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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一下子移过去六年,贞观如今十九岁了,已经中学毕业,现今是回乡来准备考试。
嘉义,把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少女,再怎样,她到底花费六年的时间在这个城市里,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每次想起来,只觉它飘忽不实,轻淡如烟。
每次回乡,都不想再走,每次临走,又都是泪水流泗,那情景,据她外婆形容的:真像要回到后母身边一样。
这样恋栈家乡的人,怎么能够出外呢?
贞观因为知道自己,就不怎样把考大学当正经,想想嘉义已经够远了,怎堪再提台北,台北在她简直是天边海角了。
直到考前一个月,贞观还是不急不缓,若有若无的,也不知念的什么;当她四妗开口问起:“要不要叫大信来做临时老师?”
她竟连连摇头说不要,她四妗还以为她不好意思,倒说了一些安抚她的话;贞观只得分明道:“不是的,四妗,是我不想再念了……考下来,你就会知道,大信若来,我反正也一样,他却会因自己插手,添加一层,直以为自己没教好,以后不敢来我们这里,那不是冤屈吗?”她四妗因为她考虑得有理,请大信来教的话就不再说了。
虽说同是肖牛,大信因出生的月份,正逢着秋季入学,向来早贞观一年;人家现在已是全国最高学府的学生呢!……花城新贵……听她四妗说,人家还不用考呢,是由建中直接保送的,第一志愿——化学系,说还立了大志,以后要替中国再拿一个诺贝尔奖,说班上的女生喜欢做实验与他一组,说……
真正要说,大信的一些事是只能了,不能尽;贞观反正零零碎碎,自她四妗那里听来。
她四妗后来又生个小弟,比银祥还胖壮;贞观一次返家,一次觉得婴儿长得快,大概每隔开三、二月才能见着的关系,甚至错觉囝仔是用灌风筒弄大的。
有时她四妗说完大信的事,便舞动怀中儿子的手,说是:“我们阿银禧以后长大了,也要和大信哥哥一样会读书才好啊!欧——欧——”
银禧一被逗,便咯咯笑起来,然后歪摇着身,前后左右,欲寻地方去藏脸。
贞观每每见此,再回想阿妗从前哭子的情景,心内这才明白:人、事的创伤,原来都可以平愈、好起来的!不然漫漫八、九十年,人生该怎么过呢?
五舅和银山、银城都已先后成家;银川、银安几个,或者念大学,或者当兵在外,再不似从前常见面。
姊妹们有的渔会,有的水厂、农会的,各各要上班早起;除了晚饭、睡前略略言谈,从前那种稠腻、浓粘的亲情、情亲,竟是难得能再。
这些年在外,她饮食无定处,病痛无人知,想起家里种种,愈是思念不能忍;还记得回来那日,天下着微微雨,她三妗撑着伞,陪她母亲在车站等她;她母亲穿著绿豆色的船领洋装,贞观尚未看清伊的脸,倒先见着母亲熟悉的身影;当时,她第一个袭上心来的念头是:我再不要离开布袋镇了。
回来以后,因为外公家先到,就在三妗房里,直说话到黄昏;一时,房间内外,进、出的脚履不停,贞观的眼眶只是红不褪。
没多久,姊妹们一个个前后下班回来,银月、银桂各各拉起她的手,还说不出话时,银蟾落后一步的,倒先发声道:“你……可是回来了。——”
她放了银月二人,上前去拉银蟾的手,嘴才要张,那声带竟然是坏了一样。
她这才发觉,银蟾说错了话,实际上,自己何曾离开过这个家?
此刻此时,她重回家园,再见亲人,并不觉得彼此曾经相分离——她并未离家!她感觉得到:昨天,她们大伙儿仍然在一起,还在巷口分手,说过一声再见,今天,就又碰面了!
这六年,竟然无踪无影无痕迹,去嘉义读书的那个阿贞观,只是镇上一个读书女学生罢了!
真正的她,还在这个家,这块地,她的心魂一直延挨赖在此处没跟去。
一辈子不离乡的人,是多么幸福啊!贞观同时明白过另一桩事来:国小时,她看过学校附近那些住户、农夫,当他们死时,往往要儿孙们只在自家田里,挖出一角来埋葬即可……
代代复年年,原来他们是连死都不肯离开自己的土地一下。
……
一本西洋史摊在面前半天了,贞观犹是神魂悠悠想不完,想到那些埋在自己田地的农夫,考大学的心更是淡了。
这些天,她在后院“伸手仔”读书,家中上下,无一人咳嗽;连昨儿银禧哭闹,四妗还说他:“阿姊在读册,要哭你去外面哭!”
