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灾难终于应了土门沟张瞎子的掐算。古淑平为一段时间把火花当成灾星深感悔意,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冲了林家的外姓人是月月,她怎么也想不到月月既是灾星又亲自酿造了灾难——她主着起火,主着国军有病,主着丈夫退下村部政坛,她又毁了林家的名声。当天晚上,古淑平跟林治帮商量了一个意见:离婚。林治帮弄清事实真相,恍如一个一直都在露天做梦的人突遇急雨,一下子清醒而充满精神。一扫以往的委靡,脸上瞬时密布了做村长才有的威严,跟古淑平说,离婚,咱林家不是找不到媳妇,这样势利眼的媳妇早晚也养不住,不过,在离婚之前,咱林家必做好两件事才能出气,第一,到学校把她告下来,她不配当教师;第二,咱们林家明人不做暗事,一定把翁老太太找来,把老亲故邻找来,让大伙知道咱们是讲理人家,让大伙知道翁家出了个什么货色。林治帮意见得到小青部分反对,她支持哥哥同月月离婚,因为如果不离,买子无法做林家女婿;她不同意告月月,她认为爱没有错,那样做太残酷;她同意找月月母亲,但不同意找老亲故邻,张扬太大对哥哥不利,对买子更不利。小青告诉父母,她已决定嫁给买子,要注意对买子的影响。
古淑平睡了一宿好觉,她好久没有踏实地睡过,那个隐在林家日子里的祸根暗暗折磨她数月,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古淑平的鼾声仿佛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凌晨四点,一夜未睡的林治帮突然改变主意,他伸手拨动鼾睡的女人,说,要是他两口子同意,不离也罢,这事又没有外人知道,离了反倒造成影响。古淑平翻过身面冲天棚,说理是那个理,可你知道月月是咱家的灾星,不离婚林家永远别想得好。林治帮说,什么灾星灾星,我就不愿听这话,就这么定了,只要他俩同意,不离。古淑平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变了卦,一夜踏实的好觉好像菜种完才发现种在了别人家的地里,心里特别委屈。可是男人永远是说一不二,她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第二天一早,古淑平喊过国军和月月。月月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皮肿成通红的泡泡,而国军倒没有什么异样,神色中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气充足的潮红,林治帮让他们坐下。林治帮下垂的眼带上紧绷着咄咄逼人的威严。林治帮说,男人手里,不管有权还是有钱,女人看了,肯定晃眼,这不奇怪,翁月月也是凡人,不过我下台这么几天你就变心,可叫我寒心,女人都是势利眼的玩意,潘秀英是这种女人。月月低着头,没有梳理的零乱的头发垂在两鬓,月月很木讷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林治帮说,当然啦,错已经错了,咱当面认个错,咱给国军认个不是,还过咱的日子。国军像有什么蜇了一下,赶紧站起来,不,爸,不,月月不是潘秀英,她不是潘秀英那种风流女人,她跟了人就是变了心。林治帮从鼻孔里挤出似笑非笑的声音,下个月我就给小青和买子订亲,买子娶的是小青!丝线一样爬进骨子里的疼痛被公公扯着根部拽了一下,浑身立时抽疼。抽疼警醒着月月,抽疼更让她体验一种神圣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流动。月月说是的爸,国军没错,我是变了心,变了心,我想离婚。
林治帮没有接话,月月的态度让经历过许多场面的林治帮无法接话。不是月月的态度使他计划落空,也不是他的大度没有得到月月的响应而突生激愤,林治帮在月月的态度后面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就是古淑平说的灾星——林治帮从没见到一个女人面临绝境非但没有悔改之意,且大胆的,毫无道理的撕毁自个——这非俗常的、不是歇马山庄女人所能有的做法,让林治帮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灾星,这女人是灾星。林治帮停顿一会儿,当他真正在心里确认了什么,他果决地说,今儿个谁也别上班了。
林治帮没有把去找翁老太太的差使摊派给别人,而是亲自出马。他喊醒睡得正酣的小青,重新询问嫁买子的事是不是当真,小青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当然当真。林治帮就饭也没吃,去温胜利家借辆马车赶车上路。林治帮好多年没有赶马车,吆喝骡马的口令显得十分笨拙。退下来的林治帮赶着马车在上河口下河口屯街上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乡亲的目光,人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驱策着吊儿郎当好几个月的老村长重操旧业。当不到一小时马车上拉来翁老太太,各种各样的猜忌便在口与口的相传中,形成一个大体一致的说法——月月和国军闹矛盾了。
月月母亲看到亲家赶车登门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问。她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就颤巍着小脚上了马车,月月母亲面上没有丝毫的慌乱,泰然的背影隐着一种肃穆,就像多年来承受危难日子所常有的姿态。走进林家大院老人挺着腰板脸上一派肃穆。为了表达对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愤,古淑平没有迎出院门,她只推开屋门站在堂屋的门槛里,说来了老嫂子。月月母亲点头,而后直奔东屋。林家清洁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就像有谁突然之间揭了锅盖砸了锅底。月月母亲刚刚在亲家炕沿上坐定,古淑平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古淑平握着月月母亲的手,说老嫂子呵可怎么办呵可怎么办呵?
