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庾(2)
我无法相信,吉吉说完她的“随你的便”之后,就径直走到门口——在老地方、同一个时刻、同一个情景,她忽然站住,头微微一低,随后猛地转过身来,优雅而轻巧的动作使得她的衣角自由自在地飞扬了起来。她带动着周围的空气,在正午暖洋洋的阳光中,形成了光彩熠熠的金色螺纹线。她调皮地把手背在身后,露出手里一本书的粉色边缘,接着出人意料地莞尔一笑,飞快地回头走掉了——她走路的样子飘飘欲仙,叫人忘记她用脚走路。
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正午的阳光缓缓流动着,螺纹线已然消失,可空气仍旧闪闪发光。
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那些话是她说的。她透明的眼睛、她透明的声音、她坐在那里安分的动作——可她却说了那样一番话!好像我是一个孬种。可怕的是,我认为她有道理!世界那么大,难道没有比我更混账的人吗?也许我早该承认自己是个孬种了,我自己常常这么称呼自己。从小我就是这么回事,我把猫咪叫做“针筒”,因为它老抓我——现在我当然明白,它抓我是因为我惹它惹得太过分,可那时我就一味地把它当成不讲道理的混账东西;我把“针筒”放到书包里,想要带它上街,为了好时时观察它,我把书包翻过来背在前边,猫咪和我的肚皮隔着一层牛津布,热乎乎的,不停地动,动得我肚子痒兮兮痒兮兮——其实那个时候,街上的大大小小肯定把我当神经病处理,可我还不知道。“针筒”走丢了也好,要不然,说不定我一直到现在还跟傻子似的把书包往前背着,活像个倒霉的孕妇。瞧我都干了些什么呢?吉吉说得真对。只是我决不能承认她对。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不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只有白痴才会有意跟自己过不去。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我走出阅览室,一个劲儿地冲自己说“我不是有意的”,我说得如此陶醉,眼睛都快闭上了。为了不让眼睛真闭上,我从一扇挺脏的气窗那儿往楼下望,看到一个家伙正骑车打楼前的空地经过;那人极胖,却骑了辆特小号自行车,嗨,模样可真精彩,我赌一块钱:你就光看得见他那硕大无朋的肚子绝对看不见他的车轮子。我很带劲地瞅着他,忽然想到“针筒”走失的另一个理由。我想着,要是它被抓去,真格的给抽了筋扒了皮做成没人要的猫皮大衣,那也算安全了,否则它在马路上溜达的时候,被这个胖家伙用特小号车轮子碾一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真该承认自己是个大孬种,我讲的笑话连我自己都不认为有针眼大的地方好笑。樊斌那人虽然又低级又下流,可说出来的话至少有他一个人在那儿扯着嗓子笑,别人越是不笑,他笑得越起劲——他这种人完全和人家反一反,我发誓,他的心脏一定长在右边。
我可烦走路啦,老实说。我百无聊赖地往教室那儿走,经过办公室门口,碰到李老师正巧走出来,我被她截住啦!我真被她截住了。她一见我就说:
“秦庾,我正找你。你进来一下。”
唉,我懂。要是我在哪儿碰见她,她一准说“我正找你”,好像她一生下来就在找我,一直找到现在似的。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热情的老师,我也知道她这年纪的人比较喜欢我这种看上去文明礼貌的男生——瞧,我又说“她这年纪的人”了,上回我发现她和我妈一样大的时候,整整为我妈骄傲了三天三夜,跟李老师比起来,我妈活像个长生不老仙,难怪我爸这么喜欢他俩那血淋淋的爱情——可她不能老找我呀,尤其在我作弊之后,一看到她我就低头,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人到了她这种年纪,也许都那么会装蒜。
