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遗憾的了——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给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头的印谱和毕业纪念,是他冒着风雨送来的——
如意乙项,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会相差太远,反正殊途同归,所指一也!(真是兴奋事)
“——”
后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贞观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现世人身的这一切告个乏,请个假,做个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怎样的大病呢?那个地方,举目无亲的……
“唉,这个孩子——”
“不要——”
透早就去赶飞机,机场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飞机不要钱的样子;临出门,祖母还这样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只好说:下个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欢喜了。其实,真要回台北那样频,薪饷袋干脆写:请刘××转交远东航空公司收——好了。机上供应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号,FAt,乃肥也胖也,许多小姐、太太,看着看着,也就吃不下。
她这才了解,当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护佑在战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来,是怎样一副情肠;她是只要他的人无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见着儿子,却没有先为自身想过什么——
这就是母性。这就是亲恩,儿女出事,原来最苦的爹娘……
谁知这样一句话,急得大信连连追来二封信,全是红签条的限时快递:
撕过的信,错叠成一堆,乱在桌上成几处小丘;她已经心酸手软,而完好待撕的,还有三、五束……
以下文字出自释义,请参考:“如意出于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铜铁等为之,长三尺许,记文于上,以备遗忘,兼有我国蚤杖及笏之用。”
大信,我忽然想离开这个世界一下。
才写第一句,贞观已是噎咽难言……她伏着桌案,半晌只是不能起。
就这么八个字,没有称呼,没有具名……她没有看错吧?!她为他什么都想着了,却叫他这样恨她;他真以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吗?他真不知她的心吗?往后五十年,当贞观回想人生的这一切时,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只是坐视、旁观?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脚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着的,二人再谈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今晨在海边拣了一碗钟螺,炒了一炒,正好给兄弟们佐饭。
“我不对?当然是我不对!我还会对啊?”
信尾画一只肥嘟嘟的飞机,表示不胜负荷;贞观接信当时,立即提起笔来,一面笑,一面给他回信。
昨天看棒球转播录像;世界少棒冠军——台北市队。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背后,挂个牌子,大书:台北市人——才好。
银蟾看了她一眼,仍旧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本来就是你不对,你那样做,伤他多厉害!”
再说那个老祖母;大信是刘氏的长房长孙,是伊心上的一块肉……从小到大,伊提过多少香、烛,带着大信几处去烧香——贞观想着她的小脚一迈二迈的,千古以来,那种祖母疼孙的痴心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元旦过去十日了,大信甚至连一个字,一张纸都无……
信尾她本来还写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几个字,后来细想,又将它划掉,划掉这且不算,因为字还看得见,她于是拿了剪刀,按着形状,剪下一个小长条;这下信纸破了孔,她还是把它寄了。——贞观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说吧;谁知第四天,大信又来一封:
我已经没有资格保有它们了……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撕破的那些,其实她大部分粘回来,然而她还是这样呕他,甚至在印谱里写一句:
贞观挂下电话,才同时明白,孟子说的——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原为的什么!
今详情已知,唯其身体忽转不适,故仍静养之中,待其康复,当可返台一趟,届时当可面告一切,惟请释怀与宽心。
怎知三天过去,当贞观数算着大信母亲几时回来时,她倒先接着他的一张纸片,像一把利刃,刺进了贞观的心:
赶快给我回信吧!即使随便写几字,我才能放心!
刚刚收到留美同学的二封信;美国是个神秘的异乡(英文则颇似五胡乱华时,南方、北方争着相学的鲜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国人,又是另一种特异的新种族(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反认他乡做故乡),像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乡草的混合——
贞观原意是:探一下口气,看着情形再办,真瞒不过,就说是割盲肠开刀;只要略通一点消息,只要稍作安顿,叫那边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牵挂,她就是对朋友尽义,对知己尽心——
贞观的眼泪,像雨点那般纷纷而下;她找来水胶与透明纸,沿着纸笺断痕,一处一隙的,又将它补缀起来;字纸渗着泪,湛成暗黄的印子,层层、重重,半透不透——
贞观那晚是灰鞋、灰袜、灰裙子,上身是红衫翻白领,她到达门前时,大信早站在架前翻书;他背着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灯芯绒长裤;贞观悄立身后,看他这身上、下,心想:果然进益了——
“伯母——”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从早到晚,从朔到望,那一颗心哪,就像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并无言过,那种凌迟和折磨,真个是油煎滋味!
“……”
一张下去,又是一张;人生的恒常是什么呢?原来连最珍惜,最挚爱的东西,都可以负气不顾了;她这样想:
“没有用,没有用啊!他在恼我——”
信初启时,贞观还长长吐了一口气,等看到后来,人又焦心起来,是放了一颗心,另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几颗心……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怎么可以不考呢?不考并不是花了报名费几百元的事,不考是你轻易辜负了世间人;琉璃子阿妗说:不可随便辜负一个人的;你想想:那个出题目的人,那个为你划座位的人,那个寄准考证给你的人,那个为你送达证件的邮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这个行为里;书上说体天格物,你忍心吗?
大妗没读过书,她们那个时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读它几本书;然而她却这样的知道真爱,认清真爱……比起其它的人来,大妗是多么高啊!
黄是办公室的同事,因为名字较众人的好听;贞观竟用它气他!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岂有错想的……她这样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却是销金毁玉的八个字——遗憾吗?
