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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回乡月余,家中倒有两件非常事:一是弟弟大专联考,高中了第一志愿;一是卅年来,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当年被日本军调往南洋作战,自此断了音讯;光复后,同去之人,或有生还的,询问起来;却又无人知道。可怜她大妗,带着两个儿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国东京都寄出的航空邮便,把整个家都掀腾起来:
不孝被征南洋,九死一生,幸蒙祖上余德,留此残躯以见世。流落异地初期,衣无以温,食无以饱,故立愿发誓:不得意、展志,则不还乡。虽男儿立志若此,唯遗忧于两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也。今所营略具规模,深思名都虽好,终为异地,尤以故国之思,三十载无一日竟,心魂驰于故里,不胜苦之。回返之前,特驰书以奉,又兄弟姊妹各如何,素云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儿女,徒误伊青春三十年,从负咎耳。返国之行,唯男妇惶惶未敢同之,其虽为日本女子,颇知得我汉族礼义,男与之合,未奉亲命,虽乱世相挟,亦难免私娶之嫌,肃请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信传阅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厅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过,反而是最切身相关的,静无一语,未相闻问;
贞观大妗,一来识字不深,二来众人一口一声,听也听它明白了!
贞观甚至想:
如果还要找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事情来得这般突然,别说她大妗,换了谁,都会半信半疑,恍如梦中。
家中有这样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围坐一起;贞观先听她阿嬷问外公道:“老的,你说怎样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说是:“要问就问素云伊;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妇,不知大房有儿子;所有他应该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还问我什么?”
“……”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贞观见伊目眶红红的,只是说不出话来。
“素云——”
“阿娘——”
婆媳这一唤一答,也都剎那止住,因为要说的话有多少啊,一下子该从哪儿起?
“——你的苦处,我都知道,总没有再委屈你的理;国丰——”
“阿娘——”
她大妗又称唤一声,至此,才迸出话来,然而,随着这声音下来的,竟是两滴清泪:“我四五十岁的人,都已经娶媳妇,抱孙了,岂有那样窄心、浅想的?再说,多人多福气——”
伊说着,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泪,大概一时说不下去了。贞观阿嬷于是挪身向前,牵伊的手道:
“你怎样想法,抑是怎样心思,都与阿娘吐气,阿娘与你做主!”
其实,贞观觉察:大妗那眼泪,是欢喜夹掺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他还——同在人世,共此岁月与光阴……
光是这一点,就够伊泪眼潸潸了:“阿娘,男人家——”
“你是说——”
“他怎样决定怎样好!我是太欢喜了,欢喜两位老人找着儿子——”
“……”
“——银山兄弟,可以见到爹亲……有时,欢喜也会流泪——”
“……”
大妗才停住,厅上一下静悄下来,每个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时也是不会说。
隔了一会,她阿嬷才叹气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里叔、姑、妯娌和晚辈,也都对你敬重——”
“……”
“那个日本女人回来不回来,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决定。”
她大妗本来微低着头,这一听说,立时坐正身子,禀明道:“堂上有两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于媳妇本身的看法:这些年,国丰在外,起居、饮食、冷热各项,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无过了——”
“……”
“——再说,国丰离家时,银山三岁,银川才手里抱呢,我和国丰三、五年,伊和他却有卅年!”
“……”
“若是为此丢了伊,国丰岂不是不义?!我们家数代清白,无有不义之人!”
“……”
贞观到入晚来,还在想着白天时,她大妗的话;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嬷!大舅的事,你怎样想?”
“怎样想?”
老人家重复一遍,像是问伊自己:“就跟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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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头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阵风,一卷云,马上天空下起细毛雨来。
这雨是年年此时,都要下的,人们历久有了经验,心中都有数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
贞观原和银蟾姊妹,在后边搓圆仔,就是那种装织女眼泪的;搓着、捏着,也不知怎样,忽的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往前厅方向走来。
她的脚只顾走动,双手犹是搓不停,待要以手指按小凹,人忽地止住不动。
在这镇上,家家户户,大门是难得关上的;贞观站立天井,两眼先望见大门口有个人,在那里欲进不进,待退不退,看来是有些失措,却又不失他的人本来生有的大模样。
贞观一步踏一步向前,心想:这两日,大舅欲回来,家中一些壮丁,三分去了二分,赴台北接飞机了,这人如果要找银川、银安,可就要扑空了……且问他一问。
“请问是找谁?”
