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好的预感
占乃钞兴高采烈,没心没肝地跟着那人走在最前面,还不停地向落在后面的两个人喊话:“你们快一点,再慢一点的话,别人就会抢先住,我们就会没有地方住啦!”其实,他一点也不开心,他简直是开心的反面。当他跟着那个人拐过第一个阴暗狭窄的拐弯的时候,他就开始绝望了,脑海中已经对他们将要住宿的地方有了不好的预感,极其不好的预感,甚至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不好的预感。
江日照走在整个四人组的后面,他看前面的人不会回头,所以他也不必掩饰自己的不善的眼神。
他趁着从马路到小巷的转弯,两只手分别抓住夏锦落和占乃钞,悄声说:“你们两个人怎么这么容易跟着别人走,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夏锦落做出喊话的姿势,喊:“叔叔,我同学说你是个坏人。”
那个状似坏人的大人只是扭头一笑。有一瞬间,江日照确实想逃跑,但他又打量一下周围贫民窟似的荒凉景致,想:自己若是逃跑的话,难保那个人不会拿个麻袋追上来,把他的头一套就背着走。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跟着。
一路上,他一直嘟囔地埋怨着夏锦落和占乃钞。直说吧,他讨厌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人是他见过的人里面最讨人厌的。江日照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讨人嫌,不是看他的性格,而是看这个人智力怎么样。毫无疑问,他眼前兴高采烈的人是属于最底层的智力,他们甚至连一点点“大智若愚”的可能性都没有。
江日照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这两个人智商这么低为什么还可以进入天才测试的复试?或许专家选的根本不是天才,而是出奇低智的人,然后再解剖他们的大脑,研究他们笨的原因,最后根据调查结果来写一篇论文警诫世人不要变笨。
江日照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要说笨,其实他俩也不是顶笨的。
虽是这样想着,仍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前面的路还很长,他走得震恐又迷茫。
37
三个人一张床
没有那么差,夏锦落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住宿的地方没有想象的那么惨烈,没有那么悲壮。虽然这里楼梯是木头的,只有两间屋子,一间主人自己住,一间是旅店。房间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走廊尽头有个公共厕所。没有一点阳光,地是湿的。看上去它被建造起来的唯一意义,就是一个过渡,让人们熟悉棺材里的生活,到时候不会发出“呓!为什么这么黑?啊!什么东西湿湿的”的惊讶声。
但是这个地方还是可以住人的。旅店的老板是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自称是旅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房东而已——领他们来的是老公,留在店里的是老婆。
老婆看到他们很高兴,但不热情,冷静自持地问他们:“你们要住多久,一晚上还是两晚上?”
江日照不确定地看看占乃钞夏锦落,对女主人说:“大概一个星期吧!”
老板娘几乎要狂笑出来,江日照几乎可以透过她的脑壳,看到她正在把住宿费算到破千。
夏锦落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过一个星期我们就会走的。”
老婆的笑一下子止住了,并且没有经过什么修饰,就迅速换上一张臭脸,就像气体没有经过液化直接凝固了:“我们房间里只有一个床位,加床位要另外加钱。那你们要几个床位?三个床位好吧?一个人一个,如果你们觉得太浪费的话,两个床位也可以。你们两个男的挤一挤,女的单独一个。”
江日照占乃钞正要点头,夏锦落却正视着老板娘说:“我们要一个床位就够了。”
老板娘瞬间明白自己的敌人只有一个人,于是整顿精神专心对付夏锦落,成功地在眼神里流转过不解、鄙视和怜悯,最终定格于怜悯,说:“哎呀,一个女孩子跟男的挤什么挤?两个床位我算你们便宜点。”
夏锦落仍是对老板娘重复说:“我们只要一个床位。”
夏锦落的自我感觉却从没有这么好过,乘胜追击地准备杀价再战一场:“那么,多少钱?”
老板娘说:“你们是小孩儿嘛,房费后结,你们先付定金吧。”
占乃钞把他的钱包在柜台上拍得啪啪作响,他听见老板娘的话,欣喜地道谢:“你真是个好人。”
夏锦落伸手制止他即将深入的夸奖,问老板娘:“定金多少钱?”