就让他去吧!让他去自选;大信是世间聪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决定,他所坚持的,该也是她的认定吧!他一定有一个最好的方式,来处理人生中的举凡大事。
贞观一看信,顾不得什么,提笔就写: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想——”
吾于退伍之际,受大信嘱托,务必于返台之后,立即去信与你,为的是深恐贵小姐有所误会……
看他们的心在故国与异国之间拉扯,我不免会想:是一定要出去吧?
又:有件事对你颇不满;为什么你总是把最好看的剪下来,留给自己看?
十月廿九日,大信请假回台北考试;到隔天,他还打了电话约贞观在“双叶书廊”见面——
“为什么?”
爱是没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过了这些时了;贞观还是年轻、负气,她想:这一份情感,要是变做负担,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毁掉!
才写了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我一样吗?愈是困境,愈不愿就此谢幕,遁形;怎地忽然悲观起来?
一天过去,二天、三天、五天……贞观是夜夜噩梦,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终于鼓足勇气,照着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试拨电话与他母亲;她这边断消息,那,家中那边,自然也是断音讯!
这几夜,贞观都梦见伊焦灼的脸;或者,伊还能挺得住,因为上有七十岁的老人需要相瞒,然而私下她是怎样受的?
书应该照前约寄与你,可是你知我所谓的(好书)是什么?只是几本化学书籍,你当然不爱看,我是情急之下逼出来的“计谋”,你不见怪吧。
这两日澎湖多云时不晴,听说台北大风大雨,从很激动的浪花,看得出来。
我这里有本极好的书呢!要不要看?(包你喜欢)要借可以,有个小条件:你得先给我写信!
“你不写,我来写!”
大信请假期间,因单位内失窃公物,致所有人、事,一律待查,此为公事,不必明告。
那纸片,她横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泪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外人与自己,是怎么分的?她真要只是坐着看吗?宁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对他尽心;以后想起,再来后悔。对与错是极明的,应该做的事都应该去做,人生只这么笔直一次,弄错了,再等下辈子补,还得那么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算来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伤;该做未做,人生却是悔恨与不安,悔恨是连生命整个否认的,是一辈子想起,都要捶心肝——
她再不要这般苦苦相等了;贞观开始一张张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宝贵,贮藏在至隐秘,至深处,性灵内的东西,她竟然可以撕毁。
许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开始想的。
十月底有场考试,想来是考不考也没什么关系,出不出去,也不怎样,如果能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我就不出去!
回来一切都好,邮差来收信了;简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证得怎样了?
岂止此刻、此时;她是这一生,只要回头想着,就会疾首椎心,泪下涔涔:
——这两本册子还给你,可惜信已毁,无法奉还;这一辈子,我都会因此对你愧疚。
“是他妈妈!”
一年自是容易过;往下的一年,也要像这么快就好了,人生旅途中,最最遥远的,常常是现前的一切!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大信知书达理、磊落豪爽,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
信寄出半个月,大信无有回音,贞观知道他生气,自己还是天天上龙山寺。
事情当然是瞒着老祖母的;大信母亲丢下家中一切,冒着晖机难堪,独自飞一趟澎湖;贞观这边则天天上龙山寺烧香;龙山寺供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贞观每每在神龛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无事一念;他是祂艋舺境内的子弟,观音菩萨要庇佑啊——
银蟾续声道:
往后两个月,贞观再无大信的任何讯息,日子如常一天天过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够从其中活过来。
“……”
“你想过没有,是你不对——”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好好准备,好好读书(读书为了救国);不给你写信了!
二人在电话中说了半天,最后大信母亲还是决定飞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没名没分的,贞观早就三更半夜都走着去了!
“何况,他心情正坏,那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惨情如此,她犹是想着大信的做人;这纸笺是他自家中带去自裁的,他说外头的纸质粗糙。
就在这样身心倒悬的日子里,贞观接获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然而,情又是这么简单的事吗?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证了自己和对方多深……
儿子有事了,做母亲的还能不知吗?这些时,自己这样折腾、倾翻了,那,那做母亲的,就更不知要怎么过了?
贞观问着自己,那眼泪就似决堤……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不同了。
爱就是这样好气,好笑,她一阵风似的把对象寄出;以大信个性之强,以她知大信之深,这是如何的后果,她应该清楚,然而她竟是胡涂,她以为只是这么闹闹就会过去——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农历过年,贞观随着潮水般的人们返乡,回去又回来;年假五天,贞观从不曾过这么苦楚的年——初六开始上班;银蟾看她没心魂,回来第一句话就说她:
贞观寻了小羊皮夹织锦布的一个蚌形荷包,将余下碎不可辨的纸纸、屑屑全收了进去。这蚌形皮包是大信从前替她拿过的,上面有他的手泽……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没有——”
银蟾见她不语,胆子更壮了,连着又说:
像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那天因为是他父亲生日,两人只说话到九点,大信即匆匆赶回去;他送贞观回门口时,还与她说是“回去我就写信来!”街灯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这个诚挚男子,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的心忽变做沉冷:她预感自己会好久,好久,再不能见着他了。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过,见她无回音,又追着后面赶来的:
怎样?二人各持一说,争论不已,如今孰是孰非,你自己讲吧!我也不会说!(懒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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