力在她和乡村间制造距离,致使她的同学吕桂桂最后战胜嫉妒心,背着潘秀英找她接生,她也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喜悦,也没因喜悦而与同学一瞬间消没前嫌亲姊热妹说长道短。小青走进吕桂桂家院门时甚至故意放慢脚步,好像她是多么不情愿被人找来。吕桂桂见她亲昵地叫道,小青可把你盼来了,说,不知怎么,我寻思来寻思去,还是用你我就不怕。小青嘴角一翘嗯了一声,好像在说当然是啦。接生的过程她手脚麻利,沉着有数,吕桂桂嗷叫着喊不行了,她却独自用指甲油染着指甲一声不吭。最为关键的是,孩子生完,吕桂桂的婆母端来一碗鸡蛋,一只手绢包着四十块钱,小青对鸡蛋和手绢包看也不看,洗完手脸转身上路。小青的牛气傲气让吕桂桂恨得咬牙切齿,却最终被没有取走的利益平复得毫无怨言。然而,小青用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区别着她跟潘秀英,她跟乡间女人是如何不同的时候,她无法清醒的知道,环境对人的改变,一直有着不可低估的耐力和韧性。
和歇马山庄每家每户的日子一样,无论某一个时辰有了怎样的喧嚣,发生了怎样的骚动,惯常的平常的生活是沉静而寂寞的。小青在村部卫生所里的日子,虽有接生,有上镇上进药等一些琐事涌现,大块的时光也是孤寂的。张扬隆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过是打发孤寂日子的一种变相的支撑,它以显而易见的、区别于俗常的姿态给了小青以静思默想的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只能是瞬间的,一闪即逝的,当那些审视自我的快乐被静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识里便诞生了另外一种意志——进攻买子。这意志的生成绝对跟孤寂有关,却并非如愿地改变着小青的命运,改变着月月的命运和林家所有人的命运。
也许一切都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村部这块地方,最显眼最年轻的男人也就是买子。最初的时候,小青对买子的所有印象,就是他间或地过来坐坐,问句什么话,父亲一样憨厚的外表后边裹藏着坚硬的性格的人。后来,村部的院落里,总有他的背影、侧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脚步和锁门声,在小青的视觉里,就有了一个活动的无所不在的形象。这形象绝不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轻,可以焕发小青的挑逗兴趣——小青进攻买子,不过是想给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乐趣,不过想让故技重演,绝无以身相许的传统俗念。
那是整个歇马山庄都在议论买子和村工业的日子,小青早早离开家门,扭着腰肢来到卫生所。小青总是先买子一步来到村部,当他煞有介事的脚步声和开门声撞到耳畔,小青煮针的蒸锅里已经烧开了水。小青将水倒进暖壶,将针头放进锅里蒸上,然后拔下电源就提着暖壶哼着小曲来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进买子暖壶之前,绝不说话,小曲旁若无人似的连贯着哼下来,伴着哗哗的倒水声,水声由哗哗到淅沥到停止,小曲也仿佛被灌到瓶里嘎然而止。这时小青叫道,司令员先生,热水烧好,还有什么吩咐?买子狡黠地笑笑说,谢谢小青同志,后方的伤病员怎么样了?要以伤病员为重。小青说地方百姓对我们的工作大力支持,该转移的转移,该手术的手术,一切进展顺利,司令员放心。如果是正说着话,村委其他人来了或有什么人来找买子,小青就自觉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战地卫生员,每天必来向长官汇报。如果暂时没有人来,小青就咯咯地银铃滚在地上似的笑个不停,而后坐在买子办公桌对面的桌子前,杏眼看着窗外,说我就知道你现在司令官的感觉越来越深,全村人马都是你的兵将。
买子说,那是你的想法,小人之心。
小青说,不承认才是小人之心,你为什么不敢大胆承认,我就敢承认。
买子说,你敢承认什么?