老板娘把房间钥匙放在柜台上,说:“100块。”
占乃钞拉拉夏锦落的袖子,说:“我们只有50块钱耶。”夏锦落翻了个白眼,说:“还用你说。”
她对老板娘说:“我们只付50块,再多一分没有。”
说着把钱拍在柜台上,在老板娘发作之前就把钥匙收到掌心,拉着江日照和占乃钞二人往房间里跑。
占乃钞三人挨得紧紧地坐在床上,床上只有一张薄被子。占乃钞“呼”地站起来,说:“我找那个女人再要一张床。”然后就走出门外。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争论的声音,不是争吵,但是江日照和夏锦落坐床更紧了,双手紧紧地抓住床单。过了一会儿,占乃钞和女人一块儿进了门,女人拿了一个拖把,把地板拖出两块长方形的干净地儿。过了一会儿,她又拿了两张凉席,铺在长方形的地上。过了一会儿,她又拿了两块比较脏的垫被铺在两张席子上,然后走了,踱出门外之际自言自语说:“你们这样根本不行,我还是要另外收钱的。”然后刚坐下的占乃钞“呼”的一声站起来,冲出门外要和她理论。
房间里只剩下江日照和夏锦落两个人,两个人紧张得像初次相亲的一对男女一样。夏锦落问江日照:“我们几个人里面,谁睡床啊?”江日照说:“你吧,你是女的。”
两个人几乎同时感到羞愧,偏偏“睡觉”和“女人”这两个词不断地在房间的空气中回放,江日照恨不得伸手把空气中的羞愧气氛打散。
占乃钞终于回了房间,说:“搞定了,这两张地铺暂时不加钱,第三天开始加钱。妈的,那个女人是个神经病,累死我了。”
说完,直接倒在唯一的那张床上。
38
我们有区别
就像眼睛里被强行滴入了苦辣的药水一样,江日照看到的世界变得贫穷丑陋。他的怒气是从睁开第一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开始的。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歪歪扭扭被熏得黑黑的低矮房梁,然后稍稍挪动一下脊梁就发现后背被地上的潮气弄得湿湿的,钻心地凉。
江日照气呼呼地从地上翻身起来,发现夏锦落和占乃钞已经不在了,他们大概去洗脸刷牙了。夏锦落和占乃钞,他们才是江日照怒气的原因,昨天江日照危险的想法并没有消逝,就像魔法功力最强的巫婆下的咒语一样不可能消逝,除非找到巫婆本人,所以江日照得尽快找到专家,把这个咒语解除。
“找专家证实我们其实是蠢蛋”这个想法让江日照烦闷不已,必须要把怒气在他身上形成的重压转移到其他事物上,他要找一个人宣泄,否则他就会对一个不会动的东西发火——而这样会把他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子。于是他就一直坐在桌子旁边,手指敲打着桌面等待着夏锦落和占乃钞进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带着不同于江日照的一脸清爽,拿着杯子和毛巾回来了,占乃钞一边走一边笑着对夏锦落说:“你知道我今天准备干什么吧?我今天准备打劫!”
夏锦落不知道说了什么,占乃钞笑容更大:“不会的,我以前在学校不知道干过多少次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教你。”
在夏锦落笑着摇手的当儿,江日照用一只手把占乃钞拖到自己面前,问道:“你今天要干什么来着?”
占乃钞:“打劫啊。怎么了?”
江日照说:“你忘记我们今天要干什么吗?我们是来找专家的。”
占乃钞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江日照忽然又笑了,说:“没关系我们自己去找。你去打劫吧,你被警察抓走正好。”
占乃钞表示出朴实的愤怒:“说什么呢?我只是忘了我们要找专家了。”
江日照说:“你从没记得过。”
占乃钞讨厌他那样眼神,申辩说:“我出去给你们赚钱有什么不对?要不然我们饿死了谁负责?对不起,我忘记了,你是天才你不用吃饭哦。”
江日照摇摇头说:“其实我们没有什么区别……”
占乃钞大声说:“NO NO No,我们有区别。一样是快餐面,你会买2块5的碗装快餐面,我会买5毛钱最便宜的那一种,2块钱就是区别。”他指着自己,“有生活经验——”又指着江日照,“没有生活经验,这也是区别。”
江日照没有说话,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静静地释放出一股股冷气。占乃钞被他那副烈女的样子震慑住了,扬手准备打他,手臂被夏锦落抱住了。
江日照还没开口,先笑了:“你说的也对,我们是有区别。我是天才,而你们不是,这就是区别。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是吗?你们永远不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渴望过它。”
占乃钞:“那你以为我们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江日照说:“占乃钞你自己竟然好意思问我,你只是想脱离差生生活,能够脱离老师,脱离学校,自己在外面无法无天而已,而无法无天需要承担的责任太大,你根本承担不起,所以你就找我和夏锦落来分担。而夏锦落,老实说你没有当天才的天赋,也不可能是天才,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曾经信任着你,而现在,你完全迷失了……好了,我要自己出去找专家了,你们想打劫的就打劫吧,想干吗就自己去干吧,只要不要毁了我的理想就行。”
占乃钞站在那里,直觉觉得江日照说得不对。他要想江日照哪里说得不对,他必须想,要赶紧想到。夏锦落看他愣在那里了,她还从未见到占乃钞露出这样怅然的表情,心里对江日照也有些不满:他又何必把话说得那样难听,当下就喊住:
“江日照,你给我站住!”