这“伸手仔”比三妗的房间还凉,一向是她外公夏日歇中觉的好所在,这下为了她,老人家连床铺都让出来。
有这样正经的盼望,贞观详细想来,真是考也不好,不考也不好。
这伸手仔……为什么叫这样趣味的名呢?原来是它的屋檐较一般大厝低矮,若有身量高大的男人,往往伸手可及,因此沿袭下来就这么叫了。
贞观小时候,大概三岁吧!就曾被她三舅只手托上屋檐过;她好玩的坐定,只是不下来,等三舅一溜眼,居然爬到马背脊梁正中央,任人家唤也不听,哄也不下,她三舅六尺身躯,堂堂一个红脸汉,在下面急得胆汁往上冲,后来还是三妗叫人拿木梯来,由五舅上去将她拿下。
类似这样惊险的成长经验,在贞观来说,还不少呢,听说她五岁时,她五舅也是十七、八岁的半大人,有一次自作聪明喂她吃饭,因为鱼有刺,肉有骨,眼前恰好一碗鱼丸汤,便只是捞鱼丸喂她。
她乳牙、黄口的,知道什么细嚼慢咽,反正饭来张口……后来是饭匙举到嘴前,她再张不开口,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鱼丸她没咬,全都和饭含在嘴里,到嘴满时,只有哭了。
一时地上蹦跳跳的,全部是鱼丸弹个不停,五舅一一拣起来,数了一数,又令她张开嘴来检视,一面说她:看不出啊,阿贞观的嘴这么小,怎么一口含了六、七粒鱼丸?……
正好她阿嬷走过,骂他道:你要将伊害死啊?哽死阿贞观,你自己又未娶,看你怎样生一个女儿赔你姊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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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是从小即和母舅们亲,见了她父亲,则像小鬼见阎王,她父亲在盐场上班,小学时,每天上学,须先经过盐场,盐场办公室斜后门,有个日本人留下来的防空壕,壕上长满大紫大红的圆仔花。银蟾每每走过,就要拉她进去偷摘,因为这花她阿嬷爱。
有那么一次,二人手上正拔花呢,转头见她父亲和副场长出来——大人其实也无说她怎样,可是从此以后,不论银蟾如何说,她都不肯再踩进盐场一脚,尤其怕惧她父亲。
现在想起来,当时她是羞愧,觉得在别人面前失父亲的脸面,以后父亲来探她外婆时,贞观便躲着少见他,自己请愿的给三舅磨一下午的墨,甚至跟着去看鱼塭,或者钓鱼。
看鱼塭其实就是赶鹭鸾;五月芒种,六月火烧埔,那种天气,说是打狗不出门的,偏偏白鹭鸾就拣这个时出来打劫,趁着黄昏、日落之前,来吃你结结实实一顿饱;当它在空中打圆转,突然斜直线拋坠下来时,它是早已选定了那畦鱼塭的鱼儿肥。
因此,看守的人必须抢快一步,拿起竹梆子来敲打,嘴内还得——唷——唷唷唷——的作出声响,它才会惊起回头,再腾空而上,然后恨恨离去。
另外一种吓鹭鸾的方式是放鞭炮,可是炮药落入塭塘里,对鱼们不好,因此大部分人家,还是用竹梆子较多;那梆子是选上好竹竿,愈大围愈是上品,将它锯下约三尺长,然后横身剖开约三分之一,里面的竹节悉数挖空,当手持后端用力振动时,挖空竹节的那一段即悉嗦作响……
这种寻常,平淡的声音,在鹭鸾们听来,却是摇魂铃、丧胆钟。
鹭鸾其实是一种很慓悍的鸟,看它们敢入门踏户的,来吃鱼的架式,就足以证明了,可是却又这样没理由的惊怕竹梆子。也许,真如她外公说的:恶人无胆!