敢承认我只要在山道一走,全村人的嘴巴都在为我活动。
买子说,你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这人很少去想自己,我只知道眼下我需要做什么事情。
小青乘胜追击,有你这种人,从不想自己,到有一天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会吓一大跳。
买子从不和小青认真,却只觉这女孩挺有意思,愿意和她说话。然而只要买子愿意和她说话,小青就达到目的,小青会在同买子说兴正浓时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拉腿就跑。
小青在进攻买子时运用的是与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方法,不正眼儿看他不说挑逗的话,她只是变着法子说一些不相干的话让买子对这话语本身发生兴趣。小青自信她的话在买子面前永远是只跑在前面的离他不远的兔子,让他以为能追上就奋起直追,却永远追不上去。一日小青倒完水不叫司令员先生,而是直呼大名程买子,说,程买子唉,你知道现代乡村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买子说,什么样?
小青说,喜欢有城里户口,有工作,哪怕有点残疾也行。
买子说,乡村女孩就这么贱?
小青说,这不叫贱,这叫穷则思变。
买子说,要是乡村不穷呢?
小青说,那也不行,城市乡村就是不一样嘛。
买子不语,好像受到震动陷入一种思索。
这时,小青故意自言自语,这世道,叫出一个优秀乡村男人,没有安心乡下,凡安心乡下,都是些没脓水的尿腻。
买子突然醒悟,你这是说我,说我没脓水、尿腻?
小青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程买子是百里挑一,从奴隶到将军,我哪敢说你呀?话语刚落就一转身跑了出去,扔下红裙子的飘影和思之无意不思又似有味的话让买子细品。小青的进攻看上去离主题很远,有些欲擒故纵的味道,却仿佛在苞米地里种了一垄鸡冠花,给人一种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新鲜感。小青已经感觉到那鸡冠花在翠绿的庄稼地里的鲜艳,因为每天早上,买子一看到小青,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小眼睛里袒露着掩饰不住的欢愉,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买子一整上午都没离开村部,下班时就会过来喊,小青,走哇,小青。
审视自己进攻一个人的过程,是一个兴奋而充满刺激的过程,就像猎人在丛林里追赶越逼越近的猎物。然而与猎人不同的是,她并不想猎物马上到手,在那个结果不可更改的前提下,小青愿意她的战线拉得更长,因为在歇马山庄,只有有过小青这样人生经历的人才会知道,此种过程一旦走向结束,也便是那种神奇的吸引、神秘的快乐的结束。在翁古城学校里,如果不是为了毕业分配,她对苗校长的兴趣绝不会推迟那么长久,当然即使后来还有兴趣,也早已没有初始进攻的快乐感受。小青将战线拉长的愿望并没能如愿以偿,而破坏这个愿望的人竟然就是买子。
那日,买子因为同村委研究滑子蘑和果树在全村六百多户人家的适当分配,没有提前离开村部,下班时,买子喊小青一起走。因为买子腿长步子大,走得太快,小青一直走在买子后边,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小青摆腰扭臀时良好的自我感觉。小青说买子唉——因为太熟,小青去掉了程姓直呼买子,小青说买子唉,你这么大步流星往前走你猜让我想起什么?买子好像正在想着什么没有吱声。小青说我想起一句歌词,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小青自问自答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并没理会买子沉默不语是否有了什么心事。爬过一道山冈,买子慢下步子,买子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烟,说小青,你说的乡下女子任嫁城里残疾人也不愿留在乡下可是真的?小青噗哧一声笑了,那当然。买子不再吱声,叹口气点上烟,之后步伐再次加快。买子的所有动作在小青眼里都很生动,有种观众看演员在台上表演的感觉。而小青自认为这台戏的导演就是自己——她自以为买子的惆怅正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贱女人,而这怀疑恰恰证明他已上钩。呼哧呼哧走一会儿,买子又慢下来,买子说你嫂子在家干什么?小青一愣,我嫂子又不是没嫁人,你怎么忽然想起她?开学了呗。买子并没因小青的惊愕而停止追问,他说你说你嫂子是不是你谈的那种乡下女子?小青没有思考买子问话的动因,轻而易举答道,那不明摆着,要不她能嫁给我哥!你知道在我哥还没分配那年多少人追她?我念高中时虎爪子天天在大墙外等她,她连看一眼都不看。买子说,那虎爪子是什么东西?小青说,虎爪子那时候根本不像现在,那时他一表人才谁都不放在眼里。买子又拼力吸烟,好像所有烟都吐到肚里,流向小青的空气里没有一丝烟味。买子不再与小青争辩,似乎在记忆中印证了什么。就在这时,小青突然捕捉到一种东西,这东西从买子的沉默中来,更重要的是从小青的记忆中来,是大脑中那零星的记忆在这突然的时刻,使她对买子的沉默产生联想。然而小青经历丰厚聪明伶俐,她没有将她意会到的东西说出,让它变成横亘在她和买子之间,她突然跨开大步撵上买子,一跳高从买子手中夺过香烟,而后站在前边挡住买子去路,用与她以往完全不同的深沉而羞怯的语气道,程买子,你是一个木头,木头!