我于是跟在她身后,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只坐着另外一个化学老师——他是个男老师,长了个尖尖的秃头,戴副黑眶眼镜,看人时自下而上,十分威严。他教的是五班、六班,据那几个班的人说,这老师是真叫严格,可惜他的姓把他的威风抵消了一半:他姓花,学生叫他“花老师”的时候,总是有意地拉长声调。他孤零零地占据着正对门口的那个位置,我走进去时,他抬起头,自下而上把我瞅了一遍,心里有什么老大的气似的伸出手取过茶杯,威风凛凛地啜了一口茶,与此同时还是不放过我,死死盯住我,盯得我头皮发毛。我尽量不去与他的目光打交道,跟着李老师走到她的桌子前面。
李老师坐下了,挺和气地吩咐我也坐。我听她的,乖乖坐到她身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把椅子放在紧贴李老师书桌的桌前,不知该是哪位老师坐的——看上去大概是个年纪轻的女老师,布置得很干净。李老师对我进行谆谆教诲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分出点神来打量一下这张书桌。
李老师并没什么要紧的话说,无非是要我好好复习,争取期末考试考好,会考也考好,不要再弄出什么是非来——我可真不希望她仍然这样关心我。我偷眼打量着面前这张不知是谁的书桌——桌子左角放一摞作业本,还有生物教科书,右角搁着个玻璃制的花瓶,还插上一朵红玫瑰,日子长了,玫瑰不新鲜,花瓣边缘显出焦黑来;中间按惯例摆本台历,忘了翻,还是昨天的日期,空白处写着:大鸟生日(我兀自好笑,不知这位了不起的“大鸟”算何方神圣);玻璃台板下边压着几张照片,有集体照,有两三个人的合影,也有单人的照片,照片上那位眉清目秀的是五班、六班的生物老师,也该是这张桌子的主人了;除去照片,还有一张周海媚的海报占了显赫的位置,触目惊心的;书桌的抽屉关着,可是有张纸的边角露在外面,是关抽屉时不小心弄出来的,看得出写着“大体上”三个字——大体上什么呢?我就是砸烂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你们这批学生,高三就马上分班了——你三加一加什么,想好了吗?”
我正为“大体上”这个悬念苦思冥想,却被李老师的问话打断了。“加——”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化学。”
李老师不知怎么,现出十分欣慰的样子,说:“咦,你不好意思什么?”
李老师桌子上惟一的装饰品就是个相架,夹着她死去的儿子的照片,她在玻璃台板下边压的也全是她那位可怜的儿子从小到死的照片。我就怕她这一手,我就怕她看着我的时候,眼光里老像在说:唉,要是我儿子不死,也正好是你这么大呀。一个人如果倒霉,就是这样——全世界有上亿个我这么大的男生,可李老师偏偏认为我像她儿子!我干吗要像她儿子?像她那个满身泥巴的儿子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有父母,我活得好好的,可我非得像她的儿子,这多不公平。
我决心不考虑这件事。趁着李老师发表议论时,我可又一心一意琢磨起“大体上”三个字来啦。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猛地一句话跳进了我的耳鼓:“时间不早了,去准备上课吧。”
这以前我始终昏昏沉沉的,对李老师的话嗯嗯啊啊,一心琢磨着“大体上”,也没注意别的老师出出进进,一听这句话,我“腾”地蹿起来——我怕我蹿得太猛,那个威风凛凛的花老师又抬头自下而上打量了我一番,接着用红笔在面前的一本作业本上写下什么,像给我这个动作打分似的。我自己觉得刚才太心不在焉,有点对不住李老师的一片好心,就看看她冲我仰起的脸——她仍然坐在椅子上,虽然已经说了这么些,却似乎还有话要说。我看着她,想不出该不该说话,不知不觉叫了声:
“李老师……”
她笑笑,伸手拉拉我的衣角,真像个老奶奶。嘴里说:
“用功点。”
我使劲点点头。我那么使劲点头,其实不为别的,只因为我那劳什子的心坎里,忽然涌起一股该死的感激。李老师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不想伤了她的心。我记得作弊被抓住之后,我和樊斌两个人留在教室里面等待查办,李老师跑进门,一径来到我跟前,劈头一句话就是:
“你昏头了,你!”