这样大热天,那人两只白长袖还是放下无卷起,一派通体适意的安然自在。
“我——”
他竟是定定先看了贞观两眼,一见她不喜,且有意后退不理睬,这才笑道:“贞观,吾乃大信也!”
就有这样的人,找上门来叫你个措手不及——可是,来者是客,尤其现在这人更加了不得!弟弟考上,他是功劳簿上记一大笔的,她母亲和众人一直感念他,正不知要怎样呢;再说,人家是四妗娘家的侄儿,不看四妗也看四舅……如此便说:“啊——是你!请入内坐,我去与四妗说——”
说着,替他拿了地上的行李,直领至厅上坐下,又请出阿公、阿嬷等众人。
这一见面,有得他们说的;她自己则趁乱溜回后边继续搓圆仔。
这人说来就来,害她一些准备也没有……
她是还有些恼他,但是奇怪啊!两人的气息仍旧相通感应,不然,怎么会好好的这里不坐,突然间跑到前头去给他开门?
刚才忙乱,她连他的面都不敢看清……这样,两人就算见面了吗?
拣个这样的大日子来相见,他是有意呢?还是无心撞着?……
搓圆仔虽可以无意识,可是搓着、搓着,银蟾就叫了:“原来你手心出汗,我还以为粿团湿,阿嫂没把水沥干!”
贞观自己看看,只见新搓出来的圆仔,个个含水带泪的,也只有笑道:“快些搓好了,我要回家叫阿仲!”
“欲做什么?”
“台北人客来了,是四妗的侄仔,当然阿仲要来见老师!”
贞观是回到家来,才知弟弟早她一步,已经给银禧叫去了,原来自己走小路回家——她母亲正准备祭拜的事,一面与她说:“阿仲临时走得快,也未与他说详细,这孩子不知会不会请人家来吃晚饭?……还是你再去一趟?”
贞观帮着母亲安置一碗碗的油饭,一面说:“还操这个心做什么?今晚哪里轮得到我们?人家亲姑母和侄儿,四妗那里会放?四妗不说,还有阿嬷呢!怎么去跟伊抢人客?”
她二姨一旁笑她母亲道:“是啊,你还让贞观去?今晚任他是谁,去了反正就别想回来!到时看你那锅油饭,有谁来帮忙吃?”
她母亲笑道:“这是怎样讲?”
她二姨笑道:“那边来了上等人客,正热呢!反正开了桌,请一人是请,请十人也是请,干脆来一个留一个,来两人留双份,你自己阿仲都别想会回来吃,你还想拉伊的?”
果然七点过后,她大弟还不回来;这边众人只得吃了晚饭,因看到锅里剩的,不免说是:“你看!只差阿仲一人,就剩这许多,要是贞观再去,连明天都不必煮了!”
贞观笑道:“他们男生会吃,我可是比不上,阿仲如果真把人客请来,妈妈才是烦恼;这锅不知够不够人家半饱?”
说着,说着,又到了“范蠡与西施”的歌仔戏时间;她母亲和二姨,双双回她们房里去,小弟亦关了房门,自去做他的功课。
贞观一人无味,只得回转自己房里静坐。
到现在,她的心还乱着呢!本来今晚要跟银蟾做洋裁,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他这一撞来,她是连心连肺,整个找不着原先的位子放了。
桌上的小收音机,是阿仲自己做的实验,她才随手一转,《桃花过渡》的歌一下溜溜滑出:原来,桃花待要过江;摆渡的老人招她道:渡你也行,先得嫁我!
桃花道是:嫁你不难,咱们先来唱歌相褒,你若赢了随你,你若是输,叫我一声娘,乖乖渡我过去——贞观听得这一男一女唱道:
正月人迎尪,单身娘子守空房,嘴吃槟榔面抹粉,手提珊瑚等待君。
二月立春分,无好狗拖推渡船,船顶食饭船底困,水鬼拖去无神魂。
三月是清明,风流女子假正经,阿伯宛然杨宗保,桃花可比穆桂英。
四月是春天,无好狗拖守渡边,一日三顿无米煮,也敢对阮葛葛缠。
五月龙船须,桃花生水爱风流,手举雨伞追人走,爱着缘投戆大呆。
六月火烧埔,无好狗拖推渡人,衫裤穿破无人补,穿到出汗就生虫。
七月树落叶,娶着桃花满身摇,厝边头尾人爱笑,可比锄头掘着石。
八月是白露,无好狗拖推横渡,欲食不做叫艰苦,船坯打断面就乌。
九月红柿红,桃花生水割着人,割着阿伯无要紧,割着少年先不堪。
十月十月惜,阿伯戆想阮不着,日时懒怠无人叫,暝时无某困破席。
十一月是冬至,大脚查某假小蹄,八寸鞋面九寸底,大过阿伯的船坯。
十二月是年冬,精糍做粿敬祖公,有尪有婿人轻松,阿伯你就扇冬风。
听着,听着,贞观不禁好笑起来:这女的这样泼辣、爱娇,这男的这样沾沾自喜,可是,也只能觉得二人可爱,他们又不做坏事,只是看重自己——还未想完,先听到房门“咚咚”两声响,贞观随着问道:“谁人?”