古淑平心里没有哭这场戏的,她原打算和颜悦色讲出月月对不起林家的事情,而后让老人自己说话。可是一早林治帮走后,国军打了月月。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咬定自己变心,使国军突然暴怒,等父亲离开院子,国军把月月拽到西屋,狠狠就是两个耳光。月月遭了毒打,却没有喊叫,一阵麻疼之后,她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从鼻腔流出,是血。月月从线丝上拽下毛巾捂着鼻子,而后趴到炕上,国军又在月月躺着的腰部给了两脚。一切进展都是无声的,没有一点语言,但古淑平在堂屋里感觉到那啪啪的两声是肉与肉的碰撞,她惊叫道干什么国军——古淑平憎恨月月,但她生来就怕打架,她去推西屋屋门,屋门插着,恐惧立时占据她的大脑,她喊小青小青快快来呀——小青和火花闻声赶紧跑出,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开屋门,随咔喳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推开屋门,只见月月捂脸的毛巾上洇满血迹,国军则倚在柜上狠劲撸着自己头发,乌紫的唇陷在齿与齿之间不住的颤抖。小青说哥你干嘛打人?国军放松嘴唇,转脸对着小青,怒不可遏地说,你少给我掺和,我不要你嫁程买子,我不要看到黑猴一样的男人进我林家家门。小青毫不相让,你少管我你,我不用你管……
儿女之间混乱的纠缠,使古淑平一早醒来除掉灾星的心绪遭到破坏,她不知林家的日子怎么就能闹到如此程度,她用平生第一次最大的声音呼喊着死鬼闭上嘴,你们还让不让我活了,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小青一甩门离屋洗脸梳头和火花上班上学,剩下古淑平返回灶间擦眼抹泪,谁知月月母亲的到来使她刚刚压进胸腔的委屈翻涌上来。月月母亲泰然地看着古淑平,苍老的目光流露着理智和清醒。她说,大妹子天塌不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月月母亲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与本案无关。这时林治帮恼火,吆喝狗似的吆喝古淑平,住嘴,有什么好哭。古淑平声音虚弱下去,又听林治帮冲西屋喊,都给我过来!西屋没有动静。又喊一句,都给我过来!粗放的声音在屋内回旋,门吱扭一声响了,国军一个被抓的逃犯似的蔫头耷脑走进屋来,他进屋没和岳母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脚下。许久,月月才迈进东屋,她洗净了脸上的血迹,进门站在与国军相对着的柜头儿的一角。她没去看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她知道这是一次砸烂打碎见血见肉的声讨。母亲将理直气壮气宇轩昂地参与声讨的人群。林治帮率先说话:大嫂你老人家这把年纪,实在不该折腾,不过这事不是小事,我得让你知道。林治帮嗓音很重,好像有些难过,他说,月月自个承认跟了买子,想与国军离婚……月月自个说是不是?月月两手捧腮,说是。屋内顿时一片寂静,秋后的晨光透过玻璃静静地晒在炕面,在月月母亲干瘪的脸上反出一束跳跃的光影。这个寂静的时间本来是林治帮让给月月母亲的,一辈子通情达理的老人不会不知道此时此刻作何反应,可是月月母亲长时间没有说话。许久,大约有两分钟,林治帮终于忍不住尴尬,说自从月月结婚,我看她比自个儿女都重,到今天,我没想到。自古有话,劝赌不劝嫖,月月变了心,劝不动,就只有好说好散,你说呢大嫂?我知道走一家进一家不容易,可是我劝不动。
