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上了楼。
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开。我一面敲门一面喊:醒醒,是我,是我,开门啊,我是米砂。
就这样敲了好一会,我都准备门再不开我就撞门的时候,门终于开了。
她把头靠在门上,让我进去。我发现她家真冷,可是她穿得那么少。
“米砂你来了?”她说。
“你手机停了。”我跟着她往阁楼上走,“我还担心你没回来。”
“昨晚到的家。”醒醒说,“对不起啊,我一直在睡觉。”
我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凳子上,说:“这么冷的天,不穿袜子不冷吗?”
“还好啦。”她的头发盖住眼睛,我把它拨开,却发现她的耳朵原来塞着棉花。我把棉球从她的耳朵里取出来,她仍然平静地躺着,并没有阻止我。
“怪不得听不到我敲门呢。”我有些心疼又有些责备地说。
她皱着眉头说:“外面有些吵。”
我想把她扶起来,让她看上去精神点,她却突然自己坐起来,舔舔自己干干的嘴唇,对我说:“好象有点饿。”
我很高兴。莫醒醒饿了!这样的时候真是很少呢 “让我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我小碎步跑到楼梯旁,冲阁楼里的莫醒醒喊:“吃面好不好?”
她站在门边,对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多做点。”
我很得意,这是我第一次下厨,可不能让莫醒醒失望!
我把冰箱里能拿出来的东西都拿出来了。番茄酱,青椒,鸡蛋,胡萝卜,一点点肉糜。
干面的煮法应该跟方便面差不多吧。我把一把干面以及切得差强人意的青椒和没和的鸡蛋一块倒进去——青椒鸡蛋面!揭开锅,天啊,面变成了棉絮!一大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是三块粘连在一起的鸡蛋。
醒醒在我身后叫我:“可以了吗?”我难为情极了,抱歉地问她:“你家里有方便面吗?我还是给你做方便面吧。”
她什么话也没说,走过来抓起锅,把一锅面都倒进一个巨大的沙锅里。
“我要开始吃了。”
我很感动,忘记摘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下来,幸福地看着她吃。
似乎有些不对劲,她好像真的很饿,吃得很急。吃了一段时间,就不再用筷子,而是用她的手。她像抓泥巴一样抓那些面,缓缓送进自己嘴巴里。鸡蛋被她抓碎了,塞进嘴里,差点又呕出来,可是她没有一点要停下来喝水的意思。
我走过去拍她的背,说:“醒醒,你慢点,需要水吗?”
她依然埋着头,不理会我,过了10秒,她抬头问我:“还有吗?”
我有些害怕,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样子吃东西,于是我走过去,把碗拿起来说:“这东西太难吃了望,让我们倒掉它们。我想想还可以弄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出来给你吃。”
她挣脱开我,直接走进厨房,她左右寻找,只在案台上发现了那碗生的肉糜和胡萝卜。她捧起那碗肉糜就啃,我在她身后尖叫:“醒醒!放下!那是生的!”她好像真的聋了一样,继续啃着,用手去抓那些鲜红的肉,塞进嘴巴里。
“不要,醒醒,这是生的,不能吃。”
“我饿。求你,米砂,求你……”她颤抖着声音,继续在地上茫目地伸手抓着。
“不许,醒醒,不许!”我抓起她的双手,拼命摇着她的身子,眼泪忍不住地喷涌而出,“不许,醒醒,不许,”我用比她更乞求的语气喊道,“求你,不许,不许……”
她挣脱我,却慢慢镇定下来,捂着她的眼睛,全身发抖地蹲到地上。
房门就是在这时候打开的,我抬起头,看到醒醒的爸爸,那一刻,他的表情我或许会记得一生。我扶着醒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我在醒醒爸爸的帮助之下,帮醒醒清洗了她的嘴巴,又给她服下胃药。
“我去弄点吃的。”醒醒爸爸说完,下楼去了。
“米砂,对不起,吓到你了,是吗?”
“是的。”我说。
“交替性暴食厌食症,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
“我有病。”醒醒说,“我早说过,我是活不长的。”
“亲爱的醒醒,我们想办法治病,我们一定要把这个病治好。”
“能吗?”她怀疑地说。
“一定能,相信我。”我拼命点头,为了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掩饰地说:“你等着,我下楼去给你弄点水来喝。”
我跑出阁楼,在楼梯上飞快地擦掉眼泪,这才来到楼下。醒醒的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
“米砂,谢谢你。”我正在出神,醒醒爸爸发了话。
“醒醒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我说,“难道无药可救的吗?”