“阿姊,是我!大信哥哥来家里坐,你不出来坐坐吗?”
……这个人,他到底要她怎样?探亲、游玩,他多的是理由住下,她不是不欢迎,她是无辞以对啊!
如果没写那些信,那么他只是家中一个客人,她可以待他礼貌而客气,如今心下那样熟知了,偏偏多出那个枝节来,这样不生不熟的场面,到底叫人怎样好?
她真要是生气,倒也好办,可以霍然了断,偏是这心情不止这些,尤其那日听了她大妗那些言语,明白了人生的无计较,她更是双脚踏双船,心头乱纷纷起来——贞观换了一件草青色,起黄、白圆点的斜裙洋装出来,客人坐在她母亲的正对面,见了她,站了起来,才又坐下。
贞观给他倒来一杯冰水,才看到他手中早有一杯;看看在座人人都有,便自己喝了起来。众人说话,贞观只是喝水,到她换来第三杯冷饮时,她母亲忍不住说她:“刚才叫你多吃一碗,你又说吃饱了,如今还喝那么多冰水?”
贞观没说话;大信却笑道:“吃冰的肚子跟吃饭的肚子,不一样的!我家里那些妹妹都这样说——”
她母亲、弟弟和二姨全都笑起来;贞观自己亦在心里偷笑着。
未几,大信说要去海边看海,她母亲和二姨异口同声叫贞观姊弟做陪。
贞观应了声出来,人一径走在前面领先,怎知没多久,后面的两个亦跟上了!
三人齐齐走了一段,忽又变得弟弟在前,她和大信两人落后。
贞观惶惶害怕的,就是这样直见性命的时刻。
她将脚步放慢,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谁知大信亦跟着慢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这样复杂,心中却还有信赖与宽慰。
然而当她见着他式样笨拙的皮鞋,却又忍不住好笑起来;今晚七夕夜,身边是最透灵的人,和一双最难看的鞋子——大信终于发话了:“咦!你有无发觉这件事?阳历和阴历的七月七日,都跟桥有关!”
贞观笑一笑道:“是啊!你不提起,我差些没想着!”
大信又说:“刚才我也听见‘桃花过渡’,实在很好!!奇怪!以前怎么就忽略呢?小学时,收音机天天唱的!歌曲和唱词都好……你会唱吗?”
贞观心里想:会唱也不唱给你听——然而嘴上不好说,只有笑笑过去。
两人走过夜晚的街,街灯一盏盏,远望过去,极像天衣上别了排珠钗。
大信又说:“不知你怎样想,我却觉得伊和摆渡的,是真匹配!”
“伊是谁?”
“桃花啊!”
“喔!”
“像桃花这样的女子,是举凡男子,都会爱她!”
“……”
“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如何得知男子的心?”
大信笑起来:“岂有不知的?佛书不是说拈花微笑吗?是笑一笑即可的,连话都不必一句、半句!”
贞观再不言语。
大信又道:“听了这歌,如同见她的人;桃花这个女子,原来没有古今、新旧的,她一径活在千年来的中国,像是祖母,又像妹妹——”
“——甚至浑沌开天地,从有了天地开始,她就在那里唱歌骂人了!”
贞观这下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是对桃花称赞,对身边的人喝采。
大信笑道:“咦!你笑什么!”
贞观回说:“桃花有知音如你,桃花才真是千年人身;可以不堕轮回,不入劫数!”
“还有,还有!你尚未说完!”
“——我喜欢她那种绝处逢生;比较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者,好象世事怎样,都不能奈何她,……甚至被丢到万丈悬崖了,他们不仅会坚韧的活下去,还要——”
“——还要高唱凯歌回来,对不起?”