月月母亲动了动身,躲过脸上的阳光,说——她的话音是低沉但绝没有沮丧。我们翁家对不起林家,我养了这么个败坏家风的闺女……我对不起亲家还有国军,我给你们赔不是了。林治帮和古淑平学月月母亲,在该反应的时候不作反应。月月母亲接着说,事儿是我闺女犯下的,要怎么处置,就由亲家了,你要月月离开,我现在就领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许打我闺女。
月月母亲的话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这无疑有一种撑腰的意味,而作为多年家规森严的母亲,遇此情景如果不是当婆家人的面扇上闺女两个耳光,至少也得大骂一顿,好给婆家挽回遭泼脏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亲没有那么去做。她说他大叔——这是月月没结婚之前她对亲家的称呼,要离婚,月月今儿个我就带走,别留下来气坏了你们。月月母亲说着见林治帮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说月月还不收拾收拾衣裳!月月充满感激地抬起脸来看了母亲一眼,之后去西屋收拾衣裳。
翁老太太处事态度的明朗简洁让林家人既感免灾除害的痛快,又有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事情确实了却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夹包儿离开林家大院,国军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空落、难过,他没有出门相送,月月母亲也没让林治帮赶车相送,母女慢步离开屯街就像串亲一样自然,翁老太太甚至面上带着祥和的笑容。然而上过山冈快到下河口东南小河套时,月月止住脚步,月月说妈,我不会回家,我上学去。母亲说,我是讲过不让你回来,可你,你上哪去?月月说我想法住学校,我肯定不回家。母亲迟疑着,眼神变得昏暗,好久,母亲像想起什么,目光由暗变亮,母亲说那你走吧,上课要紧,你去吧。
看着月月骑车走回山冈,母亲直奔河套里边一块坡地,当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块熟悉的坟头,便趴上去,捂住嘴巴,嚎哭起来。从古淑平和火花在东崖口草房院掳走月月,买子就陷入一种愧疚和惆怅情绪里。他确实不知月月对自己的感情如此之深,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被爱的感情,重要的是自己使月月在婆婆眼前败露了她对林家的不忠,重要的是,月月的败露很可能影响小青对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买子径直奔向卫生所,买子刚进卫生所,小青就放下蒸锅跑过来跷着脚抱吻买子。小青的举动让买子心中略有些踏实——小青没有改变对自己的态度,可是这并不证明月月昨晚回去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买子说,小青,我想跟你讲个事儿,这事儿必须让你知道。买子不知道该怎样向小青讲述他和月月的过去,那似乎是件很难说清的事情,但他却特别想说出来,让小青知道,当然不说得很深,不说他们已经有过……小青却用嘴堵住买子的嘴,不让他说话。过一会儿,小青离开买子,小青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我嫂子爱上了你,这对我不重要,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你。买子的心格登一动,你早就知道?小青说当然,买子看着这个奇异的女子,想追问下去,可是觉得没有必要,就又试图讲述想讲述的话,他说,她像我的姐姐,她一直就像我的姐姐,昨天下晌,她上我那去,其实是知道咱俩的事,是去……你妈就……买子觉得心底有股力量反对他这么说,然而不待他说完,小青赶紧截住,程买子我不想知道我未来的丈夫跟谁好过,希望你能懂我。买子停住讲述,直奔主题,小青,你家人没拿月月怎么样吧?小青不想让买子知道月月爱他铁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咧说,别把我们林家人看得那么小气,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先说说咱俩的事吧,我爸说半月内就给咱订婚。