江日照站住了,脸上还是那可恶的表情。夏锦落浑身抖得就像一个筛子一样,气得说不出话来。
江日照说:“对了,我现在去问专家,我们测试的成绩。回来以后,我给你们带话,不过说好喽,无论谁是天才,另外的人都不能气。”说完,就恶意地笑了。那意思分明就是说,自己是天才,而其他人不许生气。
占乃钞终于动了,二人都看着他的行动,他却动得异常缓慢,占乃钞打开自己的旅行包,开始整理,他的刀们碰撞发出金属的“叮叮”声。他扬声说:“不生气可以,在晚上把他杀了,行不行?”
39
夏锦落觉得那个男人喜欢她
江日照走后,占乃钞收拾了一些东西,也走了。
夏锦落在房间里哭得泪眼婆娑。她甚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
她找纸巾的时候,看见她带来的硬皮本。
她以前超爱收集各种各样的本子记日记。她喜欢买本子,最喜欢本子崭新平展的样子。每当她在上面写下第一句话时,夏锦落就有重新做人的欲望,总是在扉页上写着“从这一天起,我要让所有认识我的人为我骄傲”这样的话。
这个遗失已久的爱好,她是特地为这次旅行带来的。她以为这回之后,她真的会是一个崭新的人。
她看着手中的本子怔怔地发呆,不知道如何处置。
这时候,那个男人踱步进房间,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眼睛不离夏锦落。夏锦落从桌子上立着的镜子里看到了,吓了一跳,慌忙擦干眼泪。
才擦干了眼泪,又哭了。男人看到这副景象,也吓惨了。
夏锦落哭得不成人形之时,还能有礼地像个女主人,她说:“叔叔你坐。”
他就是那个房东。还穿着枣红色的衣服。夏锦落觉得那个男人喜欢她,从他在人群里一眼看到她,对她说“你要不要住宿”,就开始了喜欢旅程,到了现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对她的喜欢就到达了极点。
虽然,她不是第一次被穿拖鞋的中年男人喜欢,她自己已经是老运动员了,但还是忍不住惊惶,不知道他会忽然用手笼住她的肩膀,还是会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对着他。但她瞬间就明白自己完全能够应付这种场面,这种让人微微胃痛的场面了。
房东找不到坐的地方,夏锦落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他就从走廊拖过来一张椅子,把它放在夏锦落旁边,坐着看着她。
夏锦落清了清嗓子,微笑着往旁边移了一下。
房东对她说:“住得还可以吧?”
夏锦落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们这儿的收费也太贵了。我们在这儿只是来……”
房东热切地追问:“你们到这儿只是来干什么的?”说着,就把手放在夏锦落的膝盖上。
“我知道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小孩儿对不对?”
夏锦落没有答话,她专注于房东的手,她以为他会捏她的膝盖骨,他却把手收回。那小小的接触面上的暖气骤然消失。
房东笑了一声,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追究。他终于重新把手放在夏锦落的膝盖上,刚碰到一点点汗毛又缩了回去。夏锦落在心里叹息道:如果他再年轻一点,就可以纯情而拘谨;如果他再老一点,就可以温柔而拘谨。但是他两边都不沾,所以他就只剩下拘谨了。
房东快速地站起身,打开他带来的那个大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两个饭盒,又拿了塑料瓶装着的珍珠奶茶,把它们一起放到夏锦落面前。然后又殷勤地打开两个饭盒,一个里面装的是热干面,另外一个饭盒里装着几个茶叶蛋。
夏锦落感激地看着房东,道谢:“谢谢!真的好谢谢你!我早上还没有吃饭呢!”
房东说:“我知道你还没有吃,慢慢吃。你不要怪我老婆,她是有点讨人嫌,但那是因为她曾经出了点儿事,你不要管她,有时候我都不想管她,但是我不能不管,对不对?”
夏锦落满嘴叼着面条,点点头,房东几乎是慈爱地看着夏锦落,离开了。在镜子里,他又转身对着夏锦落说:“你不要和我老婆说,任何事情都不要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