“……”
他这一衔接,真个毫无隙缝;世上真有这样相似的心思吗?贞观则是愈来愈迷惘。
三人来到码头,看了渔船和灯火,又寻着海岸线,直走过后港湾。
沿途,大信都有话说,贞观心想:这人来说话的吧!他哪里要看海?
折转回去时,已经九点半过了;她弟弟却在路上遇个小学同窗,到那人家中去坐;剩的两个人,愈发的脚步似牛只——到了家门口,贞观止住脚,回眸问大信道:“时间不早,就不请你进去了;你认得路回外公那里吗?”
大信笑道:“说不认得,你会送我吗?”
“这——”
贞观果然面有难色:“——真不认得,只好等阿仲回来——”
大信笑道:“你放心!我连路上有几根电线杆都数了,赛过你们这里的台电工人!”
贞观亦笑:“我就知道你装假!”
两人相视一笑,又挥了手就声再见;当大信举步欲离去时,贞观站立原地,说了一句:“好走——祝你生日快乐!”
可以想象得知的,当大信听了后面一句话,他整个人变得又惊又喜,一下就冲到贞观的面前来。
贞观觉得:这人像条弄错方向,以致弹跳回来的橡皮圈。
“啊!你……我忍了一个晚上,才没说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贞观料知会有此问,不禁笑道:“谁不知你和汉武帝同月同日生?”
大信更是意外:“愈说愈紧张了,你快点明吧!”
“不可!此乃秘密——”
大信只好笑起来:“你不说……我心脏都快停了!”
“有这样大的牵连?!……那,好吧——”
贞观这一说,自己亦觉好笑:“九年前,我就知道了!那天亦是七夕,众人陪你看海回来,大人都睡了,独独四妗到灶下煮了一枚鸡蛋、一枚鸭蛋给你吃!”
“哦!”
大信吐了一口气:“就为了它,你就知道我过生日?”
“是啊!南部这边是这样风俗!”
“在台北却是吃猪脚面线!”
贞观解说道:“那是廿岁以后,开始算大人了,才吃的,之前,小孩只吃那二项;鸡蛋代表鸡,鸭蛋代表鸭,等于吃了一只鸡、一只鸭!”
大信啊哈笑道:“一只鸡,一只鸭;中国文化,真是深邃不尽,美国人大概永远都不能了解,也无法了解,何以一枚鸡蛋,就要算一只鸡了!”
“几何算不出,代数也算不出。”
这一说,两人不禁互笑起来:“我们民族性是:无论做的什么,总觉得他长远够你想的……啊!阿仲回来了!”
大信后来还是她弟弟送走的,二人一走,贞观回屋内淋浴、更衣,直到躺身在床,仍无睡意;她心中放有多少事啊!
想着大舅即将回来,想着大妗的人和她的情意……由大舅又想着自己父亲和二姨丈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的大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银山有父,得以重见亲颜,而母亲和二姨,永远是伤心断肠人。
从她母亲又想回到弟弟身上:阿仲即将北上注册,……由台北这个城邑,不免要连想:它竟栽长、抚育出似大信这般奇特、豪情的男子……
贞观伸手关窗,心反而变得清平、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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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后二三点,正是众人歇中觉时间。
贞观躺在自己房内,似睡似醒的,耳朵内断续传来裁缝车的踩声;是她二姨在隔壁房里,正改一件过时的洋装——
……春宵梦,日日相同;好梦实时空,消瘦不成人……歹梦谁人放,不离相思巷……再想也是苦痛,再梦也是相思欉;春宵梦,日日相同;月也照入窗,照着阮空房;……
贞观初次听时,不敢确定这是谁在唱,然而歌声反复一遍又一遍。
她终于听清楚了,真是二姨的声嗓!
人生自是有情痴!!时光都过去二、三十年了,二、三十年,幼苗会长成大树,有志者,足以成非常事。
而她的二姨,还一径在她守贞的世界里,苦苦不能相忘对伊尽情义的丈夫……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秋吟,碧落黄泉,两处去寻。
贞观念起前人句子,只觉声喉也黯哑起来——此时,忽听得前屋有人说笑:贞观极力辨认,才听出是阿仲与大信。
他两人今日一早,即钓丝、渔竿的,卷了说要钓鱼去,临出门,一前一后,都来问过她。
为什么不去——她到现在连自己都还不甚明白呢;相近情更怯……这句话恐怕再不能形容完整;在七夕夜之前,她只是隐约念着,心中还自有天地,七夕以后,大信那形象,整个排山倒海,满占了她的心……
但是,她不要事情来得太快,她当然不想天天见着他的人;稍稍想着就方寸大乱,她哪堪再两相晤对?