对,我可不是昏头了。我不想伤李老师的心,可还是伤了她的心;我不想骗爸妈,可我还是不能不骗他们;我不想这样粗暴地对待王海燕,可我还是忍不住厌烦她——我可不是昏头了。不过我自个儿琢磨着,我昏头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我压根儿从一生下来就昏头昏脑。但我保证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教室里的气氛紧张不到哪里去。大家好像都不把会考放在心上,反而对再下个礼拜的期末考试存着点小心。今年会考制度又改了,变成以及格不及格论处——那总该及格的喽。
要是在近期末的时候,考试的气氛不怎么浓厚,那么学生就是另一种面目。放假之后的日程可以提前来讨论讨论。据说,刘亚伟又计划到外地去进行他的什么“探险事业”了。刘亚伟这种人,平时看看真是愚蠢到家,说出来的话没劲透啦,一张嘴就是一模一样的字——他倒确实在说不一样的字,可听上去全像一个字——不过话说回来,他在旅行这件事上可真了不起!他曾经沿着长江,走遍了南京、九江、宜昌、三峡、丰都、重庆、宜宾,也曾经打从京沪线一路北上,游历了扬州、徐州、天津、北京,接着再往北到了承德,到了沈阳、哈尔滨,一直闯到我们听都没听说过的边远村落;他一说起关公庙、白帝城、徐州的古战场、承德的避暑山庄,就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精彩得让人忘记到底在听哪位傻帽儿讲;他还告诉我们,一个人在路上怎样遭抢、怎样精打细算、怎样过缺这少那的日子——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会用信用卡的人;他这个暑假里好像打算沿着黄河扫荡一番了——唉,济南、开封、郑州、洛阳……这些地方,倒霉的我压根儿连想也不敢想。所以说,我就佩服刘亚伟这一点。能量超常的赵鸥今年夏天要去参加钢琴演奏的十级考试了,好像还要准备考TOEFL。梁守谦早、中、晚的补课日程已是水泄不通。樊斌自说自话什么“准备把宝贵的青春浪费在游戏机房里”——傻帽儿话,亏他说得出来,傻到家了,他大概还以为自己幽默得要命呢。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我只希望劳什子的王海燕别来找我,让我静一静——我得找个地方避开她。我可真怕她,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对我很关心,绝不可能吃了我,可我倒宁愿她有吃我的心。
樊斌本来正在讲台前晃来晃去,左手拿本生物书,右手摇着把扇子,看见我进门,他马上凑上前来,一迭声张狂地问:“选什么,到底敲定了没?”
“什么选什么?”我一眼看到他就烦心,故意装成听不懂。
“三加一选什么呀。”
“你选什么?”我反问道。
他一摇扇子,两眼往上一翻,得意洋洋地说:“你选什么老子选什么。”
千万别这样!千万!千万!
“我还没决定。”我说着赶紧逃到座位上。
他死缠烂打地摇着扇子跟了过来。我对他这种无赖简直腻烦透啦。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肯定要说:“得了。”我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种人。他明明知道我讨厌他、不愿意回答他的问话,却偏偏死气白赖地缠住我要我说这说那。他这类毫无自知之明的做派,其实也实在叫人佩服。我深深地相信,要是我没有表现得对他如此腻烦的话,他压根儿不会赶在我身后唠叨个不停。可我没这倒霉的涵养,一看到他我就浑身没劲。
“得了,”他跑过来,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我课桌上,把我的书角都压皱了,果然说,“你是不是加化学?”
我最讨厌他这种亲狎的语气,好像我跟他有什么倒八辈子霉的关系似的。他凑得那么近,我连他牙缝里的菜叶都看得一清二楚,恶心透了。
我没心思去理睬他,他也不生气,反而凑得更近地问:
“是不是?是不是?”