买子惊呆,买子不明白小青的话传达着什么意思,不知道小青为什么要突然之间跳在他的面前。小青抬头盯着买子,杏眼里迸发着灼人的倍受委屈似的火光,你是木头、傻瓜、大傻瓜程买子!小青说完撒腿就跑,水红衣裙仿佛一束野火在山野间燎舔而过。买子望着这缕突奔的野火,心里蓦地发热。买子突地醒悟了小青语言里传达的意思,他踌躇不动,而后一个激灵向前跑去,买子去撵小青并非想去接纳什么东西,而是为了让小青知道他对此种表达的看重——买子因为在这个世界极少得到过温情,他从不怠慢女人的温情。然而买子的追赶,却让小青误以为一切正按设计好的轨道发展前行,小青在山道上慢下脚步,小青想背后那双男人的大手如果搂过来,她会拼力推开,告诉他她其实永远不会爱上山里男人,让他受到打击,之后再用花言巧语骗他哄他,让他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她才是真实的她,让他在错乱中往深处跌落。
然而买子撵上小青并没去搂小青,买子只是闯了祸的小孩似的,一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好像只要小青说声没关系就一切都了然无事,这种违背小青思维的势态一下刺激了小青的自尊。她的自恃的、操纵别人的情绪一瞬间大幅度变成率直率真和任性,她转过身来一头扑进买子的怀抱。买子因为没有准备,差点让小青从左膀扑落下去。一个闪失使买子抱紧小青,买子没头没脑抱住小青,一股与山花相异的含有化学成份的芳香强烈地扑进买子鼻子。小青在买子怀里两手鼓棒似的使劲捣着,说死榆木疙瘩,你就这么欺负一个女孩,她是多么爱你,她和所有山里女子不同,她多么爱你。小青说这话原本全是一派谎言,她是同山里女子不同,她已经没有了半点山里女人的真诚与纯朴,可是当她趴在一个男人怀里来说这些,真实的自己和虚伪的自己早已混淆得一塌糊涂,她竟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
假设按小青的设计,买子撵上小青就大胆地搂她,而后听她说出其实她永远不会喜欢山里男人的话,那么买子会毅然决然离她而去,不管她的语言如何花哨美丽,庆珠死前留下那句话的伤害已让他铭心刻骨。恰恰一切在关键时刻改变了去向,突来的暖流使买子一阵头晕脑涨,他来不及思考将有怎样的结果等待,只一手铁钳似的将小青紧紧钳住,呼吸在一瞬间开始短促。
山野阒寂,蜻蜓在两个人头上不安地盘旋,流风在庄稼叶梢穿行,将一些毫不相干的苞米秸棵撞到一起,叶片缠来缠去。买子缓缓松开小青,感激地看着她,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很特别。小青说我爱你买子,我爱你。小青的话里没有娇嗔没有动作,只有一种调皮的真诚。这真诚连她自己都难以想象。当打发了一大堆孤寂难耐的乡村时光,当因为孤寂而去发动一场感情游戏,小青无法预知,一个感情游戏的操纵者刚刚进入程序,就被游戏操纵了自己的感情。小青在贴着买子宽阔的胸脯说出我爱你时,她的心底里已经潜入了一种深深的,精神的渴望。
小青没有在第一天走近买子就表现心底的渴望,那点残存的理智在警告她,进攻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小青了解男人,没有男人拒绝爱情。第二天,当小青提前半小时来到卫生所,发现村部的门已经洞开,她便知道她渴望的东西正在向她走近,她便知道她眼下时光里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