贞观起身拉了抽斗,翻出大信从前写的每封信,正要一一看来,却听见:“阿姑!阿姑!”
是银山五岁的女儿在拍她的门!!贞观收好信,来开房门,果然见到了小女孩!
“阿蛮子!”
她双手抱起侄女儿,一面啄她的胖脸问道:“妈妈,阿嬷呢?谁带阿蛮来的?”
女孩黑水晶般的眼睛望着她,淡红的嘴唇坚定回道:“阿蛮自己来的!阿蛮要找阿姑和姑婆!”
贞观见此笑道:“找伊们欲做什么?”
女孩回说:“找阿姑要缝‘谷粒’,找姑婆是要跟伊讨米!米是要做‘谷粒’的。”
这样的层次分明,见诸于稚心童怀,贞观听了更是疼爱:“你会‘拣谷粒’了?”
“阿蛮现在不会,可是阿蛮长大就会,阿姑现在先缝好,等阿蛮长大——”
“拣谷粒”乃妇女闺中的戏耍!以各色布料五片,缝成粽子形状,里面包以重物,或沙或米,或杂粮豆类,大小约为铜钱状,其玩法不一,有先往上拋其中一粒,余四粒置于桌上,手反势立即接住上空坠下者,再以之往上拋,手拣桌上其中一粒,与拋上者合握于掌,拣出一粒置于旁,如此反复又拋,将西粒拣尽为止。再者,即拣二粒,会合拋上者,共三粒,重复两次拣完。第三遍只用三粒,多出二粒置一旁不用,先逐一拣着,放于左手心,然后左右手交换谷粒,并且快速再移转之,此时,左手的一粒,已再握于右手,而右手原有的二粒得向上拋之,且须巧妙落于右手腕之两旁,然后掌心的又上拋,再抓起分开的二粒合握之。最后一遍是往上拋者,须落于掌上背,然后拇指、食指合夹桌上所有四粒其中之一,将之甩飞过手掌背,而掌上原有者,不可因而落下,落下即输。——贞观自七岁入学起,每次玩这项,都输在这个甩的动作里……
她想着又问女孩道:“家里不是有米缸?妈妈怎样讲?”
女孩委屈道:“妈妈不肯给阿蛮,只说不可耍米……”
贞观摸她的脸道:“这就是啊!米是五谷,是种来给人和阿蛮吃的,不可以拿它戏耍——”
“……”
小女孩听得入神了;贞观继续说:“有些人缝的谷粒不好,丢来丢去,米就撒了一地,那样,天公会不欢喜——”
她尚未说完,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阿叔——”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道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道:“你不去看我们钓的鱼吗?”
贞观讶然道:“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你放心!两边都有份!”
前屋里,阿仲已将所获物悉数倒出,置在一个大锅里,贞观一看:“哇!赤翅、沙趖、九条仔、金线,今天什么好日子,鱼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头问贞观:“阿姑,阿蛮要吃这尾!”
贞观笑着指大信与她道:“你得问阿叔,这鱼是阿叔钓的。”
小女孩于是回身来问大信:“阿叔,这尾给阿蛮吃,好么?”
“好啊好——”
大信笑着比说道:“叫阿姑煮给阿蛮吃——”
贞观一面收鱼,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来时,已不见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厅前看报纸。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着说:“阿姑,我们来——鸡仔子啾啾!”
她说着,一面拉贞观的手扳着;贞观只得举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撑伞的形状——“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头,来抵她的手心,姑侄双念道:
到出“啾啾”声时,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开,因为右手掌会像伞一样收起来,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头。
小女孩这次被贞观抓了正着,只听她咭咭声笑个不住:“轮到阿蛮来做——”
她的手掌这样小,只差不够贞观一根指头抵,两人又念:
“避”字说完,贞观缩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来。
“阿姑,再来,再来!”
大信在一旁笑道:“真是要羡慕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过了!”
贞观笑道:“那有这样说故事的,又是起头,又是结尾——”
大信笑道:“那故事是说;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岁以后,都掺了别的——”
“……”
这故事,贞观其实是听过的!
说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派定,只能活十年。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后来,因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出它们的十岁,来给人添上……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着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贞观想: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大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把他们真正的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与延伸。
谈话间,大信加入了她们的游戏;当他的手第三次被小女孩抓住时,贞观忽的错觉:眼前的男子,亦只是个十岁童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