买子终于有些放心,然而当他听说要跟小青真的订婚,一种新的关系构成使他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凄惶。人生多么不可思议,他对不起月月,还有国军,他们却要成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心安理得地面对。
事情的内幕终于如小青所愿,没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在草地上掘个深洞上面盖上草坯,看上去完好无损。深秋的歇马山庄满山遍野横溢着米粒成熟的香气,苞米、水稻、大豆以及三荚菜和须草的叶子,日日接近枯黄,仿佛香气是一种易燃的气体,经由秋风的抚擦燃成大火将庄稼烤焦烤糊。深秋的歇马山庄有着不易察觉的思想,姑嫂石篷在一日日枯瘦的庄稼叶片中裸露,仿佛一个嶙峋老人弓腰屈背展示着年景和月轮。这已经是一个等待收割的季节,村街表面的宁静其实正蕴藏着庭院中磨刀霍霍的忙乱,然而正是这个季节——深秋季节,古本来在沙地上组织人马,开始了只有春天才有的深翻和施肥。
古本来的深翻与山庄春翻地一样,翻地的深度却大不相同,春翻地只用犁杖顺垄帮中间豁开不足一尺,而古本来的深翻却是将所有地面深挖二尺,然后在二尺深的暄土上备垄压碱泥下肥。从歇马镇海边拉碱泥压地的事儿好多年了未曾有过,使用化肥的省事、简便使劳动力外出的家庭从不讲究改良土壤。古本来从前川后川雇了五辆车十几个男女劳力。古本来的雇工报酬是一天十斤苹果,车马格外加钱。当天拿到十斤苹果的诱惑,使许多有孩子人家的女人暂时放弃秋收的准备,加入到雇工队伍当中。古本来不限人数,越多越好,谁也不知他这么念着翻地要种什么植物。五天以后,当一片沙地统统翻完压上碱泥,古本来从镇上拉回一车薄膜和一袋草籽,于是人们终于知晓古本来承租沙地的目的,是要在上冻之前种出一茬药材,人们手搓草籽下种时仔细端详,怎么也无法认识是何药材,后来前川一位老人好奇地到地头询问,终于知道是灵芝草。
改山芋种灵芝草是古本来从镇多种经营办公室那里获得的启发。
沙土覆上地膜的当天,山庄老村长,已经佝偻了腰杆的铁杆贫农唐义贵来到沙地地旁走了一趟,他走到地旁先是蹲下,掬一捧变黑了的沙土闻闻,而后审视怪物一样审视着地坝边使嘴指挥雇工的古本来,目光里有一种久远的、难以捕捉的困顿,他在接近沙地和热火朝天干活的雇工时想了一些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他佝偻着腰肢在人们眼前活动,仿佛下午时光里的一只木犁。一些快言快语的女人见唐义贵在地头笨拙地走动,尖声喊老东西也馋苹果啦,你还有牙吗?唐义贵听了耍笑他的话心底有些愤怒,但他的一张老脸已经不能准确表达他的心情,他只动几下瘪进去的嘴唇,好像嘟念句什么,而后,拖着老腿,一路向村部犁去。
在村部办公室,唐义贵看见买子,手在空中乱舞一气,嘴里支吾着你都看见啦?买子说什么看见啦?唐义贵说你这小兔崽子有你好光景你等着吧。买子听不懂唐义贵的话,以为是对自己的一句预言,笑着请他坐。可是唐义贵不坐,钉螺似的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向外走去。谁都不敢相信,唐义贵这一次莫名其妙的亮相,是他跟乡亲的一次永别。
当天晚上,农历八月十八,唐义贵死在自家苞米地的地垄里。老伴做好晚饭一等不回二等不回,就顶着星星到地里去找——年老之后的唐义贵打发日子的所有时光都在田里,不管有活没活。她丝毫没用费力,就在靠地头的垄沟里,发现了一团黑的物体,她蹲下去摸时,唐义贵脑盖和胳膊冰凉,已经硬尸,一手握一把泥土。
