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岚野一家住了才三四个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袭。星星如此明亮,我们都能看见轰炸机在头顶盘旋的黑色剪影,还有发射升空的星星——我觉得是这样——从地面飞起来,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们担心会听到可怕的警报声,看到京都在我们眼前烧成一片火海。如果这样的话,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终结,因为京都和飞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毁,绝无法像大阪、东京或其它城市那样重建起来。但是轰炸机放过了我们。许多夜晚,我们看着大阪的火光映红了月亮;有时,我们见到灰 尘如落叶般飘浮在空气中,甚至能见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尘。我为会长和延心忧如焚,他们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
逆境就像一阵狂风,从我们手中夺走本来无法被夺走的东西,狂风过后,我们看到是原形毕露的自己。举个例子,岚野先生的女儿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于是她便全心投入到两桩事情当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儿,二是为士兵缝制降落伞。她生活再无别的目的。她日渐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里去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她紧紧抓着孩子,彷佛抓着悬崖边缘,一松手便会掉到下面的岩石上。
既然历经磨难,我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在唤醒那些几乎已忘却的往事。换言之,在华丽的衣裳,娴熟的舞姿,机智的谈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复杂,而是如石头落地一般的简单。过去十年里,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赢得会长的心。日复一日,我看着工作室下面加茂河浅滩的潺潺流水,有时我会丢一片花瓣下去,有时是一根稻草,知道它会被载到大阪,然后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会长也许坐在桌前,探出窗口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说不定就会想起我来。但顷刻我的思路又颤抖起来,会长也许是会看到它,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数百桩事,其中或许不会有我。他的确一直对我很好,但他就是这么个好人。从未有过一丝迹象,表明他认出我是他当年安慰过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关心着他,想着他。
一天,我第一次想到,万一会长一直都对我无动于衷呢?难道我直到生命尽头才会觉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远不会来到?我吃下去的东西从未细细品尝,路过的地方从未好好欣赏,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着会长。这种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从他身上抽回,我又拥有什么样的生活呢?我会像一个舞者,从小就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练习,但这次演出永不会到来。
投降后一年,岚野先生又被获准制作和服了。我除了会穿和服外,什么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工作室附属间的地下室里,伺弄那些染缸里沸腾的染料。这是个可怕的活计,一半是因为我们只用得起“塔东”,这种燃料是焦油和煤尘的搅拌物,烧起来的恶臭无法想象。过了一段时间,岚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么收集合适的树叶、枝条回来制作染料,可是有一种材料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肤染色。我这双娇嫩的跳舞的手,曾经用最好的护肤霜来保养,如今却开始像洋葱头的皮一样剥落下来,还被染成了青紫色。
为了让我的皮肤好过些,到了夏天,岚野先生让我去采集鸭跖草。鸭跖草是种花,汁能用来浸丝。它们一般生长在雨季时节的河塘边。采集花草听上去是件愉快的活,但我很快发现,鸭跖草很是鬼精灵,它就像一条小巷子,募集了日本西部所有的昆虫。只要我采下一把花,一群群的蚊虫就会来袭击我。收集花草这悲惨的一周过去后,我着手做一项轻松得多的工作,挤花汁。但如果你从来没有闻过鸭跖草花汁的味道……唉,到了周末,我非常庆幸又能回去烧染料了。
这些年我工作十分努力,但每晚睡觉时,总想起祇园。投降后不出数月,日本所有的艺伎区都重新开放了,但妈妈没有找我,我是不能自己回去的。她把和服、工艺品和日本刀倒卖给美国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所以现在她和阿姨仍然住在京都西部的小农场里,还开了家店,而我继续和岚野一家一起工作生活。
战后三年,十一月的一个寒冷下午,延来了,他一见我就问我为何还不回去。
“说实话,决定权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着妈妈重开艺馆。”
“那么打电话给你妈妈,说时候到了。我已经耐心等了半年。你去告诉她,你的好朋友延要你回祇园。”说罢,他一手拿了个小盒子,扔到我身边的垫子上。
“我带来的礼物。打开吧。”
“如果延先生送我礼物,我先得把我的礼物给他。”
我走到屋子角落里,从我的物品箱里找出一把折扇,很久以前我就想把这送给延。一把扇子对他而言,似乎太轻了,但对艺伎来说,用于舞蹈的扇子就像神物一般,而且这还不是一把普通的舞扇,而是当我达到井上派舞蹈师匠级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我从未听说艺伎会放弃这样的东西,这就是我决定把它送给他的原因。
我把扇子用一块方形棉布包好,过去递给他。他打开来看,脸上现出愕然之色,我早知他会如此,便把原委尽力解释了一番。
“真是谢谢你,”他说,“但我配不上它。把它送给比我更会欣赏舞蹈的人吧。”
“我不会送给其他人。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经把它送给延先生了。”
“那么,我非常感谢,也会好好珍惜它的。现在打开我给你的盒子吧。”
解开外面的纸包和绳子,又打开几层报纸,里面是块拳头大小的水泥。我相信我收到水泥的困惑程度和延收到扇子时不相上下。
“你手里拿的是我们大阪工厂的一块瓦砾。”延对我说,“我们四个工厂给毁了两个。整个公司能否撑过未来几年都很难讲。所以你瞧,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寄托在扇子里给了我,我想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给了你。”
“如果这是延先生的一部分,我会珍惜它的。”
“我不是送给你来珍惜的,这是块水泥!我要你帮我把它变成一块漂亮的珠宝,让你来保存。”
“要是延先生知道该怎么做,请告诉我。我们都会发财了!”
“我要你在祇园办一件事。如果顺利,我们的公司就会在一两年内重振雄风。当我问你要回这块水泥,把它换成珠宝时,就是我终于要成为你旦那之时。”
我一听之下,浑身和玻璃一般冰冷,但我丝毫没有显露出来。延却告诉我,一个叫佐藤的人刚被任命为财务副大臣,被美国人派来审查岩村电器公司的案子――
整个战争中,会长都拒绝接受政府要他做的事,最终他答应合作时,战争都快结束了,虽然他们制造的东西没有一样用于战场,但美国人还是把岩村电器列为和三菱一样的财阀。如果无法在此案上说服美国人,岩村电器就会被查封,设备都会被当作战争赔款出售。延希望我能去给佐藤陪宴,让他倾向我们这一边。
“你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岩村电器一日不复苏,我就不能当你旦那。或许公司注定是会复苏的,就像我注定会遇见你。”
战争最后几年,我已经学会不去想什么是注定,什么不是注定了。我常对邻家妇女说,我不肯定自己能否会祇园,但事实上,我一直知道我能回去。无论我的命运是什么,它在那里等我。这些年里,可以说,我学会让我性格里的水凝滞结冰。唯有用这种方法停止我思潮的自然流动,我才能忍受这等待。如今听到延提到我的命运……哦,我感觉他粉碎了我体内的冰,再次唤醒我的夙愿。
“延先生,”我说,“如果给副大臣留个好印象很要紧的话,陪宴的时候,你也许应该把会长请来。”
“你还是关心自己怎么去吧。如果这个月底你还没有回到祇园,我会很失望的。”
延起身离开,他得在晚上之前赶回大阪。我陪他走到门口,帮他穿上大衣和鞋子,又给他戴上呢帽。之后他久久地站着看我。我以为他会说我很美,因为他有时无缘无故地看我后,就会这么说。
“天哪,小百合,你看上去真像个农妇!”他说。他转身走时,脸上带着一丝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