说到钓鱼,贞观同时就要想起蚯蚓来,她因为最怕这项软东西,所以迄今不太会钓鱼,因为饵都是蚯蚓撕成一截截的;贞观小时候为了想帮四舅钓鱼,自己便找到鱼塭边捞小虾,谁知脚踩不稳,落入塭底里;大人说:当四舅抱了个乌黝黝,浑身黑泥的女孩回来时,家下谁也认不得阿贞观,倒是烧水给她洗身时,在二、三个小衣裳口袋里,各个跳出一尾虱目来……
比起这些来,磨墨的事,只能算它平白、无奇了,可是因为事情是为着三舅的人做的,这磨墨洗砚,也因此变成大事。
世上有肩能挑、手会提,孔武有力的人,世间更不乏吟诗题句之辈,可是贞观就不曾见过手举千斤,肩挑重担,同时又能吟诗做对的全才。
而她的三舅,却是这样的两者皆备。
自小,贞观只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鱼,镇上庙会,所有别人做不来的,都得找他;拿不起的他拿,挑不动的他挑。
直到入学后,粗识几个大字,一日,她走经过宫口,发现嘉应庙廊廓石柱上,赫然有三舅名姓!
近前观看,何其壮阔、威显的一副门联,竟是三舅自撰自书:
嘉德泽以被苍生,虎尾溪前瞻庙貌
应天时而昭圣迹,鲲身海上显神光
嘉应庙正门对着布袋港,绵绵港弯,上衔虎尾溪,下接安平鹿耳门,这西南沿岸,一向统称鲲身……
十岁的她,站在斑彩绚绚的门神绘像前,两目金闪闪,只是观不完,看不尽……
转头回望,不远处的海水似摇若止,如在自家脚底,剎那间,三舅的字,一个个在她脑中,从指认,辨别,而后变得会心,解意起来。
也就在她转身望海的一个回头里,贞观因此感觉:自己这一身,不仅只是父母生养,且还相属于这一片大海呢!她是虎尾溪女侠,鲲身海儿女,有如武侠天地里的大师妹,身后一口光灿好剑,背负它,披星戴月江湖行。
自十岁起,贞观整整看它三年的武艺春秋,去家这些年,虽说再无往日的心情,然而,当年熟知的习武禁忌,她到现在还是感动难忘,记心记肝。
武者,戒之用斗,唯对忠臣、孝子、节妇、烈士,纵使冒死,亦应倾力相扶持。
短短廿七个字,贞观此刻重新在嘴边念过,仍然觉得它好,而且只有更好了!
当初使她暝无暝,日无日的入迷的,也许就是这么磅礴气象的一句话吧!
说起这些,不免要绕回到大信来:
那年他初一升初二,跟着自己母亲来看阿姑,这里众人为了留小人客,尽行搬出银城他们那些武侠、漫画;大信就是躺在这间伸手仔的床铺上,看《仇断大别山》,三番忘了吃饭,两次不知熄灯——
她眼前床头上,斜斜钩挂的这件圆顶罗纹白云纱蚊帐,就是个活证——
当年,大信彻夜看书,不知怎样,竟将它前后烧出两个破洞来:第一个孔,是她四妗用同色纱帐布补的,加上针黹好,几乎看不出它什么破绽,第二个孔却是银安和她合缀的;原来大信欲去报备时,银安觉得是小事,不必正经去说,就悄悄寻了针线,自己替大信缝起来,正巧她从伸手仔门前走过,便被银安叫进去:
“阿贞观做做好心,来帮我们补这个!”
贞观一看,原来银安不知哪里找来的一块青色纱帐布,虽说质纹相同,到底不同色,剪得歪斜斜、凸刺刺的,又是粗针重线,竟是缝麻袋一样:
“你不补还看不出呢!补了才叫人看清,蚊帐原来破一孔!”
她是说完才开始后悔,因为乍看时,银安的手艺实在叫人好笑,可是想回来,大信是客,应该避免人家难堪……
因为有负咎,所以织补得格外尽心;当她弄好以后,竟然看也不敢看她一眼的走开——
然而那一晚,她翻来覆去,只是难入眠,几次开眼看窗,天边还是黯黑一片,小困一会,又起身看钟,真是苦睡不到天亮。
天亮了,见着大信,可以向他道歉,赔失礼……
贞观此时想回来,才懂得外公、祖父,那一辈份的人,何以说:被人负,吃得下,睡得着;负了人,不能吃,不能困。……
原来呢,是因为事过之后,还有良心会来理论。
然而隔天她再看到大信,他还是浑然无识的样子,自己倒不好开口了。
当时她是不知,现在呢,她已经十九岁了,自认自己这样的一个看法应该没错:为什么大信的人看起来亲切?他本来就是个真挚的人……
胡乱思想,贞观倒是因此趴着睡着,其实也无真睡,闭起双眼就是。
当她再睁眼时,人一下跃身向前,嘴里同时尖叫出声,原来座灯不知何时倒向蚊帐,正烧炙出一团熏气……
贞观跳着脚去抢蚊帐,手被烫着时,才想到:应该先拔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