我气疯啦——我老实告诉你说,我可真气疯啦。有这么一种人,他的好脾气、好耐性,不会令人愉快,倒是招人讨厌,樊斌就是这种典型。我一气,开口就说:“你别老问我。你还是去问问你的长腿妹妹吧。”
他居然又好意思说那句话:“我的长腿妹妹就是你呀。”
我可不是想揍他。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倒出乎意料地走了。我松口气。同桌董智威靠在我耳边小声说:
“你怎么这样刺激他?”
我笑死了——明明是他刺激我嘛。
“你呀,以后少对他提什么长腿妹妹。”董智威接着说。
“为什么?提不得吗?”
“你不觉得他不爱听吗?他根本没什么长腿妹妹嘛。”
“那个女生……”
董智威笑笑,答道:“那个女生会喜欢他吗?那个女生压根儿不认识他。她上次是替张老师来叫他去老师办公室谈话的。”
我诧异地看董智威一眼,又看走过去的樊斌一眼。我从不知道樊斌这混账过得这样尴尬——难怪他要死气白赖地缠着我这种倒霉蛋,也是我该。可是他也不一定要搞得那么傻,真叫人看不起——你不认识人家,你就不认识人家呗,干吗装出一副和人家有祖上八辈子关系的样子,多恶心!不过,说起来,也是我们自个儿乐意看他那种蹩脚的邪魔外道。
嗨,我想着,这些事儿实在怪怕人的。原来我身边的人压根儿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都不是我瞧上去那样。我这么一想,满眼看上去都是离我极远极远的人。说不定去告我作弊的人就是董智威呢!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是哪回事?他离我十万八千里远,我怎么知道他?
可他又怎么知道我呢?别人把我看成什么模样,我可摸不着头脑。
我掉头打量了一下董智威——没错,他在初中里就坐在我前排,现在又是我同桌,我还以为对他可再熟悉也没有了。过去我常常笑话他那两颗硕大无朋又远隔千里的混账门牙。可是,我忽然恐怖地想到,说不定他这两颗门牙压根儿是假装的呢?
前面几排的赵鸥,她会弹钢琴,学习也是顶顶棒的。可是,我怎么一定知道,她没有什么可怕的秘密呢?
我怎么知道谁要害我呢?我怎么知道去告我状的不是身边的随便哪一个人呢?我知道什么呢?
我这人可不是发神经病。自从受了处分之后,我老是自言自语的,难怪要发神经病。上初中时,班里有个人因为作弊被学校处分,可我看他整天精神奕奕,处分简直比补药还管用——为什么我不能像他那样呢?为什么我要婆婆妈妈的,一天到晚想着这倒霉的事呢?我不敢保那个初中同学心里到底难过不难过,但他至少在表面上快活得跟疯了一样。我就不行,我根本是什么都不行。
可能吉吉也是这么看我的。不知为什么,我很在乎吉吉的想法,即使她从来不愿意告诉我她有什么想法。这大概是由于我很相信她吧。我明白她一定不会骗我。她根本什么也不告诉我,她又怎么骗我呢?即使樊斌骗我、董智威骗我、赵鸥骗我、李老师骗我——即使人人都骗我,吉吉也一定不会骗我。她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我分明看到她又近又透明地坐在我的对面——她怎么会骗我呢?我就是被她给我的这种很近很近的感觉打动了,我就是被她给我的这种很透明很透明的感觉打动了,才会走过去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吧?除了她,其他人都离我那么远。我这倒霉的人。
还有三个人不会骗我。一个是王海燕——她不骗我是为她自己,她老是告诫自己待人要真诚,好像除了真诚之外她别无生存的目标,所以她这喋喋不休地指挥我往东往西干这干那的人,就不会骗我。另外两个是爸爸妈妈。他们两个最近对我不怎么样,怪里怪气,可我相信他们是全世界最模范的爸爸妈妈——他们连相爱的事实都不试图对我这倒霉蛋隐瞒,他们还骗我什么呢?他们也许没什么了不起,但他们是我父母,我知道他们值得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