唐义贵的葬礼搞得十分简约,没雇吹手,没扎车马,他出嫁的一双女儿因为男人不在家,家无法扔空,每天早上回来嚎哭两声,再返回外村家中。只有潘秀英坚持了三天,她一边接待前来哭丧的乡亲,一边看管着录音带的转动——唐义贵没有儿子出钱雇吹手,潘秀英从自家带来录音机。小喇叭奏的不是哀乐而是庆丰收快乐的曲调,歇马山庄六十岁往上的人死了都算喜丧,一曲庆丰收喜交公粮的乐曲把唐义贵孤寂的院子搅出一些热闹,好像这里是公粮收购点,好像唐义贵是把持大门专事记账的门卫。潘秀英在悦耳的曲调里扭着心里的秧歌,腰身飘动着活像十八二十三的女孩。出殡那天早上,买子和林治帮来到唐家,以村部的名义送来一对花圈,挽联是林治帮提词找一个村小教师写的:一身破衣垄上行满头米花地里开歇马山庄村部痛悼唐义贵以接班人的名义送走唐义贵之后,林治帮带买子一同来到唐义贵地边,看到已经成熟的苞米,买子试图捕捉老村长的意图,说是不是找两个欠村上义务工的人家帮他收了,林治帮没有吱声,他好像并不关心谁收,或者认为买子说得有理,林治帮在寻找退下之前和唐义贵坐着抽烟的草坪。林治帮找到了,按原来的位置坐下来,摸出烟点上,怅怅地出口气,说,我离他不远了。他看着草坝尽头的蓝天,看着草坝里面的野地,想象着唐义贵在倒计时时光里做了些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庄稼当成伴侣。林治帮若有所思又绝对什么也没想通地坐在那里,目光对着地头。最近的一块地头已被踩得光平,就在这时,就在林治帮把视线移向光平的地头时,他发现那地头上有一串字,那字的笔画因为太重,划破泥土仿佛蝼蛄钻在地表的长洞。林治帮赶紧站起,走过去看,买子不知道林治帮发现了什么,也跟着走过去。这时,他们看见极不规则然而异常清晰的四个大字:地不外租。这时买子记起几天以前唐义贵在村部说的那两句话,似乎有些明白古本来租地对他苍老灵魂的震动。古本来秋季包地下种的时节,歇马山庄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潘秀英到俄罗斯做劳工的女婿死了。潘秀英的女儿金叶是在沙地上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临近晌午,正在垄上铺放塑料薄膜,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响动声在地边嘎然止住,惊扰了正在干活的人们。大家抬头去看,只见一个穿浅绿衣服戴大盖帽的公家人跳下摩托车向地里走来,边走边喊谁是陈学福家的?金叶蓦地站直,是我。大盖帽说收拾收拾跟我走。金叶只觉身上毛孔一瞬间抽紧,男人两个月前来信说秋后回来,是不是——金叶不敢多想,金叶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沙地,只听有人说是不是挣多了拿不动,又有人说我看不像好事。金叶走近大盖帽,小声问什么事?大盖帽说,别问,快跟我走。金叶没有回家,只让另一个女人捎信给孩子叫他中午回来到姥姥家吃饭,就坐摩托车上路。
来到镇上她才知道,到俄罗斯出劳务两年的丈夫在回程的火车上遭了抢劫,那劫持者在深夜列车快到一个小站的时候,趁陈学福打盹,从车窗把他掀下,之后抢包下车,陈学福当即跌死,口袋里除了身份证,分文没有。
金叶跟镇司法部门公家人赶到黑龙江佳木斯市一个县城医院太平间认领丈夫时,金叶当即昏厥过去……一天两夜返回歇马山庄,金叶已经瘦成一只蝼蛄,刚在唐义贵家忙完喜丧的潘秀英来不及休息,又去给自己女婿忙活去了。因为死的是自己亲人,她无法再做“扶丧”的角色,而是在哭丧时被人搀扶。陈学福的死让所有外出民工的女人心生恐怖,她们到金叶家哭丧时,都大致相同地说着一句话,男人呀,你好狠心扔了老婆孩子啊。她们一边谴责金叶男人,一边为自个男人祈祷,男人啊,可万万不能扔了老婆孩子啊。