“她母亲生前就是这样,她遗传了她母亲。”他看着墙上的照片答我。
“既然是病,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是病,就总有治好的那一天啊!”我说,“叔叔,你放心,我们一起想办法,醒醒一定可以好起来。”
我端着一杯水,又一次走上小阁楼。我推开门,莫醒醒把头埋在被子里,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的,不过既然她安安静静的,我就不打算惊动她。
她的房间,跟我的太不一样。在角落里竟然放着一架小小的缝纫机。
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如果我以后长大挣了钱,一定要买一个最漂亮最时髦的缝纫机送给莫醒醒。不管那个时候,她还爱不爱做衣服。
我在那块柔软的白色地毯上坐下来,手触摸到软软的羊毛地毯,它好像有些湿。那里面,应该藏着莫醒醒不少的眼泪吧。
就在我刚刚坐下以后,莫醒醒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表情痛苦地说:“我想吐。”她刚刚讲完这句话,面部的肌肉就开始抽搐。——再扶她下楼已经来不及了——说不定在楼梯上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说:你等我。然后我把脚上的鞋一把甩掉,冲到楼下,在浴室里发现一个红色的水桶。
我把水桶抱在怀里,又一次奔到楼上。莫醒醒坐起来,手紧紧捂着嘴巴,肩膀不断耸立,已经快忍不住了。
我把水桶送到她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替她擦拭嘴角的秽物。她却突然喃喃地说着什么。
“路理,路理……”
我有些站不住。
愣了许久我才摸她的额头,好像发烧了。
那晚我上网,把我MSN的名字改成了:世界上最傻的一粒砂子。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上了网,还要了命地对我说:“也是最漂亮的那一粒吧。”
我面对屏幕呼吸急促,半天没缓过劲来。他却已经下了线。
我又把签名改成了:砂子被一句话击晕过去了。
新学期开始后,从北京回来后的蒋蓝性情大变,下巴昂得高高地走路,一幅不屑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混为一谈的高尚气质。校园里的传闻是,她就要退学了,跟着她的那个明星姐姐到北京做明星去,已经有著名的公司签她,她甚至有了经纪人,经纪人一天只准她吃一顿饭什么什么的。
新学期的醒醒一切都算稳定。开学一个多月,她饮食都较正常,只是有时候吃得稍微少一些。知晓她的病情后,我在网上已经查了许多相关的资料,但有一天,路理把一叠资料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说,“她的病归根到底还是一种心病,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把我给你这些资料好好研究一下。一定可以帮到她。”
“从网上查的吗?”我问他。
“也不全是。”他说,“我还咨询了不少医生。”
“你真有心。”我说。
“应该的。”
帅哥路理总是吸引无数人的目光,我还是早逃为妙。我把那一大叠纸塞进我的书包里,装做矜持地跟他挥手再见。他却忽然喊我的名字:“米砂!”
我停住,回头。
他说:“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屏住呼吸,等他的下一句邀请。
“有台不错的音乐剧要上演,我想请你一起去看看。”
“噢。”我说。
“我弄到票后短信你。”他说。
两天后我收到了他的短信,告诉我他会在周六晚上七点整在市剧院门口等我。我一直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把看音乐剧的事告诉她,但她一直都没有提,再说她对这些事情一直不感兴趣。于是我最终也没提,我想,这应该是我和路理之间的秘密,我还是守口如瓶的比较好。
我们回到宿舍是六点钟左右,隔壁好像只有蒋蓝,她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笑得像被电打了似的。 “我今晚得回趟家,拿点东西。”
“去吧去吧!”她推我出门,“趁我现在还有点精神,我来研究一下裙子的款式。等你回来,我兴许就可以画出来给你看!”
“好。”我告别她。捂着一颗激动的心下了楼。
我胡思乱想地穿过操场往公车站台冲去,却没想到在校门口遇到米砾的同桌张一帅,他拦住我说:“米砾喝多了,你不去看看么?”
“什么?”我说。
“就在前面的‘算了’,看样子要跟人打起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
我独自跑向“算了。”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好看到米砾被两个五大三粗的人从里面扔出来,脸上有血迹,嘴里还在唱歌。
张一帅说得没错,他真的已经疯了。
他像一块破抹布一样地被人家扔在地上。
“给我起来!”我走到他身边,踢了他一脚。
他才反应过来,“别烦我。”
“看看你自己的熊样!”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给我回去!不然我现在就打电话给米诺凡!”
“好吧。”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他真的是喝了不少,摇摇晃晃地被我拖住学校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挣脱我,问我说:“米砂,有没有烟,给我一根。”
“五毒俱全!”我松开我的手,说:“是不是都是蒋蓝教你的?”
他不说话。在口袋里掏啊掏的,居然被他掏出一包烟来,不过只有最后一根了,他把他拿出来点燃,把烟盒揉碎了,扔在脚下,踩一踩。
我心酸地问他:“你要跟那个梅超风纠缠多久才罢休?”
“她不是梅超风。她叫蒋蓝!”
“屁蓝!”米砾的鬼样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骂脏话。
“你别骂她行不行?”