陈学福的惨死,使歇马山庄村民对买子办村工业倾斜了更多的感情,后川五六个女人在用力气换回百八十斤苹果之后,联手到村部去找买子,要买子多建几个砖厂,多闯几条路子,说男人年末回来,就不让他们再走了。她们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买子看着这些女人,劝她们想开些,危险的事不可能老发生,买子说他会努力。国庆节很快来临,这个节日在歇马山庄庄户人的日子里就像青草地里又长出青草,一切都没有什么两样。对这个日子,一直暗暗念着盼着的只有潘秀英,她练了三个多月的秧歌,她知道林治帮不会和自己一同上台疯张,就找了住后川的村小学教师古永峥。古永峥是学小靳庄时代的文艺骨干,身手都软得像个女人,平素一听乐曲就止不住浑身摆动。潘秀英在星期天或傍晚时光与古永峥在院里踩步,古永峥还自己编写了有唱词的秧歌小调,什么锣鼓一敲上了场哎,唱唱改革唱开放哎……谁知数着日子练下来,女婿却出了祸事。女婿的暴死使她梦里都在惦念的好事一夜之间由无处不在变得遥不可及——女儿的厄运不允许潘秀英再有登台表演之念,她在女婿拉回家的几天一想自个曾像十八岁少年抖抖擞擞,就对自个产生反感,就想人活着还是来点实际的好,穷张罗没用。可是人葬了,泪干了,拖着哀伤疲惫的身子躺下几天,再度醒来,那咚咚锵锵的乐声又响在耳畔,心里长了草似的毛茸茸的,期盼又变成比任何东西都实际的情绪。国庆节一天天靠近,潘秀英心情一天比一天紧张,她特别盼着村领导林治帮或是买子能挑头出来请她,因为他们知道她所遇到的不幸。只有他们出来请她,她才有理由走出伤感,才不至于被人说老没正经。盼望使潘秀英变得神经兮兮,窗外每一声狗叫都叫她惶惶心跳,都叫她在心跳之后出一身冷汗。不是恐惧三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在舞台上展示自己二十年前的风光实在是她年老之后惟一一次机会,而是她怕放弃卫生所工作却依然感到充实的事情突然落空。九月三十号,林治帮和程买子终是没有出现,潘秀英在庭院里再也稳不住神,她一早打扮了一下,走出屯街来到村部。潘秀英来到村部先上卫生所看看小青,谎称心口火大从小青手中买了几包牛黄解毒片,而后一边摆弄药包一边佯装没事地溜进村部。村部里村委都在,大家见她都格外客气,离开村委她成了客人,重要的是她有了灾难,有了灾难在大家心中就变成弱者。平素最看不惯潘秀英什么事都瞎不了的刘海说生死天定,总得想开。另一个叫王全的村委说,恶运是好运的开始,金叶不能老倒霉。谁也没有提到演出的事,潘秀英应答着,一边在焦急中机智地想着办法。突然,她扭过头去看买子,哎呀村长,看看我这脑袋,差一点给忘了,明天镇上庆国庆汇演,当时林书记给我报上节目,我这些天都给闹糊涂了。潘秀英假装突然想起的样子不露一点假装的痕迹。这一招确实好使,买子被提醒,买子说你看我是不是失职,节目早报上去了,镇上还要村长带队呢。买子说完,找会计用钥匙打开电话,买子往镇上打了电话,问庆国庆文艺汇演是什么时候,对方说明天上午八点在镇礼堂。买子放下电话,说潘婶,你可一定成全我,这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方面,不参加上边是要扣分的。潘秀英沉默一会儿,说我还哪有心情,不过我确实不能拆台,谁叫我当初答应。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往家走时,潘秀英对自个的急中生智十分满意,然而走在田边地头,看见早已枯了叶子的苞米棵,想自己就像这苞米秸棵人老珠黄,想都人老珠黄了怎么就不减年轻时的好事儿爱热闹的劲儿,对自己的满意又像秋风下的落叶,一片一片飘逝,看到苍苍茫茫一片秋野,潘秀英心里平生第一次生出些许怅惘和无奈。
是因为答应过镇里一定将买子扶上马送一程,还是因为答应过和潘秀英一定在国庆节与她同台演出,国庆这天,买子和潘秀英、古永峥来时,林治帮已经在礼堂前排一个显赫的位置上坐下。自从月月的事发生,通过月月的事了解到,买子不久之后将是自己的女婿,他似乎一扫以往的散淡、平静,眉眼间有了一些精神,买子成了自己的女婿使他骤然认识到他在村部的事业远远没有结束,使他了悟上天总是有眼,该谁得的外人打破脑袋也挣抢不去。
偌大的礼堂人声鼎沸,褪旧的紫色幕布给庄稼人带来在田间极少领略的肃穆和庄严,幕布上面,有一排红纸黑字的大幅标语:歇马镇庆国庆大型汇演。满脸乌黑的庄稼人由于多少年很少有机会表演,将小桃红扑到脸上,京戏里的丑角似的夸张着热情,女人们大多换了装束,艳红艳绿争相斗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穿一条松紧腰的连衣裙,又在连衣裙下边套一条粉绸肥腿长裤,想浪又怕浪过头的情景让人啼笑皆非。男人们大多保持本色,但他们的衣衫上没有泥巴没有皱褶。在这群庄稼人组成的演出队里,潘秀英虽然年龄偏大,但她上穿银灰翻领西服,下穿灰色短裙,淡施胭脂,给人一种城里女人的高雅,吸引了许多目光。镇长入席后越过林治帮和买子单独同她握手。林治帮说,你个老妖精,走哪里都显眼。潘秀英说,我今天就显给你看。一阵嘁登啷登锣鼓响过之后,全场肃静,这时,主持人通过喇叭喊全体起立,奏国歌——国歌透过墙壁在礼堂四周回荡,潘秀英眼眶潮湿,潘秀英想国庆多好呵!
这是一个夸张了的并不真实的时刻,所有人都与土地、与日子、与家长里短割断了联系,现实的、劳作的事情变得那样遥远。台上台下一片投入的、忘我的快乐。当报幕员以脆亮亮的嗓子报出演出顺序,潘秀英的心像揣了兔子似的狂跳起来。等待演出是忐忑不安的,然而这忐忑不安里有着一种令人激奋的情绪,就像乡下小孩子过年之前梦寐以求的等待,潘秀英一方面希望赶紧轮到自己登场,将心里身外的激奋释放出去,一方面又怕早早轮到自己放空了自己,因为她不知道那个短瞬的时刻过去之后,她的心里边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报幕员终于报出歇马山庄四个字,这四字一经从广播喇叭喊出,便如同四只没有光亮的火柱,触在了潘秀英勃勃狂跳的心,心停止了跳动,然而蓦地,血管里的血从胸脯向脑瓜击溅开来,她又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少女,潘秀英一张娇嗔的面庞与古永峥走上舞台。
悠扬的乐曲惊醒了一地晨露,隔墙的相思折磨了一对少年,隔墙相望,少女害羞,少男忸怩,想看又怕看,怕看又想看,当积淤的焦躁被一阵单调的鼓点催逼出欢腾的锣鼓,男女终于以歌唱改革开放为由得以在屯街上追赶、嬉逗,手拉手肩并肩,眉目传情。潘秀英回到了三十年前,浑身轻盈轻飘,怕演完的恐惧早已被久盼的投入,被下一个动作下一个唱词挤走,一路奔着前方,忘记了前方就是尾声。当潘秀英以十八岁的欢颜作完最后一个亮相,泪水盈满了五十五岁女人的眼角。从开幕到闭幕只有十分钟,十分钟相对人的一生十分短暂,然而潘秀英在这十分钟里,一股脑体会了她的未来和过去,她走完了十分钟,也就走完了未来和过去。紫色帷幕遮住了潘秀英和古永峥时,观众席上的林治帮眼窝潮湿了,从不感情冲动的林治帮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潘秀英做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孩子般的作态遮进紫色幕布时,他的眼窝潮湿了。耍一回吧,老妖精。他在心里说。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九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初稿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时三十分二稿
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下午一时一刻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