“我偏骂,就骂!我骂不死她!”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冷,我开始浑身发抖:“你看你现在多威风!真是神了!再学会吸毒你就是个全才了!简直就是一个全能型奴才!”
他再也站不住,蹲下去,整个人窝在地上,真的像尊木雕。
我的心软了一小下,问他说:“你今晚不是回家了吗?”
他狠狠抽了口烟,说:“没人在家。”
我又说:“你何苦把自己搞成这样?”
“她不爱我,你知道的。”
“那你还赔上你的妹妹去讨好?”我几乎在声嘶力竭了。
他顿了顿,说:“米砂……”
“滚!”我喊。
“你不要再记着那件事了,原谅我行吗?”
“滚!”我继续喊。
“请你原谅我!”他重复着。听上去真是诚恳!
“滚。”我带着嘲笑,又一次奉劝他。
“那我走了。”他站起身,果真要走。却是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
“滚回来!”我大喊。
他转了个身面对我,说:“米砂对不起了。我真的,是喜欢她。为了她,我们恐怕是做不成兄妹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冲过去,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开始打他。
我踮着脚,一个又一个耳光摔过去。他像僵尸一般立着,一声不吭。4月天的空气里,只听到呼呼刮来的东风,响亮的耳光,好象一块块玻璃那样摔碎在他脸上。
我没有哭,他也没有哭。直到我闻到腥味,我停下了已经痛到火辣辣的手。然后,我退了几步,离开。
我的身后死一般的沉寂,然后我听到他的叹息声:“米砂,你真的不懂吗?”
我的头突然剧烈般的疼。懂?不懂?都是屁。我没有再管他,而是径直走掉。
那天我迟到了五分钟。
路理站在剧场门口等我。他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说:“还好,比我想像中还来得早一些。”
“对不起。”我想解释。但他的手势制止了我。
“还早呢,”他说,“七点半开场,我知道女生爱迟到,所以通知你早一些。”
那天晚上在剧场上演的音乐剧真的是不错,只是我在整个观看的途中有些心神不宁。
演出结束,路理问我:“怎么样?”
“好。”我说。
“你好像有心事?”他问我。
我赶紧摇摇头。
“你回学校还是回家?”他问我。
“你呢?”我反问他。
“总之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那就回学校吧。”我说,“当然我可以一个人回去的,其实也不是非要送不可。”
我朝他做鬼脸掩饰我自己的脸红,他却很正经地说:“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排出比这更精彩的剧来。”
“你一定行。”我说。
他叹息:“就是我妈不喜欢我干这些,她觉得我应该去学点男孩子该学的。”
“武术?还是厨师?”我问。
他哈哈笑。
那天,我和路理没坐车,我们一路走回学校。
我们走进校园的时候,发现平日里早该熄灯的女生宿舍楼一反常态的灯火辉煌,很多的人围在下面,像在看什么热闹,旁边居然停着一辆救护车!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我看到有几个人急慌慌地把一个人从女生楼里抬了出来,借着路边昏暗的灯光,我认出来,那是米砾。他捂住他的胸口,身子痛苦地扭动着,在他的心口上插着一把红色的剪刀。
我想我认得那把剪刀。
那是下午,我陪醒醒买的那一把。
我捂住了我的嘴。脑子当时就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后,我喊着米砾的名字往救护车那边扑去,全身发抖的米砾看见我竟然还笑了出来,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做了一个“嘘”的表情给我。有人上来拦我,不许我靠近他。我眼睁睁地看着米砾被抬进去,车子飞快地开走了,我下意识地要去追车,我一定要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理却一把拉住我说:“冷静。”``````
叫我怎么可以冷静!
醒醒!我忽然想到醒醒,转身就往楼上冲去,到达宿舍的门口,发现那里也有好多人,许琳也在,她正在往外赶人:“你们都出去,不要挤在这里!”我挤进去四处寻找,终于在床架后面找到了莫醒醒。她蹲在角落里,两手紧紧钳着一只床腿,全身经不住的痉挛。我想把她的手从床架上拨下来,不管怎么用力都没有用。我害怕得哭出声来,我小声对她说:“醒醒,你别这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她突然开始奋力地摇头,她抓着我的胳膊,像个失调的机器那样,疯狂的摇着头,失声对我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说一边跪了下来,放开了我的胳膊,又迅速伏下身去,开始对我磕头。我只好用自己的身体去抱住她,她仍然挣扎着,把脑门磕在我的膝盖上,每一下都那么痛那么痛,我觉得我的膝盖骨一定快要碎掉了。
泪水止不住地从我的眼里流出来,我来不及去擦,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直到路理从我后面冲过来,他推开我,抓住醒醒的双手,用力地把她一把拎起她来,把她拎到了他的怀里。
“没事了,乖。”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然后,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的怀里,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